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清山
一下飞机,简志忠便问他的妻子纪丽珍,玛莎为什么没有来接他?看样子,他相当在意。
其实也难怪。十年前,简志忠专程陪同丽珍和玛莎母女移民来美。整整一个礼拜,他带着她们到处游览。尤其是带玛莎到梅尔罗斯一带去,买了不少漂亮的衣服给她,又花了两天时间,让她在狄斯奈乐园,尽情享受快乐的时光。她终于安了心,不再缠住他一径叫着要他留下来,和她们一起生活。
分别时,他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候机室,强抑着悲伤,颤抖着嘴唇,告诉玛莎:
“乖,你可得好好听妈妈的话。爸爸要回台湾去赚钱,等赚够了,再来陪你们。”
那时候,玛莎天真无邪地,睁着覆盖在长发下面的两颗大眼睛,问他:“什么时候,你才能赚够钱?”
“很快,我就可以赚到足够的钱,搬来和你们—起住。”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丽珍站在旁边,心底里,祈求她丈夫的说法,不仅仅是一种愿望,而且,是一个马上就可以兑现的支票。
不幸,简志忠的应许,或是她的祈求,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能够成为事实。有一次,她问他:“你已经有好几次,被人家恐吓要挟,钱也给过一千多万。你这个医生,还要再看多少病人,才能够补回那些钱?还是搬到美国来吧!你可知道,我们多么的需要你吗?”
他红着脸说:“我不能坐吃山空。我几个同行,结束台湾的事业,搬到美国来,而且,为了居留,花了好大的一笔钱。结果,生意做不成,只得回到台湾去重操旧业;但是多年没有经营,生意一落千丈。看到他们失败的例子,我没有勇气说,要搬就搬。”
于是,日子就这样蹉跎,玛莎也由一个小学生变成一个大学生,从外表上看起来,更是由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变成颇具风韵的小女人。
这期间,早些时候她们母女俩每逢寒暑假,都会回到台湾去住些日子。后来,玛莎的生活节目渐渐多了起来,有时为了准备功课,有时和朋友出去旅游,这就难得回台湾。简志忠只好每年都抽空来美探访她们。
他倒是一个好父亲,每一次到美国来,必定带许许多多,在台湾流行一时的日制玩具给玛莎。而且,住在美国期间,他也会带她到处买些她喜欢的东西,价钱再贵都不眨眼。一条薄纱围巾,卖三百美金;一件简单短裙,开价美金五百五,丽珍嫌说,那太贵了!他只说:“不贵!不贵!只要玛莎开心,花再多的钱,都值得。”
丽珍偶尔也难免存有醋意,嘀嘀咕咕地嘟哝着。简志忠意会到她的不满,只好设法婉言相劝,说:“你要什么东西,相信你比我更有主见,也更加会挑选。而且,你也会体谅我在这里的时间不是很多,你就让我多疼疼我们的女儿吧!反正我不会亏待你。”
她知道这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几乎每隔—段时间,他都会存进不少钱到她的银行户头。他鼓励她去打高尔夫;叫她到巴黎罗浮宫去看蒙娜丽莎;到伦敦去买毛织品;更带她到北海道去泡温泉。作为丈夫,几乎无可挑剔。但是,她所需要的,就是这一些吗?好几次,她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他们父女的关系,非常特别。虽然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一见面,相互之间顷刻就会拉得很近。事实上,这十年间,她每一次都是欢天喜地地到机场去迎接他;最后又依依不舍地到机场去送别他。过去,玛莎年纪还小,当然要由丽珍开车。这两年,她学会了开车,便开始要由她开车接送。近半年前,志忠要回台湾那一天早上,她甚至开口向丽珍说:“妈,你忙你的。我一个人,可以送爸爸到机场。”
“你确定吗?”她时时把玛莎当成小女孩,动不动就蹦出这个口头禅。
“妈,你不要老是把我当小女孩!”
这句台词,也是丽珍听惯了的。她们会心一笑。
隔天傍晚,志忠返抵台中家门,马上打电话给丽珍,通知他已平安到家。电话中,他又加上一句:“女儿果然长大了。你知道她在车上告诉我什么吗?她要我对你体贴一些,早点搬去和你们在一起。”
丽珍听到这句话时,有点狐疑,玛莎到底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只是故作轻松地问说:
“她又讲些什么?”
