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政
一
秦天领着家人从啸天湖逃荒到山里,昏天黑地大睡一场,这天醒来,看看灰蒙蒙天色,也不知什么时辰,只觉饥肠辘辘,知道妻儿寻食去了,就自己动手煮了半钵红薯稀粥,烧了辣椒汤,吃出一头细汗,腹中才觉舒服了。壁上取下蓑衣斗笠,挽起鱼网,穿过马尾松树林,到了村口江边。
溃堤倒垸时大风大雨,这两天还有毛毛细雨。“这鳖亚的天气也像溃了垸子!”秦天咒骂着,将蓑衣斗笠仍进船舱,拔起锁在松树上的锚,摇动渔船,向江中进发。
看不出太阳在哪里,下午和上午没有分别。
彤云好像从洞庭湖底翻卷上来的乌黑淤泥,糊壁似地糊遍了天空这大房子的东南西北,若是再涂些上去,篾壁和天花板驮不住了,就要稀里哗啦掉下地来。秦天歙动鼻翼,仿佛闻到这糊壁的稀泥里的新鲜牛粪气味。
天上满天乌云,地上满地白水,上面的黑色往下沉,下面的白色向上涌,就把中间这片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空间挤紧了,挤小了,挤得在这里的人不舒服,闷气,烦躁,还有一种被上下两扇磨子团团转地碾磨着的感觉。盯着天或盯着河看久了都不行,看久了,黑白两扇磨子就越转越快,越碾越痛,性急的人就想寻条缝钻出去,钻出这叫人敢怒不敢反的天地去。
空间变小以后,风也不畅快了,它不再呼呼地高声大叫,却像山谷里的风或庙堂大殿间的穿堂风,发出吱吱尖叫,好像也怕被碾碎的黄鼠狼的尖叫。尖叫的黄鼠狼逃蹿的力气更大了,在秦天前胸和脸面上扫过。秦天觉得是黄鼠狼的尾巴扫过去了,既毛绒绒又刺茬茬地,说不清是疼痛还是舒服。他的背褂子是家织布的,扣子是布坨坨的,敞开着,风将两襟撩展开来,在腋下啪啪地飞,看上去他就长了两只翅膀,不过是两只灰黑的乌鸦翅膀。啸天湖人不喜欢乌鸦,偏偏乌鸦又不少,河边湖边的死鱼泥鳅养着它们。是什么样世界就存活什么样生物,而且还使它强壮。
船头一点一磕地砰砰直响,弧线优美的浪花被船头一击,并非全变成点点滴滴的珠玉,多半倒像撕扯得歪歪扭扭的布条,像刀工不佳的劈柴,像片片轻飘的犁轭,像乱七八糟的树枝。相同之处是眨眼即灭,还有那银白的闪光。
秦天多日来没这样轻松地划船了。
他哼起了《刘海戏金蝉》的花鼓戏。
渔划子像茫茫江海中浮出水面畅游的黑背大鱼,稳重的畅快之外,还有点目空一切的味道。
船驶向溃口。
曾经雄壮挺立的啸天湖大堤这时全部没入水中,唯一可以让人感知它的存在,是河中的浪阔大而流畅,堤面的浪细碎而滞阻,而且水色橙深。
秦天向啸天湖垸内望去,看到几个屋顶露出水面,犹如往日河边沙滩上小坨小坨的猪牛粪便、很扎眼,却可怜兮兮。竹林还有一片尖尖,却都萎耷着,似往日塘坝里的菱角叶芡实叶,贴着水面,随浪揉摆。只有自己屋后的三叉大桑树还昂头挺立在那里。
他朝他家的方向划去。
放眼远处江面,漂浮物已经不多了。人畜的尸体、家俱、木头、茅草,或者一只南瓜儿片菜叶,都少见了,该冲走的都冲走了,该沉沦的都沉沦了,该腐烂的都腐烂了,河面就贫穷起来,苍白起来。
他的船接近自己房顶。若在平时怎能这样俯视它呢?现在它像一只反扣的船底,任水浪四面八方戏虐。茅草掀走许多,屋檩像肉里露出的骨头,有些难看,但秦天仍感到它们的倔强。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看到桑树的三根大枝。
水上的叶片还很绿,挨水的地方变黄了,有些乱草缠着树枝。秦天看到中枝上那只大鸟窝完好无损,横七竖八的树枝夹着草茎和羽毛。他估计它比自己的渔篮还大,没有几十斤枝枝棍棍筑不出这个窝。它现在静悄悄地,没有往日的热闹。他完全可以划到它旁边看个究竟,但他不去,不想去。他琢磨,鹭鸟如果还住在这里,这时也许正飞翔在附近,它们会朝自己的家眺望,即使认出他是桑树屋场的主人,也不会高兴他的窥探。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季节,谁会有好心情呢?
