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生活

新井一二三

二〇〇三年，日本的头号流行语是“缓慢生活”。

当初，从意大利传过来的新概念“缓慢食品”为“快餐”的反义词，具体来说是各地方的传统菜。

源于美国而席卷全球的“快餐”，大家都很熟悉了。用的是工业化农场生产的材料，经过加工后，冷冻运输到各分店去，按照既定程序提供给各国消费者。结果：无论在地球哪个角落吃，保证都有一样的味道。近几年来，很多人指出“快餐”的毛病。例如：打击传统农业、污染环境、剥削工人、破坏各地原有的饮食习惯等。在法国，反对全球化的农民袭击麦当劳而成为英雄，相信大家记忆犹新。所以，一听到“缓慢食品”一词，多数人就自动地理解到它的含义：有机农业、环保、尊重劳动者、维护传统的饮食文化等。

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东京新宿车站东口刚开张不久的麦当劳，母亲第一次给我买了汉堡。那也是她第一次允许我站着吃东西，所以印象加倍深刻。那家分店只有面对大街的柜台而没有位子可坐，我们只好边走边吃。快餐对我的影响，从一开始就包括传统礼节的崩溃。当然，对味觉的影响更直接更大了。那天，咬住了第一口时感觉到的震撼，我至今忘不了；因为实在难吃，还以为早已腐烂了。母亲倒解释说："不是的，泡黄瓜本来就有这样的味道。"可是，加上了浓厚的美国制番茄酱以及强烈的芥末，不仅味道古怪，而且大红大黄的样子也丑陋极了。尽管如此，我捏着鼻子吞下去了。当年的日本小孩深深相信，只要是美国来的东西就一定先进优秀，因此我非得改造自己的味觉不可。何况，快餐店的招牌那么地发光有气派，似乎在夸耀世界第一大国的威风。

果然，我不久开始觉得汉堡满好吃了。第一次吃连锁店卖的比萨、家乡鸡，我也得面对相当大的困难，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调整了自己的味觉。结果，中学、大学时代，几乎天天下课后都到快餐店，要么当午饭或者当零食跟同学们聊天去了。

后来，我出国，在香港、台湾、加拿大、美国，常有机会吃快餐。由于刚到新的城市，通常是人生地不熟，不知哪里有好餐厅，更没有人跟我共餐，在那么个情况下，无论在地球哪个角落都保证提供同样味道的跨国快餐店确实有吸引力。

速食店的辉煌印象终于退色

不过，在北美洲，我注意到快餐店的客人很多是领养老金，单独生活的老人家。他们既没有钱又孤独，只好泡快餐店消磨时间。当初在日本，麦当劳汉堡的价钱很贵，学生们因吃不起Ｂｉｇ Ｍａｃ而憧憬不已。谁料到，在大本营美国，简直是最廉价的食品之一呢。在我脑海里，本来很辉煌的快餐店形象逐渐退色，慢慢开始散发凄惨的气氛了。另外，偶尔去欧洲各国旅行，我也注意到很少有美国式快餐厅。反之，法国小铺子卖的三明治、葡萄牙甜品店的小蛋糕，还有地道的意大利比萨，实在好吃得令人大开眼界。哪里有必要调整自己的味觉？

几年前，我结束十多年的漂泊生活而回到日本，发现社会上的变化很多很大。在通货紧缩的压力下，麦当劳的消费水平下降得厉害，如今一个汉堡的价钱，连三十年前的一半都不到，比普通面包或饭团还便宜了。每天中午，很多西装笔挺的先生们，在麦当劳外面排队，要买几个汉堡填肚子，但不肯多付几十块日元同时买饮料喝。大概，他们每月要交房子、汽车的分期付款，加上孩子的教育费，在午饭上能花的资金非常有限，只好去快餐厅或吉野家牛肉饭店排队去。人家心情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是知道他们的太太一族，个个都拥有欧洲名牌皮鞋、小包、装饰品。其实，那些太太们自己，都经常拉着小朋友的手，去麦当劳吃午饭，因为下午要送小朋友上补习班、英语班、游泳班、足球班等经济负担不轻的种种课外活动，没有时间回家吃饭也没有钱花在高级食肆上。那些日本人到底富还是穷，实在难搞清楚。有一点倒很清楚的是：过去三十年，日本人越来越关心以名牌为代表的物质，同时越来越不关心伙食的质量了。

今天在日本，每一家百货公司地下，都有各式各样的食品店摊位密密麻麻鳞次栉比，有的卖沙拉、猪排、炸鸡、西式糕点，有的卖锅贴、烧卖、肉包子，有的卖关东煮、天妇罗、烤鱼，真是应有尽有，很多算是家常菜。每一份的价钱都超过至少两个汉堡包，但是卖得不错，因为今天的日本人普遍没有心思自己动手做饭吃。既然不可能每天三餐全在外面解决，只好从外头买来现成菜肴，用微波炉弄热吃。一位太太到美国连锁店排队买几个甜甜的肉桂卷，第二天当全家的早餐。

