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无华
一列大山陡峭如壁,遮严了视野,川陕公路像湿漉漉的蛇钻进两山缝隙。剑门关骤降的风雨把我从难耐的暑热中激醒,秋的悲凉从天而降。
我怀着这悲凉,任风雨满面,仰望突兀峻冷的山崖。大剑山七十二峰,由东而西,竖起百里屏障,到此裂开一径,造就了护卫成都平原的天险——剑门关。几千年来,剑门关见证了多少血战,如今,它那沉重的铁色岩石,巨墙般绵延的山体,裹一天风刀雨剑,以不可凌侵的威严向我压来。
跨过剑溪,沿石阶登山,不远便是关楼。由于川陕公路破关而人,关楼乃近代重建,但仍不失古敌楼风格,一层为砖城,洞开一门,二、三层为守军所用阁楼。想当年,一楼塞山,三五个守军楼上一站,何愁千军万马不退?走近楼前,只见“姜”字旗舞风沐雨,似在一山冷凄中独诉着那场遗恨千古的战事:钟会兵临剑门,被姜维拒之关外,屡攻不下,邓艾偷渡阴平,奇袭成都,姜维分兵欲袭邓艾孤军,却接后主降魏诏书,将士拔刀砍石,跌足捶胸,剑门关一片惨烈。
我围着楼廊转悠,读着那些赞扬剑门险、绝的楹联,不由想起陆游“如此江山空负人”的喟叹。细想来,陆游的意思有两层:在后主昏庸,权奸当道时,即使雄踞天险,姜维也只能束手降敌;经过诸葛亮、姜维多年征战,弱小的蜀耗损过度,在魏大军逼压下,败局已定,纵有剑门为障,也难挡时势大潮。依我看,还有其三:在特定的军事活动中,剑门关起到了麻痹蜀军的作用,为邓艾偷渡阴平做了掩护,这也许是最致命的一点。
出关楼东上,石阶低狭,风拍雨披,裤腿鞋袜湿透,步履艰难地走到石笋峰。石笋峰独立于山体之外,剑门栈道在其与大山的夹峙下穿过。杂花野草捧出耸天一柱,十分耐看。将此峰喻为竹笋,显然是置身高、远处所得,而站峰下,直觉一柱擎天,称柱石峰似更贴切。此峰应是大剑山最具象征性的景观,从自然地理的角度看,它象征着剑门天险为蜀中之顶梁柱,“一关失,半川没。”而从剑门有影响的历史人物看,它无疑象征着蜀汉后期的支柱姜维。作为诸葛亮的军事继承人,姜维为蜀汉耗尽了心力,无奈外遇强手,内困奸、昏。正如诸葛亮遭遇司马懿一样,人才济济的魏又有邓艾、钟会为维敌手。尤其邓艾奇志奇谋,务实稳健,终致蜀灭。姜维降魏后,还一心复蜀,直至事泄被杀。传说姜维被剖腹后,胆大如斗,见者惊叹。而历经千年百战的剑门关,独留下这位失败英雄的遗迹,足见其忠勇深入人心。
石笋峰已为索道上站,索道因雨未开,只见一排缆索瑟缩着横过剑溪。我们已疲惫不堪,只得折下山。风雨嘶鸣,思绪依然。路上,见到有关剑门的诗词文章,大多向蜀一边,扬姜贬邓,颇觉不公。从当时看,各为其国,无可厚非,何况邓艾的结局更惨于姜维。进入成都,正当他以政治家的风度,“绥纳降附”时,却被人诬反。这位足智多谋的将军,面对小人的阴谋,反应迟钝,致使父子中途被杀,余子皆在魏被杀,妻、孙流放。起先,司马昭下诏“槛车徵艾”时,“敕会并进成都”,制约邓艾,后又亲率大军屯长安,坐待钟会之死。可见,无论怎样,功勋卓著的邓、钟都难逃一死。蜀魏战争尘埃尚未落定,两军三主将皆死于非命,古往今来,独裁统治者才是最大的小人!具有宿命意味的是,艾当初一心绕过的剑门,在他获罪北归时,还是未能过去。很难想象,身被缧绁,囚于木笼的邓艾,在通往剑门的路上,是何滋味?姜维还有剑门树碑立传,而奇勋盖世的邓艾荒冢何处?
