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峻
传说有一个地方———《马可波罗游记》第一八三章:
首先,我们由计施木俱兰乘船向南航行约五百多浬,到座落于海中的两座岛屿去看看。这两座岛屿分别称之为男岛与女岛,两岛之间相距约三浬远。岛民都是基督徒,遵从旧约全书,信仰上帝。男岛上只住男人而已,而妇女则都住在女岛。每年三月,男岛上的人便乘船到女岛上去住三个月,三个月后就回到男岛。因此,他们的夫妻一年只有三个月在一起。
小孩子出生后,都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男孩到了十二岁,便送到男岛上,和父亲住在一起。根据岛民的说法,这样做是天然的节育,可以使他们的粮食不至于匮乏。男人们住在女岛上的三个月,会帮妇女们耕地播种,此后这些五谷的成长便由妇女自己灌溉收割。女岛上又产有许多水果,可供食用。不过,妇女主要的职责仍是以养育子女为主。男岛上的人全是非常优秀的渔人……(节选)
1
睁大眼,负责在海边巡望的女人,发现有两艘船快速航行过来。由于夜晚视线不明,等到发现时已经十分接近,她赶紧吹响海螺。在住屋前守夜的女人一听见,先是确定清楚没听错,然后便立即擂响了大鼓,将许多成人从睡眠中唤醒,她们再将孩子叫醒。负责作战的女人们紧急携带着武器前往海岸,等着与早一步到达的领导者们会合。
女船员带着一群女孩,准备到另一侧海岸登船,随时要依情况决定是否要弃逃。年老的女人则是躲入地下室,锁上大门。其余妇女分散埋伏在岛上各处,伺机而动。她们把任何来临的陌生人,都预先假想成极凶恶的敌人,因为就算对方不是如此,她们也趁机演练一番。她们的男人不在这里,所以更要能够保卫自己的生命安全才行。
可惜这次她们未能事后庆幸之前的徒劳。那群捕捉奴隶来贩卖的海盗们,以强大的武力攻占了女岛。他们胁迫找出藏身的地点,并且逐步搜寻,用铁链控制所有的人,在岛上为所欲为。
还不知情的船员,不耐久候,以为大家忘了解除警报,便打算带着女孩们走回去。而撒莱不以为然,她相信一定出事了,擎起长桨就准备划船离开。小船上的十名女孩中,有七位下船跟着回去,其他四位包括助手和女儿拉结,她们心里认为应该只是离开一下就回去。当时夜空的星星明亮,在凉风中乘船感觉还不错。才划没多久,远远就传来吹螺的报信声,撒莱一听,隐约是逃命讯号,便奋力加速划船。吹螺者直到丧命才中断了讯号,此时岸上的船员才慌张地登船,孩子们传出哭声,想逃却已经太晚,海盗的船正沿着岛缘绕至背岸。
小船在大海中随着海浪波动,助手亚大体弱途中晕船,根本帮不上忙,反而拉结还会照母亲的指挥做。略微修正了几次方向后,撒莱试着在她们面前保持镇静,避免再加重沮丧的气氛。当太阳从海面的尽头浮出晨光,她已经因为整夜的划船,筋疲力竭地与睡着的孩子卧在一块了,但是脑中却开始混乱地回想这整件事情。
她心想目前可能大家都受到极大的灾祸了,而男岛上的人却还不知情,这信息居然要完全靠自己去传递,她是替大家去求救,刻不容缓,仿佛耳畔依然回响着笛号声。她还想起了跳下船的那几个女孩轻快的脚步;其他船员还认为她不是疯了就是想趁机表现一下。她以前就相信平安的日子将来一定会有所改变,但是从未想过会改变得如此粗暴。她觉得此刻身处于一个漂流的、荒凉的、极窄小的岛上,这便是她们能存活的领土,所有的事物都在催她放弃努力,除非她敢轻视这围着她、顶推着她如同在戏弄似的海浪。撒莱拍醒助手,她们继续前进。船桨将海水划出漩流及水花,孩子们一旁看得入神。
白天,男岛上的捕鱼人,无意间发现远远漂来一艘小船。
2
连话都没听完,男人们就赶着出发前往女岛。除了部分的厨工和士兵留下来驻守,以及老人孩童之外,所有人都合力拉出礼船,然后一跃而上。这几艘礼船平时绝不用来从事渔猎,只有等待一年一次的相会才使用。每隔十年就要制造新的礼船,并将旧的焚毁。造船师没有别的工作,他有权与族长享用同样的食物和穿着。惟独船桨全由女岛那边的工匠制造。他认为这样才能使船魂得到平衡与调和。
造船师站在岸上目送礼船破浪而去,心中觉得眼前的船像一座巨大的桥,桥的尽头就跨在船所抵靠的任何一块陆地上。拉结看到母亲的手掌通红,颤抖着且一处渗出血,觉得很害怕,甚至在听话时不敢直视母亲。撒莱简短告诉女儿要先住在这里,她过几天大概就会回来。这三个女孩由厨长带到舒适的地方,吃东西休息。男孩们看着异性登上这个他们平日进出的地方,感觉十分奇怪。屋子里的议论声随着礼船的离去而增强,老人们与学者交头接耳,随即又向别人大声反驳。毕竟连他们也从未见过女岛的逃生船划到这里求救这种事。
几个去年才刚从女岛搬迁过来的大男孩,注视着这三个过去熟见的女孩子。对他们这年纪来说,一切的成长学习的记忆,都形成在女岛上,那里是个家乡,那里有温柔的女性;有慈爱与包容、玩乐与表现。但是这里则完全相反,幸好目前正值他们好胜好勇的阶段,新的事物吸引着他们,旧的美好反而有些令人厌腻。除非有时受到了意外的打击,还是会在夜晚忍不住想念起过去。或者像是现在,看着她们走过面前。走在后头的悉帕,好奇地东张西望,试着明白自己与姐姐来到了什么样的地方。
