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2004-04-09 18:14胡学文
党员文摘 2004年10期
关键词:兰兰丽丽科长

胡学文 晓 芙

春节刚过,我的大学同学、副乡长马兑因强奸前女友被逮了起来。听到这个消息,我愣得半天说不出话。我不相信,也不愿相信。

上世纪80年代末,马兑从偏僻的山村考进了省师范大学,惊炸了村民的眼。马兑家在那个村里是孤姓,在村里的地位一直是最低的。马兑中榜无疑使家人扬眉吐气,那段日子,就连一向冷漠的村长见了马兑的父亲,竟也在他肩上拍几下。

马兑内心虽得意,但神情淡然,似乎完全没有把考上大学放在眼里。确实,他有更高更远的目标,他想成为作家。

在大学,马兑的勤奋是出了名的。课堂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室,从不下饭馆,更不去舞厅,就是班里的晚会,他也很少参加。这使马兑显得很孤傲,同学大多不愿和他接近。但我认为马兑不是一个惹人讨厌的家伙,他勤快、善良,每天不但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拖洗走廊,有什么重活儿,他总是抢在最前面。

大三那年,马兑遭遇了一场恋爱。女方叫马丽丽,是中文系的系花。那年,马兑在一家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着实使马兑风光了一阵子。马丽丽便是在那个时候注意马兑的,她主动让同学介绍和马兑认识,随后开始约会、恋爱。

一次,两人约会后回宿舍时,马丽丽突然“哎呀”一声,马兑问她怎么了,马丽丽说闪脚啦,马兑说我来扶你。走了几步,马丽丽说我是一点儿劲也没有了,你抱我吧。马兑抱起了马丽丽,他激动而紧张,胳膊抖得难以控制,但他不敢把马丽丽往怀里搂,而是一副端盘子的架势。

又一天,两人回来时学校的大门已经锁了,马兑要翻门而入,马丽丽拉住他说,咱俩去旅馆开个房间算了。马兑又兴奋又感动,他动情地说,丽丽,我是爱你的,所以我得为你考虑……我不能害了你。马兑没想到,这几句话却将马丽丽激恼了。她恨恨地说,马兑,你真下流。从此,马兑和马丽丽的关系冷淡下来。一年后,马丽丽断绝了和马兑的关系。

失恋使马兑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人瘦了整整一圈。不久,马兑的母亲病故,马兑回了趟家。就是那一次,马兑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马兑回家后,父亲告诉他,村里办了两个厂子,招了不少人,马兑的妹妹也想进去,但村长说人员已满,父亲让马兑去找村长说一声。马兑怀了十二分的希望,没想到村长不像三年前那样把他这个大学生放在眼里,一口回绝了。父亲直叹气,什么世道都是有权好哇。马兑的心“稀里哗啦”碎成了一堆。

返校后,马兑依然泡在图书馆,但他不再读文学著作了,而是读哲学、社会学、民俗学等理论书籍,因为他决心从政、走仕途。毕业那年,马兑所在县的县政府来学校要一名写材料的秘书,马兑是该县当年分配的大学生中惟一学中文的,所以,没费什么事就分到了县政府办公室。

上班的第一个周末,马兑回了趟家。从县里坐班车到镇,在从镇步行到村里的路上,一辆吉普车与马兑擦肩而过。可他走了没几步,那吉普车又掉头追上来。一个汉子从车上跳下来,冲马兑一笑说,是小马啊,要回家呀?让小刘送你吧。不由分说把马兑推上了车。马兑问司机那汉子是谁,司机说,弄了半天,你不认识镇里罗书记呀?马兑才想起,前几天,罗书记去政府办,他们科的王科长给他介绍过。

第二天,在马兑返回的路上,村长的吉普车追了上来。村长热情得像是马兑的老朋友,责怪他回来也不去家里坐坐,并坚持要送马兑。马兑说,我走惯了,还是走着好。过了几天,父亲给马兑捎来话,妹妹去村办厂上班了。

初进政府机关,马兑却发现自己像是走进了迷宫。直到半年后,马兑方摸出了一些门道。机关有一套严格的规矩,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注视着你,影响着你。马兑强迫自己去适应,结果是他的言语、行为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他经常鄙视自己沉溺于世俗,却又盼望有朝一日混个一官半职,能够出人头地。在这种矛盾而痛苦的心情中,马兑又谈了一场恋爱,好歹又打发掉一年多的日子。可这场恋爱的结果,女方最终因马兑的贫穷和无权而离他而去,使马兑心里又添一道伤痕。

马兑终于有了转机。这个机会不是他逮住的,而是别人塞给他的。

一天,王科长竟要给马兑介绍对象,女方叫白兰兰,是县医院的护士,也是县府办江主任的外甥女。

马兑觉得太突然了,因为上一场恋爱仍让他伤口隐隐作痛。王科长开导马兑说,从政没有背景不行,和江主任攀了亲,就算有了倚靠。

次日晚上,王科长带马兑去了白兰兰家。马兑见到白兰兰,吃了一惊,她非常漂亮,可好像哭过,双眼有些肿。马兑想,如此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待字闺中呢?

