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爱毛
1
“丁克先生”原名“丁苛”。一听就知道是个女人的名字无疑。从生理意义上讲,丁苛其人也确乎是个女人。可是,读到大三的时候,她突发奇想,忽然固执地想要把自己当作男人。于是,便一意孤行地给自己改名叫作“丁克先生”。大家虽然深感别扭,但日子久了,也便认同了。认同虽是认同了,但大家也没有真把她当作一个“先生”。她要方便的时候进的仍然是女厕,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住的也是女生宿舍。学校登记名册时,在性别一栏里,她的属性仍然是“女”。大家想,即便是自称“先生”,说到底她也是一个“女先生”。丁克则不以为然。她想,自己就是一个生了一副女儿身的男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先生”。在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一直以“先生”自居,过着男人般的生活。
然而,不曾料到的是,在做了十一年的“丁克先生”以后,她却必须面对一个女人才会面对的问题了。这问题出在她的乳房上。
“丁克先生”有些恼羞成怒地脱光衣服,站到一面宽大的镜子面前。
她看到:镜中有一对美丽的乳房。饱满、挺拔外加没羞没臊、咄咄逼人。
可是,这样一对美丽的尤物,却要被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切除而去,扔进肮脏龌龊的垃圾筒里,与苍蝇、老鼠亦或是蛆虫为伍,变成散发着恶臭气息的两团令人作呕的腐肉了。
真的很残忍啊。
丁克对自己说:还没有一个男人触摸过它们呢。是的,没有一个男人。这似乎更加地残忍。丁克裸着身子在屋角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并抽出一支粗大的烟卷来点上。趁此工夫,让我们来看看丁克其人的小资料:
“丁克。女。31岁。单身。大学本科毕业。画家。”
这简单的十几个字像商标一样标示出丁克其人的品牌和性能。在各种各样的表格上填写简历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表述自己。在此以前,她从未感到这样几个字显得苍白单薄。可现在,面对自己美丽而又赤裸的双乳,她却怎么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悲怆和失落。,人们的审美标准也愈来愈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一边冷眼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一个女人,为什么会生得如此丑陋呢?
丁克不能理解。她想,上帝在创造她时,一定花费了不少心血。他几乎调动了所有丑陋的因素,然后一股脑地安置在了她的身上。这也算是一种厚爱吧。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加丑陋的女人吗?每当她面对镜中的自己时,总是这样不由自主地问自己。为了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多年以来,每一次走到街上的时候,她都在有意无意地寻找着。只有她明白,她在寻找一个比她更加丑陋的女人。
然而,没有。从来没有过。
至少迄今为止,她还没有挖掘出一个这样的女人来。
她想,这世界上如果要举办一个丑女大奖赛的话,她一准会夺冠。无论是身材还是样貌。她的丑陋都达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超一流水平。至少黄色人种中是这样的。这也算得是一个奇迹吧。
她还想:像她这样的一个丑女,应该既笨且傻。生在偏僻的乡野。嫁一个瘸腿断臂的男人。生一窝小丑八怪。在懵懵懂懂中稀里糊涂地度过自己的一生。这样,她的丑就可以最大限度地被消解和忽略,她便可以安然地圆满自己的一生了。
可是,上帝没有安排给她这样的命运。
她聪明。敏感。生活在美女如云的繁华都市。读过许多书。有很清晰的自我认知。在任何一种感觉上都无法真正地欺骗和蒙蔽自己。而现实的冷酷也让她更加深味自己作为一个丑女人的悲哀。
2
别的女孩小学的时候已经开始收到男生写的纸条了。她读到大四毕业都没有任何一个异性青睐过。她不曾收到过情书。不曾接到约请电话。不曾接收到过任何一个异性表示好感的的暗示。从小学到大学,班级或是学校无论举办任何一种文艺活动,她从来都没有份。她不怪别人。她知道,自己的长相实在是太对不起观众了。她就是为此改名。
