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业雄
西装:UFO从天而降
上海的时装店永远是“妇女用品商店”。
走进任何一家时装店,那琳琅满目、弹眼落睛的永远是女装。翻开任何一期时装刊物,夺人眼球、欲罢不能的永远是女装。而在时装表演的时候,女装更是绝对主角,从女一号到女N号轮番上阵,而男的却注定是龙套,大概那时候女模特换装来不及了。
但是,须眉不让巾帼(怎么倒过来了?),男性决不让女性专美。令上海男人时尚的就是流传至今还绵绵不绝的西装了。
西装是男装的经典之作。如果说女性的“正装”还可以变变花样的话,那男性则非西装莫属了。思索一下,现在真的极少有穿中山装进宴会厅、歌剧院的——除非老干部集会,更别提长衫马褂了。
西装是上海开埠后的进口货色,跟着炮舰从十六铺“氽”上来的。但光绪中叶之前,还没有被上海人所普遍接受,属于“夷服”。一直到了19、20世纪之交的时候,出洋留学的人多了,才渐渐有了断发变服的人,这就是被阿Q斥责的“假洋鬼子”,这些“假冒伪劣产品”被国人斥骂为“狮头驴足”。国人第一批穿西装的,上街时不是挨唾沫,就是挨石头。当时,上海戏园里可以边饮茶边看戏,但有个规矩,凡是妓女和洋人来看戏,一律用绿茶碗(想想这个颜色,可能只是巧合),以示区别,而普通观众则用白茶碗。用绿茶碗的票价加倍,以示鄙视与经济惩罚。这一针对“城门”之“火”的特殊规矩,却殃及了中国留学生这些“池鱼”,由于他们也是一身西装革履,一坐下也是一只绿茶碗,但结账时一声“洋人加倍”就有了辩驳的充裕空间:“难道我也是洋人吗?”戏园方明显理亏,于是,有些老板就改为“洋装加倍”。洋装的遭遇可想而知。不过,随着西装的逐渐普及,戏园这种带有“爱国情绪”(确切地应是“爱中国装”情绪)的规矩也就自动取消了。
直到大批留学生、出国的官僚、商人纷纷回国,穿西装的人直线上升,这种尴尬的情况才有所改变。但当时有乱穿衣的弊病。有的人穿西装,却戴了一顶土耳其帽子;有的上衣是西服,下半截却深深埋在国粹里:一条中式裤子,丝腰带,裤口缠着缎带,脚上登着黑布鞋,尤其是十六铺的买办,一律如此打扮——我们现在似乎还闻到一股鱼腥味。
中国自制的第一套西装是在上海南京路诞生的,而第一个提倡穿西装的是著名革命家徐锡麟。1904年,他从日本回到上海,找到了著名的裁缝店“王兴昌”,指着身上穿的西装,叫店主王兴昌依样画葫芦也做一套。王兴昌虽然手艺高超,但面对这头一遭的活计,却有点怯阵了,徐锡麟和颜悦色地勉励他:“不要紧,做坏了不叫你赔,而且照样给你工钱。”于是,王兴昌放开胆量,做坏了一套又一套,最后终于做成功了,与徐锡麟那套一模一样。徐锡麟自然非常高兴,赞赏之余给了不少赏钱。王兴昌为徐锡麟做西装的消息也就不胫而走了。
这一徐一王功劳不小——不亚于后来的一徐(徐玉兰)一王(王文娟)为《红楼梦》推广事业的伟大贡献。
赤膊打领带:上海特有的风景线
西装成了老上海心目中的摩登象征,与精致、优雅同义。
人们想起了一丝不苟,想起了翩翩起舞,想起了霞飞路,想起了霓虹灯,想起了爵士乐,想起了鸡尾酒,想起了《蔷薇处处开》,想起了《何日君再来》。
做西服最著名的莫过于“亨生”与“培罗蒙”了。前者创办于1929年,以款式新颖、工艺精湛而被同行誉为上海西装“一只鼎”。“亨生”创始人徐余章的开门徒弟林瑞祥在西服工艺造型和品种款式上独树一帜,创造出新型的“修长西服”,线条活泼流畅,领、胸、腰等部位平展舒适,被称为“少壮新潮西服”。“培罗蒙”开设于此前后,素有“西服骄子”之称,外观上平、直、戤、登、挺,内型上胖、窝、圆、服、顺,操作上推、归、拔、“四功”(刀、车、手、烫功)到家,上海人称为“海派西装”。至今,上海人一提起西装,自然想起了“亨生”与“培罗蒙”,就像一想起女装,就是“朋街”,想起排骨年糕,就是“鲜得来”,如果是五香豆,那就是老城隍庙。人们在这方面的思路往往是很顺畅的。
