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丽珠
总有一天,我会到达那个地方。
马路上很久很久才有一辆车经过,天空是灰色的。一种即将下雨的颜色。广阔的湖泊,中央的喷水柱孤独地射向天空。街道没有尽头地向前伸延,偶尔掠过几个人影。那不是梦中到过的地方,但在现实里也不曾碰过。
当我向大象描述那地方时,他毫不犹豫地相信它是真正存在。他仔细聆听的眼神和没半点怀疑的态度,总是让人感到愚蠢,同时,觉得安心及可以信赖。
不久前,大象每天都躺卧在大厦的天台上,只要俯下身去,就可以看到石砖铺成的街道,蜿蜒通向别的国度,但他一直认为自己会在那里待上一辈子。当居住在同一座大厦的染发少年,也来到天台,看见大象躺在那里,他们嘲笑他像个白痴,四个人分别抓着他的手和脚,像晾晒一张被单般把他晃来晃去,作势要把他扔到街上去。那时候,他会闭上眼睛,尽量享受片刻的失重感觉,就像已经到达了很远的地方。
每次我说起这件事,大象都提醒我:“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如果没有那个野外考察团,大象和我就是两个完全没有交汇点的人。大象依旧每天下午躺在天台上,我会一直漫无目的地走,不知走到哪里。
那是阳光毒热的一天,我们戴着大草帽,却感到全身暴露在阳光中,睁不开眼睛,像有尖尖的麻刺着皮肤;穿着水靴的脚踏在湿润的软泥上,一下子就陷了进去。我们一共四十多人,在原始的荒野里狼狈前行,看过海星、海参和寄居蟹等生物,还有另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别的学员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然后,四十多名学员被编派成二人一组,分别找寻不同的标本。我和大象被配成一组,其他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大象窃笑。大象好像习惯了别人的目光,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我们要到灌木林里找一种野生蘑菇。走进丛林里,阴郁的绿意便围拢过来。我们摘下草帽,微风一阵一阵的,四周凉飕飕。两人都不说话,水靴踏在草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们一直留意各种树木的特征。野生蘑菇并不难找,进入灌木林不久,便轻易采到。收集蘑菇后,我们转过头,发现天色变暗,阳光逐渐远离我们,空气像凉了的水。我们加快脚步走出去。
回到丛林里,我努力想要辨出各种林木的特征,但阴暗中林木也变成了另一种面貌。我们拼命尝试各种可能的路径,但仍在许多相似的树木间绕着同一个圈子。渐渐地,我感到怎样奔走也是徒劳。我们忘了记住来时的路。
周围成了墨一般的黑,大象失望而沉着地说:“我们到不了集合地点。”远处传来动物的嗥叫,风吹树叶发出奇异的声音。我手里拿着蘑菇标本,心里一点也不焦急,靠着一棵树坐下。大象也踱步到我身旁,坐下。我们并排坐着,不说话。
入夜后空气冰凉。我把眼腈停定在远处因风摆动的枝叶上,面前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我陷入在那里,很久很久,渐渐忘记大象,忘记野外考察团,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忘记日常运作的形式,一切都飘到遥远之外,缩小至看不见的尘。我离开了我。
晨光照亮丛林的时候,野外考察团的学员找到我们。我手里有捏碎了的蘑菇标本。
几天后,大象传给我简短的电邮:“流落树林的夜晚,一整夜无法入睡,我感到碎裂时的眩晕。但这一次是不同的,我知道,裂出后,我感到,在每片碎片上,我在。终于,我明白,被排挤在外时,如何活着,不受影响。”
