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大鸟

2004-04-29 09:51骆以军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9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

骆以军,1967年生,安徽无为人。台湾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组,艺术学院戏剧研究所毕业。著有小说集《红字团》、《第三个舞者》等多种。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时报文学奖小说首奖、台北文学年金等。

我父亲说我祖父死于血癌,说他连睡前都还要在眠炕上抽上个几根,把棉被烧得一个一个大洞,平日杀猪案上叠着一包包的菸,国产的什么紫金山啦,大前门菸,洋菸什么三五啦,三炮(海盗牌)啦,平日里寻常一些的客人,他都拉哈著人家抽菸。我父亲说我祖父是个侠义之人,腊月年节前洲上人家来赊猪肉,说骆大爷年节里的,家里小孩嘴馋想吃点肉,我祖父二话不说,翻肉上案,操刀剁肉。成,几斤,三斤哪够,来五斤。

这样杀了一辈子猪,什么也没留给我祖母,倒是他死后我大伯父牵着十四岁的我爹,披麻戴孝,夹着十来本从没勾消过的陈年老帐簿,挨家挨户去收帐。竟然,在洲上买了好大一块地。

“人家说,骆大爷从来没认真要过帐,现在死了,留下这两个孤雏,人家总要过日子不是?”

这一切的描述对我来讲皆显得空洞且遥远,关于我祖父底形象,总是那么悠悠忽忽像快转的影带,人物在其中白光乱闪。鲜少有可以凭藉往更确定更深邃处窥探的细节。我祖父在猪肉案头上挥着大菜刀剁着猪肉。周围围着哪些人?我父亲在一旁吗?十四岁的我父亲穿蓑衣戴重孝跟在他哥哥身后去收帐,那些赊帐的人们推门出来说了些什么?他们是俐落哀矜地把乡下人欠了十几年的猪肉钱一把铜子儿就塞给骆大爷的这两个孤儿?还是奚落了他们一番?(“哟,老头的坟土还热的,作儿的就迫不及待来讨遗产啦?”)他们说了些什么?那是一个缄默无声的世界,我父亲在年节里反复言说的那些远祖的故事———他父亲的故事,他母亲的故事,他大哥大嫂的故事,他私塾先生的故事,他的童养媳的故事……对我来说,总像是一群没有声音的人所发生的故事,我父亲像是个手摇圆盘画片说故事的放映师———他除了嘎嚓嘎嚓照本宣科按着热灼灼的灯泡打出来的画片描述一个乏味而固定的情节,没有能力告诉我更多画片上其他的细节。

我的父亲是个老国民党员。讲难听些他是个老党工。这样的我要说他一生的故事?通常是一个短篇里的一个角色就可以把他打发掉了。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我总是不知不觉就把他写进我的故事里了,年轻时我总把他写得像马尔克斯《独裁者的秋天》里那个得了热病的老人,在一栋金碧辉煌却藏满蛀虫的建筑物里等死。年纪渐大我慢慢发觉他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只悬浮在空中微笑的猫。他像是有关于“我为何要写小说”、“我为何总爱写一些滑稽之人”或“我为何总是如此亢郁愤懑”……这一切谜面底线头。他是关于“我……”这一切相关字源最初的那个空缺。

我总是想像着那个在叱责痛殴着孩童时的我的父亲,如果预先知道,他面前的那个孩子,有一天会这般郑重端坐地,把他写进一串一串的故事里,当意会到自己正对着一双灰色清澈的眼睛,他会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我?会有所改变吗?我只知道在父亲最后的这些年,他总是会讪讪笑着,拉着我讲他的故事给我听,那许多皆是我小时候便听过多遍了。我想除了自己的父亲,没有人愿意听另一个人一生的故事重播如此多遍吧。

事实上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便已四十多岁了,这或许是一个人开始耽溺于回忆自己前半生的年龄分野。所以在我稍微懂事一些开始,印象里他便已是个喜欢叨絮自己身世的老人。

我父亲尚且说到我的太外祖母,也就是他的外婆。我父亲说这个老太太女人男相,南人北相,满口金石,说话铿锵有力,且非常爱干净。我父亲说从前在项家老屋(我祖母姓项)的时候,这太外祖母是大房。行为处事干练麻利,很有长嫂的样子。后来太外祖父(我太外祖母的丈夫)死了,二房三房的兄弟们居然约了外地的光棍,说好哪一天夜里让他们来抢亲。开玩笑,抢的是他们新寡的嫂子咧,还不就为了图他们大房的那块地。