大学毕业后,她拿着最优异的成绩单,却无法撞开一扇像样的就业之门。她发现,随着社会的日渐发展,人们的审美标准也愈来愈高了。一个女人如果生得丑陋不堪的话,在这个世界上简直没有容身之地。哪怕是殡仪馆的礼仪小姐,都必须是明眸皓齿的美女才受欢迎。丑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市场,也没有出路。想要就业,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她在大学里学的是美术专业。在吃了无数次的闭门羹以后,她就放弃了就业的打算,在城郊一个叫作“艺术村”的角落里租下一间民房作画室,然后开始专注于自己的画布。偶尔,她也会承接一些零星的广告设计业务,来为自己赚取一份可怜的饭食。好在她物质上的要求并不高。高档化妆品、名牌衣饰等这些女人们开销最大的东西,她统统用不着。微薄的几张钞票就可以使她生存下去了。
细究起来,她选择美术专业,也与她的外貌有着很大的关系。由于自己生得丑,在灵魂深处她便对美有了一种强烈的渴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尽力逃开众人的目光。画家无需过多地抛头露面,躲进自己的画室里就可以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世界。也只有沉醉于那些深深浅浅的颜料中时,她才能忘记自己的丑,也忘记自己是女人。
事实上,她确实已忘掉了自己的性别。
这么些年以来,她一直把自己当作中性人。而且是倾向于阳性的中性人。
她总是把头发剪得硬硬的,短短的。而且从来没有认真地梳理过。像男人那样,早晨起来,随便用手抓两把完事了。身上一年四季都是宽宽大大的牛仔服。从不穿高跟鞋。从不用化妆品。抽烟,喝酒,打牌,下棋。一句话两头带脏字。除了没有生出胡子和喉结来,她具备男人的一切特质。
她对自己说:他妈的,我就是个男人。我他妈就是个不长胡子的男人。除了不像男人那样玩女人外,她完全如同男人那样粗粗砺砺地活着。她觉得,她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男人了。
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对自己的性别重新加以认定。
医生告诉她,她的乳房里生了一个肿块。豆子般大小。那东西俗名叫做癌。生长下去会要了她的命。
要死了吗?
她对此还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她毕竟才三十一岁。即便是作为一个男人,她也还远远没有活够。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好走了。这唯一的出路便是:切掉乳房。
她的胸部居然生着一对乳房
自从病情确诊了以后,她仿佛才第一次发现了这一事实。平日里,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过它们的存在。更没有理会过它们。当这个地方出了问题,要被切除掉的时候,她才痛切地意识到:她确实是生了一对乳房。而乳房是属于女人的东西。也就是说:她原本是个女人。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她可以像男人一样穿宽大的牛仔裤和平底鞋,也可以同男人一样喝酒吃肉骂娘,却无法跟男人一样娶个女人做老婆。
他妈的,自己终究是个女人,而且生了女人们才会生的病。
在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的同时,她更加深切地意识到的另一个事实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在性解放的浪潮已经席卷全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今天,在弗洛伊德的“力必多”理论已经被人们谈滥从而过时,在十八岁的城市女孩中极难再觅到一个处女的时候,三十一岁的她居然还是一个处女。
一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老处女。
她一直以来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问题。现在,她已无处可逃。她必须面对。事实上,自从得知自己要失去乳房的那一刻起,她的体内已经开始涌动起一种无声的潜流。那潜流温软而又浩荡,奔腾跳跃在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血管里,像被惊醒的眼镜蛇一样,惊慌失措、左奔右突,完全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像是为了掩藏什么似的,她匆忙地在身上胡乱披挂上两件衣服,然后故作镇静地坐在画案前,开始无意识地在画布上涂抹起来。
