风声里的猪

2004-04-29 00:44包永平
西湖 2004年7期
关键词:副乡长乡干部专干

包永平

风声越来越紧了。

上面已经来了文件,乡镇自聘干部一律清退。小山走进办公室,老俞、老付都在,全乡就他们在政法办公室的三人是自聘干部。因为是乡自聘,所以是没有编制的,说白了就是乡政府叫来的临时工,任由使唤。虽说是政法办的治安人员,可其他各种行当都有他们的份,土管忙了忙土管,计划生育要了就去计划生育,尽做一些出头露面得罪人的行当,拿的却是乡里最低的工资。一走了之么,又有些舍不得,毕竟是乡干部了么,一到了老百姓面前,大家还不是一样老俞、老付的叫得蛮热情,谁来问你是小工还是正式的?别人想进来还没门路呢!

老俞、老付进乡的历史要比小山长得多,都是八三年严打的时候进来的,小山才一年多点。老俞年轻时是出过风头的,当过造反派头头,可他太两面三刀,到头来一头也不着杠。他能写一手好字,又很善于也很喜欢审讯别人,八三年严打一开始就招进了乡里当治安员。老付进来时,他的一位亲戚正好在乡里当头头,本来是极有希望转为正式干部的,可到了关键时刻亲戚犯了错误,降为一般干部了,老付就一直自聘到了现在。老付眼睛很眯,特别在看女人的时候,更是眯成了一条线。小山能进乡工作也不容易,是他父亲通过几年同乡里头头的交往才硬生生地塞进来的,如今这些头头们都调走了。

这段时间里,老俞、老付他们可忙了。一方面是乡里要清退自聘干部,另一方面是原先的女计划生育专干调走了,又没人调来,留下了一个空缺,谁能管上计划生育,就意味着谁就不必清退,就能继续当乡干部,继续在老百姓面前人五人六。老俞、老付已经忙得谁也不理睬谁了,惟有小山自认资历太浅,又没太强的经济实力,想争也不敢去争,成了老俞、老付的中间人,这头谈谈那面说说,常常能听到他们对方的烂疮。老付说老俞几时几时一个人出去抓赌,没收的赌款落了腰包;老俞讲老付某月某日借办案之名与某个女人那个那个了一番等等等等。小山都只是听听劝劝,也不传来传去。后来,争抢的队伍壮大起来,不少事业干部也加入了,这是由于计生专干是国家公务员。小山曾劝老俞、老付放弃算了。他们不听,仍一如既往地向书记乡长进军。

小山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老俞、老付都没和他招呼。小山看了半张报纸才发觉气氛有点不对,看看他们,他们也直愣愣地看着小山,目光都有些异样。小山忙问:“怎么了?”老俞、老付各自收回目光,装模作样地看起报纸来,边看边唉声叹气。老俞说:“还是你有本事,不声不响弄到了手。”小山一呆,又问:“我怎么了?我?”老付伸了伸脖子,说:“要让你管×账了!”小山刹时激动得直发抖,脸上仍装作不解的样子,哈哈笑笑,说:“你们是不是讲好了来笑话我?这不可能!”老俞、老付不理不睬,继续看他们的报纸。

看来是真的!真是想不到啊!一直来,小山心里也是极想拥有这个位置的,但却是想死了人也不敢去抢的,只能在旁边看看热闹,一会儿听说这个有希望了,一会儿又听说那个有了眉目,每当听到这样的消息,小山心里总觉得自己掉了什么东西。风风雨雨一阵过后,乡里仍没明确下来,小山又常常为这态度不明而暗自兴奋。想不到,现在……想到这里,小山激动不已,生怕露了神色,连忙出了办公室,在乡政府大院里转了一会,看什么什么都好。

院子里冷清清的,没个人影。小山上楼去转了转,发现二楼乡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门开着,立马想进去探探风声,到底老俞、老付说的是不是真的,一摸口袋,才发觉身边没烟,连忙转身去小店里买烟。小山本想买包中华烟的,翻遍了口袋只够买一包大红鹰,只好买了大红鹰。上楼时,小山觉得这烟到了书记面前再拆封不对,会令书记觉得是专为他买似的,堂堂一乡书记岂只值一包大红鹰?小山拆了封,自己点了一支,装作随便走走的样子上楼。

书记见了小山,点点头说:“你来坐坐,我正有事找你谈呢。”说着,书记指了指一边的沙发。

小山嘴里应着“好的”,却没敢马上坐下,走过去提了把热水壶在书记面前的茶杯里满了满,取出大红鹰,递了一支,想,书记是不是要谈计划生育了?