我父亲说,还好先走了风声,我太外祖母得了消息,前一天夜里,穿着一身黑衣,带着我祖母、舅公,趁黑逃到芜湖去。

“否则就没有我了。”我父亲说。

所以这是我父亲他母系那边的故事?年轻的寡母带着两个孤儿开始逃亡。没有这个头儿,也就没有我父亲那一段了(更没有我在此拼凑着他们的故事)。

在我的想像里,我的太外祖母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嘎嘎叫着扑翅躲进我所能想像的暗影边界。它的嘴喙强韧有力,下端还有鲜红色的嗉囊,它的爪肢锋利嶙峋。在我的想像里,村人们用带着铁勾的长杆去拨弄它,想抓住它。但它瞪着褐色冰冷的双瞳,用它的喙爪去把那些铁勾长杆挡开。

这样的想像让我非常悲伤。仿佛我是某一只落难的鸟的后代。但我父亲的描述总让我不能遏止地幻想,那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老太婆,是一只孤独地被包围住,不断恐惧且虚张声势威吓着那些包围人群的,黑色的大鸟。

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这样的一幅画面:一群人摸黑围着一间空屋。他们提着刀叉棍棒,还有田里种庄稼的家伙,愣瞪瞪地围着那间空屋。

这样的一间空屋,这样的因为消息走漏而扑空围成一个空圈圈的滑稽的一群人,成为了我这个家族故事最起源的说故事形式。

“如果不是因为你太外祖母跑得快,就没有你祖母,也就没有我……”我父亲是这样开始说故事的。是啊,如果不是四九年我父亲跑得快,莫名其妙跑来台湾和我娘来那么一下子,也就没有我了。

我太外祖母带着一双儿女,孤儿寡母逃到安徽芜湖。那个女儿就是我祖母。我祖母项氏(我父亲甚至不知她的名),嫁到了无为。嫁给了我祖父。我祖父是大房。下面还有二叔祖三叔祖。三兄弟好赌。据说我太祖父在世时,原很有些田产。我父亲说他尚是孩童时,日本人屠杀南京,他随我祖父祖母逃回安徽,一日黄昏随乡里一个老辈在田里赶路,那老辈突然停下脚,对我父亲说:“小龙把子,从这里,到天边,原来都是你们骆家的地。”说是我太祖父一过世,三兄弟孝服没穿满,就在庄里开桌豪赌,被人设了局,一夜之间把祖产输个精光。

我父亲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回到那骆氏祖屋,我父亲描述那屋宅之巨大时,神情光采口气夸大得让我竟以为自己本应是什么豪门贵族之后(像张爱玲是李鸿章之后,或是张大春是张荫鳞之后)。我父亲说,那屋儿的梁,他妈十个大人都无法合抱。他曾在二楼的地板翻滚蹦跳,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那个木材之实,之高级)。我父亲且悲伤地说$结果我们骆家祖先的牌位,全给人家丢在茅房里了。

我小时候听我父亲说这一段,脑海里总会错幻地浮出这样的景观:在一片空旷无边际的田地里(那片田原来全是我祖先的),有一幢干他娘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木头盖的豪宅(那屋子原本是我家的),这幢豪宅经年累月地空荡荡在那儿(失去了它的后代不肖子孙,随时可以进去,怀旧伤逝地在二楼厚地板上无声地打滚)。而那幢古老豪宅的厕所便池里,漂着我们祖先的牌位。

这又是一个空屋的家族史意象。

(似乎原先该讲讲关于那空屋里“本来”该发生的事,后来力气全花在交代那群围着空屋,不相关的笨蛋的故事。)

“空屋,在这场庞大艰钜的说故事灾难里,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后来我阅历渐丰之后,发现那一整批和我父亲一样在一九四九年前后,随国民党部队灰头土脸撤逃来台湾的外省老B央们,在他们的身世回溯里,似乎总共通地、隐约地存在着那样一个巨大的空屋(那些屋子的大梁皆是十个大人无法合抱,且茅坑里且漂着他们大家祖先的牌位)。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本来”都有着一个显赫的家世,且无一例外地都是在共军围城(或渡江)的最后一刻,才糊里糊涂地翻墙逃走。年纪小些的是在睡梦中被黑绸衫裤放大脚的奶妈摇醒,满脸眼泪鼻涕地由奶妈驮上后门泊好的小船,在漫天火光中看见船老大一篙篙撑开浮在水渠上的浮尸;年纪稍大的总是记得临出门对妻子最后说的那一句:“我避避就回来。”当然他们的裤管里全塞满了袁大头裤脚绑死,后来这些袁大头不是在渡海的船上因为集体超重被抓狂的船老大喝令和所有行李一道丢进海里;就是在基隆港干他妈的被个骗子诓了,买了一篓橘子或一桶茶叶蛋。

