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寸与方寸

2003-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0期
关键词:食盐水隆乳小提琴

文 旦

乳房是一对令女人烦恼男人迷惘的东西,这麻烦的东西却是我维生的饭碗。别想歪了,我在一个医疗器材公司做研究员,我是学化学的,专攻高分子聚合物。不知道什么是高分子聚合物?哇!你该回高中上化学课去了。可是你也别难过,国父孙中山先生说:"知难行易。"所以不知道也不打紧。不鬼扯,我的工作是设计和试验隆乳用的义乳。你别小看这门专业,怎么让美丽的淑女们胸前伟大,是很大的学问。形状或大或小,或尖或扁,必须逼真;内容或软或硬,或垂或挺,必须持久;和血肉相接之处,或粘或分,或密或疏,必须健康。所以内容从矽胶到生理食盐水,外部从塑胶到蛋白质聚合物,就像淑女们从缠足到隆乳一样具有时代意义。

最近,我花费十二年心血设计的自助涨缩义乳不但得到了专利,而且获得多位整形外科医师的认可,终于进入大量制造和销售的阶段。

设计这种义乳的灵感来自我前任女友香湘。香湘是个像小白兔般的女人,小巧玲珑,整天活蹦乱跳精力旺盛;最稀奇的是她的胃,特具伸缩性,她有时候可以一整天连一滴水都不喝,有时候可以一餐吃下五个麦香堡外加两份薯条。十二年前有一天,一面喂香湘吃汉堡一面看电视,影艺新闻:某波霸女歌星登台造成万人空巷的盛况;另一则新闻:某女星巨乳缩小手术失败留下疤痕。我当时突发奇想:如果女人的乳房可以和香湘的胃一样,可大可小伸缩自如,岂不妙哉!

于是我去找高中时代的同窗后来在农发会专搞芒果基因转殖的大颗仔,告诉他我的构想,他的反应是:"啊你傻了喔?"可是因为受不了我软磨硬泡再三游说,大颗仔终于教给我一套基因转殖的技术。

我把人类制造平滑肌的基因殖入酵母菌,利用酵母菌大量制造肌纤维,再以类似胃部肌纤维交叉网状分布的原理设计了一种隆乳用的袋子。这种袋子因为来自人类基因较不易引起排斥和硬化的反应,又因为类似胃肌具有极大的伸缩性,袋子里面仍然装的是生理食盐水,袋子下端设计一条细小的导管,当袋子经手术填入女性的胸部以后,这条导管则通往乳房下端的隐蔽处,在皮肤上有一个很小的出口,由这个出口可以自由加入或抽出生理食盐水来决定乳房的大小,出口还有一个特殊的瓣膜,使乳房不致于漏水。

十二年来,波霸歌手倒嗓了,巨乳女星消失了,香湘移情别恋了,自助涨缩义乳却得到了专利,大颗仔的"你傻了喔?"也改口为"骗傻瓜呵!"了。

虽说是自助涨缩乳房,真正使用起来,并不像气球包住水龙头灌水那么简单。首先必须注意卫生消毒,避免感染细菌,然后必须小心注入生理食盐水的体积和速度,不可超过皮肤的弹性限度。譬如说某超级名模将于四月十日走上伸展台展示超炫D罩杯内衣,而她原来只有A-罩杯的本钱,如果她一口气左右各注入三百五十C.C.,结果不但豪乳不成,皮肤还有绷裂的危险,所以她必须从三月五日开始,每天注入十C.C.生理食盐水,"培养"酥胸。

因此需要义乳的售后服务包括隆乳后的教育。钱凝玉就是我们公司聘请的隆乳后教育专员。她的工作是在各整形医院成立义乳保健教室。除了来拿样品和资料之外,钱凝玉并不常来我们的医疗器材研究室,不过,她是那种让你看过一次就上了瘾的女人。

钱凝玉,啊!凝玉,一块香凝的美玉。长而大的丹凤眼好像平剧里吊过稍儿的花旦,长而密的头发闪着乌亮的光泽,身材更是好到令男人腿软的地步。大颗仔看过钱凝玉后警告我说:"卡水卡麻烦哦!"

