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朱婴
彭钢,彭德怀的侄女,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她是彭德怀终生未离其左右的惟一亲人,始终和伯伯生活在一起,直到彭德怀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我的父亲彭荣华是伯伯彭德怀的小弟弟,他和二伯彭金华入党后做地下工作,1940年9月先后牺牲。1953年,伯伯从朝鲜作战回来,我的母亲从湖南老家赶到北京,向他叙述了我父亲和二伯牺牲的情况。母亲失声痛哭,我们这些孩子也哭了。这时,眼泪从伯伯的眼角大滴大滴滚落下来,他沙哑着说:‘孩子们,不要哭,你们应该为有这样的好爸爸而自豪,我为有这样的好兄弟而骄傲!”彭钢回忆道。
彭钢是彭家孩子中最小的一个,那年14岁。当时,她叫彭玉兰,小名玉妹子。彭德怀自己没有子女,因而对同胞手足的遗孤格外垂怜。从那时起,玉妹子就被伯伯收养在身边,除去她后来改名“彭钢”去西北上大学和彭德怀下三线及被囚禁的那些岁月,其余时间彭钢都与彭德怀生活在一起。
对于自己的归宿,彭德怀向彭钢谈过三次。“第一次谈起这件事是在20世纪50年代的一天傍晚,我陪伯伯散步。当时中央刚开过会,决定改土葬为火葬。那天他很兴奋,告诉我:‘今天毛主席、恩来、少奇都在决定上面签字了,以后不埋葬,改火化了,我也签了字。他注视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深情地继续说道,‘想起牺牲的战友,我们这些人要好好工作。我们死后什么也不要留下,一身清白,就对得起长眠的战友了。他突然一转身,笑着对我说:‘我托你一件事吧。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装进一个葫芦里,放进大海,让我飘洋过海,去看看五大洲的人民怎么生活。因为我生前忙碌,去不了许多地方了……
“第二次谈话是在1959年庐山会议后,伯伯搬出中南海,住到了北京西郊的吴家花园。他在锄地种菜的劳动中,经历了痛苦的思考。有一天,他听说鱼骨头烧成灰以后,是很好的肥料,埋在苹果树下,结出的果子很好吃。就对我说:‘将来我死了,你们就把我的骨灰埋在这树底下,结果子给你们吃。
“第三次是1974年,他被监禁在医院里。当时,他病情恶化,生命已经接近终点了。他对医务人员和我说过多次:‘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党和人民了,只有这个身体了,把我的身体解剖了给人类作最后一点贡献吧!
“1974年10月23日,我赶到医院时,伯伯已是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了。我趴在他的耳边大声喊:‘伯伯,伯伯,我来看您了!伯伯,伯伯,您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呀!他吃力地抬了抬眼皮,用无神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突然,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看来,我是不行了。我死后,骨灰是不是能和你们的父亲埋在一起呀?你们的父亲是光荣的烈士,可我被打成了反革命,我怕玷污他们呀……说着,伯伯淌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彭德怀临终前的这段话,分明是希望告别人世之后回到他的家乡。彭钢跪在伯伯的身边泣不成声:“伯伯,您放心,我会办的!”
1974年11月29日,彭德怀与世长辞。可是这之后,彭钢再也没有了伯伯的消息,既不知道他是在哪里被火化的,也不知道他的骨灰被放到了哪里。彭钢铭记着伯伯临终前的遗嘱,却无法帮伯伯去实现。
彭德怀逝世四年以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纠正了过去对他所作的错误结论,为他彻底平反。
关于彭德怀骨灰的下落,彭钢打听到了一点消息:彭德怀去世后,当时的专案组曾给中央打报告:“彭德怀因患直肠癌,经治疗无效病死。彭德怀是里通外国、阴谋夺权的反党分子,我们意见,将其化名王川,尸体火化后,骨灰存放成都一般公墓。”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王洪文批示:“照报告上所提办法办。”
“到成都找一找去!”彭钢立即与当年四川省委的主要负责人联系,终于弄清楚那个化名“王川”的骨灰盒,装的确是彭德怀的骨灰,而且,当年周总理曾特意关照四川省委的主要负责人要精心保管好这盒骨灰,不要换盒和转移。
1978年12月22日晚上,彭钢在北京西郊机场接到了彭德怀的骨灰。“当时,我哭得东倒西歪。伯伯,您的玉妹子终于找到您了!伯伯,中央为您平反了,侄女这不是哀伤的哭泣,而是悲喜交加的泪水呀!”