他将船退开,四下张望,寻找下网的地方。
二
船行半圈,渐渐就到了他熟悉而且亲切的金钩寺庙前。
刚刚接近,他就看傻了。
庙殿前、左、右三方,有大片稠密紊乱的碎浪,弹射忽高忽低的水珠,扇划出长串长串水帘。阵阵噼啪之声里,有成片成块的黑背脊一会儿隐入浪里,一会又如扯散的弹簧蹦跳出水来。从它们闪烁的油亮光斑、划水跳跃时柔软而有力的腰尾,秦天断定是一大群鲇鱼。
他扳住桨,望着这片景致笑眯了眼。
他按捺住心跳,在不远处悄悄停了船,站在浅水堤面,轻手轻脚将船拖上堤搁住,牵过船锚按入泥土,踩紧。
他从肚舱轻轻拖出铅质网脚的鱼网,解开挽结的网衣,将网纲环扣住左手腕,右手将长长网衣折叠到左小臂上,小臂扣住。然后右脚尖向前轻轻一撩,将铅脚网底撩开,右手拇指伸出,弯腰挑住几个网孔,四指将撩开的网底频频抖向手心,攒紧。
秦天挺腰抬头,一张渔网搂提胸前,鹰隼般双眼朝那边仍在贪婪争食、纵情嬉戏的鱼群望去。
看准了,仰头吸一口气,蹑足绕过船头,如一只苍鹭逼近鱼群。
眼看只有丈尺之遥,秦天握紧渔网,直身叉脚站稳,在平平常常的呼吸之间,向后转腰,展臂,猛然车身,网脚随之掷出。
长长的网衣在沉重的、向前劲飞而去的网脚牵引下,疾速铺展开来,如一片乌云,一只大鸟。圆环形网底带着锥状网身,如一股着魔的旋风,“噗”地一声,整齐下水。
使这种“撒网子”的人,湖区极多。宛如看街上千头攒动的行人,虽然个个穿衣着帽,个个有头有脸,若喊住他们问问话,做做事,却能见到能力智慧的天壤之别。撒网也是如此,都打得开,但有的打出去网底成狭长一条,有的七扭八拐。打不圆,就打不出最大面积。不齐整,落水就先后参差。面积小,被困的鱼就少,落水不齐,就让鱼有“网开一面”的逃逸机会。另外,劲道足,网飞得快,闭眼出手,睁眼落水,鱼浑然不觉时已成死囚。若网在空中摇晃抖索,慢了,网的影子,铅脚的声响,惊动鱼群,大鱼身尾一摆,就如秃箭射出你网罗天地,你就只能收拾些笨拙的小鱼虾。
只听齐刷刷突兀心惊的一响,秦天大网将庙殿前一片水地严严罩住,铅脚着泥,网身贴水,刹那间,网里就像开锅沸水,噼啪之声哗啦之声响成一片,它们急冲莽撞,又窜又跳,把网衣七上八下地一顿乱掀乱顶。
微微裂嘴眯眼而笑的秦天,仍然叉脚站着,只垂下左手腕将网纲稍稍用力攥住。过了一会,网内稍稍安静,他左腕一掣,将网衣摆平,右手向前,边按边带,一把一把将网拖来。
他轻轻“嗨”了一声,平常力气还拖不动它!
“娘的鳖,只怕有几百斤。”
他笑骂着,不再往身边拖,提起网纲朝前走。
他的网被那些黑背脊白肚皮的家伙撑得胀鼓鼓的了。
他担心把网拖烂,干脆放下网,在庙前条石上坐下。
鱼的力气是很有限的,哪怕十几斤重的鱼,任它横掼竖跳,一袋烟功夫也就疲惫不堪了。
他想想刚才看到的,真是黑了一大片水,可惜就一个人一张网,让那十成中七八成都四散逃跑了。
果然都是扁头鲇鱼。鲇鱼是沉脚鱼,一般难得游到水面。秦天想,这么成百成千地聚集,自然是为庙前成堆的死蛇烂鼠来的。那肉屑的香味,鲜血的甜味,把这些嗜血嗜尸的恶心家伙引来了。居然有这么多,他这打渔世家的也头回看见。他想,难道它们今天才来赴宴。决不是。那么,到这里大吃大嚼的,就不止这几百上千的一群。
想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心里打了个寒噤。
三
看疏疏蒙蒙的雨丝这时仿佛粗重了,背褂子也粘粘地润手。他起身走到船边,穿了蓑衣,戴了斗笠,拔出锚,把船推到网边。
这帮家伙现在不是想逃,只是想躲。大家交织一起,你往我肚皮底下钻,我往你肚皮底下钻,一忽儿黑背朝上,一忽儿白肚皮朝上,还发出吱吱呀呀老鼠似的叫声。
平常,一网十几斤几十斤鱼,他只须将网衣高高提起,网脚在水里顿一顿,网身贴紧,然后拖进船舱,扯开一边铅脚,鱼儿就噼哩啪啦被抖到舱里。
今天不行。
他蹲到网边,将网脚拉开一条缝,轻轻地一抖一抖,将滚出网来的鱼一条一条掐住,朝船舱掼下去。这一掼能把鱼掼昏头,省得它到舱里还乱跳出去。
这么多鱼,真够他捉的。必须掐住鱼腮才能捉稳定,你抓别的地方,它全身滑溜溜,又使劲挣扎,老半天还逮不着。
开始还数一数,一会他就不数了,记不清了。
中舱装了大半舱,前舱又装大半舱,其余的就扔到后舱。
等他直腰站起,突然眼冒金星,眼前居然黑了一阵。
收拾渔网时,觉得手腕酸愣愣地不听使唤。“娘的鳖,老子手都捉倦了筋。”他嗔骂着,提了网到河边盥了盥。
将网重新折叠整齐,放在后舱,顺手扯把麦冬草使劲搓,搓出许多酽汁,指掌叉沟都浸成青青绿绿,放到鼻前闻闻,才觉得生青气压住了鱼腥气。渔人当然不在乎鱼腥味,只是秦大觉得今天的鱼腥味很特别,也许知道它们吃了那成堆的死老鼠,心理上反感。
他掀开小舱盖,拿出一只煨熟的田芋,坐地船头,一脚踏地,一脚踏船梁,啃了起来。
突然眉头一展,眼睛一亮,露出了舒心的笑。
“儿子,怎么不跟我一起来?你看,一船鱼,至少买得一担新谷!不让你挨饿了。”
把最后一点芋头蒂往嘴里一丢,拍拍手,跳下船,拔了锚,准备推船起桨,将今天轻轻巧巧的丰收送到一蹦三尺高的儿子和笑着忙这忙那的妻子跟前。
四
就在秦天转头的瞬间,眼睛仿佛出了岔,觉得庙外断墙边的水里,似有一块青色条石向上拱。
庙基下本来全是青黛色成片成条的石头,早已淹在水中,怎么会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块浮动起来?
他心觉蹊跷,摇摇头,转身推起沉重的渔船缓缓滑下堤来。眼睛仿佛又出岔了,那条青石再次一拱。
这就咫尺之间,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手扶船,站直身子。心想,一定是浪涌的关系,浪上时,石头隐了,浪下时,石头露出,不就像在水面拱动么?
