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的恋爱

2004-04-29 00:44:03傅天余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7期
关键词:清洁剂安安污垢

傅天余

婚后两个人回东势老家,何清辉在某所初中教理化,有强烈洁癖的阿兰每日在油腻的厨房与厚重的油垢共处,满头大汗洗刷那个无论如何刷不起来的陈年老垢。

何清辉看着他美丽的妻子感到心疼不已,但他默不作声,每天下课后便窝进房子旁边搭出来的一间木板屋,没有人知道他在里头做什么。

这是一片市郊半山腰的中产阶级住宅区,一式独栋三层楼,虽然小门小户,进门处还设计有一块开放式花圃。由于事关门面,彼此较量加上相互监督的心态下,整条巷子的花圃,即便没有春兰秋桂,至少也维持了外观整洁。独独吴家的花圃,早起爬山的人经过看到了,便想起半个月前那一场中度台风———几盆非洲堇和金线蕨断枝掉叶东倒西歪;一辆生锈的越野脚踏车跟几只旧拖鞋散落在栅栏边;韩国草在闷热天气下猛烈地长出来,凹凸不平像两个月没进理发店的初中男生。台风来了又去,吴家的花园却原样留在那里,像座风灾纪念馆。

近七点,吴启源停好车,垮拉着一张脸懒洋洋地穿过花圃,对于眼前的凌乱视若无睹。他三十九岁,吊在青春悬崖的末稍挣扎,爬得上去还能光彩精神活它一二十年,若撑不住手软掉下去,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有在万丈深渊里等待最后溺毙那一刻。他在某间苟延残喘的网络公司当企划总监,大势已去的行当,每日上班像挥拳打空气,总之是白搭。一天即将结束,他的头发与衬衫纹路都垮塌下来,腮上的胡渣小心翼翼窜出头,整个人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吴启源进门踢掉脚上的皮鞋,把手提电脑扔到沙发上,听见厨房窸窣有动静。

他并不期待这时候屋里有人,上回那番大吵后晴美就搬回青田街娘家,不知道还回来不,总之他们之间大概是完了。每日儿子安安上学,他上班,父子两人一样过日子。好在安安遗传他的痞赖性格,比他还有混处,放学后社区里不愁没玩伴和免费晚餐。

一个陌生的女人从厨房走出来,一边伸手拭着额着的汗。一时间吴启源错觉那是他老婆在里面忙晚餐,出来喊他洗手准备吃饭,今天有他最爱的干煎白鲳……

女人介绍自己叫何毕媛,是安安的英文家教。

“原来是何老师!”吴启源从晴美跟安安口中早已熟知她的存在,虽然两人从未打过照面。安安才念小二,晴美怕他将来英文赶不上寒暑假必出国游学或探亲的同班同学,坚持请一个英文家教,于是便找到何老师:留美博士。晴美很得意。每个礼拜二和礼拜五安安下课后她来。以台北市的塞车状况,通常他到家前何老师已经走了,因此两人从未碰过面。

何毕媛笑吟吟站在那里,她的年纪看上去,说三十五岁合理,说二十五岁也不会招致怀疑。她身材瘦小,是那种东方女人躯体长过腿的比例,长相毫不出奇,只能算清秀,给人的整体印象是,这个女人显得很干净。

她身上似乎裹着一团气味,气味分子不断飘过来吸附在吴启源的鼻腔粘膜,触动连接脑部的那根神经,吴启源却一下子辨不出那个气味是什么,只觉得很熟悉,像久违的记忆,时空错置般出现在此时此刻。事出突然因此脑袋接不上线。如果不是气味而是人的话,此时便会走过去问,我们认识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对不起,擅自打扫你们家厨房。”何毕媛语气里并没有抱歉的意味。吴启源忽然明白原来那是一股清洁剂的味道。

