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蕙菁
张惠菁,1971年生。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爱丁堡大学历史学硕士。曾获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台湾华航旅行文学奖、台北文学奖及时报文学奖。著有散文集《流浪在海绵城市》、《活得像一句废话》、《闭上眼睛数到十》,小说集《恶寒》、《末日早晨》等。
围观的人很快就散了。
他们看见“蜘蛛人”的最后一眼,是他的右脚尖。当“蜘蛛人”把身体往上撑,他先让左腿跟着攀上去,只剩下一条右腿还在人们的视线里停留了一会。不过这下停留比大家预期的时间都长,他们还看见他的右腿尖在空中晃了一下。一瞬间他们以为他要掉下来了。
可是蜘蛛人没有掉下来。如果他真的掉下来,大家也会很有兴趣看。不过他终究没掉下来。他的右腿在空中晃了一下,之后他整个人就从查理与其他围观者的眼前消失了。
除了查理以外的所有人,这时像退潮一样地散开。不过他们的兴致还在“蜘蛛人”身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主张蜘蛛人“肯定有精神病”。许多人赶着去搭电梯,想到大楼底下看看蜘蛛人会不会又爬下楼。如果他疯了他们希望他疯得彻底一点。彻底到足够把一件疯狂的事做两次,一次往上一次往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准备把今天的见闻讲给家人听,也许是在饭桌上。只有查理跟“蜘蛛人”一样,在这城里没有家人。晚一点他可能会跟小左说起“蜘蛛人”,不过现在他还站在原地,他的脖子还维持着刚才观看“蜘蛛人”的角度。他也想看看“蜘蛛人”会不会又沿着原路爬下来。
这是查理第二次到上海时的事。比起他前一次到上海时,一模一样的只有和平饭店。上海一年一个样,计程车司机都这么说,变得太快。关于这城市未来发展的种种美好预测,总是来不及实现就过去了。连小左都变了。
小左确实变了。也许从他和田雪重逢的那一天开始变,从他手握住弄堂底的铁门栅栏那时开始变。怎么可能不变?他到上海后过的生活,和他在台北是两码子事。他跟田雪、青青两个女孩同时维持着暖昧的关系,在台北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上海可能是他生命一次逸出常轨的演出,荒腔走板的变形。也可能上海只是他在台北没有机会实现的人生,被掩盖住的反面。
如果不是偶尔还有熟人从台湾来的话,小左尽可以过他的上海生活。坏就坏在熟人还是会出现的。如果你不能跟过去所有认识的熟人割断关系,你就不会拥有完美的流浪(最先认识到这点的是青青),你就不会拥有全新的生活(这个说法最热情的支持者是在Rojam舞厅里带着所有人高喊:“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新生活”的那个混血DJ)。
小左在上海不是没有碰见过台湾人,可是那些人和他的台湾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田雪、青青和台湾无关一样。他们是他在上海新认识的,那些李总陈董张总之类的。在异地认识的人,自然归属异地。他们当然也可以聊起台北大安路那家意大利面店,有卖红酒冰淇淋的。还有复兴南路巷子里,那个总是大排长龙的肉圆摊子。他们可以搜刮一些共同感知过的台北片段出来,他们各自曾在不同的时候,站在那相同的街景前。可是他们没办法把对方想进那街景里。不。他们曾经咬下复兴南路同一个摊子的肉圆,可是他们不是熟人。不是熟人就只看得见上海的小左,把不穿小左在台北是个什么样的人。
“台湾夏天热不热?”田雪和青青都曾经这样问过他。