我和大象开始每周一次的会面,各自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告诉他一直在找的地方,并称之为X地,大象却误会那是某个旅游地点。
我每次都竭力地解释: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一趟旅行。祖父严正地说。
当他牵着我的手,在夜色下匆匆赶到某个地方去,他总会说出这样的话,后来,话中添加了一种愤怒的意味。
夜里,祖父和我并排同睡,祖母和姐姐在另一个房间里。我们挤在一张小床上,但他身上充满垂暮的气味,而且愈来愈浓烈,使我只愿意把他看成是某个陌生的人。
某一天深夜,我在梦与梦之间突然张开了眼睛,看见一个人站在房门前,脚上穿着上街的鞋子。我在睡眠时的昏沉状态中定定地看着那人,努力要把他认出。过了很久,终于发现:那是祖父。他对我说:“起来吧。”我便起来,穿上凉鞋,和他一起走到屋外。
那是盛夏的夜,空气中凝固了一种浓稠的闷热,夏虫有节奏的叫嚣填满我的耳朵。我们坐在祖父工作用的货车上,车子驶进黑暗的公路里,两个人都不说话,车子高速地前进,直至到达一个“工程进行中”的工地外才停下来。祖父拉着我下了车。
那是个广阔的建筑工地。不穿上衣的工人像机器般规律地工作。他们之中,某些人长着一副相同的面孔。数百个人却只有四五种不同的长相。工地的中央,是深不见底的大坑,我想走上前去看清楚,但祖父紧紧地扯着我的衣服。有一些工人坐在泥车里,拆卸一座围着棚架的大厦。另一座建筑物也被棚架围着,几个工人攀爬其上,另外的几个人走进还未涂上油漆的单元里,有一些大厦在兴建和清拆之间。所有工人沉默地工作,没有人发现我们。我的眼皮沉重至不得不闭上眼。祖父拉着我回到货车里。不久,我们一同躺在窄小的床上。日光出现时,我们先后醒来,开始另一天的生活。
每到深夜时分,我总会突然醒来,穿上鞋子,跟着祖父上货车。在工地外的长椅上,观看各种建筑物建立及毁坏的过程。我们看着一座红色的楼宇一层一层地建起来,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厦一天比一天低矮,直至什么都不剩下来。经过一段日子,当红色的建筑物差不多竣工,另一天我们再回到那里,却发现工人正在把它拆除。
工地中央的深坑慢慢地耸立出一座兴建中的建筑物,一些工人在挖掘另一个深渊。那时候我们穿着皮大衣,抵挡四周寒冷的空气。我们面向工地上一望无际的高高低低的楼房,祖父梦呓般地说:“循环,生活的循环……循环……”直至工地上的灯光渐渐黯淡,我们迎着冷风回到货车上。
日间,我和祖父是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不太熟悉的两个人。像别的老人那样,祖父睡得很少,天刚亮便醒来,看最早的新闻报道。不下雨的日子,到公园去踱步。退休后,仍然在午睡之后驾着货车外出,到某个投注站去选一匹他喜爱的马,并打睹它会胜出。
关于夜间出游的事情,我们绝口不提。我们不对别人说出来,也从不向对方提及。我并不是故意这样做,只是像早上醒来想不起晚上的梦那样,那一段日子,我无法肯定白天和深夜的祖父是同一个人。
春天潮湿的午夜,我坐在货车里,车窗外弥漫着一片氤氲的雾气。车子依旧在工地外停下。长椅上有一层抹不掉的薄薄的湿气,我们坐在上面。工地中央的深坑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仿似教堂的建筑物。我们看到,那尖尖的顶部非常巨大。祖父向着工地走去,我扯着他的衣服。那建筑物慢慢地建起了,接近完成的时候,也即将慢慢被拆去。我使尽了气力,才令祖父不再往前多踏出一步。
