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号仓库(短篇小说)

2004-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9期
关键词:自杀者总督咖啡厅

黄 凡

黄 凡

本名黄孝忠,1950年生,台北人。台湾中原大学工业工程系毕业。曾任食品工厂主任,英文杂志社企划,《联合文学》特约撰述。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近20种,散文4种。曾获台湾中国时报小说奖首奖及联合报小说奖等。为台湾当代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九十年代初自文坛隐退,十年后复出,新作爱好评的同时旧作亦被重读。

1月台与咖啡厅

当初不知什么原因,竟有人想到利用火车站闲置仓库,建造一座大型艺术文化园区。一种比较可信的说法是———为了那些金属艺术家以及打击乐表演者,避免自他们工作室倾泄出的惊人噪音,骚扰到邻近社区。———园区设在车站里面就不会有这种麻烦。因为候车的人们,永远分不清火车煞车声和金属敲击声这两种声音的不同内涵。而当车站播音员,用一种激昂的、恐吓的声音宣布:“北上一〇八列车的旅客请在第一月台上车,北上一〇八列车……。”在他吸口气的间隙中,适时插入了某种类似敲打不锈钢的声音,(这个连园区管理员都分不清究竟来自金属艺术家或是打击乐表演者。)候车的旅客往往误认为声音出于朝他们直冲而来的列车,事实上,北上列车离进站还远着呢。

虽说如此,机灵一点的旅客未能在预期时间(这段时间大概是廿秒)内,见到他们即将搭乘的列车,也会将怀疑的视线越过第二月台,投向对面长长的奇怪仓库群。

此处共有大大小,小仓库三十间,仓库编号从1到30。人们第一眼印象,会觉得是仓库没错,是那种典型的老式砖造仓库建筑。但如果再看第二眼,便会发现,这些建筑群透着古怪,它们的外墙经过装饰,隔开园区与铁轨的矮墙上则摆置了盆栽和小石雕,这和旅客记忆中的铁道仓库完全不一样,缺少了搬运车和苦力,以及那种混合了尘土、柏油和枕木的气息。

当中最醒目的,要属建筑群前端的这间改装成咖啡厅的大仓库,它的一整片砖墙被打掉改成透明玻璃窗,好让候车的旅客与用餐的顾客建立某种心灵的联系,就像候鸟与流浪汉,当他们互望时,刹那间产生的模糊共鸣。

今天,咖啡厅主任柯立齐,一如往常斜倚在柜台边,茫然地望着月台上的人群。自从接任这个职位,一年来,他经常会泛起有人跳下月台的念头(传说30号仓库园区建立以来至少有六名摔落月台的旅客,其中有四名原因不明,一般认为这些人有自杀嫌疑),虽说没有人会怀疑自杀者的目标是仓库(为了抄捷径而跳下月台),因为不会有人为了欣赏艺术而甘冒生命危险。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光想想就会令人反胃。前几天的新闻报导,一名老妇被火车辗毙,警察同志在半公里外铁道旁居民的厨房里找到半块吃剩的肝。

是的,光想就不得了,万一———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不管什么原因,如果有人反方向从咖啡厅翻过紧邻的矮墙,冲向月台(当他极其沮丧时,也有过同样的冲动),这个动作保证吓坏不论是候车旅客或是用餐客人,其结果是咖啡厅的玻璃窗将布满这个人破碎的尸块、脑浆和鲜血,甚至那颗变形的头颅还可能挂在屋檐下,怒视底下惊恐的人群。

是的,更难令人忍受的是,新来的总督导会借此加高围墙,像监狱那么高。

没有了窗景,没有了与月台的暧昧的互动,整座园区会立刻丧失活力,驻园艺术家也将流失他们的创作灵感,这些人是靠灵感过日子的。7号工作室(园区共有23间工作室,编号由4到26,管理人员便以编号称呼他们),是位画家,他就曾坐在窗前,一瞬不瞬地瞪着月台长达五个钟头,这也是此地的最高纪录。事后,大家问他看到了什么?

他回答:“墙。”

柯立齐当时不明白那个字的涵义。但是他现在完全明白,他也看到了画家心中的墙。每个人都会面临这么一天,不是吗?每个人都免不了撞墙而死。他喜欢这位画家,他喜欢与月台旅客对视,他喜欢此刻泛起的惊悚感觉。想到有朝一日,竟有人为奔向艺术而死,他就心跳加速、汗毛竖立,他喜欢想像的惊悚。

“主任,那个人又来了!”侍者阿贵走过来小声说。

那是个脸色阴郁的卅多岁男子,最近几天,每到黄昏便会准时出现,他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不是低头沉思,便是凝望着窗外。旅客都上车后,月台一片空荡,只除了那位踽踽独行的站务员,当后者消失在转角处(也许躲到墙后抽根烟),男子会收回视线,轻轻摇一下头,随即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叹息,然后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好像杯中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也许———”柯立齐奋力从想像中回到现实。

“主任担心的事,”阿贵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他是来这里打工的艺术学院学生,“可能真的会发生。”

柯立齐当下决定上前跟他说话。

2展示馆

展示馆紧邻着咖啡厅,共有大小两间,自从总督导引进布袋戏和歌仔戏之后,现代艺术就被逼退到了小型展示馆。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艺术家们绞尽脑汁想办法使它变大,他们打掉一整片墙,让它和画家(那位创下呆坐五小时纪录的7号驻园艺术家)的小工作室连在一起,因此画家就得带着画架四处写生,不过他倒是整座园区唯一能将自己作品长期展览的人。

这时候,馆长萧志杰正蹲在地上,瞧着面前那堆从西海岸运来的结晶盐,这些洁白晶莹的小东西被“装置艺术家”布置成“甬道”形式,四周则用黄色塑胶绳围了起来,以免让人误以为这是神坛常见的“过火仪式”,而用脚去踩。

“是海盐,没错吧!”