“热啊。”小左说。“没有冷气简直不行。在南部,我是说台湾南部,夏天柏油路啊热得像要融化一样,走在路上鞋底都快被粘住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田雪就说:“跟香港一样嘛。”她没去过香港,不过她的香港“干爹”跟她说过香港的天气。十六岁的田雪这时抛出香港来作比较,就跟台北十六岁的女孩把手袋上的名牌标志朝外晾着一样。而二十一岁的青青只能用上海的夏天来想像台湾,上海是她唯一知道的城市,连暑热都是用上海的暑热来分级的。
田雪和青青都或多或少听过小左的“台湾生活”。当然是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餐馆或咖啡厅。田雪和青青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她们了解小左唯一的方式是透过他的述说。她们听说小左曾在十七岁那一年骑单车旅行(其实有三分之二的路程在火车上)、她们听说小左认识张惠妹的制作人(其实是企划还是宣传)、她们听说小左最爱去的地方是一家爵士pub而且跟老板混得挺熟(真巧他和查理选了同一个地方)。
“张惠妹是不是挺矮的?”这是田雪比较有兴趣的部分。
“是啊,不过她到哪里都要穿高跟鞋。”这是小左在台湾报上看来的说法。
小左的台湾生活(其实也就是他到上海以前所有的人生)只存在在他的说法里。他说得太多了。还不到谎言的程度。可是已经多到不得不加上一点夸大编造。小左编造他的台湾,像田雪对她的过去说谎一样。所以我说如果小左把田雪爱说谎,当成跟她分手的借口,那真是超不公平的。
“路上去了些什么地方?”青青问着小左的十七岁单车旅行。
……小左后来也不记得对她说了些什么。好像说过南方的灯塔。好像说过太鲁阁。也有可能是从对台北人更平常一点的,阳明山开始说起。
无论小左说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有人记得真相,就是谎言也不会成为圈套。第一个让小左感到台湾已成了个圈套的人是查理。第二个才是我。
没错。就是查理。就在查理到机场那一天,他在无意间提醒了小左他留在台湾的那一部分。
“我前天经过你以前住的地方。”查理说。“四平街对吧?”
“好像有人正要搬进去。堆了一堆纸箱家具在楼下。”查理说。“真不容易啊。你那个小器房东,房屋漏水也不修,真佩服你还住得下去,就是懒得搬嘛。你搬走了我以为那房子再也租不出去了呢。地点是热闹,交通又方便,就是房子旧了,是吧?”
小左还想起那个他住了五年的地方呢。在从机场到上海市区的公路上,下午的阳光里,小左想起那个有点阴暗的老房子。其实田雪问他在台湾住什么样的地方时,他回答就是一般的电梯大楼啊。那算是个谎。不过小左并没把它当成一个谎。本来如果没到上海来,他也打算搬到中永和一带的大楼去了,同样的租金可以住比较大的面积,又是新大楼,也有捷运经过。要不是查理提起四平街,小左都快忘了那个住了五年的地方。那间陕小的、采光不良的旧公寓,都快被小左随口编造的中永和大楼给盖过去了。然而查理的出现使得小左的过往更生顽强。过去从来没有因为他的编造而改变。
“$。那个房子啊。”小左忽然在上海下午的阳光里想起那个铺着老式瓷砖,经常有找不到来源的霉味的浴室。
小左是带着青青一起去机场接查理的。查理并没发现这当中有什么不对劲。其实呢,小左和青青的交往,是背着公司的同事在进行。换句话说,虽然全公司上上下下都在猜,可是大家都装着不知道,按理说小左和青青应该努力尽责地装作他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不过查理抵达在一个星期天。星期天是公司洽外的日子,小左与青青的时间租界,这一天他们往往仗着上海人多,碰到认识的人的机率不高,在街上拉拉小手什么的。星期一到了公司再继续掩人耳目。查理到的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天,他们的戒心就松了。何况查理待两个礼拜就回去,又是老朋友了,小左觉得不怕他把事情透露给公司里的人知道。
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别的原因。还有别的原因使得小左在机场等查理时,特意牵着青青的手。会不会小左其实是有那么一点虚荣心,故意带个漂亮的上海女孩去接机呢?