只有一天是例外,我从夜里睡到天亮,中途没有做梦也没有出游。醒来时像平常那样上学和应付重复的习作。祖父一整天外出,我们习以为常。只是在晚上,我躺下来,发现睡床前所未有地宽阔,然后我察觉到,究竟缺少了什么。我敲了祖母及姐姐的房门,看见她们呆着的表情,但没有人知道祖父的踪影。我跑出屋外,找不到他的货车。那天开始,没有人再见过祖父及他的车子。
我们费了好一段时间,才认清了这个事实。祖母的愤怒渗透了屋里所有角落。有一天,她突然异常平静地看着我,像透视了我那样,她说:“你感染了梦游症。”
当我告诉祖母,祖父已不知所踪的时候,从她忧郁惊呆的表情,我发现幸福的痕迹。
祖父失踪后,祖母清晨和临睡前浇花,其余的时间,她把隐藏在各个角落的、祖父的物件一一检出来,我和姐姐惊讶于一个人竟可以拥有那样多的东西。
在某个无聊的下午,她突然对我们谈她做塑胶花的生活。她常常说起那道斜坡,当她完成了制作所有的塑胶花后,她把花朵放进一个比她还要巨大的尼龙袋里。阳光炙热的中午,她背着那尼龙袋,走到交收的地方去,而脚上的高跟鞋常常使她摔倒,斜坡被阳光晒得滚烫。她说起塑胶花的时候,脸上乌云密布。祖父不在她的叙述之内,她没有提及任何能帮助她的人。她心中巨大的怒意,像浪那样袭击我们。我们不说话,看着她,发现她把早上细心浇水施肥的盆栽,撕扯得破破烂烂。她的动作冷静沉着,但呼吸粗重。屋里放满她小心翼翼地栽种的植物,各种气味浓烈的花朵堆放在一起,那奇怪的味道总是沾上了我们的衣服,而我们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她说的话。
夜里,我被房间的空寂感弄醒。我穿上鞋子,走向屋后的山坡,进入铁皮小屋,不开灯,长方形的水族箱发出幽微的亮光。不同种类的鱼在箱内游来游去,一尾蓝色的跟一尾橙色的大鱼合力攻击一尾浑身通透的鱼儿。一共十七尾鱼,有八种不同的类别。
我把头探出铁皮屋惟一的窗口,发现右方不远处有另一所铁皮屋,一个人拿着圆形的鱼缸,瞪着我。我急忙转过头去,前方也有铁皮小屋,一个男人从窗口探出头来,拿着一尾在挣扎的鱼,鱼身发着闪闪的鳞光。
那天我放学后回到家里,一直在想着大象在操场中央被一群人围起来殴打的情形。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但人愈多却愈静寂。直至殴打的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流血了。”人潮才慢慢地散去。我留下来,注视着蜷曲身子倒在地上的大象,血从他的鼻子淌出来,一直流到操场的地上。
祖母从床下拖出几个打不开的行李箱。她淡漠地说出制作塑胶花的日子。她坐在狭小房间的尽头把枝叶和花冠串连起来,由于光线不足,她的眼睛痛得流泪。祖母一边扳弄皮箱的锁,一边对我们说各种塑胶花的事情,当她说到祖父一直不理会她的眼睛时,她取出斧头重重地砍在皮箱上。我们感到巨浪的冲击,不说话,看着她。
由于睡眠不足,傍晚我倒在自己的床上昏迷般睡去,后来嗅到花的奇异气味而惊醒。我看见祖母终于翻出了所有属于祖父的旧物,张牙舞爪地堆满屋子里各地方,除了睡床再没有任何可以立足之处。祖母的盆栽七零八落,有一些被砸碎了,花朵全被扯掉。祖母坐在自己的床上,喝一碗汤,汤里的花瓣糊在她的嘴唇旁。
我突然明白祖母的幸福缘于无穷无尽的愤怒,这让她整个人被满满地填塞着,产生令人惧怕的生命力。
深夜,我爬上山坡,铁皮屋发出黯淡的光芒。我坐在水族箱前,里面只剩下十六尾鱼。壁橱内有一圆筒形瓶子,瓶内有两尾小鱼,一尾在狭小的空间内绕圈,另一尾鱼腹部朝天。
许多人陆续走进我的铁皮屋内,他们每人手中都抱着一瓶鱼。在狭小的屋子里,他们各自占据角落干起活来,又来回在壁橱、抽屉、地窖找寻所需的用具如鱼网、刀子、砧板等,此起彼落地从瓶里拿出各自的鱼,去掉鱼鳞,刀子在鱼的腹部一划,剜出鱼的内脏。不断有人走进我的铁皮屋。我被挤在窗前,无法动弹,双手紧紧地抱着一瓶鱼。鱼在水中浮着。