“没有———也许,她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我没有问。”他的口气,很坦然。他压根儿就没有感受到丽珍的紧张、不安。
说不定都是她疑心重,以为他对她不相信。其实,两个人这样聚少离多,偶尔彼此胡思乱想,也是有的。
有一天,几个朋友在闲聊时,提到不少人把儿女送到美国。其中有—个人,留在台湾继续经营事业。几年后,做妻子的,没有预先通知,径自回台探亲。一进家门,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小孩子从卧室出来,她问那女人为什么会从那房间出来,那女人反问她,一个人从自己的卧房出来,别人有什么好置喙的?到这步田地,她发觉问题的确太严重,可是一切都太迟了!丽珍听到这故事,感到有些惶恐。打电话回台湾到她的老邻居那里,剖白她的心情。那老邻居一听,哈哈大笑,说:
“你放一百个心。你们简先生,除了赚钱,好像什么都不会。顶多钓钓鱼、打打麻将。女人吗?你先生若非不肯,就是不行。我们几个朋友开玩笑说,可能连你都不行,或是不需要,否则两个人怎么能够长期分开?哈!哈!哈!”
她不懂,她们为什么会在背后开这种玩笑。不过,她倒有点希望,她是真的不行,甚至没有那种需要。
有几个晚上,不管她怎么努力,就是睡不着觉。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下子东,—下子西。想台湾,又想美国;想志忠,更想她自己。而且,愈想愈脸红,脸红心跳以后,更加忍不住想深想歪。这—来,她完全受不了她自己。匆匆跨进浴室,打开莲蓬头让大量的水往身上淋,最初开的是温水,后来把它转成凉水,尽量冲淋,冲到浑身发抖,一颗心依然躁灼难挨。最后,随便套件休闲服,装桶水,开始猛力拭擦地板。不停地擦,擦到流汗,擦到泪流不止。
她确定志忠是老实可靠的。以她和老邻居的交往,她深信老邻居为人忠厚,不会说话骗人。既然人家说得那么真切,她对志忠自然可以放心。但是,对于她自己,她时时感到生活得不自在,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试着和朋友到西来寺烧香合掌,念经祈求;也跟另外一些朋友到教会祷告感谢。但更多时间,却是逛百货公司,乱买东西。也找一些报纸广告,看看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吃。等吃多长胖了,再到健康中心去想法减肥。那时候她才惊觉,人一长胖,随便是瘦不回来的。于是,她报名参加减肥特训班。在那里,她遇见了飞利浦,一个细细长长、健康有神的白种男孩。
飞利浦人长得英俊潇洒,而且风趣幽默。帮助她减肥时,就像对待一个阿姨或大姐姐一样,非常亲切。尤其是绝不在言词之间,让她因为吃胖而有罪恶感。更不会让她感到肥胖是丑态,见不得人,这倒是减轻了不少她的压力。也因为他的随和,容易相处,有空他们也会一道去吃个午餐,喝杯咖啡。
有—个傍晚,丽珍送玛莎到她同学家去过夜。回家以后,一个人只觉百无聊赖,突然接到飞利浦的电话,问她要不要陪他到小东京去吃寿司。最初她觉得晚上和人家出去似乎不太好。后来再想,两个人相差十几岁,飞利浦就像是她的弟弟,甚至是儿子,加上她今晚实在太寂寞,正需要有人陪伴,便一口答应。
不久,飞利浦开车来接她到小东京的寿司店。在那里,他们吃了不少上等生鱼片、生虾、海胆,也喝了几小瓶日本清酒,两人谈谈笑笑,时间在欢乐当中,很快过去。那一餐,丽珍感到相当愉快。
坐上车子要回家时,丽珍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她靠在椅背阖眼休息。冥冥之中,好像天摇地动,身上又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伏着。她不必睁开眼睛,很快就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没有尝试推开上面不断摇撼晃动的重压。
很久了,她老觉得血管紧绷,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破裂;身上所有的毛孔,也被牢牢地盖塞,气息完全无法流通;一颗心,不停地滚动,连一刻都得不到安宁。她正需要一股强大的力量,重重地压住她,让她可以镇定下来。
而这股力量,也真的像万钧一般,全面地强压,又像雷霆—样,持续地撞击,把所有的烦闷和不安,从她身上全部挤出,使她感到一片祥和、静谧,人世间原来是如此的美好可爱。
后来一阵狂风巨浪突然袭来,使她穷以应付。没有想到那风浪来得快,去得也快,终于风平浪静。
当那重压轻轻移开时,她顺手把身边一条毛毯拉来,盖在身上。不是觉得冷,而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裸露,尤其是在别人的家里。那毛毯带有—股清香,她想,飞利浦倒是爱干净。
隔着毛毯,飞利浦紧紧地抱住她,口中喃喃地说:“丽珍,我好爱你,自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不能忘怀。甚至于晚上睡觉,都会梦见你。”
丽珍觉得飞利浦似乎爱过了头,年轻人逢场做戏,她可以理解。但是,无论是身份、背景、环境、年龄,他们完全不一样,况且,她心目中还有志忠。她和飞利浦怎么爱得起来?她不禁暗暗苦笑,但没有说什么。看到她不说话,他轻轻掀开毛毯,温柔地移动他光滑白皙的身体,完全没有空隙地贴近她。
“我爱你,丽珍,我要好好地爱你,我要永远爱着你……”
他不断地在她耳根轻声细语,而且,从那里开始亲吻,经过眼睛,鼻子,下巴、胸部,肚脐……吻遍全身可以吻的地方,连那不能吻的部分,他也一再探试,就像要把他自己,穿进她所能够容纳的每一个角落,完全不知停止。她又一次感到恍惚,他也又一次带给她更大、更重、更强烈的欢乐。最后,又是一阵狂风巨浪突如袭来,她闭上眼睛,让时间经过。等待一切静止,她淡淡地说:“我要回家!”