马兑把疑惑告诉了王科长,王科长说了实话:白兰兰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可他和白兰兰交往了一年多后,却将她甩掉,白兰兰痛不欲生,吞了好几次安眠药,白兰兰的父母想赶紧给她找个对象,以医治她的创伤。

马兑也有类似的遭遇,白兰兰的心境他完全体会得到,一种拯救白兰兰于苦海的悲壮充溢了他的全身。

一个月后,马兑和白兰兰结了婚。新婚之夜,当马兑试图拥抱白兰兰时,白兰兰狠狠推了他一下,厉声喝道,你干啥?马兑像干牛皮一样僵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了?我们是夫妻。白兰兰冷冷地反问,谁和你是夫妻?马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说,不管你有什么成见,我是爱你的。白兰兰嘲弄地问,你爱我什么?你图什么我清楚得很,说穿了,咱俩是一场交易。马兑说,这叫什么话,谁和你做交易了?白兰兰拉开被子钻了进去,警告说,你别靠近我。

这一夜,马兑睡在了沙发上,他一整夜没合眼,尽管他料到了白兰兰的冷淡,但没想到她如此绝情。

年底,县里进行人事调整,江主任提了副县长,王科长提拔成县府办副主任,马兑接替王科长当了综合科科长。这桩婚姻带给马兑的不快稍稍淡了一些,他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

马兑作了许多努力,想打动白兰兰。可白兰兰不但没被感动,越发轻贱马兑。结婚一个多月,马兑睡了一个多月沙发。

马兑也试图用强硬的办法对付白兰兰。那次马兑喝了酒,他抱住白兰兰,白兰兰冷漠而无声地反抗着。突然,白兰兰停止了反抗,说,你真可怜,一个男人,竟然靠酒撑腰。马兑松开白兰兰,缩到自己的地盘上,此后,他再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

一个星期天,马兑醒来后听到白兰兰在呕吐。马兑走过去轻轻拍着白兰兰的后背,说去找个医生。白兰兰有气无力地说,不必了,我怀孕了。

马兑雷击了似地木在那儿,屈辱如蛇从脊背蹿上来,狠狠地勒住他的脖子。直到这时,马兑才明白白兰兰为什么闪电般地和他结婚,而王科长的“好意”也不过是受江主任所托!

马兑终于下了离婚的决心,向白兰兰提出了离婚要求。白兰兰说,好吧,但能不能缓一缓,等我把孩子生下来?

马兑冷冷一笑,瞟了她一眼。就是那一眼,马兑被白兰兰的目光抓住了。那目光是马兑没有见过的,它不再生硬、冰冷,而是像一个刚刚爬上岸的溺水者,帶着几分乞求、可怜和不知所措,马兑不知怎么拒绝。两行泪缓缓地从白兰兰眼里流出来,马兑轻声说,那就这样吧。

没让马兑等得太久,白兰兰因是宫外孕流产了。在那段时间里,马兑每夜都到医院陪在白兰兰身边尽着一个丈夫的职责。

白兰兰身体康复后,和马兑办了离婚手续。离婚的前一天,白兰兰突然主动把马兑的被子铺到床上,她说,你是一个好人,可咱俩生活不到一块儿,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了。马兑身上积存的愤怒、屈辱被白兰兰这句话掏得干干净净,可马兑看了她半天,然后说,我不占你的便宜。