“没关系没关系,请自便。”吴启源客气道,随即感到话里的不妥。

晴美不在,原来请的菲佣两个月前跑了,这个家在他跟安安的人为肆虐下,比外面花圃的天然灾害更恐怖,屋里乱如战争过后横尸遍野,谁也看不过去。虽然这种好心的方式有点诡异,但吴启源并不介意。这社区谁都知道他的状况,不时有隔壁太太拿一小锅排骨汤或一点自家做的水饺过来。女人就是这点多事与慈悲,有时候还挺感人的。此刻安安不在,去上电脑还是心算课搞不清楚,不然就在下条巷子张大明家。

吴启源走进厨房冲两杯咖啡,里面焕然一新,堆满水槽的碗盘都洗过了摆在滴水架上,粘腻的地板也刷干净了。

他清开沙发上的袜子衣服,跟何毕媛在客厅坐下。

“真是不好意思……”吴启源努力想压抑脸上的窘境。

“别这么说。其实我喜欢清洁污垢,算是兴趣。”何毕媛微笑着说。

吴启源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清洁污垢当兴趣。这实在与何毕媛留美博士的身份太扞格不入。

“何老师的兴趣真特别。”吴启源忍不住诧笑。

“污垢其实是非常有意思的。”何毕媛喝一口咖啡,太甜了,这些三合一!“大多数人毫不在意污垢,正如他们毫不在意生活本身。”她把杯子放下,顺势挑起眉毛看吴启源一眼。“污垢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般人只想去之而后快。其实污垢这样被歧视是很委屈的。污垢对人类的贡献真的很大。你随意想想便知,为了清除、消灭、打击、隔绝、防止污垢,不知道促成了多少科学上的伟大发明。还有,这个世界上依靠老鼠致富的人不多,顶多是发明老鼠药的家伙,但是为了去除污垢,成就多少比IBM更永垂不朽的跨国大企业。那些娇生、宝碱、南侨化工、花王、LION难道不都是因为有严重形式污垢的存在,才得以维持其生生不息?”

的确没错。他早上去洗车,花了五百块。

“虽然人类厌恶污垢,但是,毫无污垢的人生是没有真正活过的、缺乏实感的人生。”何毕媛突然抛出结论般的一句话。

天可怜见,他们一家真是活得轰轰烈烈。吴启源想。

他们聊了一会儿,离去之前,何毕媛问吴启源改天她来再继续可以吗。

何毕媛是台中东势人,小时候家里经营清洁生意。她的父亲何清辉,是那些对于社会曾经做出具体贡献,却从无机会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物之一。

当年贫农之子的何清辉向富裕医生家庭出身的叶春兰求婚的时候,他只是对她诚实地说:“我能保证给你的是,一种微小但确实的幸福。”虽然口拙笔笨,但叶春兰相信这个体贴木讷的男人具备让她幸福的潜力,不顾家里反对坚持嫁给他。

婚后两个人回东势老家,何清辉在某所初中教理化。有强烈洁癖的叶春兰每日在油腻的厨房与厚重的油垢共处,满头大汗地洗刷那个无论如何也刷不起来的陈年老垢。何清辉看着他美丽的妻子的劳作感到心疼不已,但他默不作声,每天下课后便窝进房子旁边搭出来的一间木板屋,没有人知道他在里头做什么。

何毕媛于幼稚园小班那一年,有一天听到从小房间里传出尖叫,接着是一阵狂喜的大笑,原来何清辉调配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秘方,制造出一种强力清洁剂,对于顽强的厨房油垢具有百分之百的去除效果。为求证明,何清辉亲手把自家以及左右邻居的厨房洗得焕然一新,引起附近主妇争相前来参观并感到惊异不已。

何清辉对这项发明充满信心,决定辞去教职自行创业。

在何毕媛的记忆里,从小家里便四处堆满橘色大型塑胶桶,父亲跟母亲每日清晨五点半准时起床,两人开始制作洗洁剂。依照何清辉调配的剂量,两人各拿一根大木棒奋力地顺时钟逆时钟各搅拌五百下,然后将清洁剂倒进塑胶袋一包包称重装袋封口。