以前女岛也发生过危机,传染病和虫兽侵袭已经够折磨人了,加上飓风的劫难。女人们一向独立照顾自己,像是另一个族邦。虽然每次危机都激发两边反对隔离制度的意识,但没人敢公开谈论心中真正的看法,只是无奈地祈祷与担忧着。有人甚至暗地提出折衷的办法,例如同住一岛之南北两边,中间筑起一道城墙,只要方便互相联络照顾即可。族里长辈认为贪图方便就是堕落,所有反隔离的主张都是肇因于无法克制异性的吸引,人一得到满足与幸福,就会接纳罪恶,失去反抗能力。在不能被毁灭的大原则下,生活的惟一状态就只是刻苦忍耐,向神祈祷。将来他们一定会明白,当时的冲动有多么愚蠢。
族长晓得从撒莱口中并无法得知多少关于入侵者的讯息;知情者大概是逃不出来的。他在焦虑中仍希望事情没有太严重,也许是有些误会,说不定大家都还是和昨天一样正常过活。要是最后并没有被戏弄一场,那必定就是不幸成真,他们的行动毫不显露一丝心中的怀疑。撒莱从丈夫划桨的卖力模样,感到他的信任与同情,但这反而让她更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个落逃者,既没有救人,也没有提供有利的情报,好像显得太怯懦、太不道德了。她应该和所有女人们一同面临同样的处境。此时的罪恶感有些令她得意,因为她乐于知道自己具有反省能力。
虽然是造物者更伟大,但是明白这个事实的思想能力,不也是同样伟大?一个表演、一个欣赏。丈夫经常在无意间,片刻想起这个问题。他的表情总是在他想事情时,显露出一种不属于这个身份的傲气,别人则完全显露不出被她视为可辨识的特色。她发觉自己把每年那三个月的相聚时光,全都用在与丈夫的相处上,要不是因为机会难得,她绝不可能注意丈夫的模样。她不熟悉其他男人的模样,而小时候住在一起时并不晓得留意。
现在她看着所有船上的男人,他们的气质构成了一幅新鲜的景象,她像来到一个不准来的地方。多年来他们就是这样来回于这段距离间,没有第二种动作。船队小心地捉稳了无法眼见的正确方向,族长注视着前方的天空,好像眼力好到可以穿过一趟趟急迁的行云,看见天外某个不移的定点,只是那个定点实在远到无法分出自己是在何处看的。
瞬间他又回头察看一旁的船队,振作精神的吆喝声一阵响起,领航的船长已经看见女岛了。撒莱想起了以往与其他人一同在岸上眺望男人们到来的景象,记得她们几乎不顾仪式的端庄,就兴奋地欢呼了起来。
3
岛上空荡无人,经过一番彻底搜寻及暗号传递,才好不容易找到躲在地下室的老妇人,以及山洞里的男童们,总共四十人。他们也不晓得盗匪是什么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广场后方的粮仓被劫掠了一部分,住屋里也都被侵入搜括过,景象凌乱。他们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灾难,惊吓得有些无法冷静思考,知道要一步步来,但第一步是什么?他们在饮食歇息时,有些感到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长老们及族长在图籍收藏室内低声混杂地研商目前的情况。
直到隔日才稍微确定几个计划,在这段时间内,女人与孩童在关闭的屋内。整天,完全没有出现在外头男人们的视线中,毕竟这还不是双方会见的季节,族长请撒莱负责带领他们,安抚他们的情绪。
看到自己的儿子、母亲安然无事的少数几个男人,固然心情上比其他同胞朋友平静许多,不过他们还是免不了要牵挂妻女及姐妹的安危,何况所有的族人都是他们间接的家人。
从留下的尸体判断,对方是从南面登岸的,人数不多但武力很强,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有些讯息甚至像是女人们故意留下来的记号。他们花了许多工夫在修正先前的推测,以及观察解释附近的迹象,一大群人一再分散、集合。族长吩咐儿子去筹组一支队伍,准备南下五百浬到大岛去,向总主教报告情况,并且请求协助寻找她们的下落。由于沿途会有可能巧遇盗贼的船舰,所以他们必须派出擅长武斗的士兵们随行。
他们要先到索哥德拉岛,然后再继续向南航行,到一千浬外的木骨都束岛去。没有人希望这趟路要去那么远,但如果真的能找回族人,他们必期待接受这种折磨。族长给他们一个时间期限,若是期限内还找不到,就按照预定的时间返回。
另一方面,大家正在讨论最受到大家注意的重大决定,也就是现在要如何安排分住与合住的问题。当他们意识到隔离制度终于落入共同讨论的题目时,他们一齐保持了不自然的平静态度:晚上饱餐了一顿后,族长正式在广场上面对来到女岛上的这些同胞。
本来,学者们是希望私底下与族长讨论这些事,但是大家的情绪早就被忧虑激得顾不了平常的规矩。撒莱态度冷静地早在傍晚时,就直接走入厅室,向族长说她们都要参与讨论。他晓得恐怕是阻止不了大家宣泄情绪。
背对着火堆,年老者先发表看法,接着是士兵、工匠,渔夫等各群体中的代表发言。所有的人都认为现在不能让人数仅剩几位的女人们,单独住在没有保护的孤岛上,她们应该和所有族人们住在一起。但是所有人应该住在哪一边?而另一个岛是要放空,还是派人驻守?住在一起时是各自和家人住,还是仍然男女分两个区域?问题是越解越多。也有人认为要听听目前留守在男岛上的人的看法才公平。
他们发现老妇人们和男童都没有被掳走,但其他女人及女童则全被掳走,这表示当时躲藏的地方有的比较安全,或者海盗们的目的就是要掳劫女人们?