从关楼下沿剑溪北走。这里地势平缓,树掩花径,小桥流水,倒有些闲趣。无奈积重的心思如剑山矗立的阴影。行至桥头,见溪水急速跌下山岩,我倚栏伫望,临风把雨,向聚集了无数亡灵的山关祈祷:勇士西归,帝王速朽,剑门岿然,青山依旧。让我的心情也如这溪流般转折,让我的忧愤,我的悲悯随这溪水远逝吧。
走近贡嘎山
天一亮,在磨西“海螺沟冰川森林公园”门前换乘景区旅行车,开始爬山。磨西镇位于贡嘎山东坡迤逦而下的山峦的出口,要观望海拔7556米的蜀山之王贡嘎主峰,还有数十公里的原始山林要爬。
山越来越高,山脚下见到的黄花绿草没了,低坡上散布的藏、彝民居也没了,寒气在风档凝霜,头顶群峰竞挺,银装素裹者参差可见,高大的奇木异树个个雪压枝头,待山路渐缓,成片的树林多起来,铺满落叶的沼泽、大片枯死的白桦林告诉我们,已进入高寒地区。
车停在一片建筑前,这是登山队员们曾驻扎的三号营地,由此至索道下站约有两公里步行路,遍地积雪,四处冰棱,我将所有衣物裹身,艰难地踮脚挪步,有时钻进雪覆的山林,踩在欲冰未冰的积雪上,能走快些,又常被树枝抛掷的雪块击得头脸冰冷。不时有走不动的游客坐上山民的滑竿。不久,看见了索道。
索道是奥地利人承建的,据说是世界一流的技术,一张缆车票要165元,直通海拔3400米的四号营地。索道经过的正是主峰以下的冰川区,主峰崩塌的雪瀑在山峡大川中滚泻堆积,偶有温暖稍稍消溶,又很快凝固,形成了绵延不绝的冰川冰瀑,在缆车上俯视,只见白皑皑晶亮亮高高低低铺天盖地—片冰海,徒步的登山者成了几粒黑米,而不规则的白底上有些深色的豆大的渗水洞,有些坡度的地方则垂挂着疏密不均的冰瀑,我们便在这无边的冰清玉洁上飞过两个山头,到达索道上站。
仰望西北,距我们约4100米的高度和十余公里直线距离,贡嘎雪峰不动声色的立在那里。我突觉被一种威严震摄,这威严是含蓄的,只有在经过漫长、曲折、艰难的跋涉之后,在领略了大山的深邃目睹了雪域的壮观后,遥望这群山拱托的雪峰才能体味到,这威严在它雄伟沉稳的面容下,在它令人景仰的圣洁中,在它积蕴着无法抵挡的冷酷里,令人敬畏的透露。与青山绿水、名园胜迹相比,雪山冰川给人的不是愉悦和消闲,而是震撼和感动,它不是一种审美对象,而是君临者,在见到它的瞬间,人们便失去了与之对话的勇气,只能心怀怯懦地瞻仰和谛听。它的高大、伟岸、岿然和永恒让所有傲者强者意识到自身的渺小、浅薄、脆弱和短暂。我明白了许多旅游者为何执意走向辽阔、苍茫,走向荒原雪域,也明白了雪域高原何以成为人们洗浴灵魂的圣境,而在其身边生活的藏民为何那样眷恋乡土,又为何对信仰有着超常的虔诚;也深解了登山队员们那种执著的冒险精神,亲近雪峰所达到的境界只有站在人与自然生命交融的高度才能参透,所以他们不惜用生命占实践这一理想。贡嘎雪峰曾被许多中外登山队问津,但成功者不多,更有一些人留下铮骨英魂,永与雪峰相伴。阳光在头顶闪耀,山下的阴冷被脚下的云涛遮盖。我突然觉得衣裤厚重难耐,一股燥热令头晕心悸,腿脚绵软,环顾四周,有人无力地俯坐,才意识到,我有了高山反应。看来,高不可及的雪峰只有登山者高不可及的体志才能靠近,而如我辈乘交通工具上山者连远望它的耐力都不够。
然而,下到二号营地,贡嘎山却用温泉迎住了我们。
贡嘎冰川下积蓄着流量极大的温泉,像无数小河满山奔流。人们便顺山势在出水口梯田般砌就许多形状各异水温不同的池子,最低41度最高90度。正值寒冬,山野间满是泳装的男女,不分性别随意下池。除最热的池子无人敢下,所有的池子都像煮饺子。当热烫的泉池把疲惫和寒气驱散,光滑的 肌肤被光滑的泉水抚摸,那舒适真是透彻。一会儿,清泠的水里,洁白的肌肤渐渗粉色,慢慢的,脖颈以下通体鲜红,待适应了水温,便想尝试更热的池子,出得水来,因浑身已被热水浸透,所以光身子在寒风中走动,毫不觉冷,倒是一旦脱离了高温封闭,大温差带来的是大爽快。我们从41度开始,还没泡到60度,也就三个池子,已经招架不住。90度的池子空着,便有老乡在其中煮鸡蛋,深山里的土鸡蛋,再用天然温泉泡煮滋味更不一般,许多人或坐池边或泡水中吃出一片风景来。三、四个小时了,仍然恋栈不舍,但暮色将临,我们还在海拔3000米的山上,只得更衣而去。好个奇妙的温泉,不仅因为冬季、露天给人的温暖,更因为它让瞻仰了雪峰之后的人们感受到:冰川的怀抱是温暖的,雪山的心是热的。这也许是大自然与人类相处的通性,一面是冷酷暴烈,一面是柔意温情;一面是高大威严,一面是平易亲切。