早上,我看见祖母在窗边排列整齐的花盆前一边唱着歌一边浇花,她有好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
大象退学那一天,只有摄氏七度,是全年最冷的一天。我伏在课室的桌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事后他们告诉我,没有人能把我弄醒,只好把我抬起来送回家里。我一直睡到另一天也没有到学校去。
由屋子通向山坡的路渐渐再也熟悉不过。铁皮小屋内有一面墙全是抽屉。那天夜里,我拉开抽屉,看到一个立方形的玻璃缸,缸内的水浑浊不清。有三尾鱼,眼睛大而突出,都把身子垂直,头部朝天,不断地自转。
铁皮屋的门很轻易就被打开。蜂涌进来的人怀里都有一缸鱼,鱼儿很大,鱼脸贴在玻璃上。人们挤着彼此的身子钻来钻去,把鱼从水中掏出来,剖去内脏,走出屋外搭起的炉子上烤起来。我看见壁橱内所有的鱼瓶已被搜光,他们忙碌地在切鱼和烤鱼。我带着自己的鱼瓶从窗口逃出去。一个正要进入铁皮屋的人骂我:“你这样简直浪费时间。”我站在屋外,屋内传出鱼的腥味。
狗还在悲哀地叫,我跑下山坡回到家。再张开眼睛时,祖母站在床前,似乎已经站了许久。她把头探到我面前,说:“你知道,梦游症对健康没好处。”
塑胶花工业式微后,祖母也踏入衰老的年纪,生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病,她的怒意因而得以延续。
冬天,我穿上厚厚的衣服躺在床上,整个人也是空空的。大象离开之后,课室内的人,无论是咒骂、取乐、嘲笑、注视也顿时失去焦点。桌子、黑板、墙壁和窗子恒常被一片灰尘覆盖,一切也显得空空的。
祖母去世那一年,我找到可以作为妻子的人。我跟姐姐、祖母或祖父的关系都是先于我出生前,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被确认,但妻子与我建立关系的过程,却在我目睹下进行,这使我欣喜不已。
祖母留下了三十四盆植物,它们在祖母离去后日益壮大,使我和姐姐不知所措。在我和妻子的婚礼上,姐姐展现了一种自祖母离世后荡漾在她脸上久久不散的温柔微笑,那笑容背后的深意,使我几乎在脱离梦游症生活后再次失衡。
我在候机室的长椅上首次看见被我认定为妻子的人。她坐在对面另一张长椅上,戴着耳筒无所事事。我们身旁不断有拖着行李的人经过,但航班却一再误点。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先是注意她的MD机的式样,然后在抱着婴儿的女人和一群嬉戏的小男孩身影之间,看见她的眼睛和鼻子。长椅上其他等待的乘客来了又去,我们的飞机却终于宣布取消。
婚礼之后,我和妻于到另一个地方旅行。回程时,在机场里,我们背着大得可以把对方放进去的背囊,在候机室放下它,坐在长椅上,疲累得无法向对方微笑。广播宣布班机将会延误十三小时。我们都害怕丢失背囊,于是躺在两张并排的长椅上,紧紧地拥着背囊入睡。
那是短促苦涩的一夜。我醒转过来,看见候机室的乘客像死鱼那样散落在机场各个位置沉沉地睡去。我旁边的长椅却空了一个坐位。我背起沉重的背囊,在机场的快餐店、洗手间、柜位迅速地寻找了一遍,但看不见她的眼睛和鼻子。
我的身子在奔跑后瘫软下来,心里有些什么凝固了,突然清楚地知道,我其实并不那么渴切地要找到她。我放下背包,肩上一直沉甸甸的,往来在警察局、出入境处、酒店和大使馆之间,脸上一副焦虑的样子,但我明白,心里实在并不慌乱。
我独自回到小屋里,姐姐的视线停驻在我身后好一阵子,她必然发现我缺失了什么,然后她脸上再次浮现那温柔安定的微笑。祖母去世、我和妻的婚礼,甚至妻的失踪,那微笑都以同一种姿态出现。往后的日子,那微笑总是勾起我心里厌恶的感觉。