他们总无法搭上本来该搭上的那艘船。不是买到假船票或是船票被扒,再不就是船总在他们赶至码头的前十分钟摇摇晃晃地开走。最后他们总可以伪装冒充或趁查票宪兵一个闪神,混上了另一艘船。而那原本他们要搭却错过的那艘,总在事后证实不是才出了港就沉了,要不就是被匪谍渗透,整船不往台湾却航向青岛或大连,全船的人最后都到北大荒去下放了……

作为这些老B央的第二代,我想那幢空屋的意象,只有在填写个人资料籍贯栏时,神秘又心虚地写下那个你从来不了的地名:“安徽无为”、“山东莱阳”、“江苏兴化”、“江西资溪”……才会幽幽藐藐地浮起。

或是在蜜月旅行时突发异想带你的新婚妻子,到南京水西门外,乘渡轮到江心洲,去探视那些你父亲当初离开前留下的儿女们(你的同父异母兄姐)。当你和那些年过五旬六旬的老先生老太太们围坐着一张红漆大圆桌,听他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思苦忆甜,文革时大伯父怎样被打断脊椎、哪个五堂嫂硬被撺掇出来指控大伯父调戏媳妇(她真的跳出来照做了),后来羞悔不已投江自杀,怎样一整家族的人全被打成黑五类(因为父亲逃去台湾的关系),怎样大伯母为了保香火,把三哥、四哥、五哥送回无为老家,谁想乡下闹灾荒硬是饿死了哪个……

这些那些……像是把你当作惟一可以听他们倾吐这以来他们所遭受冤苦的大人或官员(这一生哪,你父亲翻墙逃走后的半世纪)。“小弟哪……”老人们乡音很重地喊你。

空屋,翻墙逃走的那个,歧出到另一陌生之地开始了新的叙事。留在原地的那些,茫然地(被遗弃地)繁衍接续着他们没头绪的故事。

譬如我父亲说我祖父和他那另外两个弟弟在一夕间输光了太祖父留下的全部祖产(一望无际的田和那幢大房子),我祖父毅然决然带着我祖母(那个像只黑色大鸟逃离家乡的太外祖母的女儿),和一群因涝灾荒了田地的破落户,迁移至南京浦口间,那一段长江中间的众多沙洲,其中一个叫做江心洲的小岛。

我父亲说我祖父才华洋溢,是个标准的生活艺术家。他说我祖父会自己编网,网肚下面一只一只的鱼镟子,我祖父是自个儿打模烧锡汁铸的。(我父亲且模仿我祖父咧着牙趁溶锡镟子还未凝固,咬合上鱼网的模样)。那生网编好,遍身抹上猪血,放进灶上蒸笼里蒸,一天一夜,掀锅后,“那鱼网,”我父亲说,“比现在那些尼龙网要轻要韧弹性要强。”我父亲说,我祖父抓着一束网,趁夜黑鱼睡了,站在江边瞄鱼窝。瞄上了,望空一撒一兜,那网蓬地漫张开来,“像一个篮球场那么大!”(许多年后,我听一位美丽的女人,如梦似幻地说起一种叫做“帕什米娜”的高级毛料披肩,据说这种用青康藏高原山羊下巴毛作材料的织物,摺起时可以像块手帕大小放进口袋,走进冷气房,“篷”地打开,成为一张比大衣还暖罩住整个上身的大披肩。我便想起我祖父那夜里江边撒鱼网的魔术)。

我祖父且在那河洲荒地上圈地养猪,成为我这家族第一代的屠夫。我祖父自己找铁匠订作各种尺寸杀猪刀。我父亲说我祖父长大身材,以今天看应有一米九,洲上人都喊他“骆大个儿”。我祖父乐观开朗,爱逞豪气。每每家里断炊,我祖母要他出去收些帐回来。我祖父天亮出门,到黄昏时我祖母派我父亲去找人,总见我祖父和那欠帐的,一人一管旱烟,悠然自得蹲在门槛边走盲棋。我祖母便笑说:“你爸爸,是个烂板凳的。”