讨论的时候,几个年轻的男人一直偷看坐在男童群中的两位年轻的女人;厨务长的幺女和外甥女都是因为带领男童躲藏于山洞而逃过劫难。貌美的未婚女子自然很习惯别人的注意,只是现在的气氛使得别的杂念显得有些幼稚。幺女抱着刚睡的幼儿轻轻摇晃,她斜着头看着明亮的火光,一旁的外甥女也要应付那些突然少了母亲的孩童们。
长辈们没有时间去管别的小事了。将所有建议的优缺点仔细评量后,族长向学者们取集结论,族人们让他做最后的决定。他思考很十分缜密,独自走出会场,关入房间内祷告,接着就是一阵安静。大家心里都明白,不论要采用哪种方式,以后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了。也没有多少人抱着与家人重逢的希望,他们曾听闻某一群叛逃的罪犯,出外到处捉人这种事,有的被当做奴隶贩卖,有的则在皇宫中当国王玩赏的女人们。他们被自己的幻想给吓得万分沮丧。
空无人住的房屋,此时围绕着他们,宛如巨大的尸骸,静静地被夜色深埋于阳间。早上他们才刚从几位女士兵的葬礼上,亲眼看见那些与他们同样形貌的躯体被送入那辛苦掘开的地底的黑夜中。是的,诗人当时语调哀凄地朗诵着感伤的诗篇,他说:地底下的黑夜是无尽的,地底下的沉睡也是无尽的。
远航队的装备也差不多齐全了。族长的儿子对这个重责大任并不厌惧,甚至有些等不及。他气愤于自己的岛屿竟被恶徒视为可以如此嚣张对待的猎场,激动的热血使他无法在家园多留一刻。部属清查完所有装备后,他就马上向父亲报告,请求立即获准出发。他们带上了足够的粮食和器具,以及一封给索哥德拉主教的信,简单向族人道别之后,便在这个天候良好的夜晚出发了。
他们不知道远航队一去要何时才会返回,教士们一路跟随到岸边,船员们从祷词中似乎听出了自己所将投身的这片险境会是什么模样。他们不敢回头多看陆地一眼,好像那样的话会突然无法继续下去。
隔天早上,所有人也开始按照新的指示行动;除了选定的首批分驻队的人,以及多数坚持要留在女岛上的老婆婆之外,其余族人皆要搭乘礼船回返男岛。留守女岛的男人们,将继续保卫女岛,并等待奇迹将女人们送回家园,因此他们没有在离开时带走任何岛上遗留的物资。
这是撒莱的第三趟航程了,但是她有预感也许是最后一次的跨越了,以后不太可能再回到这里。空屋所站的空岛,把死亡的影像放得更巨大了;除了它,什么都是渺小的。
留守的人在送别之后,便开始做平常耕种的工作,等一阵后再由下批人来接替。
4
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了十几天,男岛上的生活规律虽然步调如常,但似乎没有人能从这种平静中获得任何安慰。
新迁居此地的女人们,统一住在空了出来的大房屋内。她们一共只有七个人,这就是族里除了老人之外女人所剩下来的总数了。房屋的周围划出了一条界线,里面的人不能逾出,外界的人也不能侵越,只有一日三次可以由送食物的人负责借机传送两方的讯息。另外就只有她们的家人,可以在特定的时候,与她们一同外出活动。这顿时成为族里引人注意的—群人。男人们以奇异的眼光看着女人在附近走动,即使是在没有看见女人的地方,心里仍不免意识到她们就住在这个岛上,只要简单走过去就可以真的遇见她们。这个想法使他的反应有些回避。少年大卫走在其他同伴的后面,斜眼看着背光的女人的黑黑身形,看不清楚那是谁。她显得不明确地在岸边附近,与一排零乱的草丛混叠在一起。大卫试着把记得的人,一一套在那个人影上。
可是那一景象太亮太快便错失了,并且印象里的人也变得有点不堪提取般地模糊。
他并不完全了解到底情况是怎么回事,族长好像做了最坏的打算,认定远航队终将无功而返,而此一现状会永远维持下去。如此一来,岛上的女人数量必定极为欠缺,他们需要多很多的人数来解决这个问题。生育需要漫长的等待,孩子的性别也不是可以预先设定的,慢慢他们明白到自己面对的问题并不是光靠吃苦就能化解的,还需要太多的幸运和造化的施恩。
每一个重大的决定即使族长早有定见,但他还是会在形式上与重要的人物商议,一方面是要表示他并非独断,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多一些人陪他承担一个计划的责任。这些熟识的人在一起讨论陌生的话题,感觉是很不自在的,他没想到原来哪些人对哪种事有哪种看法,他们甚至没注意到原来自己是那样想。
傍晚,在准许之下,撒莱与助手亚大回到丈夫家中,住到隔日清晨再离开。女儿拉结并没有因为母亲晚上不在而自由一点,厨务长的幺女和外甥女还是要她一起做手工艺,门外的守卫把房屋附近靠近过来的人全都赶走。长辈将年轻的男人们聚集起来,一晚又一晚地向他们讲述经书上的事迹。他们晓得此时有人得以与妻子同房,便更强烈地想念起自己的妻子。他们在从广场回家的路上经过女人的屋子,总是不自主地向里面看。那些窗口的黑坑,都因为里面有着女人而显得特别不同,拉结探头看他们路过,感到屋里的东西沉闷无比。
幺女不愿先去料想以后的事,现在身处之地已经够疑惑了,她只想做件可以完全掌握的事,而且她必须做一个好榜样,让年纪还小的女孩一刻也不能脱离这整个族群的约束,她可不希望将来她们敢逆忤她。
独自往后厅走,表妹趁这个没人管的时机,丢下一组织布器,好奇地取阅架子上的书籍。那全是岛上一部分的藏书,大多是商船带来的,还有些是祖先留下来的图志;听说族长那里还有更多典籍私藏着。平时她只读过经书和诗歌,无法想像会有什么样别的书。平常几乎每个人都有劳累的工作,根本不可能阅读这些书,多亏现在情况特殊,这很明显就是要领她前来。表妹把每本书都从头翻起,看不懂的许多字就跳越过去。
虽然起先她们只是暂时被安置在这里,但是时间愈延愈久。新的房舍正在北侧建盖,那是要让女人住的家,尤其明年她们中可能就有人被提早安排结婚了。新的房子将造得坚固而尽量与男人的环境隔离,就算有疾病在岛上传染,也不会使她们受到波及。
建造的工作到晚上依然持续着。他们将思念的冲动投放在工作中,心想也许当这些房屋盖好,女人们就会回来住,到时候她们会看到每个部分都投注了他们巨大的热情。他们要把房子造得比之前所有的房子都更为坚固、舒适、美观,以此作为赠礼。这是他们与神在精神上最重大的一次往来。夜晚睡觉时,他们每个人都在疲倦与思想的对抗中难受地翻身。以前因为心里明白海上不远处有着一个妻子在那里,明白等待终将得到报答,但是当明知没有人在那里时,晚上所独有的冲动便变得不能忍受。他们忽然嫉妒起撒莱和亚大的丈夫竟然能够天天与妻子同房,住在附近的人甚至发誓他们听到隐约传出的欢娱的声音。
他们的言论随着如今生活状态的改变而有了些转换,包括对禁忌的解释与私人情感的抒发,这些言论使他们感到昔今一切的对比差异。连由男人照顾的男孩童们,也能够体会到一种态度上的不同反应,他们在嬉戏玩耍后会有片刻回想起有关对女人的一些薄弱的官能印象,有时他们竟枉然地试着从男人身上找出类似那种印象的特质。
