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崑阳
假如,有个人说了几句话,却影响了您一生,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您大概都不会忘记他吧!
在一般学生的心目中,或许他并非很了不起的老师;然而,他的一席话,却真的影响了我一生。
不见他,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是,他的影像在我心中却越来越清明,尤其完成文学博士学业的近些年来,总是时常会想起他。好几次,我打算到师大附中去询问他的去处,找他,并且告诉他:“二十年前,您对我说的几句话,我终于完全做到了”。然而我却一直踌躇着,只因为害怕最后获得的消息,是人世沧桑的哀惋。倘若,他还健在,大概已有八十岁了吧!
他,贺圣诫,同学们背地里叫他“老盖”。学法律,当执业律师;教英文,却能写中国古典诗;抽雪茄,却喝乌龙茶。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因近视而微凸的眼球。两颊瘦削,笑起来便折出几条深刻的皱纹。整齐但不细密的牙齿,牙缝薰染了深褐色的烟垢。五六月的天气,却仍然西装齐整,但裤脚特别长,以致后跟几乎拖地了。
高二那一年,他陌生地踏进了我们的教室。“没见过呀!新来的吧?”他看起来苍老、瘦弱,站在讲台上等着班长喊“敬礼”,微凸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脸上的表情有些淡漠。虽然,那时候我们是让全校老师“头痛”的班级;但是,在没有弄清他的来路之前,“牛鬼蛇神”们都还不敢蠢动,只是静静地察颜观色。
他把“贺圣诫”三个字写在黑板上,然后转头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英文。我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弄清楚他说了些什么。想来,不是他高估了我们,就是我们的英文程度实在太坏了。不过,我们似乎已被他“莫测高深”的英文唬住了。
此后,我们发现他还有另一样本事:懂得许多夹七杂八的轶闻;就连世界上第一双玻璃丝袜,哪一年出厂,卖了多少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上英文课时,他总会穿插些我们从没听过的趣事;因此,我们就背地里叫他“老盖”。
很反常的是,那一年的英文课,我们并不太吵闹。听得懂课的就听;听不懂的也瞪着眼睛,静静地等待他再说个什么奇闻怪事。偶尔,有一两个同学打瞌睡,他并不脸红脖子粗地大骂,只是温和地叫他们出去用冷水冲个脸。他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或许,就因为如此,我们也不忍心取闹了。
那时候,我剃着三分平头,穿黄卡其制服、黑球鞋,却沉迷于中国古典诗,不但拚命地读,更拚命地写,只是写了那么多诗却没有人看。同学们流行的是唱英文歌曲,读爱情小说。与他们为群,那种感觉真的很寂寞。
中学生的周记,有一栏很无聊的“自由记载”。没什么东西好写,我只得每周抄几首自己作的古典诗进去。有一天,他很纳闷地问我:“这些都是谁的诗?我怎么从没见过!”我回答说是自己作的。他有些惊愕,似乎不太相信。当时,喜欢老古董的年轻人实在很少。他教那么多年书,恐怕也还没碰到过哩!他满口夸赞说写得很好,并约我放学后,到他的宿舍聊一聊。
宿舍是老旧的平房,五坪左右,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很浓的雪茄味,东西摆置得有些零乱。为什么偌大年纪还不讨房妻子,也好照顾生活?他让我坐下来,自己点了一支雪茄,在烟烟氤氲中,开始和我谈了许多文学方面的知识,并给我看了几首他的古典诗作品。最后,他很严肃地劝我:要认清自己,肯定自己。你真的非常有文学才华,别管念什么科系赚钱,一定要读中文,并且读到博士学位,一辈子搞文学工作,会有很好的成就的。
那时候,生活上的困苦,使我的心灵一直陷溺在灰暗的沼泽中。写诗,原来只是因为发泄苦闷的必要;然而,经过他这番的劝勉,我忽然好像看到远方的一盏明灯,整个人生方向就这样清楚起来了,笃定起来了。当时,走出宿舍,我真的觉得一种受到知遇的喜悦。
毕业后,曾经回学校去探望过他几次。后来,听说他与一个女子相爱,却遭到女方家人的反对,便带着那个女子出国去了。从此,便不知道他的消息。唉!我竟然没有机会看到他拥有一个散发着雪茄烟味而又整洁温馨的家。
不管他是一个怎样的老师,对我而言,他的一席话真的影响了我一生。如今,我也教了十多年的书,总觉得老师和所有平凡的人一样,他得吃饭,也会生病;只不过,他讲话不能随便胡扯,因为可能几句话造就了一个学生,也可能几句话断送了一个学生。即使面对蒙昧无知的孩子,也必须用诚意和智慧去说话。孩于终会长大,您所说的话,必须经得起他一生的回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