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售屋女郎

2004-04-29 10:59吴钧尧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8期
关键词:小腿肚小腿气息

房子是在办理劳工贷款之后买的。

我跟妈妈去招待中心洽谈。两个年轻女郎都化妆,一个极瘦,常可见她带领客户看房子。她穿上冬天的大外套时更瘦,背影也是,细瘦的小腿像翘腿孤立沙洲的白鹭鸶。她帮我跟妈妈添水时,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小腿,她的孤瘦只是形体上的罢了,讨价还价时,我觉得她正努力地要把我跟妈妈挤压进她细瘦的小腿肚里,然后,我们是在她的小腿肚里了,挣扎使得小腿皮又凸又凹的,却挣脱不得。妈示意,也许该咬破一个洞,出去吧。

我还有不舍,我已经看过很多次房子。空的空间里,米白色的墙上停留了特别多的漂亮光线。光影是流动的,群鸟飞过,投影乍现、乍逝,从那面米白色的墙上。转身或走进某一个房间,米白色延伸。我得在这瘦高的业务员面前压抑我对房子的美丽想像,且戴上显微镜片,说墙太白、隔间有问题。

决定进招待中心前,我还多次溜进未完工的大楼看房子,不大的客厅看来深邃,空间在每一个角落都画出了一个T字,沿三个方向蔓延。地上铺了一层灰,每走一步,留下一个鞋印。我说话了,回音也依着T字延伸,然后荡漾。我又说话。我说的话只能压抑为秘密的喜悦,也不愿意让这空荡的房间听到,但是,它显然是听见了。这高瘦的女子一脸精明干练,全身上下没有半分赘肉,用薄而强韧的表皮裹住满身算计。我觉得她的表皮在张开,吸引我缩回她的小腿肚里。这时候,我发觉我的秘密喜悦不仅房间听见了,连她也知道,坚持不肯让步。

妈使出买东西的撒手锏了,谈不成,拍拍屁股走人。而就在屁股离开座椅的刹那,我却看见空间沿着一个美丽灿烂的T字排开,像透过镜头进行显微特写那样,高速行驶,往右转、往左转,完全牵引我的目光,清楚地记录下客厅、房间或玄关的长跟宽。我丈量的不只是房子,我也测出我的梦有多深,我已在多次的计算以后,也把自己切割给房子。所以,在这瘦女子面前,我竟无法隐瞒。

妈说走吧!没有人这样卖东西的,何况是一间房子?是啊,我们谈的是几百万的一笔生意,是关于一个空间如何被勾勒的一个梦。女子搓搓手,不知是手足无措,还是发了烟瘾。但,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们即将离去。我起身,拍拍屁股,像弹掉那个一直在长大的T字。

不是说有两个化妆的年轻女郎吗?

的确是有两个。我一直记得第二位女郎在我们即将离去时,突然说买房子像终身大事,应该慢慢考虑。长着婴儿般胖脸的女人,脸上有浓妆掩饰不了的雀斑,但她的小腿却不见肥大。她没有一口答允我们开出的价格,但差距不远,妈妈买东西习惯杀价的脾性又来了,有机可乘,她绝不会放过。成交价高于我们的出价,但跟瘦女子所说的底价却相距甚远。

我的房子,也把我的喜悦,秘密地卖给她了吗?

那T字又在延伸。该弯时就弯,完全没有商量余地,就那么弯弯扭扭地长成三十坪大。

我付了三万块钱当定金,长着婴儿脸女人则给我钥匙。

妈妈回家后,我又进去屋子。屋内还没有接上电,门外的光也不够亮,我却清楚地看见米白色的墙沿着米白色的墙延展,群鸟飞过时,啪啦一声,映在墙上。

最 后

吴钧尧

吴政宪选择了火还是土,当他最后的伴侣?

吴政宪没法选择,只让冰冷选择他,成为一具尸身。

想起吴政宪,总会看见十年前他坐在寝室玩“三国志”,专心统一疆土的模样;这一幕,是被时间弃置了,还是被时间珍存着?

吴政宪长得不差,个头修长,却长了个蒜头鼻。他忽然高叫一声,跳了起来,像惊慌的火鸡,叽叽咕咕地说千秋大业功亏一篑时,嘴巴吐出难闻的熬夜气味,鼻、嘴虽近,他却没闻到,而同学都避开了。这时,吴政宪的嘴巴终于死臭,再也说不出感叹或感恩的话来。

我跟吴政宪是在大学毕业后才获得深交机会。我随传播公司南下举办反毒晚会,需要机车运些小东西;吴政宪等服役,还留在高雄,我借了他的大路易机车,忙东跑西,还抽空溜回西子湾校园。

在海堤上聊了哪些话题我已经忘记,只记得遥遥看见西子湾时,认识到她是她,我是我,我正在归来,她却无动于衷。吴政宪在那一刻的意义是告诉我有些事物不会随时间流逝,那给我宽慰,虽然我知道再过不久,这宽慰终将被变远的时间、变长的空间拉裂,却没料到会是这个方式。

我几乎无法厘清自己毕业以来的经过,何况是吴政宪的?我的婚礼,他来了吗?同学会,我去了吗?我可以想像我去了同学会,跟他聊了几句,知道他在某公司,忙某事。我可以想像他来我的婚礼,挤在一群同学中间,跟我拍照,留下一张小小的、笑得歪歪的脸。我一定站在人群中间,穿着系着红色胸花的蓝色西装。我的脸的面积会是他的两倍大、三倍大,仿如我的阳寿。

我想像吴政宪交了女友。两人同在一家银行上班,越走越近,终于预定了共结连理的日子跟地址。我想像吴政宪冰凉的尸身里,还留有一丝温热的气息,想着周五回高雄,周末打理服装,周日迎娶新娘。气息在脑里打转,努力地要让它走到五脏六腑,直到手跟脚,但那丝气息却微弱得挣不开他的眼皮,连从鼻孔喷出都很困难,没有人知道那股气息还在动,只诊断出他死了,冰存,从新加坡转运回高雄,也把那股气息冰镇在吴政宪的身体里了。

那股气息终于变成一个梦,当他的身体越冷,梦也越活泼。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限制梦,时间也不能,所以,吴政宪早在他的体内预演了婚礼、喜宴、闹洞房等情节,继而生子抱孙。如果他的梦里有我,我当也老去,我们会在他的梦里进行几场对话,包括他的大路易机车,还有他的儿女们跟我的儿女们会忙些什么,成就一些什么。

他还要说些什么?他的嘴被土捂住,被火焚化,他再也不能发声,只有南下参加丧礼的同学带回他的声音。他说,他未过门的妻跪拜还礼,爸、妈已不哭泣,梵音轻吟,微风卷起挽联。这在想像中构成了多么安详、宁静的一个画面,吴政宪不会醒来了,他冰镇的梦终会化入土里、火里,会有一天,吴政宪会自个儿哈几口气,把自己吹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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