现在不单是士兵,族长规定所有男人都要练习武术。他们假想很快就会与入侵者发生战争,还假想这个新时代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单纯,世上有许多族类正野蛮地到处欺负弱小的部落,他们必须保卫自己的岛。于是男岛便陷入比以前更忙碌的生活中,男孩交由最年长的人来教育和照顾,其他人即使像是捕鱼回来,也还要帮造船师修造船只。族长私下告诉过他,也许将来他会派出年轻的男子出外迎娶异族的女子回来,以解决没有后代的危机。他正打算造一艘大帆船,一艘寿命比他长且永不损坏的船,来将他的工匠生涯在此时机做一个结束。他开始幻想也许自己有机会到外海看看不同于这个住了几十年的岛屿的其他地方。以前一直没有这种大转变给他如此的活力与希望,他顿时像燃着了火的灯烛,满心想像着大船、大船。
几个月后在发现撒莱和亚大两人都怀有了身孕的同时,远航队正好也在一个晴天早上返抵男岛,虽然没有带回任何好消息,但是见到族人平安归来,总还是欢喜的。他们的外表和船身一样都受到了不少风浪摧折,甚至少了几名队员———不是死掉的———领队的族长儿子到了当晚欢庆的晚会上,才向大家诉说这一趟航程的全部经过。
乐师们整晚合奏着鼓和七弦琴的轻快音乐来助兴,少年大卫头一次正式与长辈们一起表演,他熟练地以两手掌持续击打小鼓,并试着将单调的鼓声打出趣味来。晚会上大家愉快地吃喝歌舞着。
他们说,远航队在索哥德拉岛时,曾受到居民们以邪术驱赶,当地人认为带来坏消息的男岛人,必定会引来厄运,他们上岸的隔天就被当地巫师警告。但队长仍坚持晋见主教,于是承受着沿路大家的咒骂。他们派了两人前去。侍卫虽然心中恐惧,但是对他们可以如此随便表露自己情绪的行径,感到非常讶异,他看见那种畅快的叫嚣,男女混杂在一起的画面,这完全是没见过的,原来人可以这样……他甚至不懂这种气氛叫什么。他们对祖传的邪术文化的兴趣,大过主教指示的基督精神,当然同时也有几位反邪术的信徒来向队员致歉,并不怕苛责地款待客人。
最后主教允诺帮忙探听消息,并愿意将这件事向巴格达总主教报告。但是当队员正准备采购航程上所需的物资时,天上不高的半空中突然刮起小规模的强劲旋风,避开居民就朝队员袭卷过来。他们全被吹到海边,风沙使眼睛睁不开来看看被吹到哪了。其中有一位侍卫紧捉住树干不放,只见两脚离地横摆还不放手,他对这邪术的威力感到非常震惊,于是在大家登船时,提出要留下来的请求。队员们斥责他是叛徒。结果看他心意坚定且时间急迫,于是队长告诉他,可以留下,但是若有族人的消息,请他务必返乡通报。
之后他们又航至木骨都束岛。当地的穆斯林对他们的到达十分冷漠,因为那里贸易很盛,每天商船进出早就习以为常了。当地居民对岛上情况的知悉,远比四位尊长更多,所以他们四处向人探听。路上他们忍不住观赏起了那里特殊的风土民情,骆驼、大象、檀香、龙涎香……太多物产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因为上次叛离事件的影响,加上当地吸引人的条件,这次又有人提议要留在此地,队长无奈之余,只好以分派驻留的名义准许,所以一共少了四名队员归返。族长未对此施怒,是因为他不晓得原来他的族人有离弃的想法,这是他的挫折,他反省得数日不发一语。晚会那夜直到队长说完了见闻后还继续着。半场时出席的女性,顿时吸引大家的注意,气氛变得茫然消沉,乐师中断了绵延的音语。此刻出现在眼前的,正是他们这段日子千寻万寻的东西,他们不曾如此注视自己的族人。
5
生产的过程很紧张,大家希望母亲平安,希望这两胎都是女孩。相隔没几天,先是撒莱平安生下一名女婴,取名为丁香花,接着亚大生下的是男婴。等待似乎无法从这样的回报中获得什么。
自从女人住进岛北部的新房屋后,就慢慢成为了族里珍视的首要的宝物。每天厨师准备最好的食物送过去,守卫时时刻刻在附近保护,连一只虫蝎蝥蛾都休想越过那清理得干净无比的屋院地面。来袭的强风大雨就算毁坏了一般的小屋,也动摇不了这间大屋的整体,远远看过去,它庄重地孤立于接近海岸的空旷处,有一点不像是属于四周景致内的异质现象。由它所占领的活动范围,皆竟自变化成其主人们外延出去的躯怀。这间在男岛上茧封着如圣物般堪虑之身的女屋,就这样简洁地避藏在那条蔓自男人地区的崎岖路之尽头。
轮到负责守卫的人,心底总是有股兴奋,不管那人是谁,不免满心期待地在女屋的附近闲坐,里面的人也会窥看是换谁。她们并不敢找守卫过来而不为做任何事,守卫也不敢没事就与她们接触,因为若是有人告诉族长,就会遭到严重的处罚,而且她们也不敢有隐瞒地不说。
到了晚上,只有两位仅有的丈夫可以自由前往与妻子同房,他们晓得目前族里全指望他们尽快生育女孩,虽然不曾有谁暗示过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在其他男人看来,显然是高了一个阶级,比较一番,实在很难再像以前一样从容。以前没有人能与别人不同,察觉不到个人的感想。他们发现身旁全部都是男人,见到听到和撞到的,都是这个重复的单一性别,一种饱厌的感觉不消退地阻挡在每一条精神所通行的道路上。他们无法用合作以外的任何形式来完成每天的工作,身旁凡是不符合他所期待的人,顿时都成了像是妨碍他见其所欲见的恶徒,尤其当对方看起来不知自己何其不悦目时。
他们一直看不到脑中反复浮现的女人的影像,所以觉得很不切合实际,好像现实或自己有一方是虚幻的。一旦脱离了实际,他们就变成了另—种人,一种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再遵循之前固定模式的人。有种东西在他们之间破掉了,那是个在没有破掉之前所不曾发现的东西。任何人都可以从任何地方看出这个变化。
族长不希望显得没有能力看出大家的心思,所以就在撒莱她们再度怀孕时打算派一个外驻队,再到外地去寻求异性,也给岛上的人一个新的期待。不过此举在意义上,无异于认定族里去年遭劫的女人们,应该是不可能再寻返了。就在准备组成外驻队之前,造船师病倒了,助手们一日傍晚发现他瘫坐在山坡上。原本他计划建造的大帆船因为缺乏够当一副辅支架的木材而停止,他连日在山上思考着替代的方法,但仍没有进展。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为病倒才找不到木材,还是因为找不到木材才病倒的。他虚弱得不发一语,神情忧苦。当他晓得自己不可能出航,甚至造不成大船后,很快地就将这个期待从心中摒除掉,以消愁烦之心,可是他也注意到了自己这番撤退,问自己为什么当人面对死亡,就顿时丢弃了全部坚持,只为换得一刻最后的平静?平静的背后是什么?他在族长的儿子来探望时,想起从前男岛上的平静生活,他从年轻人的这张脸上,仿佛预见了什么景象似的凝视着,他感到外驻队的出发是个岛上新开始的举动,简直是外族人的行为。他的神情恢复忧苦,但这次他完全接受,认为这该是自己的样子。