“你说什么?”他迷惘地问。
她穿好衣服,坚定地说:“带我回家!”
飞利浦这时不发一言,开车把她带回家,时间已是翌日清晨。她把身上所穿的衣服,全部脱下来,丢进洗衣机。然后跳进浴室,打开莲蓬头,从头到脚一冲再冲。缓缓地,她蹲下来,蜷缩在一片水帘底下,双手环抱两腿,嘤嘤啜泣。
后来,飞利浦打过几次电话给她,有一天,甚至到她家按铃找她。她说一切都过去了,希望他以后不要再找她。离开以后,他果然不曾再来打扰。但是,她觉得她的日子,比以往过得更加空虚。那是半年以前发生的事。她估计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但自从志忠打了那一通电话以后,她开始疑神疑鬼,时时兀自感到不安。
“玛莎没有说,她要到哪里去吗?”
两人坐进车子,丽珍把车子驶离机场时,志忠又不安地问。
“她跟朋友,一道出去了!”
“该不会是男朋友吧?”志忠没头没脑地问。
她想,这不过是他随便猜测,却猜得那么准。她微微地感到不自然,但还是避重就轻地说:“她只同我说,要和朋友出去。我并没有问她,是哪一个朋友。”
话刚说出口,她只觉得心跳加快。她知道事实迟早会被摊开,但是,她不肯也不能做那个揭发真相的人。此刻,她最期待的,便是突然变成聋子和哑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必说,甚至于变成一个植物人,这么一来,就是天塌下来,她都可以不去理会。
她担心的事情,似乎太多了!她担心别人,更担心自己:担心过去,更担心未来。她想,要是没有知觉,她就不必承受这种痛苦。偏偏她还有知觉,而且,知道的事情又那么多。最可怕的,她所不知道的事,还要更多!
起先,玛莎的日常生活非常地正常。早上按时上课,课余与同学逛街或看电影,回家吃饭时,她会把在外面所看到、遇到的趣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丽珍,然后母女捧腹大笑。一天就如此轻快地过去。
但是,渐渐地,玛莎说的话开始减少,有事问她,她都支支吾吾,问一句答半句。甚至于,以微笑或耸耸肩,搪塞过去。
自从志忠从台湾打那一通电话过来,告诉丽珍女儿已经长大,她注意到玛莎的行为,果然有很大的改变。过去饭后,她们通常会一起看电视,如今,玛莎却开口要求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视,并且放在睡房。而且电话愈讲愈久,声音也故意压低。有几个晚上,竟然玩到十二点多才回家。与过去相比,这是相当反常,不可思议的。
她想问,但怕问不出所以然;想讲,也不知道从哪里讲起。这时,丽珍才忽然间意识到,从小玛莎只把高兴的事告诉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会去找志忠倾诉,后来甚至打国际电话,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而今,丽珍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儿的转变,她却不知如何去面对。
健康中心早就不去,西来寺和教会有机会还会到。现在最常走动的,就是洛杉矶到处林立的商业中心。她可以在那里随意买东西,但主要的,还是看那形形色色的人群。在他们中间,她可以暂时忘怀那份寂寞。有时心血来潮,她也会到阿尔卑斯村去吃德国猪脚,也到新港滩去看海、尝海鲜。
有一天,在新港滩,丽珍刚刚把车子停好,准备下车,远远看到一对情侣,相拥着经过。男的是飞利浦,女的是一个东方女孩子。丽珍最初的视线都投向飞利浦,没有看清楚那女孩子的面孔。但是,当飞利浦低头轻吻那女孩,她看到垂下的长发,突然大吃一惊,甚至于不相信她自己的眼睛。确定那就是玛莎以后,她差一点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