看看天,应该是晚边边了,该打道回府了,他想。
他把捉鱼时脱下的蓑衣又穿上,斗笠带子扣住下颌,跳上船,左桨划着江水,右桨戳着堤面,轻轻扳动渔船。
船刚刚移动,耳后忽然传来“啪——哒”一声巨响,惊得他一甩脑袋。
这一回头,只觉心腔“嗵”地一跳,一颗心差点蹦了出来。
明明白白地,那长青石搅起一个拍墙的冲天大浪,庙坪上顿时银粉飘飞,一阵高浪从堤面扑涌而过。
秦天两手扳浆,将突然掀起的渔船稳住,扭过去的头竟转不回了。
刚才那僵硬的黑色长条忽然变得柔软雄浑,而且富于鬼魅般生命之力,清清楚楚地前高后低又前低后高地缓缓蠕动起来。
不是挨水长大的眼睛,看到这种活物的蠕动不会产生心惊肉跳的感觉。
湘江河里常有江猪出没,那是海豚的一种,个头小,没有背鳍。它在江中畅游时,黑溜溜身体一纵一涌,极顽皮活泼。现在这条黑背的行为十分沉重而笨拙,傲慢而漫不经心,显出一种阴险的霸道之气。
秦天站在船舱里,双手按桨,像尊木塑。
他问自己,这是什么东西?绝对不是江猪,江猪没这么大,搅不出这么大的水花。如果是鱼,是条什么鱼?从黑溜溜的颜色看,和鲇鱼才鱼相似。刚才见着一群鲇鱼,难道这是鲇鱼王?
啸天湖人常说:“牛大三百斤,鱼大没秤称。”假若真是鱼,那就是条没秤可称的鱼王了。
假若不是鱼,难道是鱼怪妖魔?
秦天不信。
是条龙?元宵灯会、古籍图书里说的龙?
秦天也不信。
秦天很小的时候,父亲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九头狮子精的故事。他爷爷现在还给铁牛讲。说一个年轻樵夫新婚那天被一阵狂风刮走了新娘子,他向天空的乌云掷去一把利斧,天上滴下血来,他沿血迹找到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在洞里池塘边见到了新娘子,告诉他是九头狮子精捉了她。她叫他用斧头砍掉狮子颈上的大头就可以杀死它。那狮精正睡觉,肩上八个脑袋,脖子上一个大脑袋,正一齐张嘴打呼噜。勇敢的樵夫瞄准中间大头一斧砍下,又连砍八个小头,终于消灭魔怪,救出新娘。
他从小就佩服这个勇敢的年轻人。这个故事永远那么活灵活现地留在脑子里。
自幼在湘江河在洞庭湖打鱼,爷爷,叔爷爷,父亲,直至兄弟这一辈,几乎都相信河里有河神,龙王有没有不敢肯定,河神河怪绝对有的。拖大网,十几个人沿江下去,如一首他们熟悉的歌里唱的:“长沙一站到铜官,青竹云丁垒石山,六角城陵矶下水,西南麻布石头关。”一路滔滔,到洞庭,君山,直至长江入洞庭的几个水口:淞滋、藕池、太平,他们的拖网船都去过。离家常常几个月,风里浪里,出生入死,亲人挂念,自己担心,怎么不想图个吉利?于是行船有行船的规矩,搭棚有搭棚的规矩,下网起锚,都有规矩。但规矩有个总纲:一切尊重河神的意旨。
在世世代代打鱼人心中,河神是天地君亲师旁边的另一座神明牌位。
秦天年轻时,有长辈们管理一切,他只须出力,碰不碰到河神,有不有河神指路,他从没想那么多。从十几岁上船,掐指一算,二十年了。二十年留下的印象就是累得拖不动脚,亏伤了瞌睡,餐餐吃鱼胃里作呕。神仙不神仙,全无记忆。
他还站在船上,再一眼天地,麻眼了,麻眼了,时光只往黑里走了。风虽然不大,雨也稀稀疏疏,但满眼只是鳞光闪烁的百里江涛,一望无际,什么漂尸浮木一概不见了。东边有些山影,但也和天地昏蒙一片。耳里除了大一阵小一阵尖叫的风声,就只有远远近近、黑黑白白、高高低低、噼噼啪啪的浪啸了。
仿佛此时的世界已无第二个活人。
他如果不再犹豫,划起小船,越过啸天湖,就到山边了,就可进村口,泊船,下锚,取鱼,回家,欢笑、闻香味,喝鱼汤,洗澡、铺席,仰头大睡了。
他脖子扭痛了。
终于,他将双桨往船艄一搁,轻轻插脚下水,站在岸上。
再看那黑脊背,它仿佛曲闪的程度大了,从庙基与堤面的直角处,移到庙墙那个缺口边了。
秦天猫腰,揣住船头枢子,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船拖到浅水堤面,将锚踩死,直起腰来。
去看个究竟!
五
他勾趾竖脚,鹤鹭似地一步一步挨到庙边,蹲下身,手扶矮墙,屏声敛气,探到缺口,把眼睛睁大。
一段一丈八长,两头稍低、两侧圆弧向下、黑溜溜但又很粗糙的东西,呆在那里,一动不动。轻轻的水浪拍打上去,仿佛往油桶上淋水,都变成大大小小圆圆的颗粒,滴溜溜四下滚落下去。
难道是段油漆过的圆木?
秦天知道不是。它刚才的蠕动,搅起冲天水柱的那一拍,除非自己瞎了眼。
他正犹疑,眨眼间,这家伙像人打噤似地,全身一抖。虽然轻轻一抖,却将两侧河水激出许多麻麻颤颤的水花。
好!
秦天悄悄离开缺口,在庙前小坪寻块石头坐下,平平气息,眼睛眯成一条缝,脑子飞快筹划起来。
赤手空拳!娘的鳖,独独今天忘了带鱼叉。怎么会想到?用网?笑话。那你用什么?搬起一门炮来,对它“轰”一家伙,那当然好。喊十几个人来,带十几把鱼叉,一齐掷下,那也许能行。你到天上喊人去。
头摇了一遍又一遍。想起这庙,杨戬哪吒,二神庙,神到哪里去了?二神的故事他是熟透了,封神、西游,还有水漫金山、青白二蛇的故事,他都熟透了。
没得神仙帮忙。
现在你走也无所谓,它不会抬头一口叼住你。你的船在那边,好生生的,还装了一船可换一担新谷的鱼。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读过一些书,也是一句俗话。
这时眉头蹙拢,两眼细眯,不是笑,是进入了一种他自己才明白的境界。
渐渐地,他脑子里长出一只铁锚来,然后长出一根长长的绳索,最后是他那条船。
秦天眉心虽然没有舒展,眯眼却渐渐睁开。
他向曾经搭过防汛器材棚的堤段望去。
已经没有什么标志,只有几个最后打进去的木桩,剩下一截在水浪中若隐若现。
突然眉梢一闪,眼里放出异样光彩。
篾缆!工棚附近还有一堆篾缆!