总不能坐视亲族的绝灭。为了长久的延续,有时候不免要调整一下原则,这是特殊的时期,要不是曾遭到太特殊的侵掠,没有人愿意去违反常规,并且接受现状的异常。
私底下,曾经远航过的人,经常忘不掉亲眼见到的诸多情景,并向好奇的人详细述说,特别当他们取出外地带回来的小件物品时,更是引发无法外出的人们的无限幻想。于是这次有许多人都想成为外驻队的船员之一。族长的意思是派出年轻且外貌最好的人们,他们平日各有擅长,这在旅程上也才能符合目标所需。虽然没有约定他们要在何时归来,但是这次族长授权给船长,禁止他们脱离管束,如果谁抗命不从,就会遭受杀伤之罚。他们可以没有收获地返家,但绝不可以不返家。
女屋里此时正充满一股疑惑的气氛,她们不曾如此感到被占有,这由族人提供的种种珍贵的物品,包括书籍、宝石、工艺品等等东西上可以想见,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让她们更甘愿被限制在屋子里,不许被男人看见。她们该为每日准许的外出而兴奋吗?那两个表姐妹马上就要进入可以结婚的年纪了,所有年轻男人都指望得到她们,以后就更不可能回女岛去。记得以前她们不用像现在一样被保护住,可以与别人一同工作,大家没有差异,不需要靠长期隐藏来减少别人的烦恼。她们想和大家一起工作。
起先撒莱有一刻认为自己是因为关闭太久,所以才会产生不理性的反抗心,以致忘掉了族人正处于怎么样的一个环境情势中。在清洗身体时,表姐会试想究竟男人在看她们的时候,是有什么想法。一盆盆水都是辛苦送过来的,使用时因为心不在焉一下就洒掉大半。她忽然觉得不确知自己喜欢的对象该是什么样的人。几乎每个年轻的男人都想追求她,在各方面表现得最好的人,都很有可能实现愿望。她不知自己是否是个有此荣幸与资格的人,她有点担心自己的出众会引起表妹的敌视,她也晓得表妹不喜欢别人的迁就,所以经常对很多小事不停犹豫。还好照顾婴儿丁香的责任,多少能化解一些多余的不安。
表妹只有在读书方面有所发现时,才会主动来找她说话。特别破旧的书本上的记录,使表妹转述的语气反而更加精神抖擞。她说以前曾有男岛上的人,因为忍不住与情人分隔,于是夜晚私自冒险前往女岛,结果可能是迷航,从此没有音讯。还有人因为不肯在三个月期限后返回,居然躲在女岛的地洞里,几天后找到已经死亡。这些少有族人耳闻的史实,由表妹说起来似乎是她亲眼看见,连细节都有。岛上以前也有过多人中毒及与入侵者对抗的伤亡事件,甚至曾有西方的人远道来探寻未知之地;船员也有人留下来与他们通婚生活,不过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少年大卫也是许多想要得到她的喜爱的人之一,其他哪个男人不比他更有机会实现这个梦想?以至于他并不敢表露真正的期望,他的大哥是最英勇的士兵;二哥是聪明绝顶的工匠,而他们在失去妻子后,也同样希望能再有机会与女人结合,生育自己的后代。二哥和亚大的丈夫是好伙伴、好朋友,私下对方曾不止一次向他诉说心中的沉重压力,说他不敢面对其他这么多失去妻子的朋友,而且长久的相处也使他对日渐焦躁骄傲的亚大感到不耐烦,他说以前亚大不会对别的男人有期待,那是因为苦无机会,所以安心认命,但现在她有机会,加上女屋的封闭,她好像因此变了一个人。
二哥从前未曾注意到亚大的模样,现在他觉得这个怀孕的女人看起来,不知为何很丰满诱人。他利用一次守卫女屋的机会,违反规矩主动靠近过去。撒莱第一个反应是惊讶,接着她保持冷静,随口叫二哥去多提一些饮水来。他犹豫了片刻,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地上织锦的女孩子们,她们也不动声色地看向这个侵入者。撒莱当时晓得自己应该慌忙地驱赶他,但那一刻似乎平常得不需要那样过度反应。另一个守卫则远远地看,不敢靠近也不敢告状。
他从容地带领大家的视线,进入屋内。沉默地在屋内逛了一圈,看了亚大和她手上颤抖的杯子,那种奇怪的气氛凝僵了本来移动的肢体。他说:造船师早上病死了。但是那句话听起来却像在宣布比话的内容更可怕的事。他说现在有些大船带有威力惊人的火炮火枪之类的武器,目前族长也想购买。他聊天似的简单提起一些消息,没多久后就离开女屋。他的信任和对另—种关系之无害的示范,使她们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在辽阔的海面,海浪翻涌着。大卫想起长辈说,一定是因为西方人把探访这里的经验告诉了别人,才会使得一些恶人根据位置记录找到女岛,掳走女人。他不想让视线退出海浪的翻搅中,有时他觉得海浪只是虚张声势,因为它就算再怎么澎湃汹涌,最后也还是会平静下来,而非真的把盛装它的陆地之碗给冲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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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的婚姻当然越快安排越好,可是因为许多的难处又免不了推迟了。族长不希望见到除了新郎之外的每个人都尝到挫败,和不公平的滋味。他们每个人都有资格,都应该分配一名妻子,否则不知何时以何种方式,必然会有可以解释的衰亡产生,那时人们将明白什么叫做衰亡。有人预先测试自己对灾难的承载力,像是半个先知,为了准确命中事实而将预言说得尽可能涵盖面大一点。
表姐对这些男人自然并不熟识,何况他们之间的差异甚小,要从短暂的公开仪式来判断,根本不可能,所以只好从有限的外表来取决,她试着看出一个人的模样究竟有什么意涵,可是越猜越感到自己的偏见不可信。
隐约间她想起了刚刚出航的外驻队中的一员,她记得那位船夫的长相结合了许多悦目处。可是她必须立刻决定,最后她依照长辈提示,与一位稍年长的杰出士兵结婚。结婚过一段日子,他便从女屋侧房妻子的身边搬离出去,因为她已经怀有了身孕。
至于表妹的婚姻可就没这么顺利了,她即使没读书的时候,也专心于思考着书上读过的事,而且她成了其他三个较年幼的女孩的领袖,她会说神仙故事,会玩各种有趣的小游戏,还教她们弹奏七弦琴和识字识句,一下就抢去了整天忙着抚育孩子的撒莱和亚大的影响力。
表妹知道没人能强迫她该怎么样,所以她一点也不在晚会上注意那些男人,她很想借这个机会使大家开始明白,只有她自己可以依个人意志来决定自己要过什么日子。族长无奈,但也只能任女屋独立于另一种生活中。有些教士也开始认为没有劳动的隔绝式生活,会让她们脱离现实,不能体会实际的价值观。
不过反对男女共同住在一个区域内活动的人,仍然有很多也很坚持;不需要说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捕鱼可以不乘船吗?燃火可以不用柴吗?什么是为什么?以前男女分岛而居那么久了,有哪里错误了?
