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为民
野外生存,作为一种时尚,正悄然走进大学课堂。为了让武汉大学的学生能够得到这样的锻炼,2003年暑假,校体育部派我和张鸿声老师随中国地质大学教师到神农架进行一次野外生存体验,同时也为上海交通大学的三十名大学生到神农架体验野外生存探路。这也是一个国家级的课题。
接到活动通知,我们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中国地质大学是开展野外生存训练活动的传统学校,我们先到地质大学进行技术学习。地大的教师开了一个长长的“购单”清单:登山靴、袜、眼镜、防雨衣、刀、卫星定位仪、罗盘、绳索、上升器和下降器,以及帐篷、睡袋、席子、炉子等等,全是探险必备的用品。体育部这次很大方,一口气同意我们购买两套装备,总价值八千多元。
七月初的一天清晨,我们这支野外生存探路小组一行七人乘一辆面包车,沿着汉宜高速公路向神农架进发。当天下午,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长途颠簸,我们才到达这次野外生存活动的大本营木鱼镇。
神农架位于湖北西部,总面积为3250 平方公里,主峰神农顶海拔3105米,素称“华中屋脊”。这里的旅游资源非常丰富,动植物种类繁多,森林茂密,是探险避暑、休闲度假的好去处。神农架由三大重镇组成,木鱼镇便是其一。当天晚上,镇旅游局郑局长接待并宴请了我们,他否定了我们计划中的路线,因为我们计划穿越的是神农架重点保护区的核心部位。核心部位是不允许进入的,据说还是军事禁区。这样,我们就放弃了原计划,选择了由郑局长为我们推荐的另一条路线。
我们第一天的“探路”进行不到一个小时就夭折了。组长董范突然决定撤。原因是根据经验判断,这个线路的地形、风景很一般,代表不了神农架。不能让上海来的客人失望,哪怕我们多吃点苦,也要探一条能够代表神农架的理想线路。最后我们自己确定了线路:由东向西,从松柏镇的宋洛村出发,沿玉泉河溯溪而上,经樊洞子河,最后从六道峡出峡谷上公路,总共13.2公里,计划用两天半时间穿越峡谷。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大约在八公里处有一户人家,因为那家人有一个哑巴,所以大家就把那个地点命名为哑巴家。我们计划当天下午出发,第一天晚上在宋洛村附近过夜,第二天下午赶到哑巴家,第三天下午走出大峡谷返回大本营。
面包车在森林深处爬行。到了燕子垭,好像就登上了神农架的顶峰。此时正是“山登绝顶我为峰”,往下看就是“一览众山小”了,四周山峦叠嶂,一望无际。过了燕子垭,一段行程我们到了宋洛村,这是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子,他们分别坐落在玉泉河的两侧。下了车,我们与司机罗师傅道别,约定“后天在六道峡见,不见不散”。
背上行李,顺便在老乡开的小铺子里打了两斤包谷酒就上路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走在前面的已经加快了步伐。途中,我们遇上了一个年轻女子。正商量着如何宿营,那女子插话进来:“前面有个电厂,那里有空房间,我可以帮你们说一下。”原来她要去前面电厂的朋友那里,没想到这女子还挺热心的。我们跟她到了电厂。那个电厂叫金竹苑电厂,背靠山,前面就是玉泉河。我们被安排到三楼的空房间,旁边是个大的阳台,我们在房间里搭起帐篷,然后就在阳台上生火做饭。
第二天离开了电厂,刚出发就进入了玉泉河。河床大约30米宽,河底全是大小不一的石头,小的有鸡蛋大小,大的像座山,很少有沙滩。水流湍急,浅水处清澈见底,深水则碧绿碧绿的,像轻轻漂动的绸缎。两边是陡峭的山,基本上被绿色覆盖,裸露的地方就是陡壁,山势直上直下,山上往下看,小溪是一条飘动的白色或者绿色的飘带。我们溯溪而上。涉水一定要穿鞋,不然划破了脚就会增加不少麻烦,最好是一双专用的涉水鞋,这种鞋最大的特点就是出水后甩一甩就干了。我和鸿声出发前没有买到涉水鞋,只备了一双一般的运动鞋,每次上岸后鞋子里全是水。在河中遇到了险滩,我们就在岸边寻找小路,尽量绕着走。河中的石头滑溜溜的,很容易摔跤,我们尽可能踩在石头与石头之间,那里会有点沙。如果水流很急,过河时一定要逆水而过,不能横渡,更不能顺流而过,不然会被水冲走,有时我们两人一组,手牵手来对付急流。我的水性很好,所以我常常拉着另一个队员过河。不过让我最害怕的不是湍流,而是草丛中的蛇。河边的草丛又密又高,而且很潮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蛇踩到,所以我尽可能跟在后面走。在岸上走一定得穿长裤,这不仅是为了防蛇,而且还能防止被虫咬伤,被草木划伤。
