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华 王 琪
向来以长篇小著称的李伯勇不经意间捧出了厚重的散文随笔集《瞬间苍茫》(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3年10月出版)。在当下甚嚣尘上的市场喧闹中,李伯勇执著地持守着一份文学的宁静,在苍茫大地间,回顾历史,感悟人生。无论是与亲朋故旧相聚,还是风雨之夜“感受孤独”;无论是重返下放地时升腾起“瞬间苍茫”,还是置身俄罗斯时体味到异域风情,作者在“诗与思”的叙说中无不透露出情感与灵魂的“真与深”。
一、情感深处的抚摸
真实是散文的生命。在诗的“国度”里,“为赋新诗强说愁”也许能够获得读者的某些谅解。但在散文创作中,作者的情感与体验不容丝毫的伪饰。即便是在一些散文大家的创作中,若存有半点情感或知性上的“硬伤”,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小说是虚构的叙事,小说作者尤其是长篇小说作者,在转向散文创作时尤其应该注意这一点。李伯勇在他的《瞬间苍茫》中很好地完成了这一角色的转变。他常常是在情感的深处同时完成他理性的沉思。翻阅《瞬间苍茫》,一种浸透人生的沧桑之感“遍被华林”。
开卷第一篇《守灵》便以深沉、凝重而又迟缓的笔调,描述了在料峭的寒夜“我”为亡母守灵。其中有对母亲养育儿女艰辛的赞美,有因母亲去世无以回报的愧疚。拳拳赤子心,眷眷母子情,流溢于字里行间。《京郊之恋》、《再会雷达》则以朴实的语言、真挚的情感回顾了与良师益友雷达的一次次情感交流和心灵碰撞。一个小城的普通工人与一位京都的著名评论家素未谋面而又神交已久,一旦走在了一起,第一感觉便是“我又回到家了”,于是酷热的赣南小城和清净的京郊“麦子店”都留下“弟兄”间的款款絮语,更成就了当下文坛一段令人羡慕的“传奇”。
长达四万字的《瞬间苍茫——重返下放地》是本书中最为厚重的篇章。在作者低沉而感伤的叙述中,二十年间的人生往事如影随形重现眼前。刘光连、邝先旺、刘光林等几个昔日的乡友壮年猝死。善良的邝振和一家四口或因疾病、或因意外、或因情欲最终而消亡。作者对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发出了悲天悯人的喟叹。而浓郁的油茶树下“我”对满姑和佛子的愧疚和忏悔,更带有对动乱时代的深层自省和反思。弱小的佛子为了暂时躲避政治的打压翻山越岭来投靠“我”。而同样被强势者击败失意怨恨的“我”对佛子的拒绝,浇灭了他对社会对亲情的惟一希望。他最后在精神恍惚中溺水身亡。勤苦持家的满姑在失去儿子后郁郁而终,姑父不久也投水而死。在政治运动的风雨飘摇中,“贱民”人家的孤苦无助和动乱岁月的世态炎凉让人倍感沉重。这篇被收入《上海文学随笔精选.守护民间》的长文与集中其他文章一样,“充溢着写作者理性与激情相交织的人格力量”,“注重于民间历史经验和日常生活资源的清理、累积及描述,融个人叙述与历史语境于一体”,彰显出“思想与美文并重的文体风格”(编者序)。
二、文学现场的表白
生活是活的生命语言形式,文学是精神漫游最个性化的显示。沉重的生活对于有些人也许是精神负重,但对生活的思考者李伯勇来说,则是一笔不可或缺的精神财富。李伯勇是属于饱经风霜历练人生的一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下放农村,七十年代接受批斗,八十年代招工进城,九十年代转行写作。虽然风雨三十年,但他从未放弃对知识的渴求,对人生的思索和对文学的执著。
在“视听”蔓延的时代,李伯勇对“阅读”情有独钟。他说“读书是精神的会餐”(《读书的胃口》),与“发财人生”、“当官人生”、“吃喝人生”相比,他拥有“阅读人生”(《世纪末的阅读》)。《瞬间苍茫》中有相当的篇幅记叙了作者爱书、寻书、读书、藏书的经历和乐趣。童乐时代,“我”对藏书楼热切向往,“开始接触真正的藏书楼,被它的整齐、气势和神秘所吸引”(《憧憬藏书楼》)。对于自己喜爱和渴望的书刊,“我”总想“一睹为快”,甚至“拥有”它。一旦到手,“我并不像饿汉手抓馍馍般贪婪地阅读”,而是“屏住气,喜不自禁地注视它,抚摸它,舍不得立即翻卷展读。等这种喜悦心情过后,然后以好的精神从容地开始阅读,从而又尝到另一种喜悦的滋味”(《拥有的思索》)。虽然“我”身处偏僻之地,但在“简朴的书房同样能涉猎前沿思想,探索纷纭复杂的历史”。“我”在喧嚣中保持内心的宁静,“拥读鲁迅”,“走进福克纳”,“阅读哈代”,“与同行对话,与大师对话,在心灵的陶冶知识的丰富中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 (《藏书楼遐思》)。在当下大众传媒和通俗阅读的流风中,李伯勇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一种自觉,尽量寻找中外文学经典以加强自己的审美修养与文学底蕴”(《重读经典的愉悦》)