按照电视上看到的形象,何清辉要妻子阿兰穿上围裙,头上绑条布巾,一手拿抹布,一手举起大拇指作称赞状。他向岳父借来古董莱卡亲自掌镜,于是他那笑起来唇边有两道浅窝的年轻的妻,便化为一个套色粗糙的图案,印在他那个伟大发明的包装正面。他将产品命名为“阿兰洗洁剂”,以作为对妻子叶春兰最深的感念与爱意。

何毕媛从小便熟悉那股清洁剂的气味,如同一株腌渍多年的泡菜,清洁剂的气味渗透沉淀在她的皮肤底层,无论洗刷多少次都无法去除,以至于往后许多曾经靠近她身体的人都说,你闻起来像年终大扫除之后的厨房。

而她的母亲叶春兰那个穿着围裙的身影,随着阿兰洗洁剂,在七十年代曾经出现在中南部乡下许多人厨房的角落(往后吴启源会猛然想起,他嘉义民雄老家的厨房墙角,的确存在过一包这样的洗洁剂,阿母把它搁在大灶边的窗台上。不仅如此,那个他认为叫阿兰的风骚少妇在他的青春期曾经好几回出现在他困午觉的梦中。但他万万想不到那个有着羞涩微笑的阿兰确有其人,不仅如此,她还有个女儿,并且活生生就在他眼前)。

何清辉拜托附近杂货店让他的产品上架,但是遭到拒绝。腆着肚皮的老板看看他手上那包粗糙的东西,挥挥手跟何清辉说没有人会买这种来路不明的洗洁剂,万一毒死人怎么办?其实最大的理由是他不愿意因为何清辉而得罪销路最大的厂商“去污灵”,去污灵的经销商正是他外甥,每年年底都会送他好几盒味精。

不认输的何清辉决定靠自己。他骑一台野狼一二五,把一箱洗洁剂绑在机车后座,走遍附近城镇,一家一家敲门,亲自跟主妇们推销。

因为确实具有特效,口碑慢慢传开来,阿兰洗洁剂逐渐打开销路,何毕媛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开始好转。何清辉换了一栋三层透天厝,当做住家兼工厂。他雇用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负责搅拌,一天五十块工钱让附近女人帮忙包装。为了保持最佳品质,何清辉坚持不用机器而以人工搅拌,顺时针五百下逆时针五百下,如此才能有正确的浓稠度。

那一年里长颁发了一块奖牌给何清辉,表扬由于他的清洁剂,村里每户人家的厨房干净有如医院手术室,让本里勇夺全县环境卫生比赛第一名。

有一回叶春兰跟同庄的几个女人去北港进香,在庙前吃冰时被一群妇人认出来:她不就是那个清洁剂包装上的阿兰?!一群人立刻围着她有如看见林青霞,抢着拉她合照。对于突然成为一个名人,朴实的叶春兰虽然不自在,但她轻掩着嘴微笑,内心确实感到一股得意。

厨房里的油污不再可厌,甚至令阿兰感到亲切万分。他们信仰污垢,污垢是她们一家人美丽的未来。

当何毕媛进门时,吴启源瞥见她身后拖着一辆买菜用的小篮车,那里面满满的是各式洗洁剂与菜瓜布、毛刷、抹布,那专业的架式,似乎准备与这屋子的脏污大战一场。

“我怕要用的你们家没有,顺便带过来。”何毕媛朝吴启源笑笑。

看看那阵仗,吴启源诧笑:“你家的清洁剂恐怕比梳妆台上的保养品还多吧?”