这是个金属般且带着鼻腔共鸣的声音,把萧志杰吓了一跳,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总督导来了,这位新上司具有一种神出鬼没的本领,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每个人的背后。

“是的,总督导。”馆长站起身,视线仍没移开。

“上面摆一只破钟什么意思?”总督导指着盐堆上的一只塑胶闹钟。

“我也不是很清楚,”萧志杰回过头说,“不过可以从作品的名称———那天你离去之后———去想,十分耐人寻味。”

总督导没作声,他突然蹲下来,抓了一把盐,凑近鼻端闻了闻,他是个秃头的小矮子,萧志杰俯视着这颗掌管“30号仓库”的光头,心里有一种敲它两下的冲动。

总督导站起来,将手上的盐往前撒,再拍拍手,用一种嘲弄的眼神,仰视部属。

“改个名字会比较贴切,像‘盐分地带的呐喊就很好,盐民们的辛苦要让大家知道,老萧,你不妨建议一下,但不要说是我说的。”

■ ■ ■

萧志杰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笑话讲给大家听,老总闹的笑话还真不少,这位政府派驻此地的文化官员,最近的奇想是要求咖啡厅兼卖槟榔,主任柯立齐逼不得已,只好这么回应———“那我们就得雇用槟榔西施好凸显本地的‘槟榔文化。”这话果然堵住老总的嘴巴,他下半辈子大概不会再提“槟榔”这两个字,因为这会和那些淫秽的、不道德的女人连在一起。

当萧志杰冲入咖啡厅,一进门便被阿贵拦住。“主任在那边,”阿贵低下声音,“那位客人可能有自杀的倾向,一连三天……。”

“我过去看看。”萧志杰说。

3站务员

几乎没有人有这种经验;当两列火车交错而过,而你被夹在当中。站务员陈海就经常有这种恐怖的经验,他负责清除铁轨上的障碍物。你很难想像旅客会从车上丢下什么东西。尤其普通车的乘客,他们凭借着可以自由开关的车窗,便毫无顾忌。有一次陈海居然捡到了一只假脚,现在这个东西还摆在“失物招领处”的一只篮子里和泰迪熊、凯蒂猫、恐怖鬼娃娃一起。

刚接下职务时,首次被交错火车吓坏的陈海,立刻跨过短墙溜进咖啡厅里,后来他就养成下班后到此地报到的习惯。他喜欢这里的气氛、喜欢拚命抽烟的艺术家以及和健谈的管理员交换车站与园区的情报。

今天,下班前一刻,他被叫到站长室。

“听说你常去对面喝咖啡?”站长问。

“下班后,我去吃饭。”陈海回答,他不明白老站长的用意,虽说老站长素来不过问园区的事,但同事们都心知肚明,老站长其实打心眼里痛恨那个地方,他们拿走他的仓库,改成这么个可笑的与交通事业毫不相干的东西,就好像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再贴上一块五颜六色的胶布,而非药用纱布。

“你不妨透露一下,有旅客反映;他们注意到,有人边喝咖啡边嘲笑别人候车的焦急样子,”站长露齿一笑,陈海感觉到那是种不怀好意的狞笑,“这种事嘛———,”站长故意拉长声音,“让人不舒服。”

陈海前往园区的途中,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传达站长的抱怨,老实说,他自己却十分喜欢从月台上观察咖啡厅用餐的客人,好像看水族箱里的金鱼。

此外,他还听咖啡厅主任提过;那位秃头督导有意加高矮墙。很奇怪,这两个敌对老家伙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这是什么时代?价值观混乱、还是人性的龌龊面?他决定不传达老站长的讯息。———

民主、自由万岁!

陈海若无其事地步入咖啡厅,发现柜台上没有人,包括阿贵、主任、展示馆长都围坐在一角。

4总督导

每逢将车子驶入站内停车场,总督导便泛起一种愤愤不平的感觉。停车场的规划与管理可以说是“即兴式”的,完全比不上老单位,部里的每一格停车位都比此处大上一倍,且有花台间隔。你一打开车门,便觉花香扑鼻,管理员还会跟你行礼说,“长官早!”哪像这个乱糟糟的地方?他现在的车位上不仅出现养乐多瓶、卫生纸等不雅之物,更可恶的是,铁路局的某个混蛋竟划给他一格紧邻男厕的停车位,你打开车门,一眼便瞧见厕所内的“尿人”,他们一律眯着爬满眼屎的小眼睛,一边现出排泄时的淫秽表情。

不过,说来好笑,这种愤怒很快成了他每日早晨的“提神剂”,他的斗志终会在最后一道关卡———那位出口管理员的鄙视眼光中,彻彻底底被激发出来,那管理员的表情,任何人都解读得出,类似“你把车子停在我妈妈肚皮上了”的涵义。

总督导习惯地在停车场与自己办公室之间的一百公尺距离咀嚼他的“愤怒早餐”。当他推开办公室大门的一瞬间,他的愤怒达到了最高点,但也同时开始急速下降。一旦有“早安”的声音传来,他的脸上立刻浮上一副僵硬的,不知所云的笑容。

他直接走向自己的房间,步伐沉稳、目不斜视,但是他仍能用眼角的余光收集到必要的情报:饮水机旁两个突然压低声音的年轻承办员,一个故意弯下腰翻文件的老会计,一个廊下迅速踩熄烟头的庶务,最后是那个正在对着小圆镜检视自己的老处女———那是他的秘书,他知道她会慌张地将化妆品扫进抽屉,并紧随他的脚后跟进入办公室,然后沏上一杯茶。果然她都这样做了,同时一边用讨好的声音说:“总督导早,您今天真精神!”

“你也早。”

“上午的试演会,是不是按照原定的时间举行?”

试演会针对动态艺术、审查会针对静态艺术。总督导比较喜欢前者。在未任官职前,他是名社会运动家。七四、七五年间,他的运动量达到最高点,他和同志们“冲撞”所有挡住民主的东西。他后来认为这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他也常常对后辈说———这是些向往“民主改革”的年轻人,只可惜要改革的大项目已经不多了———“那个时代啊!理想是我们永恒的伴侣,而热情在我们的血管里燃烧。”那个时代可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不比现在,每天要侍候这些娘娘腔的艺术家,要听他们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废话。如果不是“愤怒早餐”的滋养,他必定会觉得萎缩。他一直不明白,是什么人在背后使坏,让他被眨到这堆闲置的仓库来。老长官郑金水有一次告诉他:“不要问什么人的主意,你把他当改革的一部分,艺术这个东西已经脱离人群太久了,你要让人民重新感受到艺术的温暖,你要建立本土民俗艺术的地位,让它们有朝一日能够取代外来的‘贵族艺术。”老长官每句话都掷地有声,老长官来自基层,作过一任县长,是真正知道民间需求的人。不过党掌握政权后,一些老同志都完全变了个样子,他们成了新的“既得利益者”。

“没有别的事了?”

“是的,总督导。”

秘书小姐离开后,总督导取出备忘录,写下这些句子———改革、行动、救台湾!

■ ■ ■

行动开始了!总督导在十点整走出办公室,前往第一展示馆。

这是间能够容纳数百人的大厅堂,馆长萧志杰已经等在那里。两个人一块落坐,准备审查今天的默剧试演。

灯光暗了下来,表演开始;默剧演员作出一些逗笑的动作,他又跳又滚,十分卖力。

“名字改了没有?”总督导小声问。

“您是说———,”萧志杰没料到总督导会提起昨天的事。

“那个弄来一大堆海盐,搞什么‘观念艺术……。”

“‘那天你离去之后,”萧志杰说,“他没有改名字的意愿。他说他的作品是一种开放性的论述,海孕育万物,盐是它的结晶,盐上摆的旧时钟,象征某段生命的刻度,整个作品充分表达了时空的连结与流逝。“那天你离去之后”的你,可以是上帝、可以是观赏者、也可以是情人。端看你自己的诠释。他说总督导您的解读———‘盐分地带的呐喊,您由此联想到盐民,所彰显的特殊心态,是个———。”

“是个什么?”