如果你当面问他,他死都不会承认。可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真的,就是这样没错。小左真的是有那么点虚荣。小左的虚荣不是在炫耀青青,不是高中男生那种有个马子就自以为罩得住的没水准虚荣。小左虚荣得稍微深沉一点。他要炫耀的是他在上海有个不一样的生活,女朋友只不过是这生活的证明。
———你现在看到的,并不是在台湾时的那个我。
对。那天在机场,小左牵着青青的那只手,传递的是这样的讯息。这讯息让他十分激动,以至于和讯息一起流出来的还有小左的手汗。握在青青手里,粘答答湿糊糊的,是小左的虚荣。
不幸的是,查理并没有看见他们手牵着手的样子。查理的行李箱卸下飞机时,被某个粗鲁的工人把箱底的轮子撞歪了。这导致了查理在走出海关时极为狼狈。他把行李往前拉,行李却往右跑,他要行李停下来,行李反而往前滑走了。短短一段路查理走得歪歪斜斜,像那些在飞机上贪小便宜,喝多了免费酒的人一样。他根本没时间抬头看见小左和青青手牵手的样子。小左只好放掉青青的手,过去帮忙———他再不放青青也要放了,手汗实在湿得太严重。
那天晚上小左把查理送到旅馆,一起吃顿饭后,放查理休息(查理这时还像小左刚来时对工作那么认真:“今天得早点睡。明天你早点来接我去公司。”让李总拉去K房几次他自然就解风情了)。小左送青青回家。在计程车上他问青青:“几点了?”
青青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十点钟了。”
那时小左在很久没和田雪连络之后,忽然又想起了田雪。已经连续好几次,田雪打电话来,他都推说工作忙。田雪虽然没多问,但他想她已经明白,渐渐地她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对小左而言,田雪这样在K房认识的女孩子没有来历,他不觉得自己需要给他什么交代。其实这样说不公平,因为跟K不K房没关系,他后来也没给青青交代。
但这时在计程车里,小左想起田雪有一只很差的表。田雪脖子上挂着昂贵的V3380手机,手上却戴着廉价粗糙的表。穿着时兴的衣裳,用的却是不好看的皮包。田雪整个人就像她说的谎,在细节上无法自圆其说。
而小左这时还没完全理解。当上海这城市出现了像查理这样的熟人、上司兼老友,小左的上海生活也同样有无法自圆其说的危险。
第二天查理一早就让小左接到了公司。他以一种代总公司来巡视版图的庄重心情踏进公司大门(放心好了,这样的心情也不会维持很多天)。他在许多员工当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孔,自然地向青青打了个招呼。
青青只是微笑点头,没多说话。可是红芸与李静已经迅速交换了眼色。十分钟后她们在厕所里碰头,由李静代表为那个反常的招呼提出解释。
“他们肯定见过了。不会错的。”李静说。她挑着眉斜着眼向红芸投去讨好的眼神。“这马青青,动作真快,左Sir的朋友她都先见过了。接下来,要左Sir把她弄到台湾去见父母了吧?”
红芸冷淡地对着镜子补妆。她没说话。可是李静从她美丽脸孔上那轻蔑的表情知道,她的说法已经获得了通过。
因此查理第一次到上海,最先完成的其实是把小左的上海生活捅出两个破绽。那以后他就发现自己没什么事做了。公司派他去上海视察,本来就是形式上的功能大过实际。他维持无事可做的状态,直到他发现和平饭店为止。
查理在上海只待了不到两个礼拜,却去了和平饭店五次以上。每次都是晚上去,去听老年爵士乐团在Bar里做现场表演。Bar的消费不低,入场就算钱,五十钱还是九十块,我忘了。饮料当然另计。听说点曲子也是按曲计费的,查理没点过。
可是和平饭店的爵士乐,从任何一个角度听都不是好音乐。到底都是老人家了,也许当年他们曾是红极一时的乐手,可到了这把年纪,小喇叭手的中气都不足了,从喇叭口冒出的音符危危颤颤,比老人家的鼻孔在冬天里冒出的白气还虚弱,不知道这一声底下还会不会有下一声。鼓手的手腕也僵硬了,你简直要把鼓点误听成是他们的关节在喀喀作响。
那是真正的老爵士。那音乐里真正有一种“老了,不行了”的意味。可是在快要吹不下去、奏不下去的边缘上,竟然一次又一次拉回来,还真的又吹不去了,又奏下去了。等到观众疏疏落落的掌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几乎要以为自己为他们鼓掌,是因为“好险”、“真了不得,竟然奏得完”。那音乐不是好音乐,可是你不该把它当成爵士乐来听,把它当成特技表演你就会觉得真厉害。