“我喜爱清洁剂远胜于保养品。”何毕媛承认,理由也不是吴启源一下子能理解的,“一般来讲,比起SKⅡ,以及大多数男人,‘魔术灵给女人的承诺更为可靠。”

以下是何毕媛的理由。

保养品号称能淡化黑色素,延缓皱纹出现,预防雀斑产生,改善肤色暗沉,用了可以晶莹剔透,你可以再靠近一点……其实这全部只是一些暧昧滑溜的文字术,不确定的承诺,模糊的期待。效果一旦不如所期,也只有自己认了,怨不得谁。

而清洁剂以简单明晰的文字,说明本产品含特殊柠檬酸配方,能迅速分解浴缸、洗脸台、瓷砖、马桶之污垢,并具除臭、消毒之功效。一字一句结实浑厚,像一个木讷的男人在那里,让她有安全感。

“我宁愿男人用清洁剂的方式对我,而不是保养品那一套。”何毕媛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惆怅。

爱情的旅途上,何毕媛不幸总是遇见保养品类型的男人。伤她最深的一个,是芝加哥念书时的学长CK。CK告诉何毕媛等他拿到学位他们就结婚,于是何毕媛便天真地期待着。硕士两年加上博士班五年,CK曾经深深滋润何毕媛枯燥干涩的留学生活。他们的性爱频率,从热恋时期的每天临睡前保养,逐渐养成老夫老妻的一周一次敷面膜。在通过论文面试那一个晚上,CK却告诉她,他爱上新来的硕士班学妹,对方只有二十四岁。

在封冻的密歇根湖边,遭背叛的何毕媛镇日浑浑噩噩,化妆台上的时空胶囊徒然提醒她青春已经浪掷一去不复返,惟有当她死命刷洗厨房的油污,心里才感到一丝活下去的勇气。手上的清洁剂像一柄武器,令她感到自己是强的,可以向全世界最顽劣的污垢挑战。外面的世界再不堪,她至少能给自己一个清洁的房间。

吴启源头一回知道,当大多数女人热衷于如何淡化脸上的雀斑黑色素时,另有一些像何毕媛这样的女人,以同样的热情致力于消灭厨房地板上一抹难对付的油渍。

“我猜,你有洁癖吧?”吴启源问。

何毕媛哈哈大笑。用“洁癖”两个字去理解喜爱清洁的人,实在太低估了她们。如同小学课本上一个男人因为有人送他一束花而顿悟,将整间房子打扫整洁的故事一样可笑。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呢,清洁是一种快感。”何毕媛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何毕媛从那一车瓶瓶罐罐中抽出一瓶叫“白博士”的东西,站起来邀他到厨房去。他们站到厨房米色瓷砖墙壁前,吴启源觉得那面墙壁看起来很干净,并没有清洁的必要。

何毕媛摇一摇那瓶东西,嘶地往瓷砖上面喷,墙面立刻出现一团泡沫,随即乳化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泡沫变黄,化成液体缓缓往下滑动。

“来,你试一试,”何毕媛递过一块菜瓜布,微笑着鼓励他。

吴启源颤巍巍接过菜瓜布。君子远庖厨,他从来不碰这些事。他将菜瓜布按在墙上,用力往下一拖一抹,立刻如电视上千篇一律的洗洁剂广告,墙上出现一道白,相比之下,旁边他本来觉得是白色的瓷砖,立刻变成是黄的。

吴启源非常讶异,看起来尚且干净的墙,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蒙尘变色,沾惹上厚厚一层油灰,正如他跟晴美之间的感情一样。

由于晴美对品味的坚持,结婚时以两人不宽裕的经济能力咬牙买下的意大利沙发、德国厨具,现在全部由于缺乏适当的维护,看起来跟文昌街任何台湾制的没有两样。年轻的时候他们不顾一切先拥有再说,但所有的快乐在拥有那一刻便终止。抓在手里的转眼成空,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于是他们只有不停努力伸手抓,买更多家具换更好的车子,包括当初咬牙定下这栋房子。

然后晴美不耐烦了。有一天晚上她狠狠扔下锅铲从厨房冲出来大叫:一切进入现实之后都不是美的!婚姻生活像一口大泡菜缸,任何东西一旦摆进去,便在里面等着发酸发臭!