画布上出现的是一个人的胸部。既没有男人发达的胸肌。也没有女人丰润的乳房。有的只是两个丑陋的疤痕。那疤痕拳头般大小,像破布一样揪撮在一起,让人看一眼就直打冷颤。
看着那丑陋的疤痕,丁克对自己说:
不。
至少现在不。
在切掉它们以前,我得做一件女人的事情。
丁克又一次脱光衣服,裸着身子站在了镜子面前。她发现,尽管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最大限度地诠释着“丑陋”一词的含义,然而,她的双乳却出奇地美。美得邪气。美得魔道。美得狰狞淫荡。美得恬不知耻、无法无天。
可是,它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欣赏过。
这样一对美的尤物,是专为男人而生的。
男人应该拿温热而粗砺的大手去抚摸它。把玩它。摩挲它。蹂躏它。男人还应该拿滚烫的、生了硬硬胡楂的双唇去亲吻它。直到把它咬烂。把它嚼碎。把它一点一点地吞咽进肚子里去。那样才对得起它的美。
把它直截了当地切掉,让它与苍蝇老鼠和蛆虫为伍,太可惜。太残忍。
此刻,丁克已经清楚地明白:在切掉自己的双乳以前,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其实也很简单:找到一个男人,让他来欣赏、爱抚自己的双乳一次,以此印证它的美,从而完成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性别塑造。是的。男人。这勿庸置疑,别无选择。只有男人才能从真正意义上认知女人身体的美。她只有男人能够最终完成并毁灭这美。没有男人参与,女人的美永远是残缺不全,破绽百出的。没有男人的参与,女人也不可能真正成为女人。
对于爱情,丁克早已绝望了。她只是渴望着,有一个男人能够意识到一个女人,并以审美的目光来欣赏她那将被永远切除而去的美丽绝伦的双乳。
3
丁克从未有过特殊意义上的男友。她为自己感到痛彻心肺的悲哀。可是没有办法。她的丑陋的外貌所有的男人都对她望而却步。如果不是乳房要被切除掉的话,她可能会一辈子都把自己当作一个中性人了。可是现在,却着了魔般地想要做一次女人。
为了完成计划,她坚决脱掉身上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牛仔服,换上了浅色的套裙。并且改变了以前闭关自守的作派,频繁地邀请她的一些男画友们前来作客。这些人以前一直把她当作哥们看待的。他们一起抽烟,一起喝酒,也一起作画。跟他们在一起时,她把自己当男人,而他们也未把她当过女人。
现在,当他们应邀来到她的画室,看到她居然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又居然在身上穿了一件粉色柔纱套裙时,都忍不住像是见了成精的猴子那样目瞪口呆:
他们的画友,那个生得圆滚滚肥墩墩如同一只大号啤酒桶一样的丁克先生,却原来是个女人。而且生着两只颤颤巍巍货真价实的乳房。这实在他妈的见了鬼了。
看到男人们疑惑而又惊愕的目光,丁克偷偷地笑了。她想:他们总算弄明白了一个事实:她“丁克先生”不是个男人,这就对了。
不过,令丁克感到失望的是:他们的目光中,除了震惊疑惑和惊诧以外,就没有别的内容了。也就是说,他们只是理性上接受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性别认定,感性上却没有做出任何反馈。
不过,丁克想,也许还不到时候。
在内心里,丁克暗暗地希翼着,那些男画友中的某一个(除了这些画友外,她从未与其他异性接触过。因此她的选择范围只能在他们之间。)会在某一个白天或是夜晚,轻盈而又固执地扣响她的房门。然后,像一个一心想要偷吃热栗子的猴子那样,急不可耐义无反顾而又势在必得地登堂入室,来到她的身边,一把扯下她薄如蝉翼的白色外套,再蛮横有力地拽断她的黑色乳罩,让她的双乳像一对美丽的精灵那样扑棱棱地跌落在他们的眼前,让他们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外加喜不自胜。
然而,没有。
过去她裹着一般厚重的牛仔服时没有,现在她穿上了一套柔姿裙装时依然没有。
那些男画友们像汛期的鱼儿那样一拔又一拔地应邀来到她的画室作客。他们抽了她准备好的精装香烟,喝了她特意买来的上等好酒,吃了她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以后,就如同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了。他们当中,既没有一个人打电话约她出去,也没有一个人单独来拜访她。她对他们依然没有丝毫性别上的吸引力。
这对她的杀伤度比那个豆粒大的癌瘤更加强而有力,也更具毁灭性。那癌瘤杀伤的只是她的肌体。而男人们的忽视杀伤的却是她的精神和灵魂。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男人不把自己当女人更加可悲的呢?