向前行进不到一公里,已经几次过河。我们渐渐远离人家了。再往前走,一处险滩横在我们面前,水深过人,而且水流很急,要么搭索过涧,要么绕道而行。董范察看了一下地形,决定绕道而行。
我们顺着河边若隐若现的小路向山上走,埋头向上爬,根本不知道离山顶到底有多高;眼前都是树,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境。大汗早已汗湿了上衣,只觉得越爬越高,越高越险,偶尔回头往下看,险崖峭壁,真叫人心有余悸。穿过树丛,可以隐约看见河水或者河床中的乱石。接着我们等腰横行,可是才走了几分钟,发现前面有一段七八十米的山腰,右边竟是悬崖,足有五十米高。只见峭壁下,流水急湍,乱石穿空,可以想象一下,一个趔趄、一块绊脚石都有可能酿成大祸。第一次参加野外生存,第一次面临真正危险,心里陡然紧张起来。其实紧张的不止我一个,从大家严肃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都有点紧张。我们相互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一个一个贴着悬崖边的石壁往前。
可是危险还没有结束,七个人陆续过来了,但每个人站立的地方仅有立脚之地,转个身都很困难,我和鸿声只好蹲下。前面已经没有路,惟一的办法就是用绳索进行岩降。我和鸿声可是第一次进行实地岩降,我心里直发虚。我们最后终于到达河床。
这一天,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二十,近四个半小时,我们没有休息,而我们前进的直线距离却只有二公里多。
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松弛了。这时候才感觉到全身湿透了,肚子饿了,口渴了,身体累了。“逐鹿者,不见山”,刚才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背了三十多斤重的行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全身汗湿,绝境处也根本不知道怕蛇。
为了考验自己的勇气,从高峰岩降时,我选择放弃下降器,徒手拉索。安全着落后,已经是中午将近一点。我们找了几块大石头坐下来,边休息边午餐,我抓紧时间把打湿的牛仔裤放在大石头上晒。午餐很简单,就是面包加河水再加用来补充能量的奶酪,二十分钟就解决了。
脚下又是一处险滩,我们其中三名队员搭索过涧。我们先架三人梯把绳索挂在一棵树上,然后其中一人先游过去,将另一头绳索固定在对岸的一块大石头上,大家陆续地过去了。这时已经是下午,离哑巴家还有四公里。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到达。否则我们的处境将很危险。
过河之后我们又选择了上山。我们还有队员不断用刀削树皮做记号,以便为后来的人提供路标。路依然是那样险峻,不时要穿过悬崖。有时荆棘挡住路,我们就用刀开路,有时我们靠得太近,前面的人过去时带动了边上的荆棘,反弹回来时正好打着背后的人,所以互相间一定要保持两米的距离。有时突然上面石头滑动滚下来,使上下的人一阵虚惊。