他朝两膝一拍,霍地站起身来。
在水深齐膝的堤面,他大步走去。
篾缆因为绕成圈状挂在木桩上,所以大水没有冲走它。
背起这堆百来斤重水淋淋的篾缆,回到船边,肩膀一斜倾到地上。
这时,那一船有黑有白、又活溜溜四处钻动的鲇鱼,让他心头一沉!
怎么办?放缆钓大鱼,你还带着这船小鱼,好像一个女人怀了孩子,要跟别人打架?
这可是一担新谷!添些杂粮,全家人个把月逃荒的日子就混过去了。
老的小的,一个个面孔,在脑海里浮沉。
他的眼睛这才紧紧闭住了。
当他呼出一口长气,心中一切仿佛都已平静。他看清楚了,这是一船鱼,一船普普通通的鱼。他几十年里,哪止见过一船鱼?那大网在洞庭湖拖一网,多的时候,带去的三四条渔划子都装不下,还要用大篾篮盛着,天雨不能晒,送去卖又没船没人手,眼睁睁看着就臭了。
吃,一棚子人一天到晚,吃得打哽,能吃下多少?
他瞄见前面有露出稍子在外头的桑树和柳树。他脱下衣裤,潜入水下,几个来回摘了一大把树枝,将粗的竖插,细的横织,做成一个小圈子。拿着斗笠当畚箕,一笠一笠,迅速将鱼倒进树圈里。斗笠烂了又用蓑衣。有些还活挪挪的,你在搬这里,它那边就眼皮底下摇头摆尾钻出棚栏去了。
他立即拾起网,雷急火急撩开,唿啦一家伙撒过去,把鱼连同栅栏一囫囵罩住,这才松口气。跑掉五十斤谷子又如何?
船仓终于捣腾空了。
他用铁锚的一只钩,勾住船头固定锚链的环枢,用力一跷,环枢从木板中拔出,又将蔑缆一端穿过锚环,一连锁上几个死结。从这端开始,把篾缆边整理边盘绕在中舱,一边绕一边张开两臂量,将长度记在心里。最后将篾缆末端从尾舱舵梁上拳头大小的舵孔穿过,再穿向桨桩孔里,绕上两圈,锁上死结。
这样,这根一端系着铁锚的长竹缆就和渔船连在一起了,除非把船拖散架,缆与船是扯不开了。
他左右打量一阵,轻轻吐了个“好”字。
六
他再去看那条黑背,心想,如果此时已经走了,那就是我秦天无缘,如果还在,那就生死在此一搏。这一望去,他吃一惊,也许天色已暗,没能看见?
他跳下船,蹑脚走近庙坪,沿矮墙向缺口看去。它呆呆笨笨的,还在,比刚才沉得略深,仅剩几指宽一条长影在轻柔拍击的水浪里。
他睡着了吗?养足精神了吗?好吧。
当他提起锚头朝断墙走去时,忽然一想,何不将缆绳缠在断墙垛上?
他摇摇头。一段残年败月的断墙,能承受多大力量?何况,世上之力,最大不在硬,而在韧。犹如水,是最韧之物,可水是天地间最无敌的力量。
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你已经没有退路。
是呀,没有退路。人往何处退?只有死才是最后一退。
哼哼,鼻里薄薄一声冷笑。
他右手紧握铁锚,左手轻轻顺好源源牵出的篾缆,屏息蹑足,在缺口前蹲下。
忽然,响起一个冷峻严厉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他猛省地抬头,心灵簌忽间要寻找一个答案。
他的心,就是他的眼。他的眼,就是百里江河。百里江河,就是他从青年到壮年的生命。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究竟做了什么?除了半饥半饱的养家糊口,他很难从心里挖出一块沉甸甸的记忆,或一块像太阳光一样闪亮的记忆。
似有似无的回答随着刚刚吐出的一口长气,与浩淼烟波融化在一起。
眼光扫过水中黑影,落到铁锚上。
这是樟树街老铁匠打造的。他们是读古代侠义英雄小说的朋友,也是看花鼓戏唱花鼓戏的朋友,也是趴在柜台前用粗陶碗喝酒的朋友。
上好的钢火。船已造过两条,锚却仍然是它。
能扎住他渔船的锚,就是能扎住他命运的锚。
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雀趾形的铁锚,二趾在前,一趾在后。前二趾短而粗,后一趾长而利。尤其后趾已磨得青光闪亮。也许本来的用意就是紧急时当鱼叉用的。
但他担心一趾若耐不住太大的力量,半途断了,岂不是前功尽弃?然而那两趾过于粗短,恐怕扎不透厚皮,即使扎透表皮,不能勾住骨头或稍深的筋肉,几拉几扯也会让它脱钩而逃。
不能再迟疑了。
人算不如天算,由天吧。
他探出右脚,踏稳缺口处凸出的庙基,左手扶墙,右手高举尖锚,瞄准黑背脊中央,死命一锚,扎了下去。“噗”地一声,一种洞穿坚密物的钝响。
预料中,这大鱼会巨尾一揽,把他藏身的残墙都拍倒。
谁知一锚扎下,亲眼看见它深深没入黑肉当中,那脊背只是一震,又像打个冷噤,筛起两侧麻水细浪,然后才带着锚缆,渐渐沉入水中。
他跳回庙坪,看见篾缆像条黄中夹青的长蛇,从地面窸窸窣窣地娓娓向前游去。
秦天跳进船舱,双手托住缆绳,渐次放出。
刚才他丈量过了,这条竹缆足有十三四丈长。不急不慢地放行,终于露出顶端。
“你算是个有耐性的家伙。”秦天笑道。
缆绳放完,船身便转动起来,朝后的船尾转向朝前,整个渔船眨眼被拉下外河。
秦天蹲在中舱,脚趾抠住船底,两手左右攀住船边,一双隼眼半眯,盯住从船艄没入江中的拇指粗的篾缆。
七
离开大堤,离开神庙,来到茫茫无际空无一物的大江。
船尾走在前面,江水从叉开的船艄漫过舵梁淌进后舱。秦天庆幸他的缆绳将船尾整体系住,受力均匀,任它左拖右摆也不会向一侧倾覆。他寻着水瓢,把淌进后舱的水一瓢一瓢朝外泼。
一边看船在江心倒行,一边想,你也要有几千斤力气才能把我的船拖没到水里。这船能载两千多斤东西,现在是空舱,你要它像一块石头沉下去就要有两三倍的力气。秦天很清楚,湘江河床并不很深,加上大水,也不过八九丈深。你就是潜入水底,缆绳还长出几丈,你就不能把船拖得竖立起来。
渔船像肚皮上长了脚,在波浪中平静缓慢地散步。浪声啪啪,风声冷冷,微雨像些盐粉粘上他身体就融化了,然后有点儿咸味流到嘴角。白天一望便熟知的两岸参照物已经模糊在辽阔而流动的灰色背景里,仿佛一只虫子飞进鲜鸡蛋壳,失去自由,却换来浑浊而新奇的刺激。
要把我拖到洞庭湖去?还是拖到东海龙王那里去?