她煞费苦心地把自己的双乳像婊子的招牌一样,触目惊心地呈现在那些男人眼前,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冒犯她,侵略她。这真他妈令人扫兴。
不过,也许仍然不到时候。
丁克这样安慰自己,并没有失掉最后的耐心,也没有最终下定切掉乳房的决心。虽然她知道,那蚕豆大的肿瘤每츀分钟都在生长着,她的生命每一分钟都在遭受着摧残和荼毒。
可她不想屈服。也不想认输。在失掉乳房以前,她要让自己做一次女人。
在没有人来作客的时候,丁克便像以前那样拿起画笔来作画。不画别的,只画她自己。
她脱光衣服,坐在镜子前,自己拿自己当模特。
她先在画布上画出了一张南瓜样肌肉横生的脸。又在下巴上画出了蓬勃而又茂密的胡须,在脖子上画出胡核大的喉结。然后,工笔细描,在她的胸部画上最美最夸张的硕乳。不过,她没有把乳头画得像通常的樱桃那样小巧圆润而又结实。而是画成了一张女人的嘴巴。那嘴巴鲜红而又肥厚,散发着肉的质感和气息。嘴唇间噙着的是两枝姿意而又放纵的玫瑰花蕾。那玫瑰恣意得令人惊骇又放纵得厚颜无耻。如同男人昂扬澎湃的阳物。
这幅题为《人兽》的作品在美院展出的时候,男人们成群地围在画作前,盯着那两枚长了嘴巴的硕乳,惊愕得瞠目结舌。按评论家们的原话说:这幅画简直他妈的“酷毕”了。虽然有胡须作掩饰,有喉结作反证,丁克的部分画友还是看出来了:画中那半人半兽、半阴半阳者,正是它的作者丁克先生无疑。
那么,丁克的双乳上是否真的生了两张恣意的女人嘴巴?男人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禁不住对丁克的身体作了一番口舌上的评述,猜测以及议论。
丁克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和憎恨着那些花岗岩石般的男人,一边从内心里生出了一股孤注一掷的坚毅和豪狠。
如果当初让医生不声不响地一刀切掉自己的双乳,然后永远装作一个男人的样子活下去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既然她纱裙也穿了,小女人的姿态也做出来了。此刻再毫无作为地回过头去,脱下纱裙,穿上宽大的牛仔装,把自己装作一个男人混下去,她实在是心有不甘。
她清楚地明白,只要手术一做,她就永远不会再做女人了。不要说她那令人恐怖的外貌,单是那胸部两个令人作呕的疤痕足以吓退所有的男人了。
不。她对自己说:我得做一回女人。仅仅一次也好。
她铁了心了。
她想至少得让世界上至少一个男人亲眼欣赏到她美丽非凡的双乳。不管这个男人是谁,也不管他什么模样。只要是个男人。只要他肯主动向她走来。
不然的话,她宁可被癌细胞活活地吞噬、烂掉,也决不让医生的手术刀碰掉她一根毫毛。
接下来,她开始煞费苦心地为自己设计、策划制造一些色彩暧昧的故事迹象。
4
在“艺术村”丁克是唯一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艺术村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顾名思义,这个地方住的大多数是各类艺术家们。由于天性的狂放和激越,这些艺术家(尤其是男艺术家们)很少甘于寂寞的。行行色色的女人们像雨后的蜻蜓一样穿行于他们中间,弄得整个村子一天到晚都甜滋滋暖烘烘,到处流荡着一股温蕴暧昧的气息。那些女艺术家们的生活也很勤奋。她们制造桃色新闻的频率简直快要赶上母鸡生蛋的速度了,弄得村民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在这些男艺术家和女艺术家们制造的热闹和繁华之中,丁克的身边却是一片绝对的空寂之地。仿佛她天生就是一个无性的人。那些花花绿绿流水云烟一样的风流韵事每一天都赤裸裸无遮无挡地在她眼前演绎,而她仿佛就是一道最强有力的防水墙一样,所有那些有关男女之情的毒素都浸染不到她。有人因此在背后戏称她为“杀毒软件”。
在这片易于制造男女艳情和最适宜生长男女绯闻的土壤上,这么多年了,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绯闻,也没一个哪怕最简单最差强人意的爱情故事。这实在是一个奇迹。在那些没有故事也没有绯闻的漫长岁月里,她一直粗粗砺砺地活着。大家都知道她没有故事,但大家都没有感到奇怪和反常。仿佛她天生就不该有故事似的。连她自己也相信了,她是不需要故事的人。
可是现在,她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无故事的沉闷状态了。
她要故事。
哪怕只是仅仅与肉体有关的色情故事也好。
她想,既然想要有故事发生,自己至少应该做出一副等待故事发生的姿态来才好。不然的话,那些即将向她走来的故事面对她多年的森严壁垒也会望而却步的。