吴启源突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他赔上全部力气用于工作与生活,耗尽了,争的不过是一点进进退退上上下下,完全不着力的虚空。许多年过去,他挣到了什么是实在的呢?

眼前宛如他在纽约现代美术馆看过的某幅抽象画作,他心中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刚刚那一下,太神奇了,一把刷下的快感直接彻底,零与一的两极,有跟无。爽毙!

他抓起手上的菜瓜布,一把抹去清洁剂泡沫,露出光亮的瓷砖。这才是实在的。

何清辉买了一台小货卡代步,免去日晒雨淋。他的销售之旅也越跑越远,企图将业务范围扩展到中部几个县市,有时候一趟出门三五天才回来,回来时卡车后面空了,变成皮夹里厚厚的一叠钞票。

在何毕媛考上高中那一年,某厂商出了一笔足以让何清辉退休的数字要跟他买那个配方专利。为了表示诚意,某天下午一个穿西装乘黑头车的男人亲自提了一个007皮箱到何家拜访,打开里面满满是钞票。何清辉二话不说,将男人跟皮箱一起推出去。

为了这件事,叶春兰极不高兴。她虽不说破,心底很清楚,何清辉舍不得的不是配方,而是亲自推销的自由。

叶春兰当然懂,一瓶万能清洁剂,对于嗜好干净的女人,是比钻石还有吸引力的强力春药。厨房油垢是她们微小但具体的困扰,并且是她们的丈夫从来不关心的。那个充满油污的方寸之地,宛如家庭主妇心中一块荒凉寂寞的岛屿,女人孤独地在那里与油垢奋战。而这个带着微笑的男人,某个午后微笑着敲开她们的门,带着一包能彻底洗净油污的清洁剂!

何清辉的万能清洁剂让她们感到一种自结婚进了厨房后便消失的体贴慰藉。竟有男人这样挂念着她心底那个隐密的苦恼呢。因此许多妇人跟何清辉买了清洁剂之后,便忍不住站在厨房后门跟他哭诉心事。何清辉认识了成千上万个在不同的厨房忍受污垢折磨但同样寂寞的女人,他是惟一登临过她们心中那座岛屿的男人。

偶尔何清辉也给她们更实际的安慰。夏日午后,整个世界昏昏欲睡,厨房炉子上小火煨着一锅晚餐的卤肉。用他的神奇清洁剂洗过的厨房地板,干净如床,何清辉与妇人匆匆但炽烈,往往汗如雨下,总像洗过一回热水澡。

最后何清辉跟麻豆一个女人好上了,两个人决定私奔。何清辉留下三栋房子跟农会户头里一笔丰厚的存款,留下何毕媛跟两个弟弟给阿兰,只带走那个神秘配方。

叶春兰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如常起身,接下来一个礼拜,消毒疫区般狠狠地把家里打扫一遍,最细微的角落都不放过。那几天屋后水沟由于清洁剂量太高,以致毒死了几只晚上出来喝水的老鼠。等那些印有她微笑的洗洁剂用完之后,房子如同剥去一层皮。所有污垢连同何清辉的一切,一起从何毕媛家里消失,像何清辉的洗清剂上号称的———彻底洗净,绝不残留。

即便没有万能清洁剂,阿兰也靠自己,让厨房维持永恒的明亮如新。在长大的过程中,何毕媛跟两个弟弟都知道,关于父亲的话题是比使用过瓦斯炉而不随手抹干净更大的禁忌。

长大的何毕媛如叶春兰期望的,会念书并且爱干净。但何毕媛知道自己的爱干净与母亲以为的不同。她觉得母亲在厨房奋力刷洗并不是出于爱,而是一股强烈的恨。而她则是纯粹对于清洁的喜爱。何毕媛决定以自己的方法去喜爱污垢,清洁污垢对她而言不是枷锁,而是享乐。