这一大堆困扰随一艘大船的抵达停了下来。许多人都跑到岸边去了。
有一些海盗在海上抢劫之后,会把船开向沿途几个小岛或小城市,暂时驻扎在当地,把抢到的物品拿出来与当地人交易,各取所需。由于认为物品都是从佛教与伊期兰世界抢来的,所以岛上这些基督徒便愿意与他们交易,何况价格比一般低很多。其实这些海盗也曾抢过当地远行的船,只是那些物品存放在船上不给当地人看,等到下一站,聪明的坏人才会把它搬出来,因此没有人与这帮面善心恶的人结怨。
黑狗船长很喜欢男岛上的人民,族长与他情谊和睦,两人相见甚欢,数数日子也有两年多没见了。黑狗船长与其他缺眼缺手脚的船员一样有生理上的残缺,只是他的残缺并不醒目,他是个聋子。起先族长和他的手下,都有点怀疑他失聪的程度,也没有方法证明,就只好相信了。但是总觉得他会偷听人家说话。他听与说都是由身旁的一位男孩传达的,他感应得到黑狗船长的心思。如果讯息传讹,看双方反应不对,会开始修改,这也是修改原意的机会;有一些谬误没有不良影响,也自然没去纠正。
经过一番沟通,他很同情男岛上目前的情况,答应帮忙打听,也好意地赠送许多贵重物品,包括瓷器、书籍、珠宝和各种原料等等。男岛也接着回赠许多食材和手工器具类的东西,如此一来,两方其实和交易并没有两样。
晚会的招待很盛大,大家交换所见所闻,饮酒奏乐。在较不热闹的一处,几个厨师助手无意间看见在一群船员之间,似乎押着几名女人走向岸边的船,那是黑狗船长在海上各处捉来随船当娼妓的女人。这几个助手好奇地尾随过去,不仅窥看,甚至直接簇拥过去,连一过去要说什么都还没想好就冒失地过去了。
这几名娼妓看起来全都是一副精神不济的不在乎的丑样子,有的则年纪尚轻,勉强有多一些还没用尽的气色从细滑的皮肤表现出来。但是女人形体的显现,已经勾起了他们能由其中获得何等欢娱的印象与具体记忆。
壮观的四桅帆船停靠在东侧海岸,陆陆续续有人搬运物品上船。香料的气味弥漫在月光中,桅杆与横桁像高举的十字架群,将他们的视线送上天际。亚大的丈夫远远看见族人给船下的水手利益,为的是要换取与娼妓交媾的机会,他不敢相信自己是住在一个如此会使族人完全变样,甚至不在乎触犯戒律的地方,而且他们还打算明日回到往常,继续敬拜上主。为何不干脆彻底推翻一切制度规章,那还比较真诚!他独自回想起了朋友的话:大卫的二哥经常灌输给他消极的思想,落井下石,为的是哪天可以占有亚大。他一直不曾怀疑过这位好朋友有不良企图。但是二哥自有另一套说法,他认为亚大已经没有得到终日异常焦虑的丈夫的关心很久了,他才真正晓得如何与女人相处,至于疯狂的人最好是助其自灭。
朋友的话告诉他最好找机会逃离,这个家乡将来只会更加衰败,在这段没落的过程中,大家会互相残害,无恶不为。他对负面的预言深有同感,这说中了他的顾虑。他此时遥望身后晚会上不够明亮的火堆,心中拉断了某一条如来回于船桅上的绳索般的长丝,叹了一小口气。他决定想办法与访客一同离去,他要去海上把这一切塑造他的景物摆脱掉;满怀冲动,好像只要能搭上船,甘愿受屈辱。
不过隔天当黑狗船长道别时,船上并未因一人的加入而增多,因为基于对请求的同情,船长答应将一名娼妓留下。大多数族人包括族长在内的长辈,没有一个人晓得这个罪行,只有少数昨晚执勤的男人参与其中,至于逃离者的消息,则是当天随后禀告族长。
被窝藏在民房内的这名印度女孩,名叫魁希纳,她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发育之后由当地的奴隶贩子操控卖身,直到黑狗的手下发现后掳劫上船。魁希纳年轻貌美,这天起她并不知自己成为了男岛上惟一可触摸到的女人。他们兴奋地招待她,将屋子布置得更宜久住,奉送上最好的饮食与宝物,大显他们的极端善意。矛盾的是,防止她出去与别人靠近的那个守卫,却是冷酷凶恶得很。
尽管这个秘密严格保守,但是不大意的人,仍可渐渐发现异常处。虽然知情者一天比一天多,但是真正想告密的人却没有,没有人想失去这个可贵的女人,并且触怒领导者,害某些人受到重大的处罚。保守秘密的紧张感,使他们迁怒起那些一旦知道这个秘密就会震怒的人们,为什么整天要提防那些老得没能力取悦女人的掌权者?怕什么,难不成要残损自己的族人才能维护足以自豪的纪律?