马兑的第一次婚姻就这样结束了。

不久,马兑被调去一个偏远的乡任副乡长。之前,江副县长找马兑谈话,说县里准备选派一些年轻干部下乡锻炼,这个机会不错,你该去锻炼锻炼。马兑忙说,我听江县长的。

马兑要去的乡叫石沟子,先前已有三个副乡长,现在加上马兑就四个了。副乡长虽然算不上多大的官,可毕竟是副科职位,这对马兑的愿望也是一个交代。马兑一直想实实在在干些事,现在总算有了机会。四个副乡长各有分工,乡长让马兑暂分管办公室。乡长刘玉成是石沟子人,关于刘玉成的事,马兑也听说过一些。刘玉成当了十多年乡长,一直没被提拔成书记。书记空缺时,刘玉成就主持全乡工作,新书记一上任,刘玉成就继续当他的第二把手。可无论是第一把手,还是第二把手,刘玉成说话都很有分量。用土话说,刘玉成是坐地桩,他长不高,你也撼不动他。

马兑分管办公室工作,主要的事情就是迎来送往,陪着客人喝酒。马兑酒量小,撑不住的时候就躲出去。刘乡长找马兑谈话,说陪酒也是工作,不能当逃兵。马兑说,这种习惯该改一改。刘乡长说,改当然好,可这不是你我能办到的。再来客人,马兑不好再逃,只得硬喝。

没客人的时候,马兑就在办公室接待债主。乡里前些年盲目发展乡镇企业,没过几年这些企业纷纷落马,乡里竟欠了90多万元的外债。遇到有人来要债,刘乡长早躲得没了影儿,只有马兑赔着笑脸左解释,右解释。秘书小吴对马兑说,这些账乡里怕是还不上了。马兑吃了一惊,这不就是赖账吗?小吴说,反正都是三角债,乡里欠着别人的,别人还欠着乡里的呢。马兑问怎么回事,小吴犹豫了半天,说,我可以告诉你,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别……马兑忙说,我知道。小吴说,乡里有一个林场,每年都要砍伐大批树木,这些树木本来可以卖个好价钱,但买主一律打欠条,所以财政上没一分钱进项。

难道刘乡长有什么难处?马兑决定找刘乡长谈一谈。听了马兑关于欠账的问题,刘乡长却说,拖一日算一日,而且似乎不想就这个问题深入下去。马兑问,外头不是欠了乡里木材款吗,为什么不要回来?刘乡长怔了一下,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马兑说,这个任务交给我吧。

第二天,乡财政所把那些欠条移交给马兑。马兑翻了翻,欠条有单位的,也有个人的,共计90多万元,再搁几年,肯定是死账,乡里竟然……马兑被豪情烧得两颊都烫了。

马兑觉得小吴的神色不太好,专门找他解释说,我只想实实在在干点事。小吴叹口气,那是个泥潭,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马兑说,就算碰得头破血流,我绝不后悔。

乡民政所老杨给马兑介绍对象,说是乡卫生院的。马兑身上某个地方忽然就疼了起来,他说医院的可不行——白兰兰的阴影并没有从他心上剔除。老杨纳闷地说,医院的咋啦,你还认识呢。马兑有几分惊喜,是路洁?

马兑与路洁结识完全是因为喝酒。一天,马兑连着陪了三班客人,结果喝得胃出血。他跌跌撞撞地到了卫生院,等他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负责给马兑输液的就是路洁。马兑感到不好意思,耽误了人家休息。可路洁态度很好,说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

尽管对路洁不是很了解,但马兑还是很满意。因为马兑已没有任何浪漫了,他需要的是一个和他长相厮守的妻子,一个下了班能回的家。两人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马兑想利用几个月时间把那些账要回来,他想得幼稚了些。马兑首次要账的一家,对方是某单位刚从局长位置上退下来的领导。马兑说明来意,他便火了,接着就给刘乡长打电话,随即,刘乡长通知马兑,这位书记的欠款往后拖一拖。

马兑吃了败仗,不再贸然上门要账,而是先印了些催款通知单,通知欠款单位和个人于某日前交付,超过期限的要加罚5%的滞纳金。

规定日期过了好几天,却没有一个人上门。不仅如此,马兑还挨了一顿打。那天,马兑吃过晚饭后散步,走进乡政府前面一片树林,突然扑上两个人,马兑没反应过来,脑袋上重重地挨了一棒,马兑昏倒在地。

伤好后,刘乡长告诉马兑,凶手可能是欠款人所为,目前还在调查,并说要账工作有难度,不妨缓缓。马兑根本没听出刘乡长话里的潜台词,相反,却被刘乡长的“关怀”所感动。马兑说,我不会向他们屈服!刘乡长似笑非笑地拍拍他的肩,那你小心些。

一天,马兑在外追讨欠账,突然接到路洁电话,说有急事要他回乡里。回去后,路洁告诉他,乡里准备招一名电工,她弟弟一直在家闲呆着,因此她想让马兑给刘乡长说说,把弟弟招上。