我父亲说他十四岁时我祖父过世。和大伯父弟兄俩披麻戴孝拿着帐本,去找洲上一位开杂货铺的刘四爷。那人一看兄弟俩来了,马上关了店门,领着一户户人家去说:“人家骆大爷仁义,现在丢下这两个小的走了,人家总得过日子。”当天钞票银币收了整篓子。第一年在洲上永定村买了九亩几分地,我父亲说,那样大的地,春秋两季(春天大麦、小麦;秋天玉米、大豆)足足可以养活一大家族的人。第二年又和人合买了二十几亩地。(后来我和新婚妻子回江心洲,看到我父亲口中昵称“老墩子”的那一片地,已经变成“南京雨花台区污水处理厂”)。

我父亲说,有一天,一个叫石天昆的清帮师父,突然来家里,说当晚要在家里开香堂。我父亲说我祖父不在帮,但和这些庵清弟兄时有来往。我大伯父作不了主,只有允了,那天晚上,来了上百人。开香堂,收徒弟,拜祖先、拜前人。人进人出,灯火通明,我父亲还记得有一个叫马永成的,跪步磕头方式都弄错,被纠正了好久。

第二天天亮,这个石天昆才熄炉阖簿,率众而去。后来是听另外一个在帮前辈说,那天晚上,江北来了几个人,带了手枪、快慢机,之前盯了几天,想这家人突然买了那么大片地,怕是发了什么横财,原就要在那晚下手。没想到半路冒出这个石天昆,在你家开香堂,人家候到半夜,烛火通明,人影摇动,就没敢下手。算是逃过了一劫。

这个石天昆何人也?想是你祖父生前的交情。

我父亲说,那时家运实在太旺。于是就有人想起,当初在无为老家盖那幢大宅时,(又提到那幢空屋了吧),工人曾看见大梁上,爬上了两条小青蛇,一前一后,一晃即逝。便有人说,这骆家后代有子孙要发,且会应在大房。

当初留在安徽老家的二房三房(二叔祖三叔祖,就是和祖父一起把祖产赌输掉的另外那两兄弟),在老家的状况非常不好。据说二叔祖有一回喝醉酒,忿忿不平地说祖坟风水全发在大房,他要挑大粪刨祖坟淋进去……。

我父亲说,留在老家的骆家人穷到什么地步呢?二叔祖母是无为县有名的美人,二叔祖死得早。你太祖母无力替三房娶媳妇,就让三叔祖娶了你二叔祖母。等于是小叔娶了嫂子。这在地方上,是等于乱伦败俗的大事,不过实在那年头真是太穷了,后来好像还请了族长和学堂里的先生作主,这事才忽弄过去……。

又回到那幢空屋。没走开而遗留下来的族人。我父亲说,后来他回安徽老家修祖坟修族谱,每在二房三房的叔祖母的两个空位困惑踟蹰。那原是同一个女人同一个名字不是?二房三房延伸而下的子裔全由她的胯下生出。

对于我父亲这种方式的叙述,老实说我有一肚子狐疑。譬如说,二叔祖扬言要浇大粪到祖坟里去。这是什么意思?他后来真的做了吗?难道我太祖父的坟里,现在还埋着一泡我二叔祖的老屎吗?还是说就在他老人家发狂夜挑大粪走坟地,刨开墓$,把大粪淋下的那一瞬,远在他乡的大房里的某一个子孙(我父亲?)突然异想天开,翻墙出走,跑到大海另一端一座他们从没听过的岛上,从此如风中打陀螺那样晦气了一辈子……

或是这个二房帕斯给三房的叔祖母,(我父亲且强调她是个美人)到底当时是怎么回事?(我不知为何偏执地担心她穿什么样的裤头)父亲说就是因为老家穷才发生这种兄终弟及的人伦悲剧,那么铁定不会替新婚的小叔和再醮的寡嫂风风光光地办桌烧红烛拜堂闹洞房喝交杯酒这些玩意儿了吧?应该就是在哪一个寻常的黑夜,美丽的寡妇睡在她丈夫(那个跑去祖坟淋大粪的二叔祖)生前一道睡的炕上。然后是那个她当弟弟从小看大的小叔,黑里生手生脚地摸上炕来,鼻息喷着酒气,闷不吭声便解她的裤头……