查理听和平饭店爵士乐的方法,可能是所有在场听众当中,最接近把它当成音乐来听的。除他以外,现场其他人大抵都意不在听。比如穿红毛衣的老外,头发都白了,看起来年纪不轻。可是他年纪老,并不表示他比别人容易欣赏老年爵士乐。相反地他欣赏的是年轻,每隔几个小节就把嘴唇鼻头或是眼皮按到身边那年轻的中国女子脸上去。那中国女子和大部分老外身边的中国女子一样,颧骨过高,眼睛太细,眼角又吊得太高,活像刚拉完平剧妆,一时皮肤还松不下来。只有身材令人惊艳,属于丰胸长腿的西方人比例。他们刚坐下来的时候查理忍不住偷瞄他们。对他而言,这样长相的老外配着这样长相的中国女子,也是非常之上海。
查理后面的一桌,显然跟音乐的关系又更远。十几个胖瘦不一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像别的城市来的考察团之类,脸上那得意的样子,是用公款旅行的人才有的气势。他们一坐下来就开始大声喧哗,笑声把本来就危危殆殆的老年乐团演奏声,逼得更稀薄更可怜了。查理鄙夷地想,这些人不过是来这里沾沾老上海气味,但他忘了自己也一样。等到查理前面桌的两个中年妇女不耐考察团的吵闹,第三度回头瞪视时,查理也跟着回头瞪他们一眼,算是尽尽自己那部分正义的责任。不过他又不好意思瞪着太明显,以至于那桌嘈杂考察团的团员们,只感觉他的眼光轻飘飘停了一下,又滑到他们旁边那对红毛衣老外和中国小情人的身上去了。
于是那群人又吵闹了起来,还笑着推来推去的。“怎么?你打算来个拦车告状吗?”吵闹声中有一个人嗓门又特别高,把一句没上文没下文的话,轰进整间Bar张着闭着的耳朵里。
在这样的听众当中,查理当然不难成为最专心听音乐的人。他总是很专心的。
在台北,他也跟朋友去过蓝调听变形虫乐团。在那个弥漫着烟味的PUB里,也是极为肃穆地听了一整晚。当他的朋友点店里有名的炸酱面来吃时,查理明明也饿了,却总觉得在现场演奏的PUB点面来吃,很亵渎音乐,于是只吃爆米花充数。说到音乐查理是个听气氛的人,还有什么比和平饭店的气氛更令人印象深刻呢?那英国式的木头吧台,那吧台后一长列的酒瓶,那带着陈旧光泽的桌椅和天花板横木,那些老人,那查理分不出好坏的演奏。查理从第一次进去和平饭店起,就整个地被那气味吸引了。他真的很感动。
这感动只说明了查理是个外行人。
查理是个外行人。他是个音乐的外行人,虽然他很专心在听。他是个艺术的外行人,虽然他很热心地去赶台北一年总有一、两次的那些橘园美术毕卡索还是达利甚至兵马俑的展览。和喜欢音乐的朋友在一起,就和他们聊音乐;和喜欢电影的朋友在一起,就和他们聊电影(大多数时候是查理开了个头,然后他的朋友们发起议论来)。可如果他诚实一点,他会发现,并没有什么音乐或是电影或是哪一张画,剥掉CD侧标或是影评或是画家的大名气,曾经用什么形式打动过他,所以他也从来没能讲出些道理。他的朋友们知道他可以聊。可是不和他聊,也不会觉得少了什么。
老实说,他的生活如果少了这些音乐电影之类,搞不好连他自己都不会发觉,他和那些真正的乐迷、影迷是有差别的。可是要他承认自己生活贫瘠,那也太残忍了。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羡慕那些有瘾的人。这年头拥有一种强烈的癖好是无形的资产,等于在告诉别人你拥有个性。查理羡慕朋友当中狂迷某某乐团或某某导演的那些人。羡慕到他也渐渐相信起自己有瘾来,开始表现得像个音乐、电影、艺术的有瘾爱好者。其实对这一切查理都是外行人。他是他自己生活的外行人。
直到查理第一次到上海。那以后他发现他在朋友面前多了个说话的题材。他们当中只有他去过上海。他终于有资格发些内行的议论。那是当上海变成他的另一个瘾时。
一年后查理第二次去上海,怀着完全不同的任务。这次仍然是小左去机场接他。小左只有一个人。青青早就不在上海了。查理的行李箱轮子已经修好,不过拉起来还是不顶顺手。查理一路把行李硬拽出关,小左就在那里,一年前他和青青一起站着等查理的位置,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小左。”在计程车上查理开口说,“你知道我这次是为什么来的吧?有听说吧?”