我仍然睡在那张曾跟祖父同睡的床上。看着窗外不阴不晴的天气,常常陷入渴睡的状态之中。遇到妻子之后,我便厌弃了梦游的日子,并打算开展日间工作、晚上睡觉的生活。然而失去了妻,却令人发现实在并没有失去什么的真相。
连续许多天,我梦到X地。灰色的阴天下,我走在没有人的柏油路上,远处只有一栋楼房,很久也走不完那道路。醒来,姐姐总是坐在床前,脸上有若隐若现的酒涡。她向我指了指门旁的背囊,对我说:“你再次梦游。在睡梦中爬起来背着背囊到机场去,又回来。”她露出令人生厌的笑容。我多次警告她,不要待在我的床前,但她毫不在乎,也不理会。日复一日,她每天向我说出相同的话,我渐渐无力抵挡。
那是夏天才开始的事情。染上梦游症(或自称患上梦游症)的人在城市的角落一点一点地累积。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在沙发上捡到姐姐遗下的杂志,里面一篇报道提及,清道夫晨起时,多月来均看见穿着睡衣的人鱼贯地,一个接着一个来回往返那街道。清道夫最初以为他们是晨运客或偷渡者,但他们脸上不约而同挂着深深的黑眼圈。
清道夫无所谓地说:“反正,他们也不碍事,我已习惯了他们。”
当梦游者从四面八方蜂涌出来,社会学家纷纷在电视和报章上解释这种现象和行为背后的意义,但各种说法不一而足。精神科医生在电视节目上教导预防感染梦游症的方法,可是大众却没有视梦游为一种疾病。
城市里感染梦游症的人愈来愈多,情况持续了多月也没有减退的迹象。经过各种媒体的诠释,那渐渐成了城里的一种风尚,患上梦游症被视为最新的潮流趋向。
姐姐看过新闻消息后,总会微笑着对我说:“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
大象在电邮中告诉我,他是梦游症人群中的一分子,我并没有太大的讶异,好像那是我早就意料到的事情。
我已经有好一段日子无法入睡,闭上眼睛,总是留神着姐姐是否待在我的床前。事实上,有时候她在,有时候她不在。我无法入梦,她也再说不出有关我的梦游症复发的事。只是,渐渐地,她会笑着说:“你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做。”我躺在床上,看见窗外的阴天,心想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就能撑起来,可是我起来活动的时候却愈来愈少。
当大象提议一起参加梦游症旅行团时,才唤起我心中某种蠢蠢欲动的欲望。大象引述那旅行团的章程中,提及那是没有目的地的旅行。惟一的意义,只是更具体地体验梦游的历程,而导游是一个没有患上梦游症的人。
我再次收拾那硕大的背囊,背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站在影子中,姐姐倚在门上看我,一句话也不说,脸上浮着笑意,像在说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人。她笑意中假装出来的温柔,让我跟她的距离愈来愈远。
大象在路上的车站等待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是他。无论他的样子或身形如何改变,还是有淡淡的灰色的薄雾笼罩着他,令人不想接近他。就像是天生缺乏某种自我保护能力的人,他只能走在圆圈及圆圈之间不重叠的部分。
旅行团的车子停在火车站外。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其余的旅人已坐在车上,他们带着梦游症患者独有的神态,瘦削青白的脸,双目发着不寻常的亮光,眼下浮着紫蓝的眼影。车子在漆黑中驶进高速公路,两旁有很高的树木。车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旅客出现渴睡的状态。导游对我们说:“你们将会到达梦寐以求的地方,祝各位旅途愉快。”说完便坐下来,不久后斜在座位上睡去。我回头看别的旅人,他们脸上一副呆滞的神情,紧紧盯着窗外的风景。