萧志杰吞了一下口水,勉强收回舌尖上“屁!”这个字。

“是个———人权艺术家。”

萧志杰有点担心自己平白无故创造了这么个怪名词。偷望一眼总督导脸色,发现并没出现预期中的不悦,反倒有些受用的样子,看来马屁是拍对了。“人权”这两个字还真管用!

“你告诉他;艺术一定要能兼顾人权,人权是世界的共同语言。”总督导作了结论,“嗯,这家伙还算了解我的心,至于作品的名称嘛———就算了。”

5艺术家

金属艺术家戴民拥,每当进入他的工作室时,便有一种惶惶然的感觉,后来他终于发现;原来是门牌上“13”这个数字作祟,此园区共有23间小仓库改成的艺术家工作室,他不幸被分发到“13”这一间。艺术家可能比一般人还迷信,因为他们过于敏感,常会看到比别人更多的东西。有一天灵感来了,他便在1和3之间加上一个小小的红色符号“+”,这个符号拆自从地摊上买来的一件金属十字架,经过处理后再喷上红漆,“1+3”这样的创意不得不令人叹服,不仅破解了“13”的诅咒,还加进了宗教的意涵。

今天,金属艺术家在离开工作室前,一如往常,取出手帕擦拭那只红色小十字架,每当做这件事时,他的内心总泛起一种小小的成就感。

隔邻那位“打击乐表演者”胡乃光刚刚开了门,戴民拥先是探头往里张望,发现没有访客(尤其是那位惹人厌的总督导),便闪身入内。

“打鼓的,你在干嘛?”戴民拥边说边四下搜寻,但令他失望的是,此间竟无任何吸引他的金属制品。自从原先的金属烟灰缸被A走后,胡乃光不声不响地换上一只十元商店的塑胶品,而且好似一夕之间,大家都学会了在戴民拥出现的地方,将金属制品藏了起来。

“打铁的,你听听这个———”

胡乃光开始在一堆瓶瓶罐罐中敲打起来,戴民拥仔细一看,原来是各式各样的陶瓷骨灰罐,有些上面还刻着奇怪的符号,可能是外国制品。

“你觉得这首〈望春风〉怎么样?”

“不错,光头总督喜欢这款悲情的东西,”金属艺术家说,“不过用这玩意见当乐器,你不觉得会触霉头?”

“不会,这么解释就不会,”打击乐艺术家回答:“骨灰,象征寒冷的冬天,在冬天望春风,特别有强烈的感受。”

“这个嘛———说到冰冷的冬天,听说北欧有个‘锯冰乐团,用锯冰块的声音谱成曲子。”

“没错,禅宗公案中有这样的话,‘其时,山河大地尽作琴声,所以大地皆能奏乐,冰块石头自然也能唱歌,这是音乐的最高境界。”

“好吧,算你会说,”戴民拥眉头一皱,心生一计,“打鼓的,你有没有想过豆腐;不知豆腐唱歌是什么模样?”

“豆腐呀、豆腐呀……”胡乃光顿时陷入沉思中,他的表情恍若在灵魂深处被人重击了一下。

戴民拥得意地离开,他因为兴奋而觉得喉咙干渴,该是喝咖啡的时候了!他一边想到那些一敲即破的豆腐,以及有人竟把这件事当了真———豆腐唱歌,真他妈的好笑!———非得把这个笑话讲给大家听不可。一边加快脚步前往咖啡厅。

中途经过“捏面人工作室”前,戴民拥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这件饱蕴“艺术能量”的东西习惯地吸引了他。每天前往喝第一杯咖啡前,这个东西必定绊住他的脚,让他蹲下来,对着它猛吸———“灵感之元气”。

它就是:捏面人的吃饭家伙———一辆老旧的“幸福牌载货用脚踏车”,车后轮货架上还绑了一具木箱,每逢周休二日,这木箱上便插满了花花绿绿的小面人。不过戴民拥的目标却是那一组连接踏板的铰链,以及把手上的小铃铛,他预备将它们拆下来,再偷偷换上新的铰链组和铃铛,前者一般自行车行都买得到,小铃铛则可能缺货,非得自己动手仿造一个不可。

至于这新作品,戴民拥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构想,题目则早已订好,就叫———“悲情的公路”,这个名字保险博得“光头总督”欢心。

脚踏车后面大门忽然打开,露出一张苍白的、饱经风霜的脸。

“你、你、小偷!”

“捏面大师,是我,不是小偷。”戴民拥站起身,“大师”是他给捏面人取的外号。

“你、你叫我大师,不、不、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放眼台湾,谁捏得比你好,”戴民拥勉强将视线从脚踏车移开,“对了,你怎么把脚踏车锁在地上?”

“听说有人要、要偷。”

“谁要偷这种老东西,卖不到五毛钱。”

“不是老东西,是,是古董,还还上过电视、电视。”

“这年头,猪都上过电视,算了,最近有什么新想法?”

“有呀!”捏面大师脸上放光,“我想、想到捏个大型作品,叫万、万民拥戴。”

“什么!”这真是个老马屁精,而且“万民拥戴”这四个字完全冲着他戴民拥来,他内心嘀咕着,嘴中却说,“万万民,不就一亿嘛,你要捏一亿个面人?”

“不、不是,几十个就可以。”

“我想也是———名字好是好,”戴民拥作了结论,“不过政治味太重,不适合面粉制品。”

离开捏面大师,金属艺术家吹着口哨走向咖啡厅———那辆脚踏车给了他某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

6天王与天后

“竟然有人挑选此地作为自杀的场所”这项恐怖的消息,在第二天中午便已传遍整座园区。每间工作室或多或少都采取某种因应之道。其中最夸张的当属天王与天后(这是金属艺术家给布袋戏和歌仔戏表演者取的外号)。布袋天王在自家大门上挂上一面虎头,歌仔天后则吊了块八卦,这两样东西据说对镇邪驱鬼十分有效,还有天后预备好当天(自杀日期也许就在最近几天),以第一时间举行“超渡法会”。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咖啡厅,此时此地气氛十足诡异,几乎所有园区的艺术家都到齐了,大家把桌子并了起来,像要开座谈会。

金属艺术家正在说话,他的主题是“艺术家的自我了断”,他以可怜的画家梵谷为例,当他说到“普罗旺斯的阳光提供了自杀者的能量”时,一眼见到天后开门进来,立刻中断演说,他拉了把椅子,示意她坐下,接着说:

“不知道你对自杀者有什么看法?天后小姐。”

“自杀嘛———,”歌仔天后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慌张,但她毕竟老于世故,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国家剧院公演,这个愿景使她能无畏地面对每一种挑战,包括面前这位资深的“顾人怨”铁工,于是她吞了一下口水,用一种做作的、权威声音说———

“死后会变厉鬼!”