于是,她学着别的女人的样子,穿着轻薄的而又时尚的衣裙,船形的尖头高跟鞋,并且把头发弄成一个同样时尚的造型,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涂着唇粉着脸骚首弄姿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村头穿过,勇往直前地走进夜幕的深处去了。直到过午夜之后,她才很响地用鞋跟敲击着生硬的水泥路面,哒哒哒地走回来。一边走一边弄出很大的动静来。惟恐别人不知道她在外头鬼混了大半宿似的。
果然,有了这样几回响动以后,艺术村的人们开始惊奇地传布了一个破天荒的消息:丁克先生出去跟人约会了。艺术村的人很快就都知道了,丁克先生原来并不是一个顽固的堡垒。她也是一个饮食男女。只是不知道,她出去约见的是男人还是女人。照她一向以男人自居的作派来看,她的情人应该是一个女人。不过,从她的红唇粉脸以及时尚的衣裙来看,她的情人更应该是个男人才对。不过,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丁克她有了约会。
大家不知道:在他们认为丁克先生去约会情人的晚上,真实的情景是:丁克先生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冷清的电影院里,睡眼朦胧地盯着影幕,却什么都没有看进去,也没有听进去。当然,有时候,当她在影院里实在坐不下去的时候,她聚精会神地在街头慢慢散步,或是坐在某一家光线昏暗的咖啡馆里轻轻地啜饮咖啡。不过,这样的时候比较少。她担心她的画家朋友或是熟人们看到她的窘态。要知道,那些摆弄艺术的家伙们都贼一样地精灵。搭眼一看,就能把一个人的骨子都洞穿透彻了。
在自己跟自己“约会”了几次,制造出了一些暧昧不明的迹象和传闻以后,丁克开始呆在自己的画室里守株待兔。
老肥先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敲响她的房门,并引发出一个有关男人和女人的真实故事的。
老肥是丁克先生的画友之一。
不过,丁克一向不怎么搭讪他。
老肥其人的最大特点是:对女色的爱好达到了痴迷成癖的程度。比那些点火自焚的法轮功邪教徒们还要走火入魔。论说,男人们好色原本也无可厚非,甚至天经地义。但老肥其人的好色由于太过下作,因而令人大为不齿。别的男人无论怎么好色,至少还讲究个品位或是格调什么的。而老肥全不分档次,简直他妈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眉毛胡子一把抓,剜进篮子里都是菜。
不过,说句良心话。他也不是完全地不讲原则。丁克虽然跟他是紧挨的近邻,他却对她毕恭毕敬,从来不曾有过丝毫冒犯。艺术村的女人们,不管是姑娘还是少妇,不管是唱歌的还是码字的,他差不多全都招惹过了。虽然有时候碰得鼻青脸肿,他也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惟独丁克除外。弄得丁克有一段时间觉得太没面子。丁克想,他要么是遵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要么就是压根儿没把自己当女人。现在,自己刚刚作出了一点女人的姿态和端倪,他就找上门来了。真他妈的是条公狗。不过,说实在话,丁克心里说到底还有几分暗暗的得意。她由此证实了一件事:丁克以前之所以不招惹,不是她蛊惑力不够,实在是自己把自己弄得太他妈男人味了。老肥他又不是同性恋。想到这里,丁克的心里才算多少平衡了一些。
面对找上门来的老肥,丁克一边暗自庆幸,一边有些失望。庆幸的是,这世界上终于有个男人对她产生了些许的兴趣。尽管这男人生得如同一只野猪,可他毕竟是个男人。失望的是,来的不是她所心仪的男人。
不过,她明白,自己没有挑肥拣瘦的资格、时间和条件。她需要的是来者不拒的豪爽。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她早已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把自己献身于那第一个向她走来的男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管他生得怎般模样。只要他第一个向她走来,她就坚决接受。这差不多有一点殉道的意味了。但她不想违背自己对自己许下的诺言。
她也曾经有过自己心仪的男人吗?有。他的名字叫作“T”。是个标准的美男。他是她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镜中月,水中花。也是她心中一块最为隐秘的疼痛。连她自己都从来不敢正眼去瞧那个藏着隐痛的角落。她愿意用一扇铜墙铁壁把那个角落坚决地封死。永生永世不去提他。
5
老肥是在夜里九点多钟走进她屋里来的。