马兑说,我觉得不合适。路洁耐心、反复地给马兑打气,而且暗示马兑,如果弟弟有了工作,她结婚也就没后顾之忧了,说着说着还流下了眼泪。马兑答应去找刘乡长。

可刘乡长一听这事,却说,你怎么不早说?这事已经定了。马兑一夜未眠,次日他硬着头皮给路洁解释,路洁有些失望。

一星期后,马兑要账返回乡里。在去找路洁的路上,他看见一个人走在前面,马兑认出那个人是刘乡长,而且,刘乡长竟然进了路洁家。马兑不知刘乡长去路洁家干什么,片刻,路洁家的灯光熄灭了,他才突然醒悟过来。他不敢相信,可这真真切切的一幕是他亲眼目睹的。

一夜之间,马兑消瘦了许多,他灰心透了。没想到,路洁却主动找上门,对马兑说,我们结婚吧。

马兑等待了一千年、一万年,终于有一个女人主动对他说“我们结婚吧”,可这个结果是那样的令马兑难堪、羞辱。马兑问,你弟弟当了电工?路洁故作镇静地“噢”了一声,说,我又托了人。马兑冷笑道,是刘乡长吧?路洁说,你什么意思?马兑说,你心里清楚。

路洁陡地站起来,她一脸泪水地说,我恨你!

一个冬天,马兑都在疯狂索债。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度过,有时为了堵住债主,他要一连蹲守五六天,每天都在深夜十二点后。

马兑的努力不是一无所获,他要回20多萬元。刘乡长没有因此而感谢他,相反,马兑和刘乡长的关系越来越僵了。许多欠债户明明说了还款日期,可等马兑去要时,对方说刘乡长已经批准了,以后再说。马兑想不清楚这里面的奥秘和道理,曾冲刘乡长抱怨过。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无论别人怎么看马兑,马兑对自己还是有交代的,虽然他依然单身,可毕竟和路洁恋爱过;虽然工作不尽如人意,可毕竟干了点实事。只是接连而来的两件事,把马兑本来就非常勉强的自我安慰击得粉碎。

路洁结婚了,男方是县医院的内科主任。路洁给乡干部下了请柬,惟独没有马兑的。不知哪位好事者找了一个空白的请柬添上马兑的名字,结婚那天,马兑如约前去。马兑心里虽然不是滋味儿,但绝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过了几天,马兑与路洁相遇,路洁说,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马兑说,不,我应该谢谢你的邀请。路洁说,我并没有请你。马兑找出自己的那张请柬与别人的一对照,果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马兑知道被人耍了。

元旦,乡里举行茶话会。会上,刘乡长总结了乡政府一年来的工作成绩,而且特意提到了马兑,说马兑顶着压力为乡里要回20多万元的外债,而且每次出差都是个人支付差旅费。听得马兑坐立不安,瘦脸红灿灿的,因为他并没打算个人支付差旅费,差旅报销单早就填好了,一直在抽屉里放着,就差刘乡长签字了。如此一来,马兑不好意思找刘乡长签字,自己垫了两千多块钱。他原打算给父亲带点儿钱,给妹妹买两套像样的衣服,因手头紧张,原先的标准就大打折扣。那个春节,马兑狼狈极了。

还没过完春节,马兑就提前回到乡里。那天,马兑正躺在那儿看书,听到敲门声,马兑挺惊讶,进来的竟是路洁。

他傻傻地看着路洁,半天没有说话。路洁一笑,不认识了?马兑说,你怎么来了?路洁反问,我怎么不能来?我们总还是朋友。

路洁这句话让马兑感动了好一阵子。只是他不明白,路洁这么早赶来,就是为了跟他说这个?结果,就发生了那件事。

得知马兑出事,我当天就赶到马兑所在的县城,听说,马兑供认自己是强奸,公安局已录了口供。我通过关系准备在看守所提审室见马兑一面,但看守进来告诉我,马兑不见任何人。

我找来马兑的日记,想知道马兑为什么要强奸路洁,可那天的日记是空白。

我想见见那个叫路洁的女人,现在,只有她能救马兑了。可我没有找见路洁,她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但我从侧面打听到一件事,那天之前,马兑和刘乡长刚吵过架,原因不明。

我想,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路洁找到,将马兑救出来……可我又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就算把马兑救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哀莫大于心死,马兑的情感已经枯竭了。

(摘自《小说月报》原作约30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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