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激
黄昏坐在都兰湾
黄昏坐在都兰湾
坐在伸入海岸的山脚上
坐在黑夜前额
看着黑夜疲倦地苏醒
从海洋的背后走来
无法再升高的海浪
只是夕阳残损的手掌
把滚落的山石都击成碎屑
只是大海奴役的前哨
向着陆地不断探测骚扰
而陆地以一种坚牢
伸出两个大海岬的蟹螯
就能拥抱海
或夹住海的什么
就能捕捉几片海浪于不逝
弯月从都兰湾背后走向海洋
星群从天空下垂到海面
安静的夜海
只听见浪花击碎星粒
星粒滚滚磨蹭浪齿
水雾中飘浮着路过的车灯
交错着灯塔的光束
仿佛有百千万只萤火虫
不断地飞越陌生的海岸线
不断消逝在陌生的海的荒原
急驶在东海岸公路
东海岸公路慢慢弯成出鞘的刀
刀刃镶着一线夕照
一辆辆高速小客车刚亮起车灯
以笔直的光束磨擦
路面逐渐锐利,锐利如犁
犁开黑夜前缘
匆忙复聪明的我们
入夜以前,要登临一处悬崖
我们,一群旅人在同一条路上
故作悠闲,又急着赶路
在自己的位置上紧握方向盘
身体紧靠倚背
在恍惚中紧靠着存在
看不见远方暗影下的陷阱
匆忙复聪明的我们
入夜以前,要登临一处悬崖
一架直升机沿海岸飞掠过车身
螺旋桨的声音钻入车窗刺入耳膜
我们必须,必须紧握自己的方向盘
侧视这———庞然大物,如同夜色临近
它声音变小,小成飞蚊嗡嗡飞离手肘
日夜已在此道别,那么遥远又那么近
东海岸公路已被月光拉直
雪亮的刀刃又被夜色埋入沙中
匆忙复聪明的我们
想在入夜以前拉住,拉住黄昏的尾巴
想提早安全地登临悬崖
没有人敢在当下放开,放开方向盘
我们的速度始终在时间之影内
始终在向悬崖前进的路上看着
看着车灯伸向深夜的虚无
我们只是一群旅人在同一条路上
石头山
从书籍的深海里抬头
从窗口看见它,在云的眼睛下面
从远古的原古来到中新世
一颗巨大的头颅
向海边观望,无限期地观望
身后起伏的山脉,侧影昂角曲线
在埃及人面狮身与敦煌卧佛之间
承载着等重的阳光
以三千年黑潮回流文明
逆向蓝色海的沙漠
历史隐没,时间足迹浮起
它的影子和光芒,背着太阳
以一颗陨石的重量
从窗口压向书桌
书桌夹板在云层中龟裂
痛楚,从笔尖流露
它的皮肉筋骨,夹在黑白云母
麦饭石、辉绿岩和蛇纹岩之间
原子结构是炼钢的介质
在炉中提炼,人的欲望
钢的机械怪手,背后的权势
突破所有禁令
从它脖颈开始挖掘
从耳腮挖向太阳穴
向海洋的歌唱变成向天呐喊
石头山,突兀而美丽的地标
受伤的头颅,东海岸山脉的起点
在两种海底板块之间浮起
在两种上升的力量上面
一面歌唱,一面呐喊
台东赤壁
被时间和地力磨得发亮
卑南溪像一把弯月形利刃
切开东海岸山脉左肩
百万年前地壳变动的痛声
还流荡在溪流中
而永远安静下来的山壁
还留着赭红的血迹
被切割的山壁散落溪边
又被农民当成一块块磨刀石
偶然磨出蓝宝石的光芒
在白云密布的天空
微风磨出一小片蓝天
而永远安静下来的山壁
还留着赭红的血迹
这里不是长江和东吴
所以没有诸葛亮
可以将三分天下说得明白
现代版第三世界理论
从后冷战向新冷战发展
而永远安静下来的山壁
还留着赭红的血迹
溪边阿美族部落传来歌声
歌声游走在溪水与阳光间
游走在他们的自信与自卑间
一片片布景似的赤壁
如一块块时间的墓碑
而永远安静下来的山壁
还留着赭红的血迹
当太阳的颜色比赭红还红
从赤红入紫金
那发亮的墓碑就出现碑文
碑文记着百万年前欧亚大陆板块
和菲律宾海底板块在此撞击
而永远安静下来的山壁
还留着赭红的血迹
陆连岛
都兰山隆起腹部
躺成怀孕的母亲
三千年怀胎终于割舍
脐带连着流离的骨肉———
———陆连岛,依偎在母山脚边
被海浪环抱,被海浪推挤
看着海岸线像母亲的妊娠纹
在时间的流连中
海浪缱绻的销链沉入海里
陆连岛,已被打开的锚状巨销
阳光从销孔穿刺,旋转
磨擦,开销的声音
海浪底下碎石铿锵
满月提早上升
海浪缱绻的销链浮起
被推开又拉回来,自动销紧的
陆连岛,一个自动握紧的拳头
捶着海的胸膛
被诞生又被牵制
欲断不断,若即若离
在丝连的亲情与陌生的爱情之间
寂寞着观望的孤儿———陆连岛
注:台东金樽海岸壮丽幽美,断崖下锚状岛礁是台湾仅存会随潮汐离合的陆连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