此时正是盛夏季节。丁克由于已经发出了某种信息,也营造出了某种氛围,一段时间以来又一直处在等待艳遇的状态中,所以穿得很女性。而且很懂得突出她的优势——那双举村无双的美乳。透过她薄薄的纱裙,甚至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她的乳头。她用她的画笔在自己的乳头上精心描绘了两朵艳情的玫瑰。不过,那两朵怒放的玫瑰暂时还是隐藏在她的胸衣之下。这是她特意为男人制造的一个悬念和惊奇。她想,作为画家,她总要表现那么一点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到时候就看男人有没有耐性和雅致来欣赏。
由于不曾与男人有过任何肌肤相亲的经历,她有些紧张。不过,由于早已有了孤注一掷和大义凛然的思想准备,她最终还是镇静了自己。面对面地与老肥坐在沙发上,两个人言不及意地闲聊着。东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个遮遮掩掩、欲说还羞,一个羞羞答答、半推半就。与此同时两个人又各怀心态。
老肥想:她一向是个行事不循常理的人,不晓得说出来意后会不会被拒绝。
丁克想:他这样一个泼皮厚脸的男人,居然也会害羞?足可见自己对男人是太缺乏了解了。要知道,自己长三十一岁,还未曾跟一个男人有过亲密的接触呢。
老肥想:这家伙今晚看上去别别扭扭的、不大对劲,怕是他妈的中了邪。
丁克想:那斯看起来心神不定魂不守舍,不知道是对自己太过心切,还是捕猎的勇气还不足。
老肥想:那老妖怪搔首弄姿,真他妈令人作呕。一个女人为何生成这般模样,生成这般模样又为什么偏偏是女人呢?
丁克想:他害起羞来还是挺可爱的。看来男人着实是个好东西。
老肥想:我还是豁出去把话说出来,赶快走人吧。她看起来如同一只母鳄鱼,太他妈恐怖了。
丁克想:他如此这般踌躇胆怯,是我太过严谨了吧?别把他吓跑了才好。我得给他一些鼓励。
于是,丁克拿出一把长长的水果刀来,替老肥削了一只小碗般的大苹果。在把苹果递与老肥的时候,她顺便握住了老肥的手,并就势要把身子往老肥的怀里靠去。
老肥一见这般情势,吓得立时变了脸色。霍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边连连后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请不要误会。请不要误会。我来找你是想向你借一笔钱的。你知道我的女友一定要我买一块瑞士名表给她,不然的话她就跟我散伙。看在咱们做了几年邻居的分儿上,你就帮帮我,借一笔钞票给我吧。我知道你刚刚卖掉了两幅画,你一向又不像别的女人那样乱花钱。
老肥一口气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后,一边紧张地轮番拿两只眼睛瞅着丁克,一边惶惶然地望着门口。一副随时准备夺路而逃的架势。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只青面獠牙的雌豹子。
丁克一只手拿着那只削了皮的大苹果,一只手拿着那把长长的切西瓜的水果刀,愣愣地呆住了。
老肥他上门来找她,却原来是为着要弄到一笔钱的。真他妈不要脸。这个该死的老肥,他明明知道艺术村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哪怕开口问人借老公老婆都可以,惟独不可以开口借钞票的。他却偏偏开口问她借钱,这不是有意冒犯吗?
更加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向一个女人借钱,目的却是为另一个女人买礼物,这简直罪该万死。
又而且,他们孤男寡女的在一个屋子里厮磨了两个时辰,她对他做足了媚态,只差自觉把衣服脱下来,作为一个连母苍蝇都不肯放过的职业色鬼,他却对她无动于衷,节节后退。足可见他对自己是多么地鄙视和忽略。这即使说不上是深仇大恨,也算是奇耻大辱了。应该他妈的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方解她心头之恨。
想到这里,丁克手持尖刀直朝那斯的裆部刺去。老肥只顾得把两只手护在胸前,下身冷不丁一阵灼痛,啊呀一声就跌倒在地上了。
在这人静夜深的时刻老肥的叫声太过恐怖,因而引来了隔壁的邻居和房东。由于正是酷暑之日,老肥的下身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短裤,当人们奔将进来时,老肥的短裤已经被鲜血湿透,他本人则疼得晕厥了过去。他们只得七手八脚地叫了车送他去医院。
老肥是在一个月后出院的。
他从医院出来以后直接去了法院,状告丁克故意伤害罪。他虽然没有丢掉性命,但那物件却被削了小半截子。他怕是再也不能在女人面前耀武扬威了。这比要了他的命更要命。
然而,案情的发展却颇具有戏剧性。
老肥告丁克故意伤害,丁克告他强暴未遂。
虽然有人对“强暴未遂”一说持怀疑态度,但事已至此,老肥即使浑身长满舌头也难以论清是非了。最后,老肥只好自认倒霉,双方撤诉了事。