他轻轻扣住牙关,盯着斜插水中的缆绳,想象水下那端的情景。一段自以为力大无穷威力无穷的乌黑木头,钉着一只铁锚。在黑漆漆坎坷不平而且翻腾奔涌的水底,沉着稳重地拖揣一根长绳子走路,像耕田的牛,拉车的马,很勤快卖力的样子,真有些滑稽。秦天很难想象它的眼睛。鱼的眼晴是没有眼皮的,它不会闭着眼睛走。那眼睛是不是又大又圆可是空空洞洞目中无人?你很不在乎是吗?就像牛不在乎背上呆只蚊子?嘿嘿,这只蚊子不轻呢,十几丈长的篾缆拖在水里,加上这条船,虽然走在顺水,却是逆风的,你不用些力气,轻易背得动他?这不是牛背上一根牛绳,也不是马背上一副鞍子。你背缆绳不像我拖大网,有一根寸半宽的牛皮腰带胯在腰上。也不像纤夫,低头弯腰,肩膀能借身体的力。你发力的地方不好,不是在你深层的厚肉,就是在你肋骨脊梁,走一尺你痛一分,走一丈你痛十分,等你痛到百分,你就会发威,痛到千分你就发怒,痛到万分呢,你就应该投降了。
秦天居然从微眯的眼色透出一丝笑意。嘿,你投降的方式也很简单,你只要浮出水面就行了。浮出水面,不再用力,我就来帮你。我有两支桨,麻绳绑在船上呢。我会带你回去,到你刚才休息的地方。不过,那时我就要把你吊在石墙上了。你在水里,我在堤上,我与你作伴,等过今夜,等到天明。至于天明了怎么办,我没细想,你也不要多想,想多了没用,过一天算一天,过一时算一时吧。我一个人尚且如此,你一条鱼又能怎样呢?
船在顶风逆浪散步。毛毛雨好像也住了。他猛地看到头顶出现一只金元宝,吃了一惊。它上沿有一道优美的圆弧,圆弧边缘全是透明,鲜嫩可爱的金红色,干干净净,不枝蔓不毛糙。边缘最红,稍里是橙黄,渐渐向下才变成青灰色。青灰色的底部不完整,倒像放置在地滩淤泥里。这淤泥没有边际,最后浸染在大江的灰色水幕中。
这样的云彩真是太奇妙了!明明是雨天,明明是向夜了,居然有这样美丽的、鲜嫩的、独一无二的云霓!无论乌云怎么厚,你头上还是有太阳啊!这里灰江浊浪,那里却晚霞依然!所以人见到的世界不完全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决不只有黑暗、狂涛和凶险,真实的世界一定有壮美,一定有奇幻,只是沉沦在黑暗、狂涛和凶险里的人才不能见到!
秦天心情舒畅得直想大大地呼喊一声。
干脆坐在有水的舱底,仰头,七七八八不成句不能出口的戏文唱段在脑子里像油菜花似地迎风摇曳跳闪起来。只当半蓝的那片天畦上金元宝忽地变形并且暗淡下去,渐渐融化在四合的沙石流般的灰色云丝中,他才心有不甘地收回目光。
现在是逆风浪。逆风浪也有它的美丽,它不是全青色,也不是全白色,它是长长一条青墙的顶端生出的白色迎春花。迎春花从水墙上一纵一纵地跳跃着披沥下来,既不会披到墙根,也不改变它的位置。水浪滚滚向前,水花也随着向前,然而它永远簇生墙头,在一刻不停的运动中永远保持它不移的位置。
蛮好的。秦天忍不住又弯弯嘴角笑了。没想到有人给我拉纤游湘江,说不定还要游洞庭湖。几十年来湘江的每朵浪花好像都成老熟人了,好像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了,却从没今天这样感到亲切、有味道。他读的书里,四书五经没什么味道,古典小说有味道,那是紧紧张张的味道。花鼓戏也有味道,就是人情味道,插科打诨好笑的味道。其实他并不排斥小说里写景的文字,像《水浒》里山神庙的风雪,读起来也饶有兴味。几十年在水里生活,怎么没对水里的景致产生特别深刻的印象?今天不同了,他感觉到江河上真有好景致,比花鼓戏《山伯送友》里写的柳绿桃红漂亮得多。梁山伯送祝英台有好心情,他看路上的风景就有味。今日我秦天呢?是不是碰上了一个黑脸的祝英台?