学生时代我的绰号叫苦面仔,因为我的眉角下垂,嘴角下撇,连笑起来也是苦兮兮的。我不知道钱凝玉看上我哪一点,当我鼓起勇气邀她去吃火锅时,她不但欣然接受,还在吃火锅后提议去看电影。大颗仔判断可能是我多年苦脸修来的福报,再不然就是钱凝玉"头壳坏去啦!"

慢慢的我们约会的次数愈来愈多,钱凝玉风趣慧黠又善体人意,而且有比一般女孩子多那么一点好奇心和求知欲,她对什么都有兴趣,我们在一起有谈不完的话题。

更值得一提的是:钱凝玉拉得一手演奏会水准的小提琴。我们最喜欢的活动是外出健行,周末一有机会,我帮她把小提琴扛在背上,我们带着野餐远离尘嚣,伴着清风白云,走到渺无人烟的山里溪旁,徜徉在茂密的银杏白杨古槐香柚之间,闻着山茶熟桂茱萸茉莉的阵阵花香。走得乏了,她脱去鞋子把脚浸在山泉里,我递给她琴和弓,她会毫不造作地演奏一曲Dvo?鄄rak F minor violin concerto《Romance》(帝佛加F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浪漫》),弓下弦上琴内和她娉婷的形体糅出令人迷醉的旋律,风声双簧,鸟语横笛,蝉鸣短笛,流水竖琴,树声大提琴,万籁悠然自成协奏的管弦,她是山之女神奥德丽,她是树之女神黛雅德,万物众生都不禁为她倾倒。

我深深地爱上了钱凝玉。

大颗仔说:"苦面的,你没药救了。"

可是撇下风花雪月不谈,追女人就像打棒球,男攻女守,如果以肢体接触来定义,一垒牵手,二垒亲嘴,三垒爱抚,回本垒是什么?不言而喻。我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在追逐女人的活动中,打击上垒却难不倒我,像以前的香湘,每次吃完汉堡一定全垒打。可是碰上钱凝玉,我每每在三垒前被封杀出局。刚开始我以为这是漂亮女人必备的坚持,后来又以为是聪明女人特有的矜持,可是在我们交往两百七十三天,约会六十八次以后,这种矜持与坚持就像守在满汉全席旁敲人指关节的太监一样令人咬牙切齿。一个男人要是憋得太久,本来上好的精气元神冲灌脑门就变成一种怪诞的魔思,一下恐怕她是性冷感,一下又怀疑她看上的不是这张苦面,而是我自助涨缩义乳赚进的大把钞票。我变得有一点神经兮兮。

有一天,钱凝玉、我、大颗仔和他老婆四个人一起去海霸王吃海鲜。钱凝玉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套头毛衣,曲线毕露非常漂亮。酒足饭饱,趁着两位淑女离席去上洗手间的时候,大颗仔两手在胸前作捧西瓜状,对我说:"伊今哪日有卡大蕊哦!"我脸色一变,吼:"大颗仔!你欠扁?"

大颗仔知道我真的火了,不敢再说什么。可是被他这么一提,我心里就犯了嘀咕。她今天真的看起来比较丰满,难道?我怎么以前都没想到?不不不,不可能,黄色紧身毛衣当然会让女人的胸部看起来"大蕊"一点;有……有可能,她的工作就是教人隆胸后怎样保养啊,拿自己当示范教材,再理所当然不过了!不会吧?她不是那种需要用乳房来吸引男人的女人;太……太有可能了,难怪她紧守三垒,就是怕我发现她的秘密。

男人真是个个贱胚坏胎,我也不能例外。明明是以设计隆乳的材料营生,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女友也可能隆过乳,我就满心不自在。我的注意力从她的凤眼长发、慧黠的谈吐、善体人意的性情、天籁般的琴音,一一转向她真假未明的胸脯上。穿套装的时候好像很平,穿T恤的时候又好像很圆,穿洋装的时候好像很挺,穿夹克的时候又好像很扁。她的尺寸问题竟搞得我方寸大乱。

这天,我再接再励企图攻占三垒,现在除了本能之外,攻上三垒还有科学求证的附加意义。

她被逼急了,用力把我推开,说:"你的脑子里难道就只有这一件事吗?"