彭德怀的骨灰以后就一直存放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
彭钢没有忘记伯伯的临终嘱托,1996年,她给中共中央打报告,恳请按照彭德怀的遗愿,把他的骨灰迁回家乡去。中央同意了她的请求。
1998年彭德怀百年诞辰之后的一个普通日子,一架从北京起飞的专机降落在湖南境内的一个军用机场。彭钢抱着覆盖有中国共产党党旗的彭德怀骨灰盒,来到家乡湘潭县乌石镇,安放到乌石村乌石峰。当地的老百姓流着眼泪拥上前去,呼喊着:“彭大将军,您终于回家了!”
从家乡回来,彭钢的心始终无法平静:“不知有多少人对我说,伯伯是一场悲剧的主角。但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弱者,他有着共产党人的信仰,追求真理,忠贞不渝,克勤克俭,艰苦奋斗,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把一切都舍弃了。我总在想,伯伯为后人留下了什么呢?”
至今,回忆起伯伯的高风亮节,谈起他与人民同甘共苦的一桩桩往事,彭钢仍禁不住潸然泪下:
“1953年,伯伯从朝鲜回来了,住在中南海永福堂。永福堂是个小四合院,又窄又旧,前面归另一家居住,东、西两厢除了我住一小间外,其他的都是公用,所以伯伯的住处拥挤不堪。我哥哥、姐姐来了没地方住,只好打地铺睡。
“管房子的部门看到伯伯的情况,就在什刹海附近为他另找了一个住处,是个大院子,房子有两层楼。我看了以后高兴极了,迫不及待地问他‘搬不搬?伯伯反问了一句:‘你搬呀?我说:‘当然啦,永福堂那个地方多挤呀,特别是我房后那个卫生间,大家共用,我是女孩子,多不方便!
“听了我的话,伯伯说:‘不搬了!这里房子大,应当给家口多的同志住。咱们家没有多少人,不用住这么宽。再说,住在中南海里面,门口有个站岗的就够了。搬到这里,又要搞个警卫班,那不是增加国家负担吗?
“1959年秋天,我考上了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我在向伯伯报告这个消息时,得知了庐山会议对他的打击,我哭了。伯伯却很冷静。在送我去上学的那天晚上,他一再嘱咐我好好学习,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在一次探親中,我向伯伯讲了一桩刚刚经历的事情:我从西安上火车回北京,上车前买了几块点心,突然一个饿急了的人朝我扑来,一把抢去点心并往上吐唾沫,然后就站在我跟前慌忙吃起来。我被惊呆了。听完我的叙述,伯伯的眉头锁紧了。我又对他说,有个同学探家回来后,哭着告诉大家他家饿死三口人。
“伯伯听了难过地说:‘比我想像的还要困难,人民群众怎么过啊!他的两眼涌满了泪水。我对他说:‘当初照您的意见办就好了。他马上不以为然地说:‘我的意见真错了就好啦,老百姓就不会吃苦了。
“当时,现实被伯伯在庐山的预言不幸言中了,但是他没有为自己的‘言中而宽慰,而是为人民的不幸而痛心。他忧心如焚,为自己闲居而痛苦,骂自己是个‘吃闲饭的造粪机器。他说:‘还不如叫我到一个生产队去,我愿立下军令状,把生产队搞好,改善人民的生活。”
彭钢说:“人生如同一颗流星,总会消失在茫茫的宇宙之间。然而,也有一些人,虽然他的生命已经属于过去,但他的名字、他的思想却在人间长久地留着。我想,伯伯就是这样一个人……”(作者系中国青年杂志社编辑, 此文为本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