秦天总是忍不住想笑。他想我送这个朋友也不能送太远,它真的回洞庭湖去,那就分手。他们分手说不上话,只要他把缆绳解开就可以了,他就朝水下打一拱手;先生一路保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划我的独木舟。真的就这点儿缘份,那也两不怪吧。
八
秦天看看两岸,河东岸好像是牛头山的影子,那就是已经过了樟树街、躲风亭,前方就到濠河口了。
想到濠河口,他的心忽然一阵紧缩。
记得那年,他跟同村的肖木匠去湘阴城关镇卖猪,船比今天这船还小,三头猪都绑住了蹄子,放在中舱,上面用扮桶*9穴打稻谷的方形大木桶*9雪盖住。肖划前桨,他划后桨。端午节前的水势不小。过樟树街、躲风亭、鹤龙湖、扁担峡,到濠河口了。
这濠河大垸是湘江入洞庭水道中一个中流巨砥,一堵高城墙似的大堤成尖角形楔立水中,千百里滚滚直下的江水,突遇这道屏障,威风百倍地轰隆隆猛扑上去,却被层层叠叠的三合土麻石护坡大堤一劈两开,分成两脉狂流,一边往湘阴,一边去益阳。
于是,水流上下奔突,左右翻腾,水面形成一个个小则碗口粗细、大则如畚箕箩筐一般的漩涡,状如漏斗,忽左忽右。水涡里的螺旋纹粗硬有力,连带着吱溜吱溜的啸叫,隆隆直下,不时发出像人大口吞水的“呱,呱呱”响声,仿佛底下有个妖魔正口渴得要命。
不说少见这场面的木匠已汗流如雨,两颊惨白,就是颇有江河经验的秦天也心紧如揪,握桨的手心冷汗直沁。
这时想退回去或划向岸边都不可能,他唯一能做而且必须做的就是把住方向,决不让船身走到漩涡上。碰上小涡,咬牙使劲也许冲得过去,遇上大漩涡,一下把船吸住,船立即随水横转、无须几个圈圈,不是船头一沉,像根木柴尾端一翘漩入河底,就是在团团急转中向内侧倾翻。那时,你有通天的游泳本领,也敌不过绞盘车似的水力,竖身直下,边旋边蹿,然后随着强劲的潜流如箭似地在黑漆漆翻天覆地的水底穿射出去,或者几十里外冒出你的尸体,或者伴着泥沙撞击在河床的乱石上,想寻一星肉屑骨头也很困难了。
那次真是天助,三头躺在舱里的蠢猪好像也晓得外头情形不对,本来一路上嗷嗷叫唤乱掀乱撅的家伙,变得安安静静没声没息。秦天这才沉着对付,犹如一头绕开密布陷阱逃命的狐狸,别开涡流,脱离险区,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时,秦天想,如果这条鱼硬要走濠河口涡流地区,那我十有八九回不了家,它是十有十二小命难活。只要背脊上的铁锚不脱,它驮着如此长而又重的东西,不被涡流揽成一个粽子,它真是水怪河神了。
走着瞧,还有十几里呢。
眼看牛头山影子出现在右侧正面时,突然,他看到船身打横了,船头朝躲风亭,向前的船尾瞄着牛头山而去。
这样一横,江浪就拍到左侧船舷上了。从侧面一掀一纵的浪头,把船摇得左闪右晃。
刚才还挺安闲自在坐在船舱想心事观景致的秦天,这时只是弓着腰来,双手扣住左侧船舷,一浪来了,将身体朝前一纵,把浪压下,浪从船底穿过,他又返归原位,等待下一次浪来,再次纵身压浪。
他知道水下那家伙在动脑筋了。
“娘的鳖,你想掀翻我啊。”
这样横行了半个江面,秦天心想,你有胆子就朝牛头山撞,那底下乱石如林,不把你撞个粉身碎骨才有鬼。
这么骂着,人一刻不停盯住顺风飘来的江浪。“横船接浪”,秦天想,从前只听老人说过,全洞庭只有几名河盗有这功夫,想不到自己今天有幸。自然,他不用划船,有人替他背纤,这与又划船又接浪又有高下之分。
果然,眼看牛头山高大黑影在依稀星光下愈见逼近,船就要进入阴影时,方向忽然改变,船尾又来时方向了。
秦天放开手,站直腰,迎风抿了抿湿漉漉的后背式头发,灿然笑道:“嘿,你跟我一样,要回家去了吧。”
九
这时船行状况转好。船尾虽然朝着上游,却无顶头风,风浪只在船后追赶,船底有下宽上窄的弧形劈浪板,追来的浪头对船没什么威胁。
秦天顽童似地捂嘴念念有词,似乎担心水下大鱼听见,省得提醒它,声音都吐到手心里:“你这蠢猪,这样走,我在水上顺风,你在下面逆水,我顺风不费力,你在河底,那么急的流速,你好费劲啊!已经疼痛百分千分,你不投降吗!”
秦天端坐船梁,跷起二郎腿休息。
眼看过躲风亭,樟树街了,突然,朦朦胧胧的水面上,离船十几丈的地方,出现一条黑影。
“就是它!”秦天失声惊呼。
果然被秦天说中,大鱼不再潜水逆行,它大半身体浮出水面了。虽然不甚清晰,他还是惊骇得张大了嘴:这家伙的样子,简直和他们拉大网的渔船差不多!尖头长尾大肚皮,又像一只特大的织布梭子!这时好像飘在水面,如一条搁在沙滩上待修的船忽然被绞车绞动滑下木架,只有圆鼓鼓肚皮贴着地面,梭梭溜溜地飘滑起来,把长长的竹缆绷得笔直,在波浪中浮现黑黑一线,似那家伙蹩足了劲射出来的一串黑尿。
刚刚想到要行动,猛然间身体向后仰,脑袋“砰”地砸到后舱横梁上。
他来不及摸摸后脑就一个弹弓爬起来,跨过中梁,一把捞住缆绳头,俯身撅臀,两眼盯住船前这条黑线,顾不得陡然哗哗直扑面门的江水。
“狗日的,你发威了吧!”
再也不是缓缓的漫游、消停的散步了,大鱼背着这条船,沉重的灰黑肚皮剖开水面,发疯地直往前蹿,叉开的船艄因为拉得太重而渐渐没入水中。
后舱已经满水,又朝中舱灌来。
秦天几乎全身泡在翻涌回旋的水里。
突然惊心动魄一响,秦天看见盈盈星光月色里,仿佛从水里陡然长出一座峻拔的小山,一条浑身披挂的水幕的巨大身影腾空跃起。
缆绳嗤啦啦一串乱响,随即从前向后全线离开水面,紧绷绷掣向半空。
俯身握缆的秦天“啊呀”一喊,随着猛然抬向半空的船尾,“叭哒”一声,四仰八叉倒向舱底,只觉眼前一黑,金星四冒,钻心的疼痛从脑后袭来。
他无暇顾及,连忙侧身一滚,刚刚抓住船边,又听到前面“轰隆——”一声,震得江河也嗡嗡作响,大鱼落水,他的船也“砰通——”砸回水面。
这一砸,把他从舱底震得跳了起来。
秦天趁弹起的一瞬,就势一扑,紧紧扣住舱梁。
刚刚抹一把脸,拂上被水泼下来的头发,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又惊得合不拢嘴:波浪中的那座小山又钻出来了,又是尾巴搅水的“叭哒”一响,大鱼几乎直立着腾向半空。
当船身再次被拉得半立时,秦天已经像只大猴,悬空吊在船梁上,心里直念:船会成两截,我也会成两截!