"这件事就和吃饭一样,没得吃,脑子里就会成天想着,别的事都不必想了。"

"抱歉!我不是随便陪人吃这种饭的人。"

"随便?我们交往九个月了!你是坚持什么?就算你迷信新婚之夜白绢沾元红的那一套,也不致于碰都不让我碰一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是想碰一下,你是想仔细看清楚是真是假,对不对?真与假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当然像钱凝玉这么聪明的女人,不可能对我的偏执妄想不知不觉。被她说破,使我更觉得自己的无聊,然而现在承认与否认似乎都于事无补。

看我无言以对,她幽幽地说:"可惜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们是真是假了。"说完她掉头就走。

凝玉拂袖而去的时候我也一肚子火所以没有去追她,但是我当时就有预感,我可能会因赌一口气而付出代价。

果然不错。

第四天我平静下来决定去找她的时候,她竟然失踪了。

公司里的人说她可能去了整形医院,整形医院的人又说她临时请假不见踪影;她的室友说看到她整理行囊,以为她是回高雄老家了;她高雄老家的亲戚却说她没有回家。

凝玉在哪里?我找她找得魂魄飞散心智狂乱。大颗仔提醒我去报警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可能不是因为赌气躲着我,而是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她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担心得要命,白天做不成事,夜里睡不着觉,一听到小提琴声就受不了。

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天之后的一个大清早,大颗仔慌慌张张地跑来敲我的门。一进门他把手里的报纸凑到我脸上,说:"会不会细伊?"

大标题《无名女尸分尸惨案》,细文:"警方于淡水河岸污泥中发现残骸一具,无头无四肢,只剩腐烂的躯干,根据验尸结果,死亡时间约在七至十天之内。死者为二十岁至三十五岁女性,身高在一百五十八至一百六十八公分之间,体重四十五至五十五公斤。由于骨骼断裂处裂痕整齐,警方研判为他杀,凶手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我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颗仔同情地在我背上拍拍,问:"她几岁?"

"二十七。"

"多高?"

"一六三。"

"多重?"

"五十三公斤。可是符合这些数字的女人,光是台北就有几万人!"

"可是她们没有失踪对不对?伊失踪多久?"

"九天。不可能是她!"

真的不是她吗?那她在哪里?是她吗?有谁会忍心去杀害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我抚摸着她走前留下的小提琴,红漆上还有她留下的指印。她说过:这把陪了她十九年的小提琴是她的最爱。她可能离开我,却不可能丢下小提琴吧?难道她真的死了?老天爷!

大颗仔说:"去警局认认看卡好,不是也放心?"

"没有头,没有衣物,没有证件,要怎么认?"

"可以用指纹,小提琴上有指纹。"

"你吃错药啊?尸体连四肢都没有,哪来的指纹?"

"啊,对喔。那……可以用DNA,头发、口水、皮肤都有DNA。"

我百般不情愿,但是大颗仔说得没错,趁早证实不是她也放心。我在屋里找到一个凝玉十二天前喝过水未洗的杯子,一把她梳过头的梳子。大颗仔建议把小提琴也带去,说可能在琴腔内找到皮肤屑之类的东西,我不同意,因为我不相信那具尸体真的是凝玉,她回来要是发现我为了无名女尸莫名其妙地毁了她的小提琴,要我怎么交代?

大颗仔和我正准备出门的时候门铃响了。

门外是一个精瘦的中年人,骨碌的大眼一转,问:"费博士吗?我是陈警官,请你跟我到局里走一趟。"

我的情绪随着陈警官的出现起伏波动着,先是以为警察已经找到凝玉而高兴了一下,接着他说刑事组法医室要我去一趟,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他们真的是要我去指认凝玉的尸体?