不过,经过了此番风波之后,丁克和老肥的故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在艺术村盛传不衰。但是,版本却大相径庭。大家一致达成共识的地方是:这是一桩“强暴未遂”造成的流血事件。但是对于强暴事件的主客体问题大家争论不一。有人说老肥是当然的企图施暴者。但在老肥不厌其烦的解说下,大部分人相信了另一版本,即丁克才是企图施暴者。而且“未遂”。(一个女人要对一个男人实施性暴虐,不可能“遂”的。女人在这方面是天生的弱势。这要怪上帝才对。)这个版本经过多次添油加醋、穿凿附会的演绎,在原本的基础上,又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枝蔓来,变得有血有肉,丰富详实。
丁克虽然守在自己的画室里足不出户,但她一字不漏地把那些经过演绎的传闻全都听进耳朵里去了。她既没有辟谣,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一心一意地坐在自己的画案前,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专注而疯狂地涂抹着。她画了一幅又一幅,每一幅都是丑女与美乳。
6
不知道她是如何想象出来的。出现在她画布上的女人全都丑得离奇古怪,匪夷所思。不过,这些丑女人们都无一例外地生着举世美乳。那些美乳像结在树上的桃子一样长在这些女人浑身上下不同的部位。有的女人整个腹部只生一只巨乳。有的则生出三只五只,甚至七八只来。那些乳房的造型和大小也各不相同。有的如桃,有的似梨,还有的状似倭瓜。有的大如气球,有的小如鸭蛋。不过,无论哪一种造型的乳房都无一例外地生着一只鲜活可爱的小嘴巴。从那些小嘴巴里又都无一例外地吐出各色各类的物象来。有的是妖娆的赤练蛇,有的是冒着蓝烟的火焰。有的是瀑布一样的岩浆,有的是愤怒的野菊。还有乳房生着黑葡萄一样乌溜溜的眼睛,看上去像一个胖嘟嘟天真可爱的婴儿。不过,无论是怎样奇特的造型,都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美得深邃。美得冰冷。美得令人惊遽而又恐惧。你可以感到奇怪,你也可以感到荒谬,但你却不能不被强烈地吸引。
当这套以《妖孽》为题的作品在美院展出的时候,吸引了无数的男男女女,各色人等。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艺术家还是大学生,不管是懂美术的还是不懂美术的,全被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丑女和美乳吸引住了。丑到极致便是美。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美和丑如此和谐而又完美地统一在一起。
画展换了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门票攀升了一次又一次,仍然是场场爆满,应接不暇。还未等展出结束,所有的作品全部被收藏家们高价定购。作为该系列作品的创作者,“丁克先生”一夜成名。大多数知情的人都认为创作者“丁克先生”是个男人,不过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自“强暴未遂”事件以后,丁克先生在艺术村又一次成为焦点和中心,被人们千百次地咀嚼议论着。人们议论她本人,议论她的画,也议论她究竟能从画展中获得多少纯利润。
从始到终,无论媒体怎样煊染炒作,丁克始终保持着沉默。也始终没有在任何一个公众场合或是媒体露过面。她像是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掉了似的,一切事宜都由她的经纪人替她打理。人们学着伟人的腔调说: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不过灭亡也罢,爆发也罢,很快都不再引起人们的关注了。吸引人们注意力的乃是由《妖孽》画展引出的另一个话题。
事情是这样的:在《妖孽》系列画展刚刚进入尾声的时候,社会上开始传布一个惊人的信息,这个信息是从网络上发布出来的。信息的发出者是一个自称“嫫姆”的女人。她声称,她是一个面貌奇丑之女士,其丑超出了《妖孽》中的任何一个女人。《妖孽》画展获得如此成功,给了她许多的灵感和启发。她除了拥有奇丑之貌外,拥有家私数百万以及纯洁的处女之身。现高价征招一共度初夜之男士。该男士无需其它条件,只需貌美即可。有意者请发近照一张至她指定的电子信箱,并留下通迅地址。只要中选,即付定金十万元。余款则视满意程度而定。五十万不止,一百万不限。