他紧闭眼睛听到又一次落水的轰隆声。他觉得这次落水好像是朝旁边甩下来的,因为缆绳扯着船偏向左侧,左侧船梆首先切开江水,在砰通之声里隐约夹着咔嚓嚓嚓响声。
他脑袋还夹在双臂之间,就在想大鱼的毒辣手段是歪着扭着想把他的船梆扭断。事已至此,由你去吧。他不失时机挣出头来,首先要看的是不是船被扭断。
虽然眼里尽是一片水光,天上,空气里,江面上,浑沌一色,就如平时潜入清彻水里睁开眼睛看到的那种半透明灰白光泽一样,仍能观察到近处景物。看到船并没断裂,只有半船水荡荡漾漾漾地,他心里叫声:“我的好船!”
可是现在船尾当头噗噗向前,向两翼斜张的船艄却吃水越来越深,向船里涌入的水流也越来越急了。
秦天急忙朝着眺望,玻璃水色里的黑影消失了,却出现一道纵向凸起的长长水丘,前端水花汹汹向两面飞扑,末端向内侧翻卷,形成浅而长的涡流,一路响着咽水似的“呱呱”声,不时出现黑笆叶扇似的鱼尾猛然一绞。明摆着一个半潜狂游的架势。
秦天愤愤骂道:狡猾的家伙!你又想保住速度,又不太费力气是吧。哼,想灌我一船水你就好脱身。
看船里进水越来越多,他不由得扭头从腋下向后扫一眼,看到两支绑在船边的长桨还安然无事,就急急谋算起来。船如果被它拖烂拖沉,那就抱起两支浆游到岸上去。如果船没烂,只是灌水太多可能沉没,那就马上解缆。只是这样一来,费了这大力气要成就的好事就撩汤了,实在于心不甘。
秦天很不情愿地谋划逃生,来不及想清楚,前面再次传来劈水破江的巨响。
龟孙子!你还有劲跳哇!秦天这次胸有成竹,一边瞄着眼前那披一身水纱的家伙往上蹿,噼哩啪啦骄横摆尾模样,一边把身体缩成一团,像只缠脚的蚂蝗,勾头曲臂肚皮贴住横梁,一双光脚板紧蹬舱底,十个趾头要挖进木缝里去了。
此时此地真是死活由他!
当船身扯得抬出水面时,秦天这条蚂蝗居然一动不动,好像连皮带肉生下根来。
当沉雷般落水声响过,他知道缆绳正在下降,船体就要砸向水面时,这才纵身一弹,肚皮离开,人已半蹲,只将两手抓牢。
大鱼这次甩船没伤着秦天一丝一毫。凭他敏锐感觉,那鱼跃起不如前两次高了,除轰隆水声,仿佛听到它“哼——”地从胃里发出的呻吟或痛叹,有些弹尽粮绝的味道。
他也喘着气“嘿”地笑了,“你以为满满一船水好玩的呀!一身蠢劲蛮力用得差不多了吧!”
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保持着自己的警惕,不坐不站,取一个可进可退的骑马蹲裆式,耳朵眼睛时刻注意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
十
一袋烟功夫过去,船前水声小了,船尾两翼渐渐升出水面,已经没有江水翻灌进来。
确如秦天所料,大鱼走得慢了。
他放眼朝前细看,黑影时浮时沉,颇有些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黑黑一线的缆绳若隐若现,像一根在锅里久煮的荞麦面条,软沉沉地模样似要断了。
我不会小看你的,你的力气还没用尽,我的船还没烂,我也没死,你会就此罢休?在这平静时刻,秦天自言自语,半眯眼睛总在东瞧西望。他觉得蹊跷,这家伙真准备献城纳降呢,还是故用骄兵之计?
大约又一袋功夫,还没什么异样,舵后细浪依旧轻盈喧哗。秦天举头四顾,在上下囫囵的灰暗烟雾间,左侧出现了一群弯弯曲曲密密麻麻细碎闪烁的浪花,就像夏天夜里他指给儿子看的将牛郎织女分割开的那条银河。他一惊,却马上转惊为喜:嘿,这不是回到金钩寺附近来了吗!
“畜生,你莫走错了路啊,这是鱼老板的家呢!”
眼前数十丈远,那凹凸朦胧的黑影,正是金钩寺破庙。
秦天真有点沾沾自喜起来。他想,你是金钩寺深潭的怪物,就让你死在自家门口。你是从海里来,只到潭里歇脚,那也不能让你回大海去了。今天你遇了我这个跟你前世有缘的人,这就唱的《生死缘》。不是我成全了你,就是你成全了我,我们反正有个了断,都耐烦些……
他正蹲在舱里念经念咒似地,觉得好玩,猛然感到人向前斜——原来是篾缆扯着船尾正一点一点往下沉!
这不可能!他想。
可是一点不假,他的船正渐渐倾斜,眨眼间前面舵舱完全没入水中。
如果这时解缆,也必须潜入黑古隆冬的水中,但你三下两下解不开,它会等着你吗?
秦天心中一声喊:由他去!