爆起一阵大笑,有人甚至喷出嘴里的咖啡。

“大家安静!”金属艺术家说:“天后小姐的幽默,正好给本次大会作了结论,现在散会,麻烦各位将桌椅归回原位。”

于是有人离开,有人继续讨论。一脸悻悻然的歌仔天后找到布袋天王,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后者瞪了她一眼,同时用一种压抑住的谴责声音说:

“林小姐,你真有想像力。”

“谢谢啦!你才是大大的有想像力,廖先生。”

“两位都有大师级的想像力,”金属艺术家突然插入他们中间,“天王先生,听说你正在搞‘电脑布袋戏,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用电脑操控小机器人表演?”

“不是这样啦———”天王是位矮小精干的中年男子,一般认为现代改良式布袋戏的雷射效果为他首创,“是一家网路公司希望跟我合作,推出一套游戏软体。”

“这个学问太高深了,”金属艺术家叹了一口气,“太前卫了!怎么样,天后小姐是不是也有兴趣?”

“我?”

“是呀!布袋戏可以,为什么歌仔戏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天后咬牙说,“艺术一定要本土化!本土艺术一定战赢外来艺术!本土艺术万岁!万岁!万万岁!”

“啊……”布袋天王说。

“啊……”金属艺术家说。

7传言

秘书小姐询问过三个人后,确定“自杀者降临”这项传言真正存在,便决定抢在旁人之前向总督导报告。她是个谨慎的人,而新任上司(尽管他已接任半年,她仍认为他尚未进入状况),却是个追根究柢的人。

她小心地敲了门,听到“进来”这两个字,才推开门。

当她将传言向总督导报告时,完全出乎预料,总督导丝毫没有动摇的表情,他以一贯低沉严肃的声音说:

“自杀是一种怯懦的行为,不论什么理由。”

“可是———”她发现这位上司比想像中更冷峻,他像根挺立的冰棒。

“我想你要说这会伤害本园区的形象,没有的事,有人还跑到总统府前自杀。这件事不需要讨论。我现在要打电话给老长官,他们答应参加我们歌仔戏的演出,这才是重要的事,”说到部里长官将要粉墨登场,他就不由得兴奋起来,“长官们真正体贴民情,甘愿为艺术牺牲奉献。”

秘书小姐自动告退,她知道伟大的上司们打这种电话时,都不希望有别人在场。她带上门,轻呼一口气,调整一下脸色,好作出“莫测高深”的笑容。

过了半个钟头,展示馆长萧志杰过来报告这件事,他说艺术家们都有些不安,园区里出现恐怖气氛等等。不过总督导仍然不为所动。

“知道了。”他以这句暗示谈话到此为止。

萧志杰离去后不久,咖啡厅的柯立齐进来了,他告诉总督导,这位“自杀嫌疑者”,不是什么破产者或失业人士。他是因为过于怀念亡妻而有轻生的念头。

“什么!”总督导十分惊异,“这年头还有为这种事寻短?”

“他是这么说的,”萧志杰无奈地搓着手,“我不知道怎么劝他,我没有太太,不大能够体会。”

“太太过世多久?”

“大约三个月吧。”

“还在悲痛期。”

总督导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口,他的窗子看不到月台,但可以看到一片蓝天,和在树后若隐若现的民宅,那些房子盖得奇形怪状,有一间顶楼加盖了鸽舍,成群的鸽子在附近兜圈子;这种鸟向来是和平的象征,但那户人家养的鸽子既肮脏又惹人厌,昨天还在他的窗台上留下粪便,那堆白色、恶心的东西留下的痕迹,令他想起那个“装置艺术家”的作品,叫什么来着———“那天你走了后”———那天你家堆满了鸽粪之后,你每天对着那堆臭屎,不会厌烦到想自杀吗?总督导庆幸自己从未打算当个艺术家、文学家什么的,那不是堂堂男子汉干的事,堂堂男子汉应该时时刻刻想着为社会谋福利,帮老百姓解决问题,好让他们不至于厌烦到想自杀。最近老百姓自杀时有所闻,那是教育的问题,一定要灌输他们自杀是懦夫的行为,艺术家也应当有这种责任,艺术家应当以身作则,不要一天到晚搞什么同性恋、杂交、酗酒、吸毒这种自命前卫的行为,艺术家一定要自觉,一定要作人民的表率,不要以为在地上撒几把盐就了事。艺术家一定要作些使人高兴的事,振奋的事,更重要的是教育百姓:做人要勇敢。像歌仔戏和布袋戏就不错,他们强调的忠孝节义是老百姓最需要的教育。人一生不光是在吃喝中打转,人一定要有崇高的理想,有了这样的理想,受点生活上的折磨算什么,有这种理想的人是不会自杀的,就算你打断他的腿,在伤口上撒盐,他都不会自杀的。

“我会去开导他,”总督导转过身,目注柯立齐,“生命的意义,在于———责任、勇气,荣誉,我一定要让这个人明白,自杀是最不道德、最可耻的行为。”

8总督导VS.自杀者

总督导非万不得已不会踏进咖啡厅一步,虽然那是个赚钱单位。“赚钱”这两个字本就听来可鄙,何况还得面对月台上那些愚蠢的脸孔,候车的时候为什么非得露出那种茫然的、失智的表情?为什么要东张西望?火车说什么都会进站,你做什么表情都没用。为什么不买本口袋小书看看。

总督导准五点钟下班后,迅速走向咖啡厅。此时他的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想到“自杀”这回事,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想的是候车旅客需要读什么样的书;他的第一个结论是———妇女同胞们在等待时最适合阅读:“食谱”。一顿想像的美好的餐饮绝对可以排遣旅途的寂寞等等;那么男性同胞呢?封闭的车厢对胸怀万里的男人,可是一种折磨,因此他们的最佳选择必得是———“铁道之旅”、“乘风破浪钓鲔鱼”、“乡土心、台湾情”这类健康、正面的书籍。

了解自己的聪明才智在这么个“阅读指导”的题目上,得以充分的发挥,总督导的脸上泛起自信的微笑。他推开门,对上前致意的下属点点头,便顺着咖啡厅主任柯立齐手指的方向,一面慢慢收起笑容,一面以检阅部队的姿态前进。

自杀者绝对会听到这阵坚定、权威的脚步声,绝对会,但是他却没有抬起脸,为什么?此人是个天生的自大狂吗?这一点是总督导最担心的。

自杀者依然垂着头,似乎陷入沉思中。总督导默立在桌前,两手互握置于腹部,他的大拇指微微动着,仿佛无声地说着话。

自杀者的眼皮突然上翻,总督导觉察此人眼角余光一闪,就抓住这一刹那,总督导拉开椅子说:

“我可以坐下吗?”