日本主妇做饭时间越来越短

日本家庭主妇在做饭上花的时间越来越短，导致电视烹调节目或杂志刊登的食谱从前以"四十分钟完成四道菜"为标准，现在已变得以"二十分钟完成二道菜"为标准了。那些食谱介绍的材料，本来都写四人份，现在却经常写二人份，因为家庭成员聚在一起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少。

经济不景气时期，先生们回家晚，不再是去了酒吧的缘故，而是认真加班工作到深夜。有一个朋友的丈夫，任职于大建筑公司，重复裁减人员的结果，每人的工作量极度增加。他每星期五一定加班到深夜，坐末班车回家，洗完澡出来已经两点钟了，也一定要吃饭才能睡着，因为日本人加班时不吃饭，只是去便利店买零食充饥而已的。这些先生们，傍晚吃饭时间当然不在家。忙于参加各种课外活动的孩子们也不在家。不少小学生上六点七点开课的补习班，晚饭时间在念书，只好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里，在书桌上打开便利店卖的便当匆匆吃下。能吃到妈妈亲手做的便当，则属于极幸福的少数了。惟一留在家的太太们，不会专门为自己煮四道菜，至多弄热从百货公司地下买来的现成菜，边看电视边吃而已。

最近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日本人全家一起吃晚饭的机会，平均每周只有两次。而根据另一项调查，难得的星期六、星期天，家庭主妇做饭用的时间最短。大家休息的周末，太太也主张要休息，晚饭不肯下厨做了，只好举家到连锁餐厅或者打电话到宅配比萨店。

几年前，我去意大利翡冷翠，街上除了一家中餐馆以外，几乎没有外国餐厅，更不用说快餐店。而且，我进去的每一家当地食肆，都水平高得令人惊喜。意大利人的饮食生活，那么纯，那么高，那么充满快感。我至今梦见翡冷翠，并不是没有原因的。相比之下，日本人今天的伙食，真是既杂又低，而且缺乏快感。早上吃美国连锁店的肉桂卷，中午吃麦当劳汉堡或吉野家牛肉饭，晚上吃便利店盒饭，周末吃宅配比萨，自然有时想吃百货公司地下商场买回来的现成家常菜换换口味了。这不是夸张，而是很有代表性的例子。

在今天的世界，一讲到家庭菜之崇高，不少人就怀疑幕后有阴谋要把女人约束在厨房里，因而提高警惕水平。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心态的确情有可原。不过，二十一世纪的厨房，再也不必是女人的监狱，而能够演变成大家的乐园。不仅太大，而且先生、小朋友们，都可以集合在厨房里，边聊天边一起动手呢。自家做的东西，没有外面卖的那么专业，但是不含食品添加物，结果味道更加好。

告别轻浮的消费时代

发源于意大利，以蜗牛图画为象征的"缓慢食品"运动，提倡跟快餐文化正相反的生活方式，重视传统的饮食习惯，珍惜当地生产的食品。更重要的是，慢慢享受吃喝，人生很多东西，慢慢咀嚼才能尝到真正滋味来。

日本人向来对舶来新概念反应很敏捷。过去两年，"缓慢食品"一词经常出现在大众媒体上。慢慢地，它扩大为"缓慢生活"，看来是日本特有的环境所导致的。为了体现"缓慢食品"，首先得彻底改变生活方式不可。非得大家早回家，从消费者重新变成生活者。

过去三十年，即经济高度成长结束后，日本人逐渐变成了被动的消费者；为了得到每一样东西，都需要打开钱包去买。从前的人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去百货公司买了。从前的人自己做的衣服，也全要在外头买了。从前的孩子们跟父母学的游泳，非得交学费上游泳班了。犹如生活中每一项需求，都惟有用金钱才能满足似的，更何况是乐趣。这样子，大家更幸福了吗？恐怕，多数日本人会摇头。

很明显，在通货紧缩的时代，"缓慢生活"是惟一的出路。但不必是被动的后退，而可以是主动的前进。近几年，此间很流行英国式园艺。早唾弃了传统盆景的日本人，热衷于英国式园艺，虽然有崇外之嫌，但是都市高层公寓的居民在狭小的阳台上双手接触泥土，还是很积极的一步了。下一步，说不定种蕃茄黄瓜而吃到收获呢。或者，很多小家庭，购买中国制廉价炉子帐篷去河边玩烧烤去，也许是逼上梁山，但还是比去主题乐园买票排队做彻底被动的消费者强得多。

"缓慢生活"一词流行，在我看来，显示日本社会到了很重要的转折点。目前最关心"缓慢生活"的是领养老金生活的退休人士。三年后，人口最多的婴儿潮一代人开始退休，大概整个社会都更重视这种既新又令人怀念的生活方式了。对年轻一代来说，身于经济不再扩张的时代，日常生活中实现环保思想，并每人发挥创造性，可为充满挑战而刺激想象力的生活态度。

再见轻浮的消费者时代，欢迎脚踏实地的二十一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