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深厚的知识积累为李伯勇的文学之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吴海先生曾以“灰与绿”来描述李伯勇理论与创作的“两栖”文学世界。《瞬间苍茫》中,李伯勇不但表达了对生活的深刻思考,同时也表白了对文学乡土的不舍情怀。他说:“一个民族真正灵魂的倾诉是要有文学载体的” (《文学的萎缩》),“真诚地写作就是真诚的生活”,“乡土永远是人类心灵的最佳栖息地”,“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乡土文学仍会以丰沛的活力与强劲的冲击力挺现文坛”(《向着乡土——生活掘进》)。四部长篇力作《轮回》、《寂寞欢爱》、《旷野黄花》以及今年完成的《恍惚远行》,李伯勇以深沉的思考和激越的情怀关注着家族的轮回和乡土的生存,不断“向着乡土生活的深处掘进”。
三、生活旅途的歌吟
思索人生是《瞬间苍茫》的一大特色,但李伯勇决不是一个幽居独处的孤独者。他常常走出书斋,走出小城,从春雨江南到秋风塞北,从寂寞山林到喧闹都市,一路思索,一路歌吟。
作为江南之子,李伯勇在《蝉鸣满青山》、《欢快的民乐》、《高田情思》、《远逝的茶园》、《春江水暖蛙先知》等散文中反复吟哦江南的湿润、细腻和优美。在春雨无声的江南,早稻登场时节,新春的翠绿、清脆的鸟鸣和陪伴阵阵松涛声的蝉鸣催逼出作者纯真的童年回忆(《蝉鸣满青山》)。走进高田老街,古旧的木楼,欢快的民乐,让作者“感觉到历史余光的些微颤动”(《欢快的民乐》)。立春时刻,澄碧的江水、翠绿的柳枝、嬉戏的鸭子和轻轻的蛙鸣透露出早春的消息(《春江水暖蛙先知》)。
李伯勇说,他执著与专注的品性是在“行走”中培养而成的。与”阅读人生“一样,他坚守”步行人生”。初到北京,他清晨出去,日暮返回,一站一站地走,真切地感受都市喧闹的旋律和脉动。步行中,“遐想的触角悠然地伸向远方和过去,几十年里许多欢欣或痛苦的生活细节一下子涌注心头” (《步行人生》)。在《八月新疆记行》、《北疆的风》、《戈壁日出》中,李伯勇远涉边疆大漠,感受“无边的特异的雄浑和苍凉”,“以膜拜和沉默接通地气,捕捉大漠的精灵,油然获得精神的启迪和生命的升华”。《梦萦敦煌》则思接千古,情系八荒。作者面对饱经风霜的飞天神像和洞窟壁画追思遥远的历史辉煌,感叹艺术想像的奇诡与创造的超卓。《一次洋下乡》、《遥远的回响》、《置身海参崴》等篇章则记述了作者出国远足的见闻和感想。在越南,无论是建筑的布局还是姑娘的装扮都显得清秀、玲珑。置身俄罗斯,辽阔的草原、高大的建筑、舒缓的音乐和热情的女郎,处处流露出一个民族雄浑而悲壮的精神气质。
四、瞬间苍茫的美学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人生易逝,生命无常是文学永恒的母题。《瞬间苍茫》蕴含了李伯勇对人生况味不尽的感慨和咏叹。在这里,有失母的愧疚和悲哀(《守灵》),有风雨之夜被抛掷在残破的屋脊下忍受的孤寂(《残破的屋檐》),有动乱年代不断搬家的无奈(《搬家》),有重返下放地感受昔日乡友壮年早逝的沉重《瞬间苍茫》,有面对古老石窟艺术的心灵震撼(《梦萦敦煌》),有置身异域盛衰成败的沧桑之叹(《遥远的回响》)。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生命的无常、人生的驻守与追求,自然、社会、历史、人生一起交融成《瞬间苍茫》沉郁的沧桑之美。
在叙述的方式上,李伯勇甩开了那种刻意寻求意境、托物言志的传统散文模式,而以独抒“性情”为核心,以夹叙夹议为主要表现方法,真切地传达一种心境,一种情绪,一种思想,但在一些写人叙事的怀旧之作中,往往也是情与景交融、诗与思互见,如《守灵》、《残破的屋檐》、《瞬间苍茫》、《梦萦敦煌》、《遥远的回响》等等。
李伯勇的散文语言质朴、凝炼而又富有质感。他喜欢用短句,善于把真诚的情感浓缩在深沉的沧桑之叹中,在情感的深处同时完成理性的沉思,这使得他的散文呈现出真诚、厚重的知性品格。如《守灵》一文,作者首先渲染了为母亲守灵时的悲凉心境和氛围:“沿湖家里的厅堂彻夜亮着橙黄的灯光,这是春寒料峭的夜晚。咫尽之间躺着母亲,我。她永远睡着了,离我们而去了,到地府或者天国,而我靠在另一张床上,为母亲守灵。一连两个晚上。”在这里,作者有意识地把长句化成短句,让蕴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种欲哭无泪的悲伤断断续续地倾诉出来。接着,作者以深沉的笔调追忆了母亲在不同年代辛劳生活的片断。最后,“我”在对母亲的感激与愧疚中明白,事业的成功与对母亲的慰藉“两者是不能混淆的”,感性的抒发得到了理性的升华。
综上观之,李伯勇的散文无论是生活旅途的歌吟,还是情感深处的抚摸,或是文学现场的表白,皆信笔而书,率情而谈,于质朴中显风华,于平淡中藏深味,让感悟与沉思穿越在苍茫人寰之间,显现出感性与个性交融、思想与美文并重的具有鲜明个性的文体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