小左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个产业的环境变化太快。现在的情况跟去年不一样,我们得做调整。”
“当然,该调就调。”
“我听说你对这里的员工太宽了。”
小左没吭气。查理也不再多说。他们两个人都看着窗外。“人人都说,大陆是一年一个样。”两个人当中有谁说了这样的话。这话太普通了,谁说都一样。计程车驶过一幅房地产广告的看板,倒是跟去年一样,没有换。看板上一个女人妩媚地笑着,旁边的文案写着,“老公,谢谢你”。其实她已经这样妩媚地笑了两年,从上海房地产的高峰笑到房价的谷底。在她背后是一大片卖不出去的空房子。
查理说:“我们得裁掉一些人。”
这是春天的时候。在台湾的朋友当中,查理的上海瘾已经逐渐长大。可是他的公司,这个由查理和投资老板在咖啡店里规划出来的公司,正面临募资的困难。台湾的股市一跌再跌,等着那斯达克上市翻身的网络公司现在全发现自己翻身无望。投资老板从那天下午的咖啡因中醒来,意识到投资网络公司的风险,不想再投更多资金进去了。公司裁员,查理面临减薪,他被派到上海去结束一些业务,把小左搞出来的局面做个收拾。他不知道那天下午在咖啡店里做的事业计划,差错出在哪里。同样他也不晓得,那天下午他那样侃侃谈着business model、网友粘度、e?鄄CRM、B2C2B2C……还有其他他半懂不懂的名词,信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从杂志上摘下那些字眼,像他跟着CD侧标上的推荐选音乐。
小左的反应在查理意料之中。对于查理的一切决定,他都沉默以对。查理要把小左调回台湾去。这里已经没有他能做的事。查理知道,台湾公司里也没有他的位置。按照计划,大家都卡好位了。小左回去,能有什么位子坐呢?可是小左心里和查理一样清楚。即使没有位子,小左也得回台湾。他的上海生活结束了。
查理用最短的时间执行总公司的指令。有李总的支持,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公司裁掉三分之一员工,铁柱、原康都得走路。小左对他们俩的离职只表达了软弱的抗议,随即便放弃了。
事情处理完的那一天,李总在办公室里邀查理:“晚上去唱歌?”他指的当然是有小姐陪的K房。
查理摇摇头。“这次来还没逛上海。”李总看他不去,也不勉强,干脆拿起电话邀集黄董陈总这些老朋友去虹桥路。当李总发福的身躯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有几个被裁的员工在收拾东西。
那天下午查理不想再待在办公室里。他一个人坐车到了浦东。听说这是上海最新发展的地段。从地底涌出摩天大楼,一栋高过一栋。查理听说这里许多大楼都拿高度当资产,付个五十块人民币左右就可以登高望望上海,价格跟爬上台北的新光三越大楼差不多。
他根据手上的指南,选择了金茂大楼。好几天以来,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他一直想要一个遥远的视野。用五十块钱买这样一个视野是便宜的。用一块半买二两煎包是便宜的。用四百块钱住一晚四星级饭店是便宜的。
这里一切都是便宜的。
现在,查理在金茂大楼八十八楼站的位置,也就是一年前田雪曾经带她的朋友晓星来过的地方。
“那黄浦江啊?”晓星问。
“对呀。”
“看起来真小。”
那时已经是田雪与小左关系的尾声了。当然田雪不会知道,只是隐约有点感觉。田雪打过几次电话给小左,小左都说他在忙。很忙。忙得不得了。忙得没时间去田雪在虹桥的公寓吃顿饭。现在他们当中撒谎的人是小左了。虽然这谎撒得蹩脚,可是她不会去拆穿他。这是这谎言关系中的一个共识。他没拆穿过她,现在她也不会这样做。
田雪没有哭也没有闹。电影里头女孩子失恋时该有的反应她都没有。她甚至不太有失恋的感觉。当然她心里有点可惜,和小左在一起还满好玩的。做爱的时候也不会太久,不至于弄得她累。田雪只是站在高楼顶上检讨着自己的谎言。也许她不应该在第一次重逢的晚上就跟小左说“我忘不了你”,这从电影里拷贝出来的句子,到底太戏剧性了。或者她应该早点摸熟小左的口味,也许她炒的那几个菜小左吃不惯。要不然,如果她装处女装得像一点,也可能会有同样的效果。
“那东方明珠啊?”晓星继续装天真地问。
“对呀。”
“看起来真矮。”
田雪没有回头看她那装天真的好朋友。她也看着东方明珠,也看着黄浦江,也看着陆家嘴灰$$的繁华。她冷淡地想,你再装嘛!再装个五年。再装个十年。你就再装嘛。
查理不知道田雪这个人。他不知道一年前田雪和晓星曾经看过他现在看着的风景。不过这时他注意到有什么出现在大楼边缘,看起来像几只手指。手指摸索着攀牢了大楼的边缘。一个人头冒了上来,然后是他的身体。
一个人从大楼边缘爬了上来。
查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是八十八层楼不是吗?外头是天空不是吗?底下是三百多米的高度不是吗?