书记抽了口烟,吐出一团雾:“如果你来管计划生育,你有什么想法?”

小山一点准备也没有,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

书记又吐了一团雾,右手在烟雾中挥了几挥,说:“昨天我和乡长、组织书记碰了个头,对今年的人事问题作了一下调整,你,下个月起管计划生育去。”

小山装出一副非常吃惊的样子,万分激动,直到有点热泪盈眶了才刹车。忙又向书记敬烟倒茶,嘴里不停地好着:“好的,好的,肯定又是书记你帮了大忙了!”

书记慢悠悠地说:“也没出什么力,不过是替你说了句公道话。你工作不错,年纪又轻,又有文化,计划生育弄不好要一票否决的,得有一个靠得牢的人来做。不过,乡长那里你还得做点工作。”

书记这一声“不过”着实让小山吓得不轻,忙说:“书记,你的好处我一定会牢牢记住的,你是一句顶一万句啊!”

书记又讲了一些如何搞好计划生育之类的话,小山忙不迭声地应着,不停地敬烟满茶。最后,书记让小山抱了一堆计划生育资料去学习学习。

第二天,小山正在办公室学习计划生育的时候,好几位乡干部转了进来,吵闹着要小山请客,小山说:“过几天吧。”工办主任说:“最起码敬敬烟,一人一包。”小山忙说;“今天我没带钱,等发了工资,我保证一人一包。”向来不多讲的农办主任嘿嘿笑笑,说:“大家别难为他了,这些天有这么多狗洞要塞,手头一定紧了。”小山知道农办主任说的是什么,心里很不舒服。外面文书在叫,说乡长找他。

乡长很率直,说:“今年让你管计划生育,晓得了吗?”小山本想讲晓得了,可一想到书记的交代,就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听是听说了,具体也不太清楚。”乡长说:“这是我同两位书记定的,你早点去作准备,办好移交,过两天乡干部会上马上要宣布的。”接着,乡长又挺神秘地低声说:“可能编制马上会下来,可定编的事我一个人作不了主,书记那里你要加把火啊!我可是一直都看重你的!”小山连忙千恩万谢。

夜里,小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形势。管了计划生育并不等于是计生专干了,要落实了编制才能是正式干部,才能不被清退。现在形势对自己已经很有利了,但危险性仍然很大,那些为这编制奔忙过的人可都是有基础的,自己却一点后盾也没有,平时也只有政法副乡长最谈得来一点,但交情也不深,他会不会看好自己也还是个未知数。再说,书记、乡长都要求自己到对方那里去再“努力努力”,这里面也是有一定的问题的。小山想的这些问题在一次与政法副乡长的闲谈中被一语点破:

“别以为管了计划生育真是计生专干了,还远着呢!现在你不过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真要定编制了,谁都有自己的人,党委政府也不一定能定下来,说不定还会来个全乡干部民主测评!你得抓紧了,上面又来催了,自聘干部要快点清退,计生专干要早点定下来。”

小山吓出一身冷汗!真要是这样,要让小山一个一个去努力是不可能的事,小山的经济实力不允许这样去做,要不,就借大家要他请客的名头,请全乡干部聚一聚吃一顿好的,也许会收到一定效果。

得同老婆讲一讲。

晚饭时,小山对老婆说:“我要请书记乡长来吃一顿。”小山老婆睁圆了眼睛,不相信似的,说:“你请不到的,他们哪看得上我们家?”小山顿时来了气:“你也太小看人了!”老婆见小山生气了,就不再声响。吃完了,小山说:“到时候要办几桌上档次的。”老婆正收着碗筷,一愣,问:“要上到怎么个档次?”小山说:“五六百块一桌总是要的。”老婆手一抖,一只大碗“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吓了小山一跳。