低着头已经爬了两个小时,也不知爬了多高,始终能够听到玉泉河哗啦啦的水声。我们接着又爬了半个小时 ,发现前面好像有条小路,“可能快接近山顶了,到了山顶肯定能找着路,”于是我们顺着爬了上去,但是,一下子都傻眼了:透过树丛,一块黑色的悬崖挡在面前,只有插翅才能飞过去。顿时,我们的心已经凉了半截。董叫我们原地休息,他到右边去看看。不一会儿,董神情紧张地回来了,告知大家:“赶紧出发,刚才是一条野兽走的路,路上面的枝叶很低矮,可能有野猪。”我们顿时吓了一跳。要知道野猪是群居动物,发现一只便会有两只、三只,直到一群。我们不由自主地摸出腰中的刀。队伍前面变后面掉头迅速下山,这时没有多余的声音,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我们从山脊来到了山坳,都是滑溜溜的岩石,无奈只好进行岩降。董拉好绳索先往下降,为抓紧时间,他要求大家不用下降器,直接用手抓绳索下降。下午六点,我们终于下到了河床,这时我们才发现,行走了一下午,四个小时,直线距离才前进了一百米。天色将晚,到哑巴家过夜已是不可能了,只好在沙滩上宿营。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宿营点,董察看地形后大声对着我们喊:“前面有个齐胸深的水滩,把衣服全脱了。”我们一个个脱得精光,把包顶在头上,一个接一个向前涉水。前面的队员快要到对岸了,董突然大笑起来,那个队员也一下子明白过来,大呼:“同志们,我们上当了,水深才到膝盖上。”一时间个个哭笑不得,当我回过头来,看见后面两个人头顶背包,光着屁股,一副无可奈何的滑稽相,禁不住笑弯了腰。好在报应接着就来了,正在董为自己的“阴谋”得逞而高兴的时候,只见他脚下一滑,身体一歪,人加背包全部倒在水中,对讲机、GPS仪器、衣服全湿了。我们直笑得不行,一天的疲劳也全没了。
向前走了一段,我们终于发现了一小块沙滩,我们也只好在这里宿营了。迅速支起帐篷,以最快的速度找来干柴,刚刚把火生起,天就黑了。一会儿饭就好了,香喷喷的快餐面、火腿肠、奶茶。这些平常在家里再普通不过的食品,在这里却因为劳累、饥饿而显得格外香美。
晚上十点半,我们陆续进入帐篷,董还在火堆旁烘烤衣服。我躺在帐篷里向上看,只能看见由两边山峰围成的一线天透着白光,其余全是黑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董也进入了帐篷。火慢慢熄灭了,我仍然没有入睡,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是怕半夜睁开睡眼突然发现一双绿眼睛在窥视帐篷里的我们,于是我不时地摸摸枕头下的那把刀。就这样在半睡半醒中,天就开始蒙蒙亮。清晨五点半,我第一个起来,记了半个时辰的日记,他们也陆续地起来了。原来董凌晨二点半才睡,他一直不停地让火堆燃烧,因为如果火堆过早地熄灭,野兽就容易来犯。真不愧是组长。
第二天上午算是顺利。一直沿着河床行走,路上发现了两堆乌鸦的残尸,血还是新鲜的,看来这里刚刚进行了搏斗,肯定是比乌鸦凶残的鸟把乌鸦吃了。我们又发现了几处野兽的脚印,根据圆形的脚印形状来判断,是草食动物麂子或者野猪之类的。自进入神农架以来仅看见过一只野兔,这次总算看见野兽的踪迹。
行进到中午时分,突然溪回峰转,一处既深又长且急的险滩挡在我们面前。董和另外一个队员向前察看地形,思量片刻便不住地向我们摇手。我的心噗咚直跳:“莫非又要上山?”果然不出所料,要过去只有两条路,要么扎木筏过河,要么上山。我们稍息片刻,简单地吃过午餐,整理背包,装满水壶,便开始上山。不一会,我们就钻入了灌木丛,直往上爬。真没想到山势如此之陡,人只能俯着腰才能站立,垂直站立的时候几乎贴着地面。我走在中间,上面不时有石头滚落下来。爬了半个时辰,感觉已经爬了很高,下面的河床已经看不见,只有渐远的流水声告诉我们,河床离我们已经很远了。
山势越高越陡,越陡越险,草木也渐渐稀疏。前几天我们所经历的已经够危险,不过相对于今天也只能叫登山,现在进行的才叫真正的爬山。我把这种爬山称为“四肢并用,五腑投地”,因为山势太陡,必须像蜘蛛那样身体贴着地面,四肢在地上爬。至少要有一只手抓着一棵小树枝或者一株小草,或者是一只脚踩着一个小树根,这样才能松开另外的支点,不然滑将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从上山开始,我们足足爬了三个半小时。渐渐的我开始担心,山这么陡,如何下山。我们想翻过山坳,可我一直怀疑山坳的那边就是悬崖,如果是悬崖就要原路返回,那就惨了。这时董发话了:“大家就地休息,要考虑下山,天黑不能下山就太危险。”