总督导不等他回答,迳自坐下,他将双手放置桌上,仍旧交握,但拇指已停止晃动。

自杀者猛然抬起脸,速度快得使两人同时吓一跳。

“请,请坐。”声音微细得有如低声自语。

“我是这里的主管。”总督导打量面前的男人,这人面貌平凡,且为了遮掩平凡,唇上畜了八字须,眉毛很淡,眼下泛黑,一双三角眼空洞,无神,头发既脏且油,灰败瘦削的脸颊,一脸该死的表情,总督导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人。

“这里……什么?……那里……。”

“这里是附属于30号仓库文化艺术园区的咖啡厅,我是此地的总督导。”

“啊!失敬、失敬。”自杀者说这句话的时候,脸孔朝向月台,好像是对那里某个人说的,可能是那位正走离他们视线的站务员。

“你对车站很有兴趣,是吧?”总督导冷冷地说。

沉默,一段难堪的沉默。总督导注意到原来聚集在门边的咖啡厅员工们已经溜得不知去向。

过了好一会儿,自杀者开了口,仍然没有移开视线。

“我不喜欢月台,”他说:“不是离去,就是回来。”

“那又怎么样?”总督导从舌尖上收回“废话”这两个字。

“来来去去、来来去去,无休无止,乏味得很。”

“你可以买单程车票。”总督导没有说出的是这一句———“到地狱就没有来回票。”

自杀者突然转过脸,第一次正眼打量对方,“我喜欢轮子。人类因发明了轮子,文明得以快速进展,尤其是火车的轮子,又圆又结实。”

“你喜欢轮子?”

“你有没有数过,每节车厢底下有几个轮子?”自杀者不答反问。

“我怎么会?”总督导突然泛起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火车底盘有隐藏的轮子,你得钻进车下才能发现,”自杀者压低声音,“……。”

“你说什么?”总督导不得不倾身向前。

“我说,万一火车开动,那么———。”

总督导感觉自领口吹进一阵冷风,汗毛纷纷竖起。

“报告,”原来那阵风是秘书带来的,她无声无息地出现背后,“夫人的电话。”

■ ■ ■

这个晚上,总督导作了个噩梦。

在梦中有一百辆火车,一辆接一辆从他身上辗过。

那时候,他正仰躺在铁轨中央,寻找那个该死的隐藏式铁轮。

9行动开始

自杀者与想自杀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乃真正有过自杀行为(用美工刀在手腕上划一道小痕当然不算),而后者则是一种普遍的、流行的想法(有一类心理医师甚至这么说:偶尔想像一下自高楼坠落,可能具有平衡精神状态的功能)。当经济情势恶化之际,自杀的念头便像宽频电波般地笼罩在城市上空。也许有一天,你一打开手机会出现这样的简讯:

“快去死吧!小鬼。”

30号仓库的“自杀嫌疑者”在与总督导见面的第二天,竟然出现在月台上时,大家一致认为此位看不开的仁兄,正式跃登“自杀行动者”那一级。而且这一种谣言便顺理成章地散布开来———。

是总督导前晚的一席话,激发他的自杀行动,至于什么样的话能够促成如此简明的效果,则说法不一。不过,以金属艺术家的推论最具代表性。

———“总督导肯定这么说:我不相信这种小事值得赔上自己宝贵的生命。”———

大家一听立刻明白;总督导犯了立场上的错误,这类错误在谈判术上绝对是最致命的败笔。以自杀者的立场来看,“为何自杀?”这件事绝对是大事。同时自杀者万万不会承认自己的生命是宝贵的。

咖啡厅主任柯立齐是第一位发现月台上异状的人。

黄昏一到,月台上照例出现拥挤的旅客。火车进站,放下一些人,同时吸进一些人。几分钟后,应该腾空的月台上,却出现某人和他长长的影子,这影子由西向东,随夕照拉长,当影子从玻璃窗入侵咖啡厅,再探向柜台,柯立齐随即警觉到有个奇怪的人站在月台,由于背对着光,柯立齐费了番功夫,才赫然发现;这个人是———自杀者。

柯立齐呆呆望着月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当远处汽笛声响起时,他如梦初醒,同时发现自己汗毛倒竖,他的内心逼迫他作出一些营救性的动作;例如放声大叫、或奔向月台。但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无法移动的脚甚至发起抖来。原来救人是这么困难的事!

柯立齐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火车慢慢进站,却未停下,因为这是一辆北上的货车。

并未出现想像中的混乱与尖叫。柯立齐偷偷张开眼睛。

货车很长,中间一排拖板,载运了一辆辆老旧的坦克,迷彩的车身和斜斜伸向空中的炮管,在暮色下,现出狰狞的表情。

……被这么重的火车压着、被这么重的火车压着……。

货车终于离开,月台和铁轨间苍茫一片,一阵风吹来,刮起了几片塑胶纸,它们像飞蛾般在空中盘旋,然后下坠。

自杀者此时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10自杀者VS.总督导

第二次行动隔了两天,自杀者出现在月台时,咖啡厅员工和几位等在那里的艺术家,都立刻通知他们能够通知到的人。

此刻,紧邻月台的窗边,已经人头攒动,几乎所有的艺术家以及几位莫名其妙陷入“目击自杀”的一般民众,他们随着窃窃私议的艺术家们挤到窗边,人人面露惊慌,不过却也在几分钟内打听到事情的始末。

“应该有人去劝导他。”某个人这么说,却不见有人采取行动。

“没有用的,”人群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原来是总督导,“对习惯性自杀者,什么方法都没有用。”

“阿弥陀佛。”歌仔戏天后说。

跟着有人开始小声念起经来,顿时将咖啡厅变成佛堂。

总督导皱了皱眉头,依他的身份,他不宜待在这种是非之地。于是他也合起掌来,不情愿地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快步走回办公室。

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似乎都去看热闹。总督导拿起一份报纸,随手翻阅;社会版出现一行斗大的标题———失业男子杀死女儿后引火自焚———。

总督导触电一样丢下报纸。开始在房间内踱方步,竭力去想一些愉快的事。

他先想和太太的蜜月旅行,但脑海里却插入太太那张衰老的、僵硬的脸。赶紧换个画面吧!想一想还在老单位,某次接受厂商招待,喝到半醉时,突然出现的喷火女郎,真真惹火!但不到两秒钟,他太太的脸庞又出现眼前,她用一种“神圣婚姻的督导者”的眼光望着他。

总督导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回办公桌。

真倒楣!他心里想,你想什么都没用,月台上那个玩命的家伙会使所有的念头扭曲、变形。

那么就回家吧,回家太太会作好晚餐等他,热腾腾的饭菜以及一张衰老、僵硬的脸。

“如果,我自杀了,她会怎么样?”总督导立刻痛恨自己会这样想,自杀竟然具有如此可怕的传染力。

总督导夺门而出,快步奔向咖啡厅,他希望那个人慢一点采取行动。

但是,在咖啡厅门口,他探头往里瞧,发现人群已经不在窗边,都各自形成小组,乱哄哄一片。

总督导碍于身份,不能加入这些“座谈会”,只得失望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静待秘书小姐进来报告。

秘书小姐果然进来,而且脸色因兴奋而泛红。

“那个人跳下月台,站在两组铁轨之间,不一会儿站务员跑过去,就是那个常来园区逛的小伙子陈海。他真的好勇敢,他紧紧抱住那个自杀的人,忽然两列火车交错而过,实在惊险万分!