松懈了警觉与顾虑之后,不久就几乎人人知情了。晚上男人会带魁希纳出来透气,并且沐浴洁身;有些不想被牵连的人会故意躲避,装作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他们回到屋里反省祷告,昔日的教诲,一段段地被重新诵读,像是孩童不安地将怀中的木偶当做可以倾注全部情感的真实伙伴。他们与那些人从此区分为两个不乐于相互往来的群体,为顾及族长对此事处置上的棘手,只好原谅似的退至守密的窘境。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持续站在相同阵线,双方都有人转换立场,有的忍受不了引诱而加入那些围绕着女人的人群中,有的则是心生罪恶感,悄悄从人群中离开,回去羞惧地反省。没有人为这些变动感到高兴或相反,因为这些人今天能投靠此处,谁能保证明天不会再折返彼处。少年大卫便是这样人在这、心在那。
没办法,太多人和他一样满心期待,为的就是要一亲芳泽。大家在工作时亦在等候通知,看谁今晚可以去拜见魁希纳女王。等候的漫长时间使得他感到彷徨,他无法想像是什么样的好东西,竟能将他与众人一样钉在等候的地方,何故如此急于揽获?其实他只见过魁希纳一次,距离很远且短促,当时有三个男人带着她在海岸附近散步,大卫怕被发现是在偷窥,所以一下子就走开了,当时附近根本没别人,走开后他又责备起自己虚伪和懦弱了。
除了散步,主要也是为了带她去治病。她早在印度时就染上一些疾病了,会不会因此狡猾的黑狗船长才会让她留下来?没人敢带她去找会医治病痛的长辈,于是只能随便弄点药汤让她撑撑身子。治疗她并非是为了让更多男人能够享用,因为一段日子过去,大家发现每夜能接近她的人,似乎总是固定那几个人,除非送上一些金币或值钱的物品给控制她的那几个人,才能勉强轮换到。至于没钱的人,就只能空等下去,不敢发怒,以免显得难为情。
族长自从得知秘密后,天天都心神憔悴,再姑息下去只会更使他显得无能,可是目前他失去理智,纠正必会引发严重的反抗,使地下化的不满浮出地面,到时候他们恐怕连像现在表面上服从的样子都不肯再伪装了。族长独自关在屋内,拒绝与任何人接触,他感到输了,并且受到赢的人嘲笑,他无法忍受这种羞辱,恨不得求神立刻降灾教训他们。
即使是与外界几乎隔绝的女屋,也间接感觉到气氛上未曾有过的松懈。尤其孩子对这方面观察格外敏锐,十次的约束也比不上一次的疏忽。丁香和拉结会听母亲的话,留在屋里,不管做什么。但是其他两个女孩就完全不受管束,跟自傲的表妹一起在屋外闲逛,与男人交谈。表妹曾语气坚定地告诉撒莱她们说:女屋的生活方式是错的,为什么不知变通,只想和以前一样死守固定的规则?
撒莱则反驳说:现在是情况特殊的时期,绝不容许一意孤行,同样也不容许个人去奢求正常生活。
表妹说:长期的特殊就不叫特殊了,这叫新的正常、新的自然,拒绝它你就没有生活的场地。我并不想回到从前你所谓的正常生活。我也不一定喜欢新的环境,但躲着就不对。
女屋门外现在不是守卫不管事,就是根本没有守卫。女孩住在有地位的诗人家中,与大家一起用餐。诗人是长辈中最早、最强烈反对族长的人,他计划要选出新的领袖,许多有同样看法的人,都被吸引到诗人家中,其中有几位则正好相反;因为想到他家才故意抱持同样看法。诗人知道要吸引人来的惟一办法,就是要让女人住在这里,他希望将来也能把魁希纳收进自己的掌下。他不断歌颂女人,美丽的诗歌使所有人陶醉,并且他把反传统价值的观念埋藏在诗句中。他诚心颂赞女人,绝无二意。
撒莱看着两个女儿还年纪小就与她关在女屋中,实在不公平,于是经过一番考虑,最后决定把她们送去与父亲同住,白天一起工作。对于这个做法,亚大显得非常愤怒,她觉得被骗了,长久以来她都听从撒莱的话,从不敢有半点质疑,过去陪着吃苦受罪,顿时全成了欠债,亚大觉得自己的忍耐全白费了,而……那些什么艰困都没受过的女孩,却可以得意地走出女界。她激动地推打撒莱,大声地叫:你们统统搬出去好了!全都是一群急着被男人掰开大腿的臭婆娘。滚出去!
本来撒莱要留下来陪她再住,但是眼看她已经神智异常了,只好和女儿一样搬出女屋。这件事在发生的那几天,居然还不是男岛上最大的事,因为,有族人回来了。
当年跟着远航队到木骨都束岛,脱队定居当地的其中两位族人,这天不仅回来了,还带回来五名女人,她们便是多年前遭人掳走的女岛上的居民。相较于被卖去当奴仆的女人的病弱模样,两个随穆斯林学做生意的男人就显得很健壮、有精神。他们是在与外地商船贸易的过程中巧遇这五名女族人的。他们本来没打算回男岛,但这巧遇让他们感到是上帝与故乡的召唤,于是决定告辞远行。
所有族人都赶过来围绕着他们,包括族长。结果每个人都有一段说不完似的长故事,大家互相聆听,有的部分凄惨可怜,也有的段落有趣惹笑,连烹煮食物的人都听得忘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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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幸重逢的人,因为长久的分离,刚开始沟通时不免有些生疏,家人们相对无语,看着彼此的改变,自然是百感交集。归来的人其实也没料想到家乡这段时间有什么改变,只是情感上有返乡的冲动。
许多其他在外漂泊的族人,都一直没有音讯,尤其后来的外驻队,难保不会身陷险境。有什么事比在海洋中航行更可怕的呢?那就像无数张饥饿的吃人的大嘴,一刻也停不下来。
由于病弱不堪,那五名女人不久就离开广场,进屋子休息。医生一下就看出病人外观上的症状,很可能是具有传染性的性病,必须要关到山洞里去。她们其实并不清楚其他女人的下落,对掳人的盗贼的确实身分也不完全知悉,所以她们的获救基本上不具个人以外的实质意义。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也不可能马上就将女人送回女岛,放她们独自生活,也就是说族长惟一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和期待也落空了,他落魄地屈坐在地上,两手蒙住脸孔,口中杂乱地念着字句,念着儿子的名字,样子看起来令几位一向跟随他的智者不禁站出来,严厉地急欲声讨破坏法规的人。