因为摔了一只碗,一直到上床睡觉,小山和老婆像两块碗片一样各归各。老婆翻来覆去睡不着,翻得小山也睏不踏实。老婆说:“我算了一下,全部来的话要七桌半,四千多块呢!”小山叹了口气,说:“要当干部么,出点血也值!”老婆说:“我们结婚的债都还欠着呢,这四千多块从哪里来?”小山平静下来,说:“只好去借。”老婆说:“借也没地方呀,亲戚里还是你拿点工资的有点活水,好借的结婚时都借了,还欠着总不能再去借吧?向你同事借么,要是让他们晓得的话,谁还好意思来吃?”小山觉得老婆讲得有道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个借钱的对主来。老婆说:“能不能办简单点?”小山立马说:“书记乡长都要请来的,不好简单。”老婆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说:“书记乡长会介值铜钿的,我们小户人家请不起不请算了,大不了乡干部不当。”小山说:“我当着个乡干部,人家多少还把我当回事,不当就什么也不是了。再说,已经在乡里当了干部再被请退出来,人家会另眼相看,还以为我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开除的呢!”老婆说:“是倒是这么回事,你当干部,亲戚邻居也对我客气不少。”小山说:“上头要乡里清退自聘干部,你又不是不知道,可现在有这么一个让我管计划生育的机会,而且,书记乡长都已经同我谈了话,让我先管计划生育,就极有可能成为计生专干,还国家公务员呢!这书记乡长非请到不可!书记乡长请了全乡干部也得请,说不定什么时候也有他们的用场。即使没用,让大家高兴时说声好也不容易啊,这一顿值得请,花费再大,我们也要请,只要请好了,大不了全家勒紧裤带多还一年债。”老婆听了小山的话,心情好了不少,说:“那就请吧。”小山说:“费用的事你不用太急,我会想办法的,你只管做好家里的。”小山和老婆谈着谈着,觉得真的计划生育了,都有了激情,亲热了起来……老婆说:“你可得把钱早点拿来,我好早点打算。”

信用社主任听说小山要贷款,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你堂堂一个乡干部,四五千钞票会解决不了?用得着贷款?”小山说:“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请你帮忙的。”主任很不以为然,说:“你月工资拿拿的,四五千钞票会拿不出?再讲,你们乡干部跑得多,人头子也熟,四五千元还不是随便呛一声的事。”小山立马垫上一句:“我今天同你呛了,你讲呢?”主任说贷款是可以的,可得有个名目,派什么用场。小山觉得这用场是肯定不能明说的,就随便说了一个想让老婆多养些猪,办个家庭猪场的名头,并再三强调可以拿月工资担保,信用社主任才同意贷了四千,限期六个月。

有了钞票,小山立马叫老婆按要求准备起来。宴请那天上午,小山眉开眼笑地把全乡干部邀请了一遍,大家都很开心地来了,都说乡干部当中数小山最有道理了,事体刚有点眉目,就这样做东请大家高兴高兴。中饭是很丰盛的,菜么,有鸡有鸭,还上了一只不小的甲鱼,酒是瓶装特曲,烟是中华。大家刚动了几筷,乡长就起身说:“同志门,今天大家在一起高兴高兴,就要尽兴,这样也对得起小山的一番盛情。”乡长说着一饮而尽。乡长这样一说,大家都放开了手脚。首先是工办主任对牢了农办主任。农办当然也不甘示弱。接着,土管办、财办、党政办、重点工程办等等都以办公室为单位一对一接上了火,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下来,干部们一个个都变成了红脸关公,有几个已经开始现场直播了。最后,只剩下工办主任和农办主任还对着酒阵。其实农办主任是输定了,他两眼已恍恍惚惚,却还犟着不服输。工办主任叫道:“再来!”说着很利索地倒了一小碗,自个儿一口干下去。又为农办主任倒好一小碗,叫道:“吃!”农办主任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不吃了。”乡长在一边助威道:“吃!一定要吃!不吃,一罚三!”农办主任仍是不吃,不声不响地扑在桌上。工办主任因为多吃了一碗,觉得吃了什么亏似的,气急败坏地拿来一只大碗,倒满了酒叫道:“乡长讲的,一罚三,三小碗算一大碗好了,吃不吃!”农办主任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工办主任立刻端起大碗,把酒从农办主任的头颈里“哗哗”地倒了下去。

这一幕,老婆看得真切,看得眼里泪水直打转。小山发现了,连忙站过去,挡住大家的视线。老婆背过身去,抹泪。小山问:“你怎么了?”老婆擦擦眼睛说:“让油烟熏的。”顿了顿又小声说:“这酒是三四十块一瓶呢。”小山忙小声安慰说:“你别这样,多想想计划生育。”

吃夜饭时,小山一家三人围坐着吃中午的剩菜剩饭。虽说出了点血本,心情仍是很舒畅的,边吃边谈着中午的场面,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不多久,县里清退自聘干部的工作进入了倒计时。不料,书记办公会议上定的,让小山管计划生育的事,到了乡党委、政府班子会议上,却怎么也统一不了。小山听到这消息,后悔得要死,拍着大腿心痛那四千块,四千块哪!老婆一天一个问。小山哪敢同老婆说实话,只能一个劲地说:“乡里正在研究,等编制下来,我是最有希望的。”