“他真想这么做吗?”

“真的想,大家都这么认为,后来站务员也过来喝咖啡压惊,他说这个自杀者解释说,他为了抄近路到园区,所以跳下月台,没有人相信这种鬼话。”

“他是冲向我们园区没错?”

“是的,总督导。”

冲向园区!立刻总督导的内心出现一幕血淋淋的画面,一堵沾染了鲜血与尸块的矮墙。说有多恶心就多恶心。总督导随即停止这些画面。他让不同的画面取代它,那是一堵与月台隔绝的、漂亮的高墙,它至少要有三公尺高,这堵墙将隔开天堂与地狱两个世界,这一边是气质高雅的文艺园区,那一边则是烦嚣低俗的月台。

———那么,自杀是必要之恶了,反正这个人决定要死,那么这样的死法倒还不错,能促成高墙的设立。要不要给这位自杀老兄在墙下立块碑呢?碑文要怎么写呢?“你的壮烈成仁”,还是“你的奉献牺牲”,还是“你的大无畏精神”……?总而言之,任何事都得往好的方面想,不是吗?

总督导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但是秘书怀疑的眼光使他即刻收回笑意,恢复严肃的表演。怎么能这样想呢?一条人命呢,但是“壮烈成仁”,还真有些贴切。

总督导内心痛苦挣扎着,为了抵抗极力上涌的笑意,他的脸孔扭曲起来。

“没事,你下班吧。”他的声音颤抖着。

■ ■ ■

第二天黄昏,自杀者进入咖啡厅。

一阵骚动是免不了的,艺术家们互使眼色,一个个溜出咖啡厅。最后只剩下不明就里的观光客,他们谈着艺术、文化、生活见闻,或是望着月台,模模糊糊希望那上面有什么事情发生。

侍者阿贵端了一杯水,走向角落座位,不知何故,小小绊了一下,那水溅到自杀者身上,后者朝他露齿一笑,白白的牙齿上似有流光一闪,侍者阿贵顿觉毛骨悚然。

“恐怖!”回到柜台后,他逢人便说,“真恐怖……。”

11直捣本阵

随后几天,自杀者定时在咖啡厅现身,虽说没有像以前出现在月台上那么吓人,但大家一致认为他可能打算转移阵地。有一种说法是:他将于某项大型集会上演出“身体切割艺术”,观念艺术或装置艺术中虽有放置大便、死婴、解剖尸体等作品,但这个作品恐怕绝无仅有。这样的想法鼓舞了金属艺术家戴民拥,他很快找到那位展出“那天你离去之后”的艺术家,后者先是一脸兴奋,继而泄了气。

“古代日本武士的切腹自杀,就是一种身体切割艺术的表演,”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时代不一样了,你要我去说服他,按照我的艺术观点去自杀,这会触犯教唆杀人罪,那不行的。”

“太可惜了,”戴民拥说,“依我的看法,人和金属没有两样,金属也有心灵,所以他们也会自杀,你听过金属疲劳吗?因为不堪长期的操劳,有一天它就自杀了!很多飞机半空中解体,便是这个原因。”

话题到此打住。两位艺术家都觉得有必要去“真正”观察一个有深度的自杀者,也许这人会是个,套一句术语———“碎片拼凑后,再被打破的碎片”———换句话说,自杀者也许是个难得一见的“样本”,是个“双重的变型艺术模型”。

“艺术家有必要真正了解对象?要诠释对象须进入他的内禀特性吗?还是艺术家只需要单方面的主观认知?因为他知道绝对客观根本不可能,那么诠释的意义究竟在哪里?”理念艺术家在走向咖啡厅途中,脑中一直在回荡着这个传统的难题,“再说,诠释的工具是符号,任何艺术都是符号的呈现。符号的本质是一种相对性的存在,所以我诠释自杀者,同时自杀者也在诠释我,可是我和自杀者是否将会连结成一个等待他人诠释的巨大符号?‘字所短少之处,无物能是,这句话是诠释的终点,还是开始?”

当他抵达咖啡厅入口时,却未推门进去,反而呆立在门前思索了半个小时,然后离开,他悲哀地发觉自己没有能力面对自我和打算终结自己生命的对象所形成的艺术困境。

艺术家也有无法表达的时候吧!

■ ■ ■

第二天,自杀者似乎警觉到自己被孤立在咖啡厅的一角,便决定离开那个角落,走出咖啡厅,开始在园区闲逛。

第一个发现他的是秘书小姐,这时候是下午三点钟,她正带着给展览馆主任的公文,匆匆穿过实际上是个小小展示区的“中央广场”,广场上摆着几块标示活动内容的大型看板,以及一座象征园区精神的金属雕像———那是座自由女神与观世音菩萨的混合体,作品名称是“心眼”,捐赠者为前任金属艺术家。

自杀者一身黑衣黑裤,扁长躯体,配上一张苍白、僵硬的脸,大白天里这张脸仿佛散发着阴森森的死亡气息。他猛然转向秘书小姐,后者惊叫一声,拔腿便跑。

现在自杀者离开中央广场,走进第一区,这是条八米巷道,两边一式修缮过的老旧仓库,这些红砖墙配上黑色木门的建筑是艺术家们的工作室,几乎每个人都在门外设计一些小装置,借以彰显自己。大部分工作室紧闭着,只有几扇敞开的门,自里面泄漏出隐约人声。

“1+3”号的金属艺术家戴民拥正在焊接一副脚踏车链条,当他瞥见门边人影时,本能的防卫动作,使他将手中喷着蓝焰的氢气吹管朝向那个人。

“哪一位?”他取下护目镜,定晴瞧向大门,人影却已消失,不过可以确定那是自杀者不会有错。那个人究竟要做什么?难道对他的高温化学制剂感兴趣?这种东西足以在一秒钟内致人于死。他有必要将这件事向上反映,也许能够组织个守望相助队什么的。

下一间敞开的大门前,自杀者无声无息地出现。

这间是歌仔戏天后的大工作室,她和徒弟们在排练两星期后此地的公演。天后演出唐三藏的角色,正用心揣摩三藏如何面对妖精,是要义正严辞呢?还是谆谆善诱,旧本的三藏是个“唠叨的老好人”,然而时代不一样了,面对邪恶,他应该挺身而出,对“打击犯罪”、“维护治安”作出贡献。

“老师,你看门口!”助理拉拉她的衣袖低声说。

天后不情愿地转头,眼前所见使她先是张大嘴巴,继而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门口:“你、你、白骨精!咦……咦……咦。”她居然唱了起来。

歌声一停,工作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难堪的沉寂。

自杀者眯着的眼睛一下张开,妖异的眼光扫向每一个人。

过了半晌,门边的自杀者移动了位置,使自己背着光,完全陷入阴影里,脸孔逐渐模糊的自杀者终于开了口,声音从齿缝中迸出,像蛇一样。

“我听说贵团计划在两个星期后举行公演,是不是这样?”