上完英文课后何毕媛便经常留下来洗洗刷刷。每个礼拜二和礼拜五,吴启源总会排除万难,下班后尽量提早回来。

“我洗碗从来不戴手套,所以我能够了解男人为什么做爱不喜欢戴保险套。”何毕媛说。她示范洗碗的简便乐趣,滴两滴洗碗精,浮在水面上的七彩油污哗的一下子溃散四逃,挤到边缘去试图躲藏,一抹就完全消失了。她要吴启源仔细体会手在洁净无油的瓷器上摩挲发出的咕唧声,去感受那个滞涩的触感。干净原来是一份能够具体握在手中的东西。若不是担心水费,吴启源真舍不得放下手中晶亮的杯子。

她还教他擦完地板后光着脚踏上去,享受那个尚未被其他人的脚底油汗沾染的新鲜凉爽的触感。

吴启源的身体像被开发出另一个有别于性的敏感带。跟何毕媛在一起,他感到很快乐,那个快乐与他之前经历过的完全不同,像第一次吃到榴梿,惊讶地发现世界上原来有这样特别的滋味。

何毕媛的气味在吴启源鼻腔内徘徊不去,而她那些宛如日本徘句的污垢美学,白日上班时也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

“清洁,是还原事物本质,露出本来的纯粹面目,抹去蒙蔽的烟尘。”

“不敢正视污垢的人,也不敢正视生活的真实面貌。”

“污垢是美丽的,那是生活剥落的碎片积累而成。”

“世界上最白的白,不是全新的白衬衫,而是用力刷洗过很多次,那种纤维变得稀薄、柔软的泛白。”

“从未被使用的干净与在使用中小心翼翼维持着的干净,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层次。”

“置污垢于不顾的人,他们将与生活逐渐失去联系,越来越疏远。”

最后这宛如神谕的句子,让吴启源回想起来,他跟晴美之间的冷淡,非常凑巧地从晴美坚持请一个菲佣来家里、她要重回广告公司当AE开始。

当时听到她的决定,吴启源强烈地感到若有所失。想了一会儿说:“当然你想出去工作我没有意见,只是,其实我还满喜欢下班回来看到你蓬头垢面从厨房走出来,恶声恶气喊我快去帮安安洗澡准备吃饭的样子,你那个表情挺可爱的……”他发誓自己充满真诚,但晴美站在那里盯住他,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挤出来:吴启源,你是一头沙文主义猪!

晴美放弃她清洁的权力,把家庭的污垢全部交给菲佣玛莉亚处置。玛莉亚跟吴启源一家人毫无相干,因此这家人生活积累的污垢对她毫无意义,纯粹只是一份拿钱办事的工作。玛莉亚在洗刷安安脏兮兮的长裤膝盖时,并不会想起他在操场奔跑时那对闪亮的眼睛;当玛莉亚嫌恶地捏着鼻子将吴启源汗臭的衬衫扔进洗衣机时,她并不知道当年吴启源打完篮球后脱下T恤擦去身上汗水的男性化举动,曾经令年轻的晴美目眩神迷立刻想跟他做一场。

何毕媛从未跟母亲提起,父亲其实一直在那里。她不时发现他的踪迹,像是一股气味追索着她不曾远离。

有一回她跟朋友骑车到新竹尖山玩,经过某户人家,闻见一股熟悉的气味从里面弥漫出来。何毕缓立刻要载她的男生停车,跳下来用力嗅闻那个气味,眼泪如断线珍珠落下,弄得男生一脸惶惑。是的,她确信父亲曾经在此停留。屋后闪出一个女人问她有何事。何毕媛借故要一杯水,随她走进厨房,果然干净光亮。何毕媛接过女人递来的水,笑着对她说:“太太,你们家厨房好干净!你真厉害!”何毕媛看见女人骄傲的笑容下骤然闪过一丝不安。何毕媛在等她介绍那包珍奇之物,她已经看见了,“阿兰洗洁剂”就放在旁边洗手台的架子上。等了一会儿女人终究没说,只问她还要不要再喝一杯。一生犯规一次的妇人家啊,何清辉将是她永远留在厨房里独自煎熬的秘密。