该信息发出以后,立刻在网络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说这是个骗局。更多的人则坚信不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什么事情的发生都已不足为奇了。不过“嫫姆”女士究竟有没有收到应征照片,收到了多少,那些应征者个个都是美男吗?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不久以后,网民们就在网络上看到另一则信息。这则信息的发布者仍然是“嫫姆”女士。“嫫姆”女士的这则信很长,其内容是把她所收到的每一位愿意与她共度初夜的应征“美男”之照片公布于众,并在这些照片的下面注明该“美男”的真实姓名和具体通迅地址。
人们发现,艺术村的好几个男人都榜上有名。首当其冲的便是老肥先生。除了艺术村的那些男人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颇有身份的男士:律师。公证人。政府公务员。白领打工者。诗人。翻译家。在校大学生。下岗失业者。出租车司机。五流小歌星。外科医生。小报记者。等等。为了篇幅起见,我们不一一列举了。总之是各色人等齐全。这些人当中,除了几个像老肥那样缺乏自知之明的货色算不上“美男”之外,绝大多数风流倜傥、朗眉俊目,即使说不上貌比潘安,也果真堪称美男。
“嫫姆”女士要求众网民共同参与,帮她替这些美男们打分,最后选出一个得分最高的“第一美男”来,作为与自己共度初夜之佳偶。
众美男们在网上一经亮相,立刻哗然大骇。
口诛者有之,笔伐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一时之间大有群起而攻之势。这些男人们大多都是有老婆或是有女友的。那些老婆和女友们发现自己的老公或准老公表面上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却原来是此等下贱的货色:为了一沓子莫须有的钞票,就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要上一个丑女人的床,陪那奇丑女人共度什么初夜。太他妈无耻了。于是纷纷给他们亮出杀手锏。亲人们如是,熟人好友们就更加难以对付了。见了“美男”的面,戏笑者有之,耍弄者有之,讥讽嘲骂者亦有之。
众美男们在亲朋好友的围攻之下,如同落水之狗,惶惶然不可终日。最后决定联起手来,一心要捉出那个把他们狠狠地涮了一把的“嫫姆”女妖来,往死里整治她。
然而,哪里还有她的踪迹?在众美男们出丑卖乖之际,她早已就从“网”洋大海里逃之夭夭了。
在网上网下弄得不可开交之际,这件事情始作俑者,《妖孽》系列作品的人丁克先生(也即“嫫姆女士”)正躺在京城最权威的一家医院里做手术。
《妖孽》画展的纯利润在一百万人民币以上,而且不包括作品售出价。这笔钱足够她同时完成两个手术:乳房切除术及变性术。
三十岁的她,终究没有做过一次女人。不过她已经再也不想做女人了。她没有遗憾。因为她知道,如果她高兴的话,会有一百个以上的美男愿意陪她共度初夜。不过,她同样清楚地明白:征服那些美男的,乃是钞票的魅力,与她毫无关系。这样的初夜她宁可不要。尽管她从内心深处真的想要做一次女人啊。然而,上帝没有给她一张女人的面孔。这实在是天下最残忍的事情。
在手术以前,医生给了她两种选择:美容或是变性。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她宁可让自己变成一个男人,她决不逢迎和取悦男人。
几个月后,丁克出院了。她没有再回艺术村。然而,她确乎是一个男人了。由于服用激素的缘故,她——我们还是改称“他”吧——他的下巴生出了硬硬的胡须。他的胸部一马平川。他成了货真价实的“丁克先生”。当然,这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对艺术村的人们来说,“丁克先生”早已消失了。
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住了下来。
除了购买必要的用品以外,他足不出户地闷在自己的画室里,废寝忘食地疯狂地涂抹着。画了一幅又一幅,每一幅都是阴阳合体两性人。他计划不久以后举办一次新的画展。他相信,这一次展出会比上一次更加成功。他的纯利收入也将翻几翻。有了这笔钱以后,他将化名在网络上发布一则征婚启示。内容他早已拟好了,具体如下:
某男。三十五岁。单身。艺术家。有房车及存款数百万。征年轻貌美之女士作情人。有意者请附近照一张至某电子信箱。
他相信,到时候一定会应者如云的。而且个个貌若天仙。
不过,他从来都没有打算过要结婚或是自己找一个情人。一想到要去碰触另一个人的身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做了手术后,他的身体是男性的,他的心却是女性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另类。真他妈酷毕了。
责任编辑汪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