小山分析着眼前的形势,乡党委、政府班子一共七人,书记、乡长、副书记、两个副乡长。七票中要是有了四票,问题就解决了。小山立马去找了乡长,乡长说:“我这里,你放心好了。”小山又去找了书记,书记并不直接回答,思考了好一会,思考得小山心里直发了毛。书记才说:“如果我直接提你为人选,肯定坏事!最好是在副职中能有一两个提你名,我再出面说话,就好了。”小山把书记乡长的话作了一番比较,觉得还是书记更实际一些。小山想到了政法副乡长。

这个月的工资,因为找了乡长又找了书记,工资也全找了进去。再去找政法副乡长,空着手可不好找啊,而且还是个非找不可的人物,份量不能太轻了。小山回家同老婆一讲,老婆仍然很支持,说:“包子都吃到豆沙边了,也不差这一回了。”当日回到娘家借来了六百。

小山怀揣着六百块,去了政法副乡长家,称自己还有几件案子在办移交时未交待清楚,煞有介事向副乡长汇报。正谈着时,副乡长读初中的女儿娇声娇气地来向副乡长要一辆自行车,说她班上的同学基本上有自行车了。副乡长却因为安全问题不太同意,女儿气呼呼地走了。小山再也无心汇报了,连忙告辞。第二天,小山在学校门口,把一辆簇新的自行车送到了副乡长女儿手里。

送了自行车,小山心里踏实了不少,时刻注意着副乡长的反应。在一次小山跟着副乡长去厕所拉屎的时候,副乡长说:“你的事体我晓得了,我就提你一个。”

可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乡党委、政府班子却没再开什么会,急得小山天天打听乡里什么时候才开班子会议,真是有火无处发,有苦说不出,只能干着急等啊盼,结果却盼来了一个全体乡干部的民主生活会。

民主生活会上,书记主持说:“今天我们开一个民主生活会,重点是在全体乡干部之间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让我们能更好地认识到自己的长处与不足,促进全乡工作上台阶,这是会议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我们将通过大家评议的办法,确定一名计生专干人选,昨天,我和乡长碰过头,决定计生专干在三名自聘干部中挑选,这是为了有饭大家分分吃吃,其他干部不在挑选之列。”小山大吃一惊,想不到他们真来这么一手!小山忽然有些兴奋,心里也十分感激政法副乡长的先见之明,忍不住朝副乡长看了一眼。副乡长和小山对视了一下,又把头分别朝老俞和老付微微点了一下。小山看看老俞,又看看老付,见他们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怎么也猜不透副乡长点头的意思,难道计生专干定在他们之中了?

乡长说:“今天每个乡干部都要批评过去的,只要有一个不批评,今天的会议就不能散!”乡长话音刚落,老俞清清喉咙站起来说:“我对小山同志批评批评,他这段时间为了计划生育已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四处打人家小报告,大鱼大肉请吃请喝笼络人心,这种手段是极不端正的,好像工作全靠阴谋诡计糖衣炮弹取得的!”

小山一愣,吼道:“我打谁小报告了!……”书记立即制止了小山。老付马上接了话:“大家看看,这种态度像个乡干部吗?他平时工作也是这样的,脾气粗暴,方法简单,老百姓意见特别大!”

小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老付。看来,他们今天结成同盟了。小山突然明白副乡长点头的意思了,不由得朝副乡长看看。副乡长耸了耸肩。

小山顿时火冒三丈,急切中想起老俞、老付当初各自挖对方的痛疮,立马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我要批评老俞!我要批评老付!”接着,小山把老俞几时几日一个人出去抓赌没收赌款不上交和老付某月某日借办案之名与某个妇女如何如何的事全倒了出来。倒完了,小山顿觉畅快淋漓,畅快得连计划生育都不存在似的。

乡干部一个个都十分惊讶,大眼小眼瞪着小山,好一会儿,乡长才问小山:“真有此事?”小山点了点头:“不信可以查。”

更令小山意想不到的是,今年县里决定在应届大学毕业生中公开招考公务员,乡里的计生专干也在招考之列,小山连报考的份也没有。

小山背了铺盖走出乡政府大院的时候,碰到了信用社主任。主任说:“小山,还有四千贷款呢!”

“都喂了猪了!”小山气呼呼地说道。

“猪呢?该出栏了吧?”

小山头朝乡政府大院一撇:“都在院子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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