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颖
守望
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幻想着能再次牵你的手伫立在古镇街口,看白雪皑皑下的村庄。当时是8月,在水绕花繁的云南,被打破了宁静的丽江,锦衣夜行的巷子间没有感情的驿站,炙热阳光下我却期盼一场静默的厮守。
沱江的水旖旎缠绵么?吊脚竹楼边还有祈祷爱情的山歌么?翠翠等待的傩送回来了么?凤凰下小雪时记得告诉我。好的。
行走
从燥热的广东坐15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进入湘西。天还蒙蒙亮就开始行走,一弯清淡的残月挂在鱼肚白的天边,寂静的校园只听见我一人疾步踏在落叶上刷刷的声响。回望喧嚣了一个学期的校园:宿舍走廊上有趿着拖鞋、衣着邋遢、揉着睡眼起夜的男生,想必又是通宵在电脑游戏中度过……校园如一个过于沸腾的大锅炉,夜晚尽头终于暂得平息……突然心里涌起厌恶和难受,注定与这过于安逸繁华的人事不融,我低头走路,不愿回首,心中只想着逃离,听着寂静中的脚步,黎明的风在耳边刷刷而过,行走中的时光。
我总是尝试逃离,明知现实如一个巨大旋涡无法逃脱,可是心只有在颠沛流离中得以放逐。这是我感受生命的方式。别人说环境会同化一个人,而我不要被这个热闹喧嚣的城市和大学同化。不知为什么,我才那么小心就已经这么淡了,走出了热闹的边缘,也许从来都没有走进过吧。我并不认为成熟就是接受一切并包容,成熟应该是一个不断剔除的过程,剔除生活中一切无关紧要的东西,最终变得洁简而纯粹,如泥潭中绽放的莲。
在长途汽车上颠簸,广东的太阳熏得我昏昏欲睡,中途停车接客,被上车返乡农民的大布袋撞醒。车被塞得满满的,有买不到火车票而被迫坐长途客车的工薪阶层,带着厌恶的眼光,一路低头嘀嘀咕咕地抱怨;有返乡的打工农民扛着破旧肮脏的布包,上面看得见辗转流离的痕迹……车厢内烟雾拌着灰尘飞舞,苦闷遥远的路途,人们由于整年的工作,神情滞慢地睡着,脸上略有油腻。窗外风景刷刷掠过,我几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迷蒙中到了夜晚,进入湖南天气变冷,外面雨夹雪飘飞着,玻璃上全是雾气,我把头抵在玻璃上看外面迷茫的天地,路过许多不知名的村镇,车灯偶尔掠过一片田野,它们注定深陷记忆。肮脏的空气,难闻的车厢气味,身边众多身份不明的人群,陌生的村镇,颠簸的路途……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深深迷恋。我迷恋它们胜于细软精美的粤菜,胜于谈情说爱的大学校园……因为它们带给我深刻的生活质感,只有在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在行走,我在用力生活。生命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持续行进着。喜欢行走,它带着盛大荒芜的世间万象给我颠沛流离的生活隐喻。我相信这种感受细微深刻,会一点点沁入记忆中,深入骨髓默默改变着我看待生活的方式,隐忍、静默并乐观。
时光
开始渐渐喜欢翻看地图,觉得命运幻妙,那些最细微的纹路里,都有错综盘结的姻缘和未曾穿越的时光。小小的一点蕴藏着一方温存的土地,自生自灭的民族,在交通、物产、宗教、经济的情形下面,成为这个民族荣枯的因缘。从文先生记载凤凰本名镇箪城,民国后才改名为凤凰。湘西的神秘,只有这一个区域不易了解,值得了解。
崇山峻岭、云雾缭绕的湘西,也封锁了时光的退路。凤凰的街铺最是满目古韵的宛转,灰白的拱圆大石门,跨过高的红木槛。里面是死寂般的苗家店铺,店主仅点一盏微黄的油灯,有用过的烟斗、破损的瓷片、婴孩挂在胸前的冷银锁……从时光隧道里飘零散落。墙上全是苗家手工绣,用于装饰衣物肚兜及鞋面,年代久远,多有破损,每一缕丝线间皆有灰尘的气味。极为艳丽的色彩和图案,这些图案里有苗家延绵千年的宗教信仰,龙、鱼、牡丹、鸟兽……充满诡异,相信可以抵抗这浩大的时空和生死的轮回。艳的布绣这样铺成了一街,十里长烟便倾泄在这十里长铺上,构建起一个古老停滞的年月。
苗人告诉我,这布,这丝,每一道工序都是他们亲手完成,从采桑养蚕,到纺布抽丝,最后还有成群的姑娘、奶奶们手戴顶针,围坐在阳光下一针一线绣上去……孩子出世、儿女成婚、男人远征,每一布绣上都有最隐秘的心思。穿戴的人生老病死,人间的故事终会湮灭,而留下这辗转于时空的物件,是繁华沧桑的见证。摸在手上有不同身体留下的印记和气味,上面有生的喜悦、爱的忠贞和死亡的阴影。