回到磨西,重山遮掩的贡嘎主峰已遥不可见,但它巨大的身影却留在了我心中。
风中的康定
注意康定,先是因《康定情歌》的传唱,老想看看那情歌的故乡,那遥远的康定城,高高的跑马山,那山、城上执著的白云。后来才知道,康定不光有情歌和跑马山,甘孜州广袤的土地上隐匿着不少奇山异水和香格里拉般的藏族村落,充满了神秘、圣洁、纯真以及艰险和炼狱,康定是这些的中心,而最先传递这种气息的是康定的风。初来乍到,凛冽的风一下便让你意识到已置身高原,这风中静立的小城、冷清的街巷又让人思绪辽远而苍茫。
康定城被跑马山、郭达山、子耳坡三山拱围,在跑马山顶望去,一片不高的建筑挤错在人字形的谷地上,子耳坡上的南无寺、金刚寺赭色的屋顶最醒目,在南无寺山门前回望,跑马山顶的白塔半掩在树丛中。当我匆匆把这些走读一遍,于暮色中漫步康定城时,更对那拂面的冷风有了别样的钟情。
康定因属地震带,旧房都已改造,满城皆为六、七层的楼房。想必老街低狭,其旧址上崛起的高楼把街道变成了齐整的峡谷,风在峡谷中扫荡。行人寥落,市声寂然,小汽车也像在滑行。偶遇的行人多为藏民,即是有些着汉服,但肤色和气质无法掩饰。一天来,没有机会感受康巴汉子的强悍耿直,却是几位藏妇给我印象很深。一家小店里,女儿买条项链,嫌长,守店的藏妇用藏刀撬下一截,开口的铁环合不拢,我捏得手疼,她拿过去一口咬紧;下跑马山时,一藏女紧随,原来一游客骑马上山忘了付钱,她在山下找到那人,脸色涨红,言语激烈,要上钱,昂首而去;出南无寺,遇一藏族老太,满脸风雕的皱纹,老远便招呼:“你们好,你们这时候(过年)能到这来,不简单!”知道她来自色达,我敬意油生,色达在甘孜州北界临着青海,远距千里,沿途险山峻岭,风雪高寒,人烟稀少,年迈老妪如何闯过?面对信仰,藏民的拙朴、虔诚真是无与伦比。
康定是一个民族、宗教文化包容性很强的城市,有多座佛、道寺庙和伊斯兰、基督教堂。其中藏传佛教最盛,七个喇嘛寺院中,黄教南无寺最大。甘孜州更分布着不少寺院。在藏区,再偏远也有宗教的影子。我进南无寺时,大殿已关,一位年轻的寺僧特意为我开门,指引我在大殿默绕三周,从来到了寺院只观景的我,首次以一个信徒的姿态参禅,当僧人将一点“圣水”洒到我头上时,我在心里祷告:愿所有为了信仰而甘受磨难的藏胞得到应有的慰藉。
夜色渐浓,那外方人熟知的“弯弯”的月亮没有出现,只有风,穿过遮蔽着山影的夜幕,依然一往情深地吹着,吹亮了一街灯火。因为冷,饭铺都在临街的房内,开一小门。虽然宾馆的晚饭很满足,我还是走进一家不足八平米的小铺。两张矮桌都有客人,店主夫妇正忙着调制小吃:麻辣粉、鸡丝面、冷、热凉粉,皆为川东吃食,碗都不大,看着很香。我要了一碗凉粉。一会儿,便进来几个站等的食客。
不觉看到了折多河。
折多河从折多山流来,南人北出,穿过康定城,几座小桥联起隔河相望的街道,街上万家灯火,桥头彩虹闪烁,夜风摇曳中,映人粼粼水波,十字口皆有夜市,行人稠密多了。我放缓脚步,伫望流连,慢慢享用这一河夜景。折多河在城北与来自雅拉山的雅拉河相遇,东人大渡河,两条河皆以圣洁的雪水养育着康定,康定的风便有了更洁净的质气,风中的康定便更醉入迷人。在这冷峻的风中,康定人经住了吹打,有了精致稳固的乡城,康定情歌传遍了天下,初到康定的人,也能感受到康定背后那些神奇山水的血脉和神经。
我把对康定的念想留在了掠过折多河的康定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