据一些老上海回忆,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两黄金可以做二到三套上好英国呢三件套西装,价钱实在不菲,但街头西装革履的却比比皆是,而且这料作、做工也不怎么推板。那时候,除非真的是做粗活的或者实在穷困潦倒的,一般的上海男人起码有一套西装,哪怕亭子间打地铺的小文员,隔夜还要把上衣高高挂起,把裤子裤管折齐压在枕头下。很有一些西装革履、卖相蛮好的朋友,常常会闷着头、缩起肩胛在弄堂口的小面摊上吃一碗廉价的阳春面,上海人针对这班人称其为“赤膊打领带的户头”,或许还会骂一声“洋装瘪三”。
当然,赤膊是不可能打领带的,正像赤脚不适合穿皮鞋,瘪三也是不会把洋装当作乞讨工作服的——那肯定连一分钱也是讨不到的,这无非是形容这些人的内囊之空虚与强要面子。江南有一句比较“触客”的俗话说:一千家当,八百身上。这“赤膊打领带的户头”大概是“一千身上”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上海是最讲究贫富贵贱的差异的势利城市,锦江饭店创始人董竹君曾叹息地说:“只重衣衫不重人的上海社会,即使穷得当卖东西也得弄出一套像样的衣履穿着,否则就被人瞧不起,更莫想有所活动。”而鲁迅先生对此更有近乎刻骨铭心的教训:“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梁实秋的一位朋友,人品很高,就是衣裳太普通一些,曾随着一伙人在上海最华贵的饭店里开了一个房间,后来走出饭店,便再也不得进去,理由是此处不施舍。无论怎样解释也不得要领。
上海人历来就有这种本事,当年就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马路上出品的,甚至可以断定是哪店家做的。到了社交场合,或者别人家里,佣仆替你挂大衣上装时,会“习惯性”地瞥一瞥商标牌子,凡高等洋服店,都用丝线手绣出阁下的中英文姓名,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那佣人的态度就会随时变化。一些过来人回忆道,当时大家在外面聚会、吃饭,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朋友们穿的衣服的颜色怎么样,料子好不好,是美国货还是英国货等等,有人说:“西装店等级森严,先以区域分,再以马路分,然后大牌名牌,声望最高的都有老主顾长户头,价钱高得你非到他那里去做不可,否则何以攀跻人夸示人?当年是以英国式为经典,中老绅士就之;法国式为摩登,公子哥儿趋之;意大利式为别致,玩家骑师悦之。西装第一要讲料作,那时独尊英纺,而且必要纯羊毛,稍有混杂,身价大跌。夏令品类派力斯、凡立丁、雪克斯丁、白哔叽等;冬令品类巧克丁、板丝呢、唐令哥、厚花呢等;春秋品类海力斯、法兰绒、轧别丁、舍维、霍母斯本、薄花呢等。所谓‘英国花呢,厚薄两型纷繁得热昏。”更考究的绅士穿西装不仅仅关注西装本身的质量,而且追求整体效果。中午有中午的西装,晚上吃饭时就要换掉,如衬衫、领带每天不换,就没有噱头了,没有派头了。
其实,现在也是大抵这样。据说,现在上海眼光最毒的莫过于在锦江迪生、美美百货这些地方的营业员了,她们能一眼就看出侬身上的服饰属于什么档次,即使一条卡其裤子,她们能在第一时间看出你是在中信泰富还是恒隆买的,牌子挂靠在地中海沿岸还是英吉利海峡边,价格是几个四位数。反之,任最惟妙惟肖的“A货”“D版”也休想逃过恢恢天网,她们的“欢迎光临”的叫唤也随之变化调门和声响,甚至鸦雀无声,而她们的眼角却分明胜有声——自然,此顾客的“皮子”已经证明他(她)会不会在这里掏出“一般等价物”。所以,一般知晓内情而内里羞涩的人很少去那里自讨没趣地参观游览开洋荤。
由今思古,赤足穿皮鞋,赤膊打领带,也应该在情理之中。
“洋装瘪三”,上帝会原谅他们的。
高级灰:一副过于沉重的肩胛
当年的旗袍是妇女解放感性的载体。
现在的西装也成了改革开放的象征。
我们应该记得在80年代初的时候,凡是穿西装的无不是表示思想解放,这就有了“时装”的意义。