12致命的谣言

“确定在两周后的歌仔戏公演日。”

这项谣言迅速席卷整座园区。

“死日”来自天后的推论,她哭哭啼啼地将这个“恐怖日期”告诉总督导,由于那一天上司们将莅临,甚或客串演出,且会带来大批媒体记者,总督导仅只想了几秒钟,便也陷入同样的惊恐中。

“选择这一天,肯定有不寻常的意义。”这是大家共同的疑惑。

各式各样的猜测出笼,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人文的,其中最具建设性的当属布袋戏天王此句———

“依在下浅见,此人必是歌仔戏迷。”

■ ■ ■

此后几天,一身黑色装扮的自杀者,出没于园区的每个角落,他的行径越来越古怪,表情也越来越空洞,一双红眼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嘴唇无声地抖动,好像在跟某个不存在的人交谈———一般的猜测,此人乃他的亡妻。

几天下来,这位入侵者似乎掌握了整座园区的作息,艺术家们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他们关上工作室,三五成群聚集在咖啡厅里,有几个人甚至下起注来。不过受害最重的自然是天后小姐,歌仔戏公演攸关她的前程———她日日夜夜都在坚持或放弃中煎熬。这一天,在众人的怂恿下,她冲出咖啡厅。此时,自杀者正蹲在不远处的一棵“假树”下。

天后的怒气紧随距离的拉近快速下降,当她终于面对这个“人”时,她的惊恐开始上升。

自杀者从蹲姿中抬起头来,那张脸背着光仿佛没有了五官,加上所采的姿势,这个画面说有多邪气就多邪气。

天后闭上眼睛,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死人、死人、死人……。”说完转身跑回咖啡厅。

聚集在窗口的群众不免失望,当她推门进来时,金属艺术家排众上前,讥笑道:

“他答应跟你喝咖啡了吗?”

“打铁的,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天后老羞成怒,“你在看好戏是不是?公演不成,园区名誉受损,你也有政治责任!”

“笑话!我有什么责任?”金属艺术家冷冷道:“你的戏迷为你疯狂自杀,干我屁事!”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戏迷,”她警觉到问题即将被转移焦点,立即住了口,求助地望向布袋戏天王。

“真正的艺术绝不会让人疯狂,”金属艺术家说,“只有那种没头没脑的偶像剧才会。”

“你说谁没头脑?你说本土艺术没头脑!”

“我可没这样说,有没有头脑看观众就知道。我说的是偶像剧,听清楚了,天后小姐。

出来打圆场的是布袋戏天王。

“大家少说两句,”他说,“政治归政治、艺术归艺术。”

“自杀属哪一项?”金属艺术家把矛头转向他。

“政治吧,大概。”

“是呀,该自杀的是那些挑起族群仇恨的政客,”不知为什么,侍者阿贵竟然插进嘴来。

在场的艺术家们都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这个年轻人。后者搔着头说:

“就当我没说好了,干嘛这样看我?”

“少年仔,你不懂,”捏面大师说,“自杀就是自杀,根本跟政治无关,自杀是小我的行为,政治是大我的行为,不能相混。”

“大我也会自杀、国家民族也会自杀。”阿贵不服气地嘀咕着。

“只有饿死的艺术家,没有自杀死掉的政客。”打击乐艺术家说。

“说的没错,”后现代画家说,“大家听过政治艺术这种话没有?那是政客发明的,专门用来贬低我们。”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静默,众人纷纷借口离开,因为谁都知道,总督导最近常以“政治艺术家”自许。

咖啡厅只留下金属艺术家和阿贵三个人。

“一群孬种!”画家说。

“马屁精!”画家说。

“无耻政客!”阿贵说。

“你怎么那么痛恨政客?”画家很诧异,“你这么年轻,难道受过政治迫害不成?”

“嘿、嘿,”阿贵干笑两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讨厌政客,他们话说得多,事做得少,天天告诉你;希望最美。我们哪有什么希望?”

“会这么想,你就有希望。”画家叹了一口气,“我们还是散会吧!”

两个人离开咖啡厅,经过自杀者,都没有停下脚步,他们不知道应该对那个人采取什么态度。

因为“自杀”在这一刻已经成了众人之事,已经有了“政治诠释”。

13分裂

再没有人关心“为什么自杀?”这件事,也没有人企图去说服那个人“停止自杀”,大家在意的是“自杀日”。

“歌仔戏公演日”借势提升为“园区存亡日”。艺术家也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他“准时自杀”。一派则希望他“早点走路”。

慢慢地,由于前述的原因,园区人士对自杀者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他们再也不惧怕面对他,有人开始跟他打招呼,甚至小声跟他说两句话。

“加油,”金属艺术家这一派人经过他身边,都会匆匆丢下这么一句,“你一定要坚持。”

“不要那么固执!”天王天后这一批人则这么告诉他,“早走早超生。”

然而自杀者总是对他们露齿一笑,并未作下任何承诺,他还是维持一贯的漫游态度以及树下蹲姿。

歌仔天后与金属艺术家争执后三天,自杀者又回到咖啡厅的角落。

情况似乎有了戏剧性的变化,园区人士开始以“温暖”的态度对待他,他们陆陆续续地坐到他身边,跟他闲话家常。未了,甚至有人向他大吐苦水。

譬如咖啡厅主任就向他抱怨,为了拓展业务,希望能增加一项“酒类服务”,建一个小吧台什么的。

“想想看,在灿烂的星光下,艺术家们端着红酒,灵感自杯中升起。”

“好构想。”自杀者说。

“上面却说什么都不准。”

“你们总督导是个什么样的人?”

咖啡厅主任忽然站起身。

“我该走了,至于总督导嘛———”柯立齐四周张望一下,凑近脸,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几个字。

也不知道柯立齐说了什么,自杀者竟然捧腹大笑起来。

“有那么好笑吗?”柯立齐疑惑地离开他。

另一位具有代表性的倾诉者是布袋戏天王,他似乎认为将死之人,只会把秘密带入坟墓,他毫不讳言地指责别人。

“那些非本土艺术家都是小偷。”

“为什么?”自杀者问。

“他们偷外国人的东西,来唬弄本地人。”布袋天王恨恨地说,“懂几个英文字有什么了不起。”

“Why?”