她允了吗?黑暗里她是快乐的吗?年轻男子陌生又无比熟悉地拨弄着她那孤立在穷乡僻壤(或繁错的家族谱系)的女人身体时,她的胯部、大腿肌肤、腰际的鸡皮疙瘩……在承受着另一具男体找寻新的贴合方式时,(他们可是兄弟呢)有没有憎恨地咀咒这一整个族姓所有关连的人(包括我在内)……

我这样迷惘地臆想着我的二叔祖母(三叔祖母),她在那空洞无边际的族谱之海里(我只知道她叫“二或三叔祖母”,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在那一雌配一雄(某某公配某氏:譬如我祖父祖母是家龙公配项氏,我父亲我娘是家轩公配张氏,我与妻则是以军公配郑氏……设若我年轻时即与W成为同性恋且坚持成婚,则族谱就得记上:以军公配W公)的记忆梯阶里,仅以称谓便向后世子孙们宣称:老娘曾经……老娘见识过……说来那弟弟的货不比做哥哥的,但真的比哥哥温存体贴……我觉得她定有一肚子的牢骚要发。我的二叔祖与三叔祖,兄弟们一先一后将他们减数分裂成为单套染色体的精子们,甩进我二或三叔祖母年轻美丽的胯下,像是把一个小说的章节打散重组,变成时间序列完全改观的另一个故事。或是把已成固定曲式的一首演奏曲的某几把提琴或单簧管抽出,重新调音再放进正在演出的乐团……总之我的二叔祖和三叔祖,在我二或三叔祖母那发着光的子宫里,大玩时光倒流的游戏。那原已早在我太祖父的那粒精子和太祖母的那粒卵对位确定的协奏曲,又被我二叔祖三叔祖的顽皮精子,拆解交换,反复把玩,加上花腔变奏。彷佛回到机率发生的那个初点。

我父亲讲到我家族史里这段叔嫂乱伦兄弟换手的尴尬往事时,嗓音变得干涩痰窒,脸上的表情如痴如醉,梦幻迷离。后来我发现我父亲晓晓不休地讲叙着我家枝蔓芜杂的家族史时,其实是无比滥情地将之此拟为自己这一生命运的缩影。当他讲到我那位像黑色大鸟般逃离家乡的寡妇太外祖母时,我猜他是不胜唏嘘地想到自己这一如漂鸟离巢再不得归还的荒谬一生。当他想到那位在族谱称谓上摆明了一生不止阅历一$的二或三叔祖母时,浩瀚的族谱星图里,漫长的时空漂流中,我那呆板平凡一雄一雌单号入座的骆氏家谱里,竟只有他这个被命运捉弄的子孙(只有他与所谓的“历史”、“时代”如此贴近),可以与那位寂寞的祖先(那个美丽的女人)对话。

对于他本人,他这一生,至少经历了我大妈和我娘。

作为分岔的另一端,他是我大妈,除了之后改嫁的独眼龙之外,这一生经历的男人之一。

我父亲说我祖父最懂吃鱼。他说长江里有一种鱼最娇贵,一出水即死,就是“桃花流水鳜鱼肥”里的鳜鱼。肉质鲜美的不得了。我父亲说我祖父为了解馋,可以伺候那鱼儿到这样的地步。他说我祖父央人雇一艘小船,船老大替他把着方向,他一边垂竿,一边用个小炭炉在船上起锅,一小锅热汤等着。等那鳜鱼一出水,一摆两摆还来不及死,姜丝伴着一起清煮。那滋味,哪是现在这些沙西米海鱼或是鱼$里吃人屎长大的鱼能去比的……

我父亲说,我祖父有一次带他到江心撒网。谁知道一网撒进鱼窝$:成千上万的鱼子鱼孙鱼祖宗在那网兜里翻跳,像漫天下冰霰,银光迸射。大的足足有一条汉子胳膊,小的则如婴孩小指。我父亲说他和祖父爷儿二人愣傻在那一整家族欢奋挣跳着全数死亡前的团圆之舞,啪啪啪互相用鳞片拍击着对方……。

我父亲说后来我祖父叹了口气,拿起腰间鱼刀割破了网。说:

“算了吧。一整家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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