何毕媛念成功大学的时候,曾经在安平港附近一家老式杂货店的货架上见过几包清洁剂,她一眼便认出那个父亲独家配方的东西,现在叫“月娇厨房洗洁剂”。毕业旅行到澎湖望安,在岛上的菜市场里,她又看见小摊子上的“秀眉洗洁剂”。

日后何毕媛看到日本庶民导演山田洋次拍的寅次郎系列,立刻想起她的父亲何清辉———一个身材短小其貌不扬但充满着莫名魅力的男人,带着一包万能洗洁剂,飘荡过一个又一个小村镇,给厨房里的女人带来安慰,或者谈一段不可能的恋爱,终于还是潇洒地离去。

或许因为想象中的场景总是干净并且弥漫着清洁剂的气味,当何毕媛想起她父亲的风流情事,甚至与女人面对面,她也从未感到污秽不洁。

多年以后,何毕媛也带着洗洁剂闯入一个充满油污的厨房,以清洁抚慰一颗孤单的心灵。

吴启源逐渐爱上清洁的快感。

当在电脑前绞尽脑汁挤不出东西时,他会站起来去擦窗户或把自己用过的杯子洗干净,令办公室小妹以为总监因她们的怠惰而生气。其实他只是需要一点立即的成就感来调剂。

礼拜五晚上,何毕媛走了之后,父子俩草草吃过饭,安安龟缩回他的房间继续打game,吴启源洗了碗,百无聊赖地在电视机前喝啤酒。这个时段好几个台都在播叩应政论节目,四五个各拥其主的立委学者,在主持人的挑衅煽动下,如斗狗般激烈互咬,争辩哪一党才是台湾不安的乱源。

“去他妈的!”吴启源忍不住对着电视荧幕啐脏话,“这些政客连一罐马桶清洁剂都不如!”马桶清洁剂至少能具体减轻人民的困扰,而这些咒死人不偿命的言论根本是隐形污垢,最好通通消灭。

那群西装笔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家伙,吴启源推测他们大多数人家里肯定乱七八糟,或者把事情都推给可怜的菲佣,因此才对于自己制造的污垢毫无所感。

他不知哪里生出一股鸟气,抓起电话,重拨了三十八次才Call in进去,化名台北林先生,又等了十分钟,终于得到宝贵的限时二十秒。“哪一党当总统都没关系,台湾若要安定,叫政治人物先回家把自己的马桶刷干净啦!”吴启源朝着话筒大吼。荧幕上几个立委不懂,露出一脸茫然的傻笑。主持人高八度的声音连珠炮般接上话:谢谢台北林先生的意见。所以,到底是哪一党,能够保证解决失业问题,让人民愿意根留台湾,安心在家里刷马桶呢?观众朋友请不要转台,稍候片刻,广告过后我们继续探讨这个话题……

吴启源摔上电话,忽然又可怜起他们,因为他们无法从身边事找到快乐,只好去追求最虚最空洞的。而你如何谴责一个不懂爱的人呢?