到了法医室,一位张法医过来跟我握手,我犹豫了半秒,谁知道那双手摸过些什么东西。

张法医六十来岁,有一点驼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皮肤特别白的关系,说话时露出很黄的牙齿。"费博士,我们需要请你帮一个忙。"说着他领我进入验尸间,这里的温度显然比别处低了好几度,福尔马林、消毒水混合着尸臭充斥于白森森的瓷砖和冷冰冰的金属器皿之间。

解剖台上黑色塑胶布下盖着一个长形隆起的东西。张法医来到解剖台旁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在淡水河旁发现一具无头尸体。"

"我知道,报上登了。"我担心他如果掀开盖着尸体的塑胶布我可能会被吓昏。

他没有掀开塑胶布,转身慢吞吞地带我来到一个水槽旁的流理台边,说:"我们在尸体里找到这个……"他打开流理台上一个托盘的盖子,"这是你拥有专利的东西吧?"托盘上盛着一对自助涨缩义乳。

"是的。"

"你们出品这种义乳,每一对是否都标有批号?"

"有的……"我恍然大悟,"你是想藉由义乳的批号追查出死者的身分?"

"是,正是这样,可是我找不到批号。"

"在注输生理食盐水的导管上有镭射刺青。"

"哦?"张法医动作纯熟地把义乳架在一种镜台和物镜分得很开的显微镜下,左眼靠在目镜上,右眼看着笔记本,左手以手术箝翻出那条导管,右手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嘴里还喃喃念道:"975B02……"

经由我们公司和各整形医院与警方合作,终于确定了淡水河无名女尸的身分。原来这位惨遭杀害的女人,是一位中规中矩的家庭主妇,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是她的丈夫庄阿标是个占有欲很强、妒忌心很重、有点心理变态的人,他在死者生前曾逼迫她去隆乳。后来庄阿标怀疑死者和别的男人有染,杀害死者,又因畏罪而用电锯把死者分尸,将尸块分北、中、南、东四个区域丢弃,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死者当初被迫隆胸的义乳,竟成了确定死者身分进而破案的线索。

凝玉再出现是她失踪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我好不容易克服听到小提琴声就发狂的心障,正失魂落魄地听着Dvorak。她来敲门,风尘仆仆的,还拖着一个带轮子的旅行袋。我的直觉反应是向前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是两个星期不见竟有点情怯,又想到她丢我一个人在这里丧心发痴,两个星期瘦了六公斤,反观她的笑靥神采气质风度却无一改变,原来的思念瞬间化成一把怒火。

我粗鲁地捉住她的手臂,两三下把她拿进屋里,狠狠摔上门,骂:"你太过分了!仗着别人爱你,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走的时候没有一个字,来的时候没有一句话,你这一失踪,我差点跳楼你知道吗?"

"失踪?"

"再装傻,我要……"对大颗仔可以说打揍扁宰,对女孩子这些狠话都派不上用场。

"你要……要怎么样?凶什么凶?是你自己不跟我联络的。"

"什么?"

"两星期前被你气得半死,等你的电话等了三天,你没打电话来,我愈想愈气,临时决定参加旅行团去美西十天游,也是为了忘掉你,走之前我还告诉我弟一个新的电子邮件地址,如果你来找我,告诉你以电子邮件联络,结果没想到你那么倔,连e-mail也没来一封……"

"搞什么?我去高雄找你的时候,你弟弟自己已经去了日本开会,我根本不知道你出去玩,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还去报警,急得跟鬼一样……"

她等不及我说完,颠起脚尖,捉住我胸前的汗衫,吻住我的唇,一时之间天旋地转,我站不稳整个人把她压在门板上。

这次我学乖了,与其每局都搞成残垒的窘状来虐待自己,还不如适可而止。于是我轻轻推开她,说:"来,坐下来,告诉我你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

"美西十天我什么也没玩到,所有自由活动的时间都跑去找网咖,以为你会来信……"

"我好想你……"

"我知道,要不然也不会一直听Dvorak了。"她这一说,我才记起我电脑多媒体里全部都设定的是Dvorak的小提琴协奏曲。

"哦,对了,你的小提琴……"边说我边走进卧房.

她在我背后说:"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

"……你的小捉琴,我每天都擦得亮晶晶……"

回到客厅,我手里的小提琴连琴带盒"碰!"的一声跌在地板上。她竟然把上身脱得一丝不挂……

"你?"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真是假吗?"

"不……不……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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