车子一直向前飞驰,我渐渐再也找不着窗外可供辨认的坐标。当远方的天空渗出亮光,车子在沙滩旁的一所酒店停下来。酒店的第一层是已打烊的酒吧,店内只剩下各种物件,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旅人排成一列队伍,有秩序地进入各自的房间。我和大象拉上厚厚的窗帘,躺在睡眠的黑洞里。
入夜后,我们回到车上,看见两个旅人绕过车子,步伐缓慢走向沙滩另一边的树林里,他们的身影很快便没入黑暗之中。车子再次出发,大象脸上残余的欣羡的神情却久久不褪。
我们进入动物园,看见笼内的鸟不安地飞向各处,美洲虎没有发现人群,一个患梦游症的小童伸手入内逗它。暗处扑出一只蝙蝠,黑熊藏在看不见的角落,梦游者的队伍在园内绕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返回车上时,两个梦游者决定留在动物园里。
我们日间睡觉,晚上出游,我渐渐找到生活的规律,然而车上的旅客愈来愈少,我却没法找到可以停留的地方。有些旅人在某个海滩游泳,他们一直向前游,再也没有回来。某夜我们走进一家咖啡店,一个旅人进入厨房,给我们烤了新鲜的蛋糕,然后挥手跟我们说再见。有些旅人参观博物馆,在某个时代中迷了路,不愿意再走出来。后来车子驶至水族馆,我被各种鱼儿迷惑,却终于又回到车厢。
车子向前驶去,很久很久也没有停下来。车上只剩下五个人,都忍不住在行驶的途中睡去。醒来时,我无法辨别紫红色的天空是清晨还是黄昏,导游笑着说:“是凌晨五时,下车走走吧。这是没有人喜欢的地方。”大象双眼惺忪地跟我下车。我们沿着灰色的柏油路一直走,道路很长,我们盯着远处浓密的树林,没有人知道林后是什么。楼房低矮而疏落,所有窗子都关着,没有人探出头来。偶尔有一辆车子在很远的地方驶过,一点也不真实。我们看不见商店或餐馆,只有最基本的设施。
走到绿幽幽的树林里,大象突然说:“记得野外考察团吗?”我说:“当然。”然后我们看见草坡上的小木屋,那是一座小型博物馆,简介那城市的历史。可是我们只是逗留了一阵就急忙离开,因为我们从窗口看到高耸入云的水柱,直射向天空。草坡尽头的地方,是一个平静的湖泊,中央有一道喷水柱。
大象在草坡上奔跑,一边跑一边说:“其实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被排挤在外。”声音充满愉悦。
他跑到湖泊前才停下来。我跟他隔着草坡对视。我再次感到我离开了我。
他在我眼中变成了一颗小黑点。他向我挥手,我也向他挥手。我走出树林,观察四周的环境,确定那就是某地,但我却没有留下来的意欲。
回到车厢里,我又睡了过去。车子在不同的地方停下来。旅人一个一个地下了车,最后,只剩下我和导游。车子继续向前驶去,我问导游:“还有多久才到达终站?”他礼貌地笑说:“没有一定的,这全看你。”
我掀开百叶帘的一角,窗外阳光正盛,看起来异常炎热。车厢内的冷气却冷得使我们不得不穿上大衣。车子驶过狭窄的山路,树的枝丫不断拍打在车窗上。天色全黑前,车子在郊区的洗衣店门外停下,我一个人走进去。
从洗衣店的面积看来,那似乎是一个宠大的洗衣工场。
我走到其中一部洗衣机前,机身有圆形的门。我投入硬币,把穿过的衣服都放进去,启动洗衣程序。我把脸探到圆形的门前,衣服带着白色的泡沫在巨浪里翻滚,有规律地自转,自转,自转。
我蹲在那里观看洗衣的过程,双腿逐渐麻痹以至失去知觉,却无从自拔。我远离了我。
隐约间,我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车子慢慢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