大楼就是凭着这三百多米的高度卖他一张五十块人民币的门票不是吗?
那个刚从大楼边缘爬上来的人,看见查理在看他,愣了一愣,立即就把视线从查理脸上移开。他站在大楼玻璃外的平台上,伸展手臂,弯了弯腰,做起柔软操来了。
“蜘蛛人!”查理听见他背后有人喊。
游客全都拥了过来。刚才大喊“蜘蛛人”的那个女人,喊得快却动得慢,只能占到查理后面的位子,她一撞把查理撞得贴在玻璃上。除了查理以外的游客们,刚刚都已经听到了风声,听说有人在爬大楼的外墙,要挑战什么纪录的。新闻记者也来了,他们等着看那疯狂的爬墙者经过他们所在的楼层,就是不知道他会出现在哪一面墙。直到这时。这时他们全都拥到查理的周遭,动作慢了,占不到玻璃边位置的人拚命往前挤,查理和玻璃之间已经毫无空隙了。
查理被夹在一个胖大妇人和整面玻璃间,除了他以外的人们全都向着那从底下爬上来的人指指点点,笑,惊叫,还有人鼓掌。玻璃外的那人,应该听不到掌声,可是他注意到了人们的视线,看见人们全盯着他看,于是他向玻璃里的人挥了挥手。查理看见他的手臂内侧,已经布满了青蓝色的淤青。
那天晚上电视播出了金茂大厦蜘蛛人的新闻。一个从安徽来的男子,攀爬了全中国最高的金茂大楼。他原来只是去参观大楼的,突然毫无预警地,他脱下了外套,把外套塞进朋友的怀里。然后他就从楼底开始爬,慢慢地爬,每爬一段就休息一阵。
一个钟头后他攀抵楼顶,被公安带走,他泪流满面地告解,为自己的违纪行为懊悔。
夜里查理在旅馆的房间里看完那段新闻报导,默默地将电视关了。报导称那安徽男子为“蜘蛛人”。他想起那男子在平台上休息够了,又开始往上攀爬时,所有人,包括查理自己,都看着他穿衬衫的身躯。男子花了一点时间,抓紧头顶上的钢条,维持住平衡,然后才开始往上移动。被夹在胖大妇人与玻璃壁之间的查理,他的视线直接对着蜘蛛人的躯干。他从来没在这样的距离里,盯着另一个男人的肚子看。小时候他曾经把抓来的蜘蛛养在玻璃罐里,隔着玻璃看见蜘蛛的白肚腹,在罐壁上移动着。所有昆虫最脆弱的地方都是肚腹。
可是当时查理不知道身在玻璃罐里的,是蜘蛛人还是他自己。那时他的肚子也顶在玻璃上,被他身后那个胖大妇人推的。
查理离开上海的前一晚,他约了原康去和平饭店,一方面也送送原康,他被公司裁员,要回青岛去了。他原来是希望能约到青青的。“上次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呢?”他一到公司就发现她不见了,小左说她已经离职。查理不知为何很惦记着她,离开上海前一天,还叫原康:“把青青也约出来嘛。”可是原康告诉他,青青早就离开上海了,和他们谁都没联络。打电话去她家问也没用,青青的妈提都不愿意提。查理也想到铁柱,可是约一个听不见的人去爵士乐酒吧很奇怪,所以就算了。
小左因为裁员的事,心里对查理有些疙瘩。他知道等查理一离开上海,他收拾收拾,也该走了。他的上海生活就要结束了。他知道查理找他去和平饭店,是有点和解的意思的。真是多此一举。他现在也许还没办法平心静气看待裁员的事,可是他都要回台湾了,回了台湾他自然就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去,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生活可选择吗?