在一家古店里我买下了一双挂在墙上的绣花鞋,极细极窄的鞋身,尖而小巧的鞋头,紫色素雅的绣花,想必是一位少女穿过的鞋,洗了很多次,丝线略泛白。我摸在手里,可以想象她被扎裹成畸形的婴儿般的脚,想到她怅望心仪少年的背影、仓促趔趄的脚步……无数故事任由猜度,而她的记忆抵达我的手心,时光流转上百年。
想起相泯于江湖的广漠无边,人情冷暖在时光面前经不起煎熬,尚且抵不过这一丝一缕的慰藉,心里寒潮席卷。
沿街还有挂满熏黑腊肉的屋檐,用布包着热气腾腾的糍粑糕;临街杀猪宰羊的男人;挽着袖子下江浣衣的妇女,任冻得通红的健硕手臂在江水中泡着;成群的孩子在巷子中穿梭,捂着耳朵放鞭炮……浓浓的乡土中国,生活被煎熬得简单而内心充裕。
走在静得只能听见呼吸的凤凰古巷间,青石板路在夜色下凛冽幽深,淡淡的月光铺陈其间,似乎可以嗅到铁马冰河上的寒气。拐过任何一个深邃的拐角,似乎随时都有古时的武士穿梭而至,闪着冰光的盔甲,敏捷飘忽的身手,犀利冷竣的目光。
历史
湘西的山多峭壁,多峡谷,险且秀。不如高原山峰的落拓豪迈,也不似广西山脉的小家碧玉,倒似不问世事的江湖侠女,隐秘飘忽处自有她玲珑剔透的风骨。从文先生在他的《凤凰》里也印证了我的比较。从政治家熊希龄到“湘西王”陈渠真,从竿军楷模田三怒到民国时苗人领袖龙云飞,个人的浪漫情绪与历史的宗教情绪结合为一,在男子方面便成为湘西游侠者精神,暂不论湘西匪帮的昌盛一时,这地方深厚的迷信被巧妙地糅合在军人情感里,走出湘西即是一支最为勇猛果断、忠诚团结的军队。
浪漫情绪与宗教情怀的掺合,在女子方面则表现得内敛而神秘了,湘西的女性由于受烈女忠贞的传统影响,且封闭在这山高地苦之处,浓烈的感情得不到排泄。“穷而年老的,易成为蛊婆;30岁左右的,易成为巫;16至20来岁美丽、爱好性情内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三者都以神为对象,产生一种变质女性神经病。”关于苗人放蛊的传说即落根此处,三种女性的歇斯底里,形成了湘西的神秘的一部分。
在每个清晨,我被朦胧中的苗家清歌唤醒,经常不知身在何处。一边是流云漫天,一边是被江水冲刷得稀薄的梦乡,抬起眼帘,神游七魂出窍的云际天边,水袖拂处是3000年潮起汐落、日升月沉的一个轮回。眼前依稀见眼目精悍、手脚麻利、勇猛如豹、轻捷如猴的游侠,放蛊作巫、含笑死去的女子游魂……众多的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织成惨烈的洪流,沁润在时光的罅隙里。
依 墙 禅 悟
最喜欢一段废弃的断墙,乱石堆砌,几个折回周迂向上。爬到高处是一棵突兀倾斜的枯木古树,枝桠直指蓝天,那样高爽清冽的天空,有很痛心的安详,俯视年轻的爱情。我调皮地问你爱不爱我?断墙无语,古树默然,流云止步,这样的瞬间我记得,天空溢满爱恋。
凤凰城由古城墙环绕,尚有废弃的城门和炮火台,黄昏的时候,你用手臂裹紧我,伫立江边看风中摇曳的城门炮台,依稀想见角鼓火炬、十里烽火燃亮江面的光景,如今留下这一段不惹的风月,晒亮城墙最惨烈的战役。江水涌动的吊脚楼,万家灯火摇摇欲坠,摇碎我魂里梦外,我们依偎着沉沦在时间的坍塌中,看扛着农物匆忙赶夜路的过客,看收铺的掌柜一格一格地搬木门,咣当一声锁下古城的夜。霭霭的炊烟细软地在江面升腾,你找寻我手心温度,我笑着有个人这样用心地彼此交付,你也是我生命中的一扇门,轻轻敞开给我一片盛大天地间的繁衰枯荣。这份恩慈我要紧握手心,很用力很用力地去记忆,因为一切太容易被遗忘。在某个记不清彼此的黄昏,你生命中那缕炊烟是我永远不变的脸。
在寂寞的时候,曾站在风里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要拉着你的手大步大步走天涯,和你一起站在山冈上等青春散场。说这几句话时内心被塞得满满的。曾几何时,听过最心痛的句子:世界滂沱,我们微小。况且年轻的我们总是暴殄天真,所以要急急地把承诺和温暖交付给你,让我们都有取暖的凭证,路途太遥远,我怕我们都会失去耐心。
我用20岁的锦绣年华去找寻满目疮痍,为了让自己看得穿时光,看得透波澜,坐笑年轮,细数过目不忘的萤火。摊开掌心,这样从容接受一切期望中的笑颜与不期待的舛遇。摸着粗糙城墙,感觉着一些岁月都消磨不掉的沙砾落进心里,揉入血肉,有着渐隐渐现的疼痛,突然间明白,一切仅仅是一场经过,如同经过一条河流,经过一片村庄,我们经过了我们的年少,经过生命及它所承载的太多悲欢离合。所有曾经刻意矫情、期待庄严的词语被我们在风中轻描淡写,回望来路,千年弹指间已是岁月的白雪皑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