于是几蹿几跳,撤到后面舱里蹲着。
眼睁睁看着渔船像栽在水里的芦笋,悄无声息地竖了起来。后舱、中舱都已下水,前舱也蹲不住,随着江水哗哗涌入,眼看就要沉没。
秦天这时变成一只水獭,半身跟着下沉的船梁没入水中,上身和直竖的船头齐高。他攀住船头尖顶,引身一跃,人到了仅剩两尺来高滑溜溜的船头外侧。
趴在这露出水面的船尖尖上,他瞪着堤岸,心中飞快计算。谁知,竖在水中的船体这时仿佛生出根来,不漂不摆,不浮不沉,呆在那里。
变成水獭的秦天爬在船尖上,使出眼耳口鼻和全身一切感觉能力,要弄清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要纵身一扑,丢了这狗屁的大鱼,丢了自己的船,向堤岸逃命。
秦天没想到,这条神秘的黑背鱼正牵着缆绳,潜入金钩寺下千年不干的深潭,身体边滚边缠,让长缆拖船入水。
缆绳缠着身体,那勾着骨头的铁锚又万分沉重,鱼的痛苦确像秦天算计的已到了百分千分万分。
在求生的强烈欲望与对猎手的极端恼怒下,它终于孤注一掷,再次仰头竖身摆尾,穿过几丈深江水扶摇直上。
随着洞穿江河的一声巨响,大鱼带着已经缩短的缆绳,摇尾搅水,披瀑挟风,破裂万钧江涛,如黑色闪电射向空中。
出水处就是离秦天仅仅丈远的地方。
这是撼动江河的一拨!系着缆索的船尾忽地从深水中揣起,刚刚还露出水面的船头像一团鱼饵陡然一沉,在船体打横,拖出水面的船尾与按入水下的船头反过来成为倒立状态,伴着轰隆巨响拨江而出的瞬间,一声夹在巨响中清脆的裂帛之声,船梆一侧裂开了,犬牙船参差不齐的船板像突然冒出来的厉鬼张大嘴巴。
一阵声震数里的轰响之后,江河掀起滔天大浪,一排排猛扑岸边。
十一
秦天未能见到这惊天动地的一幕。
在大鱼腾跃而出的时候,他就被掀起的第一排巨浪击落水中。
他使出渔家悍将的本领,在漩转冲腾的江水中屏息潜游,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一头冲出水面,“噗”地吐出一口水,伸手一抹眼睛,顿时兴奋得叫了起来,原来离岸只有几丈远了。他随着大浪余波甩动长臂,一会就感到脚踩着了堤坡下的草皮。
他从意犹尽未的浪头里钻出半截身子,蹒跚站住,向江中望去。
渐渐地,波峰逐低,浪圈弱小,刚刚撕杀的硝烟,死神的腥味,尽被江风抹去。
星月茫茫,水天茫茫,他看到江中飘浮的黑影,那就是半浮半沉、已经弯折的渔船。
这时还不拖住它,再被风浪揉搓几下,它就沉了。
应当挽留它!
他扑入水中,向破船游去。
终于伸手攀着了船边,昂头看去,虽然中舱折裂,却还有一半船梆相连,前后舱里并未满水。
爬上船,首先看到两支桨还安然无恙。
接下来他大吃一惊,那船尾的篾缆居然还牢牢系着。
秦天嘴一张,心中一声喝问:难道你还没走?
要看个究竟!
趁船一时尚不至于沉没,他踏稳船梁,伸手去提水中篾缆。
缆绳动了。
再提,又出来一段。
他颓然长叹:走了!你终于走了!
他想想还有铁锚在水下呢,就将缆绳边理边拖,不久,听得叮铃一响,铁锚出来了。
他几下解开系住船尾与锚环的竹缆,扔向江中。提起锚,跳到船头,抽出一支桨,凭船头一只桨桩,掼橹似地摇动半沉破船,向堤岸而来。
将折裂的船只拖到堤边,向一侧掀起,倾出前后舱水,拉上堤面。
他一屁股坐上跟他一样千辛万苦的船头,仰面向天。
天空像刚刚装过木碳灰的箩筐,还四下飘洒纷纷扬扬微粒,没有光明,不透空气。掀起波浪的江风似乎只在箩筐里旋转,带来的尽是腥味,是鱼肚子里的油那种粘巴苦涩的腥味。
太黑暗了。包括被吞没的啸天湖,几百里江河不见往常晶莹闪烁的永恒亮点,它已经是一锅越熬越稀的、被人偷偷兑了屋檐水的南瓜粥,样子十分难看,丝毫不能引起饥饿者的食欲。那偶尔跳荡一下的闪光,不过像山谷的磷火,一脚就踩灭了,让人对它分外鄙视。
西方的大围垸看不见,东方的山陵也看不见,用力去瞧头顶浑沌天空,怎么看来看去只有深灰浅黑的印迹,犹如又破旧又散发汗臭味柴草末儿味道的蚊帐上的一团团潮湿的老鼠尿的斑痕。
为什么是如此一个世界?
十二
渐渐地,近在咫尺的船尾也模糊不清了,低头看脚下的水也模糊不清了。
秦天伸手朝自己前额用力一拍。
我总不会死在这里吧?
水中不死,岸上我是不会死的。
现在回家不可能了。心爱的船不能再助他一臂之力,它已经散了架,不能划过啸天湖了。
秦天摇摇头。现在,我只要一下水就会死,我现在一口水塘也游不过了。
他终于觉得后脑勺疼痛起来。
伸手去脑后一摸,摸到短荐茬头发中,一条小指可以塞进去的口子,还有酽糊糊的东西粘在手上。
他头晕起来。眼睛刚刚闭了闭,人就向前一栽,扑通掉到水里。
我不致于就死在这里。
虽然眼里昏黑,脑里也昏黑,但他仍知自己活着。嘿,刚才不过做了个梦,一个稀里糊涂的梦。
我要想办法回家。家里人还在等我。
啊,我还有鱼在那里!我要把鱼搞回去,我要把鱼搞回去。
这个半睡半醒的人从船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向那堆鱼走去。
还有好多鱼是活的。它们在树枝乱草和鱼网里,仍然一钻一拱,我挨你你挨我。有的死了,肚皮翻白,任凭那些活家伙东掀西弄。
有一片毛楂楂的黑东西。
他一手撑住膝头,一脚扑通就跪下去,手一摸,摸着了。
我的蓑衣。
他抱起蓑衣。蓑衣尽是鲇鱼身上滑溜溜的粘液,腥得很。
他双眼已无法睁开。但不睁眼,他也能走路。他抱着水淋淋腥臭的蓑衣,趟着堤面浅浅碎碎的水浪,梦游似地,前倒一脚,后拐一脚,向前走。
他走到庙坪,摸着一堵石墙。
手一触墙,他就颓然倒下。
但他仍然把蓑衣盖在身上,像在家里,在床上,拖过被单一样,盖在身上。
虽然蓑衣是水淋淋的,虽然他身上七零八落的衣裤也是水淋淋的,虽然他从头发到脚趾的皮肉也水淋淋的,而且,破庙的地上也是水淋淋的。
仿佛有个巨大的黑物向他走来,张开同样巨大的黑洞洞的嘴巴。
黑嘴巴一口把他叼住。
秦天岿然不动,说:你吃不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