就在大家忧郁是继续向前、还是就地下山的时候,有队员突然大喊一声:“玉米地!哑巴家!”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见对岸山腰上一片玉米地及一座小土房。下山,就地下山是毫无疑问的了。发现哑巴家后,下山已经不是那么可怕。董在前面带路,我紧随其后。险要处我们就用绳索岩降,有时要连续几次,每降到一个点,先下来的人都各自抱着一棵树等待后面的人,然后再进行第二轮岩降。董在前面不仅要探路,而且还要不时用刀开路,随着高度的降低,紧张的心情开始渐渐地放松。
下山后我们稍息片刻,禁不住心中的喜悦,直奔山上的那片玉米地,大家像冲锋一样一口气跑到了土房子旁,可是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傻眼了,这哪是房子,只是几道残埂断壁,里面长满了杂草,哪有人影?哑巴家没找到,我们倒是都成哑巴了。希望变成泡影,一个个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地上。抬头间,对面的那座山进入我们的视线,高耸入云:天那!这就是我们刚刚爬的那座山吗?果然不出所料,从我们发现玉米地决定下山的那个地方再向前走五十米,就是数百米高的悬崖峭壁。我不禁看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当时决定下山。
既然有玉米地,附近必定有人家,我们决定顺着这条小路先找一找。路越走越宽,不一会我们发现了牛粪和牛脚印,我们感觉越来越接近希望。一个急弯刚转过,一个拿着猎枪、穿着迷彩服的山民向我们走来。我们一阵惊喜,我禁不住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拉着他的手:“同志,总算见到你们了。”他告诉我们,他是巡山的,哑巴家就在前面。这下心里彻底踏实了。
果然,几个转弯过去就到了哑巴家。老天有眼,我们前脚刚踏进家门,就下起雨来了。可能是狗吠告诉了他们有人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正站在篱笆前向我们微笑。老人有点聋,我们大声说明了来意,老人热情地招呼我们,又是搬凳子,又是用野蜂蜜给我们冲茶。
原来所谓的哑巴家,就是一对古稀之年的夫妻带着一位哑巴儿子,住在这荒芜人烟的山腰上。这对古稀夫妻最大的遗憾可能不是别的,而是他们惟一的儿子是个哑巴,再加上穷,三十多岁仍然没成家。
晚饭好了,一大锅新鲜的土豆炖熏肉,天下哪有这般美味!晚饭后不久,我们就进入了帐篷,躺下后我和鸿声聊天,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我们昨天经历的细节,这使我们觉得很纳闷,也许是因为这两天精神高度紧张的缘故吧。一会我们就入睡了,这个晚上睡得特别香。一直到天亮,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叽叽叽”的叫声把我吵醒了,原来他们就睡在我的枕边,多么惬意的场景啊!
我们还认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来哑巴家歇脚的采药人,名字叫刘玄武。他跟我们讲野人的故事,还信誓旦旦地说:“神农架确实有野人,我爸爸见过!。”提到采药,他更能说。他告诉我,神农架有四种宝药:“江边一碗水”、“头顶一棵珠”、“文王一支笔”、“金钗”。特别是“金钗”最为稀贵,这种药只长在很高的悬崖峭壁上,采这种药必须有三个人同行,蹬到岩顶再进行岩降,非常危险。不仅如此,“金钗”也是毒蛇的良药,所以每几棵“金钗”就由一条毒蛇守着,如果采药一开始就发现有毒蛇,即使有大片的“金钗”也不能采,得赶快打道回府,不然必定被蛇所伤,丢掉性命。除了这些,还有可怕的就是飞鼠,这是神农架特有的动物,它可以从高处往下飞,翅膀很锋利,如果触犯了它的领域,它会攻击人,用翅膀割断采药人的绳子,把采药人活活摔死。因此,要采到这种药,必须冒生命危险,所以它的价格也就高,每斤可以买到八百元。刘玄武他们三人每年可以采到上十斤,每年每人会有将近三千元的收入,所以他们也就成了山里的贵族。
从哑巴家开始,我们请刘玄武当向导,所以一路很顺利。当我们第四天下午二点钟走出六道峡时,已跟司机罗师傅约定的时间几乎晚了一天。不过他仍旧等候在那里,我们的“不守时”看来得到了他的理解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