隔天早上他还在睡,晴美进来把他摇醒。她来带安安回宜兰阿妈家过暑假。

他爬起床睡眼惺忪帮着收拾东西。晴美人看起来很精神,穿着套装,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出门前晴美停下来:“我注意到了,房子打扫得很干净。吴启源,你不用这样。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这个,不是谁刷马桶的问题……”

说完充满悲哀地看他一眼,抓着安安上车。吴启源当然知道,他们是天壤之别。晴美是要飞到天上往下看的人,而他只想钻进生活中求一点安稳。

当晴美同管区警员破门而入,循着嘻笑声在浴室找到他们的时候,吴启源与何毕媛两个人正如小狗般趴跪在地上,高高挺着屁股,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吴启源满头大汗脸颊发红,何毕媛香汗淋漓,发丝黏在额头,那的确是如假包换正在欢快一场的男女。结果全然不是这样。他们只是气喘咻咻,奋力在刷洗浴室地板磁砖的水垢。

睛美认出这个眼熟的女人,是安安的何老师。因为对于眼前的景象无法理解,因此她高声尖叫起来。

官司打不成。两个男女一起刷地板,虽然能肯定他们有染,却不能判他们通奸。

房子给晴美,贷款由他这边继续缴。晴美坚持安安跟她,年后她调往上海分公司,要把安安一起带过去,她有门路让他进美国学校。

吴启源知道晴美很看他不起。晴美的歇斯底里,泰半也因为吴启源的这场不伦情节过度俗气,有损于她一向的品味。

“后来怎么了?”吴启源问。现在他知道当初对于何毕媛的似曾相识所为何来。

何毕媛回国后,偶然的机会里打听出何清辉住在中坜。几经考虑后,何毕媛决定去看看父亲。

五十八岁的何清辉仍然是干净的老人。三年前中风,一手一脚不方便,一个人独居在大楼,简单置了几样基本家具。何清辉多年之后看见何毕媛,叫她一声,说好久不见了,但是他的肚子很饿,能不能弄点东西给他吃。

何毕媛去下一碗面给他,走进厨房,东西收拾得很整齐。她找到菜刀砧板,发觉上面发粘不干净,于是先开水笼头洗过。随即她恐怖地发现,厨房里所有锅碗瓢盆,全部覆着一层陈年油污。何毕媛忽然明白,父亲的手没有力气,洗碗时只能勉强把碗放到水笼头下冲一冲了事。对于污垢欲振乏力,像上帝对他的严厉嘲弄。

何毕媛捏着那只粘腻的锅子,扶着水槽大哭起来。

她给父亲做了一碗鸡蛋面。何清辉边吃边跟何毕媛讲,五年前为了生活他把秘方卖了,钱却被女人串通那个买的人一起骗光。“不过没关系,对方做不出来的,嘿嘿嘿,我没告诉她,要顺时针、逆时针各搅五百下才行。”何清辉得意地笑出来。

何清辉吃饱后一下子在电视机前面睡着了,张着嘴巴,口水滴淌下来成为一条银线。何毕媛则花一整个下午把厨房狠狠刷洗一遍。

何毕媛回家后,忍不住跟母亲讲。叶春兰低头不语,过了很久,先是大笑,接着大哭,口中喃喃念着:“报应!报应!”

虽然过程充满遗憾,总算是个差强人意的结局。

现在阿兰每个礼拜去一趟中坜。不必靠何清辉的万能洗洁剂,她凭自己的力气,照样将厨房洗得发亮。

吴启源跟何毕媛在板桥租下一间公寓,两个人花力气打扫干净,剩下客厅地板上一摊手掌大的污渍。他跟何毕媛试过七八种洗洁剂,不知名的顽强污垢就是除不去。那块污渍像心头一块暗影,随时跟着他,令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家的牵挂。

这一天下班时吴启源急着赶回家。他今天吃午饭经过一家店进去买喉糖,发现里头有卖一种日本进口的洗洁剂,他快乐得像买到威而钢,立刻打电话告诉何毕媛,两个人迫不及待晚上试一试。

吴启源小心翼翼把清洁剂倒上去,按照指示等十秒钟,何毕媛拿抹布轻轻一抹:“啊,起来了!”他们趴在那里,紧紧挨着彼此,头顶着对方的头,看着那块光洁无垢的磁砖,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微小而确实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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