这一晚,红毛衣的老外和他的中国情人坐到了面前的桌子。在他们指定之下,一首Moon River奏了三次。其他桌的客人只能无聊地陪他们听了三次Moon River,幸好他们当众接吻拥抱的亲热表现,还可以让大家斜着眼指点批评,添个话题,聊作补偿。只有小左这一桌没兴趣批评别人。过了这天他们三个人各有各的去处。小左觉得这种情况,是不是该奏奏“何日君再来”。
小左想起田雪。小左也想想青青。和这两个女孩在一起时的虚荣感将随他的上海生活结束。他又要回到那个有许多熟人的台北了。
下次来上海,上海会是什么样子?小左和查理心里都在想。其实我才好奇,下一次来上海,他们会是什么样子。明天他们回到了台北,他们就和上海没关系了。他们的“上海生活”又要变成真实生活的反面,在记忆里、在对朋友的叙述里被编造。上海总归是会变的,可是下次来上海的时候,他们自己又会是什么样?
一模一样的只有和平饭店。和平饭店不会变。它为自己找到一个完美的昨日。如果它只扮演昨日,就不必担心今天和明天。上海一年一个样,每天早上它又抛弃了昨天的预言。只有和平饭店守着它的老迈,它的爵士乐还会在上气不接下气当中吹奏下去。
这样的上海,对查理而言,正巧是个不大不小,很合适的瘾。
当查理回到台湾,和所有人聊起上海,便说那里是下一波经济发展的焦点,市场太大了,到处是机会,先前去投资的现在开始回收,现在不去就迟了。有梦想的人就该到那里去闯一闯。当然他也会跟他们说起和平饭店,说那令人耳膜发黄的老年爵士乐。
可是他的朋友都觉得奇怪,既然如此查理干嘛还待在台北,干嘛不像他自己说的,去闯一闯。他会在一家餐厅,在一家网咖,或是一家什么店里,冒出“去上海做这个一定会赚”的评论。讲过太多次,讲到最后大家已经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会赚。而且也搞不清楚他是在说给别人听(作为一种建议),还是说给自己听(作为一种自我催眠或鼓励)。不过久了自然就习惯了。大家都是朋友嘛,听他说说有什么关系。一边听,一边点了蓝调著名的炸酱面来吃。反正乐团还没开始演奏,那个娃娃脸的钢琴手还在吧台边和她的朋友们聊天,不至于触犯查理听音乐不吃面的禁忌。
查理说归说,却没有要动身去上海的样子,看起来他恐怕会一直说到真的迟了。渐渐地,不耐烦的朋友发现他说的跟那阵子商业杂志上的大陆热报导都差不多。他们确定查理还是用那些杂志在理解他自己的人生,像他用CD侧标理解音乐一样。大家都知道查理在网络世界里一举成功的梦醒得太早,剩下的梦无处可做,只好说说上海当成赖床。
他们不知道的是,每当查理说起上海时,他总是想起蜘蛛人。查理不愿相信新闻报导中蜘蛛人的告解,他甚至不相信蜘蛛人在公安面前落泪的那一幕。查理相信的是,当蜘蛛人爬上比八十八层更上一层的楼顶时,他的眼前会亮开一片天空,虽然他的手臂布满淤青,放眼所见再没有人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查理顽固地想,在公安抓到蜘蛛人之前,在蜘蛛人开始流泪忏悔之前,一定还有几分钟、几秒钟时间,让蜘蛛人可以看看他一路爬高的这个城市。
那时,当查理在八十八层楼$望上海时,蜘蛛人也正在他头顶上,看着这灰成一片的繁华。霎时他似乎听见风声在耳边飒飒地响,几个公安的脚步声从背后接近。他的心里也充满了蜘蛛人的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