“什么狗屁展览!不知哪里搞来一大堆盐巴,腌菜啊?”

“那不能说是小偷,最多只能称为抄袭。”

“打铁的偷捏面老师傅脚踏车,你说是不是小偷?”

“你有证据吗?”

“有证据我早就叫警察来抓他。”

如此这般,园区人士来来去去。一夕之间,将咖啡厅的那个角落变成他们的告解室。弄得自杀者不胜其扰,终于决定“自杀一下”给他们看看。

这次行动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午后,天上下着细雨,游客绝迹,因此整座园区呈现出难得一见的凄美情境。

自杀者此时业已站在$望台上足足有三个钟头,一动也不动。不过因为穿着一般的黄色轻便雨衣,刚开始并未引起注意。直到此刻,才被大家发现,秘书小姐立刻迅速向总督导报告。

办公室里的总督导听完,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似有所悟地握拳朝虚空猛击了一下。

是了!“地点”有了,肯定是$望台没错。那里足有五层楼高,“公演”当天,他只要往那儿一站,作出跃下的姿态,保险引来救护车和消防车,那时园区里必是乱成一团,要是他再待久一点,再耍点“自杀动作”如在栏杆内外爬来爬去,那电视转播车和警车就都齐备了。届时,不要说“公演”,连“彩排”都搞不成。观众保证一哄而散。大家寄以厚望的“西游记”———本土戏剧的荣耀,势将成为本地文艺界的一大———笑———话。

总督导面红耳赤地奔向$望台。

他吃力地攀登阶梯,当终于面对自杀者,他却扶着栏杆,上气不接下气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自杀者缓慢转身,湿漉漉的脸一无表情。

雨突然增大,总督导费力站直身子,用衣袖擦拭脸颊。隔着雨幕,面前这个黄色人影,在移动时,甩出一片片水珠,加上背后扑来的低低云层,在这一刹那间,总督导觉得此人仿佛来自阴曹地府。

静默了半晌,总督导方才如梦初醒。

“你、你怎么不往下跳?”他大声说,“现在就跳!现在就给我跳!”

自杀者歪着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对方。

“神经病!”他突然丢下这么一句,随即直直穿过总督导身旁,头也不回地下楼。

整个世界突然之间只剩下总督导一个人,雨继续下着,在雨雾中,一个喃喃自语声,不停地重复着:

“现在就跳,现在就跳,现在就跳……。”

1431号仓库

总督导的愤怒传遍园区每个角落后,有一种传言是他打算雇用黑道弟兄把自杀者赶走。果然第二天出现一批举止暧昧的年轻人,他们探头探脑的模样令人起疑,不过事后证明“纯属巧合”,大家虚惊一场。

话又说回来,自杀者登上$望台的动作,除了造成园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力外,更正式宣告了一个大家无法挽回的命运。

总督导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方步,他满眼血丝,显然一夜未曾合眼,他不时地要秘书去寻找自杀者的踪迹。奇怪的是;这个人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现身。

总督导在中午时分忍不住进入咖啡厅,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下,他走到角落,一屁股坐在那张沾满“死亡气息”的椅子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得所有低声交谈完全静止。除了吞口水的声音外,没有别的。

———难道这是某种被迫害情结?

大家都看得出来,总督导“真正”被昨天的事激怒了!他那张严肃、憔悴的脸,仿佛刻了“神经病”三个字,再没有比从一个即将自绝灵魂的嘴中吐出的这三个字更讽刺的了。

这三个字将永远铭记于园区里每个人的心中。总督导自己也深深了解,他真正成了此地的“笑柄”,这个故事也必将永远流传下去,它将突出于所有的“园区野史”中,后代将会津津乐道于他的事迹:他将会是———永恒的“30号仓库艺术文化园区的神经病”!

为什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对园区无私的奉献牺牲,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回报?

坐在自杀者座位上掌管园区的这个人忽然露出羞愧与委屈的面容,随后他把脸埋进双掌里,开始用压抑的声音啜泣起来。

当他终于抬起头时,一块手帕递到他面前,那手帕带着香味,来自歌仔戏天后。

总督导回过神来,天后却已不见。

他四下张望,发现每个人都回避他的眼光,人人脸上都现出既同情又鄙视的表情。

就在这一瞬间,他赫然发现自己变成了“自杀者”。而且竟然在深深体会那个人的痛苦,那是种无可言喻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

■ ■ ■

艺术家们轮流爬上$望台,站在那里,一面让风把衣服吹得“啪哒、啪哒”响,一面品尝着“死亡”的滋味。这是种全新的感觉。谁也料不到这座老旧,不起眼的$望台,一夕之间竟成了园区的圣地,成了与某种神秘世界发生“联结”的地点。

这群体验人士当中,最夸张的,要算秘书小姐了,风扬起她的长裙,而那张正在被岁月摧残的脸,在飘动的长发里若隐若现。当一辆北上货车自她脚下通过时,她不禁放声大哭起来,货车离去后,她的哭声依旧在园区里回荡。

■ ■ ■

在这般微妙、复杂的情绪中度过的园区人士,次日黄昏时候,听到自杀者再度出现的消息,这回他站在第二展示馆斜斜的屋顶上。

自杀者一贯黑色打扮,尤其那袭短大衣,背着阳光加上风的效果,使他像极了白昼出现的吸血鬼。

当他第二次由仰望改成俯视时,人群开始有了反应。先是一阵波浪式的窃窃私议,逐渐升高为混合的嗡嗡声。然后突然的一声尖叫,使得情势顿时失控。下一秒钟,每个人都扯开喉咙捉对叫骂。园区两派艺术家同时陷入“歇斯底里”的情境,某个人率先拉扯对方,随即所有人跟着扭打起来。

好一场艺术家战争!

当骚动在行政人员劝阻下终于平息后,大家才抬头看向屋顶,却发现自杀者早巳消失得无影无踪。

■ ■ ■

第二天下午,自杀者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下闯进总督导房间。

他站在办公桌前,先鞠了个躬,再对着那颗不知所措的光头说:

“我来申请成为驻园区艺术家,”自杀者的声音异常的温柔,“我提出的作品,您见过的,就是我这一段日子与园区的互动。它的名字叫作‘31号仓库,这座仓库实际上并不存在,它仅只存在于你我的内心深处。包括您以及所有的园区人士,同时都是这个作品的建构者与解构者。至于我呢?我负责提供诸位的创作灵戚、动力及意义,我可以说是超越了建构与解构,诠释者与被诠释者。符号与非符号。我是真正的艺术家———虚拟实境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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