攻守双方的会议都在私下进行着,非激进的一派表示要将对方流放到女岛,当然,主张格杀的、将过去的积怨全借此发泄的人也不在少数,这其中更有人是因为心里希望减少一些同样渴望占有女人的对手,才会大声鼓吹动刀的必要的。
正当计谋准备付诸实践的关键时刻,几件事情的发生阻止了所有动作。几名女人的病情开始恶化,包括最严重地受到身体溃烂折磨的魁希纳。到这时才开始处理的疾患已经无法阻止传染,医生对这种非本岛衍生的带入的病根本束手无策。那两位前几日登岸的人,更是早在航行期间就被感染了,其他有些男人也逐渐有了精神萎靡倦怠的现象。这使得大家都不敢互相靠近。
其次是撒莱在新一胎的分娩过程中很不顺利,丈夫与子女们围在她身边,她知道自己大概是不行了,可是疼痛又无法放她,她一刻也无法安然定神。她拉着大女儿拉结的手,试着用那增强的力度表达一些类似话语的东西,那是一种世上最奇怪的感觉,拉结这么觉得。
为了表示尊重,女人们在离开女屋后,便以宽长的布巾将全身包盖起来,不让女性的体态和面貌在男人间表露出来,那就像是一种随身移动的个人小屋。第三件事是发生在走在路上的表姐身上。两个当年爱慕她的青年,利用她丈夫去会见智者们的机会,强行将她压制在围墙内奸淫。起先胖子在脱去她的袍巾时,是有一刻感到突然虚弱下去,手脚都使不上力,好像他最终并不敢真的做,好像在跳入海水里之前,站在岸上临界处时那般害怕。可是为了使力气复元,他必须先勉强命令自己真的做下去,他越恐惧就越得做,越做却又越恐惧,他希望手上的麻烦快点解决掉;他奸淫这女人,结果目的是———把这念头甩洗掉。
这是男岛上首项大罪,两人自然是难逃严惩。可是这时诗人却跳出来援救了,他抓住这个挑衅的机会,大肆赞扬两人不畏死罪之苦,牺牲生命只为换得一次单纯的肉欲之乐,说是极致的情操,说是法规使人住在不可动弹的荆棘丛中。
表妹当天就去探望了表姐,坐到她身旁,握着表姐的手,语气轻柔地安抚她,说不必在乎这种小事。表姐不悦地微微摆脱她的肢体范围,希望对方能自知无趣而退,可是没想到表妹好像要趁这机会报复过去的不满,就是不走开。她翻脸把原本的语气变得刻薄尖酸,好像以前早就准备好了。她认为男人是因为不能怀孕,所以才会生性暴烈,如同天气中的暴风雨,虽然可怕可憎,但却是不能欠缺的力量———她说得十分有把握,一点也不容许表姐存疑。
在处置胖子的罪行时,双方的对立达到了最白热化的程度,士兵们将武器神气地挥舞着,一方认为这是在执法,一方认为这是抗暴,没有人当这是值得同情的手足相残。就在随时即将发生冲哭的紧张时刻,多日来沉默不语的族长,突然快步走向反抗者们的集结地前,他高高举起象征男岛统治权的手杖,顺势将手杖丢掷到他们脚边。在大家惊讶哑然的片刻,他声调明确地说:你们要过哪种方式的生活,就任由你们在男岛上过吧,我带着我的一方现在就撤离此地,迁至女岛上居住,我们两岛从此断绝往来。
对方同意这个办法,但条件是:所有女人都得留在此地。族长一口就答应,把身旁随行的侍卫和大臣吓了一跳,但也不敢在这关头多置一言半语。撤离的动作随后展开,不忍弃下妻女的人因变卦而惭愧得不敢帮忙拉船拉货。也有人虽然妻子在养病,但仍坚持站在族长那一方,那样的道别比其他人更是难受。
怀着气愤草草收拾,完全没有不舍的离情,族长一声令下,船桨一气栽入水中,不小的海浪拍面而来,一下子就把男岛冲遗在后头。
庆祝胜利的人们沉浸在得意的情绪中,尽管不是每个人,但只要有人把情绪表现得显而易见,这整个地方便会仿佛瞬间变成他们的掌中物。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异于别人的神态上,好像看见了特别但不惊讶的景象,知道那是什么,是火是水,是失意是得意。他们的举动决定了注目的人要看见的是什么。
他们的得意神情随着疾病一日比一日恶化而消退了,女孩小声地向同样不舒服的男人问说:我们到底会怎么样?为什么大家都不走动了?回答几句话好吗?沉默是痛苦的语言———就算幸运没被传染到的人,也无法长久靠躲在山洞里存活,一出来找食物就得病了。病死的人躺在各自的角落,没人过去处理,死亡逐渐在人群之间扩散开来,那是夺取,更是占领。山林里的虫兽缓缓拓展行动的空间,一只大胆的猿类爬进空屋内,它碰掉的一本书,掉落得好像它只是一块方形的石头。
肆虐的疾病扑灭他们于同一个时候,不依老幼善恶来判断,无形的司杀者像一场聚会上宣告终结的号令般到来,所有宾客都得在这一刻离开。
抵达女岛的人与原本分驻此地的十多人,合起来是三十多人,他们并非各别擅长各种工事,所以新展开的生活必须重新分工和学习各种技能,尤其他们撤离时有很多器具都没带过来,只好取用女岛上的不完全适用的器具工作。以前执意留在这里的老婆婆们,近年来也已经无人存活了,徒留下好些织制的衣巾裙布之类的东西与他们做伴。
没有人希望坐以待毙,但是跟随族长来的人,多半是对往事耿耿于怀的年长者,他们对冒险出海寻求发展已经不再有激情,于是也就落入此等困境。女岛上的景物平静,他们心满意足。
之中最年轻的是大卫,他的满腔热血在保守的生活步调中冷静了下来,有时候他会走进以前女人住过的屋子内,去整理那些遗物,他脑中浮现着对女人的稀薄记忆,他曾百般幻想接近那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越无法确知,就越广泛地猜臆下去。忧烦地在这全是男人的地方绕走,他忽然想起来很久没有击鼓了,以前晚会上击鼓时的感觉令他回味了起来,翻找了一下找不到鼓,他只好随手架起块木板,简单地敲奏了起来。听着木板发出的轻脆短音,他的兴致一下就熊熊燃起,沉醉在节奏的无穷变化中,他击到日暮天黑还不罢休。
许多年之后,女岛上的这些人也死去了,他们没有后代延续,这两座岛从此成为无人的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