不少人则意外地看出了穿着时的更深一层的“上层建筑”意义。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的播音员穿何种衣服,本只能说明这个人的爱好、个性、品位或台里发给他(她)的置装费的多寡,口袋里“挺”不“挺”(有时候,我有点不怀好意地揣测,如果他出镜时下面只穿短裤或“大裤衩”,一双拖鞋甚至光着脚板,也是没有人知晓或发觉的)。但是,有人硬是看出了衣服的弦外之音。80年代初,如果他播音时穿的是西装,那么,就说明中国的改革开放正在顺利进行(至少在这天的19点钟之前),如果是中山装,那么,就意味着要“收”了——港澳台“资深”“观察家”们硬是看出了服装里的微言大义。
应该说,西装本身没有多大的“时”装余地,至多在纽扣的粒头多少、开不开衩、用什么面料、领子的宽窄、上衣的长短上有一些些微的变化,总体上是差不多的。拿上个世纪30年代的西装与今天的西装作一比较,实在是看不出有多少大的差别的(试试看女装!),影视剧组的服装师是很高兴这与很欢迎这种特点的。西装唯一的时尚价值在于体现出穿着者本身的价值。
有一种西装叫“高级灰”。“高级灰”者为灰色行政套装,穿着者平时使用最先进的电子商务设备,飘淡淡的香水味,大多具有硕士以上的学历,身居管理层要职,是猎头公司热衷逐鹿的对象,挂着职业性的自信微笑,以“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流连于商务会所,穿梭于高级写字楼、星级宾馆,逗留于国际机场,飞行于城市上空……还时时出现在广告上,代表成功男士的形象。早在20世纪50年代,两件式、三粒单排扣的灰色西服就是华尔街金融中心区的典型穿着,当时还有一部电影叫《穿灰色法兰绒西服的男人》。直到今天,魅力永恒的高级灰色西服依然是那些沉稳的、理性的、低调的中产阶级的时尚标签。这“高级灰”就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灰色”本身就是淡然、低调的,它不像黑色那么沉重,像《黑客帝国》里的神秘人士;也不像白色那么耀目,如“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更不像红色那么烂漫,活像面对西班牙的牛群。你再有钱,再奢侈也应该悠着点。人们被告之,西装应该穿Ermenegildo Zegna(杰尼亚),而不是Alfred Dunhil(登喜路),正如手表应该是戴Vacheron·Constantin(江诗丹顿),而不是Roles(劳力士)。
后来,西装越来越普及,很多一批同志由于社会分工,工种本没有必要在8小时内穿西装的,也一个个换上中长纤维、仿毛的所谓简易西装,似乎不如此,就代表本人的落伍与寒酸,有的还有一种报复性的心理状态,看到城里穿西装的人的颐指气使,很有点“我也能西装西装”的想法,如同不少人特别喜欢穿警服(橄榄绿的),尽管没有警徽,因为他们曾在警察的管辖下“规规矩矩”过一段不短的日子,如今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过过“角色互换”之瘾。不过,人们看了总会想起春节晚会上的陈佩斯。
那些“高级灰”之“灰”,现在也是众多职业套装颜色的首选,这是因为他们看中了“灰色”背后的玄机。但遗憾的是,现如今,就连那些做装潢小工的、街头炸油条的、小区里收破烂的民工也几乎毫无例外地穿上了西装,而且他们所穿的“西服”也大多选择了灰色,只是不那么“高级”而已。我们已经很难看到有其他颜色了,我们更是已经很难看到有其他服式了。就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蓝色一片,绿军装一片。
如果有人斥之为“洋装瘪三”,虽有些刻薄,但也有些许道理。
“高级灰”堕落了。
西装堕落了。
还西装以本来面目,应该包括穿着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