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命论相

2003-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2期
关键词:玄妙智慧

项 庄

人类至今觉得冥冥中有一种神秘力量存在。一人即使自信心很强,亦不语怪力乱神,但一生中亦难免有时向冥冥中找精神的寄托。于是地不论中外,时不分古今,都有一群谈命论相的术士,满足许多人精神上的需要。

我不敢说阴阳术数一定是无稽之谈。它既然是以统计学做基础,"有稽"并无疑问;但有稽不等于有用,抽样式的统计也不等于准确,故此谈命论相除"好玩"以外并无作用。

我的朋友中有不少业余命相家,有时他们主动要送我一"命",我也可以听得津津有味,但和看小说看戏一样,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些"故事"是真的。

有一种较为特别的算命方式,叫做"紫微斗数",据说可以根据八字预言他每日的休咎及活动情况,神秘意味甚浓,因此"娱乐性"最强。有一个时期在电影界做事,发现这一界不知怎的特别流行此道,竟然有人每日向"紫微斗数"专家请教,今日将要发生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等等。结果如何,并未作进一步探询,想像中大概颇为有趣。

香港是个极古怪的社会,很多人一方面表露强烈的自信心(其实乃自以为是),另一方面却动不动就将信将疑,因此"八卦主义"大行其道,以之弥补精神的不平衡。所谓"很多人",并不限于来日无多及知识程度较低者,几乎包括每一个阶层在内。

因此谈命论相在这里非常流行,而执业者必须要有一套方法对付较年轻或较有知识者的问难,使若干中式命相家兼用若干西式命相法以适应环境。香港的中医亦如此,他们使用探热针及听诊器,甚至用到X光及盘尼西林,彻底遵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格言。

也许个人的精神状态特别迟钝,不论在何种遭遇之下,都似乎不需要向"八卦主义"讨救兵。因而看到别人动辄八卦一番,不免深以为奇,甚至语出不逊。如有个熟人听了命相家的指导,足足一年不敢从事任何活动,又相信自己是"二妻之命"而真的搞得夫妻不和,就曾被我数说了一番,告以"尽信命不如无命"。

快乐而生·快乐而死

任何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注定必死,所谓长寿或夭折在人世的观念中距离很大,就生命意义而言却无甚分别。尤其到了中年以后,大半人事已了,五十岁而死或一百岁而死,对多数人来说,究竟有何不同?

生既然是身不由己,那就惟有于在生之日不断寻求快乐,庶不负来到人间走一遭。对快乐的定义未必各人皆同,乃可各行其是;只要不是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大如暴虐的野心家,小如强盗强奸等。

死既然是无可避免的,总也要希望死得快乐,虽然这种快乐并非人力所能求取。有人以马革裹尸为乐,有人以牡丹花下死为乐,有人以万古流芳为乐,也有人以满堂子孙送终为乐;倒也不妨各就各位,为预定的目标而致力。但所谓快乐,其实仅在于死前的一段时间,死后同样是无所感觉的。

死之乐虽然各有目标,死之苦却可能是心同此理,此理云何?是即千万不可身患痼疾而缠绵病榻,最好在刹那间说死就死,而且死前刹那正在快乐的感觉中。不过这种死法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速死容易,快乐地速死却不容易,死前全未想到自己要死更不容易。若有人居然能在如此情况中死去,可谓世上最最有福之人,非"生荣死哀"之流所能及。

英国泥水匠米契尔就有这个福气,在看一出电视喜剧时哈哈大笑,忽然之间就一笑而绝。此人年刚半百,人生五十非为夭,而且五十岁的泥水匠大致不会有更好的前景,这是死得其时;又在开心得大笑中突然气绝,无牵无挂,那是死得其乐。

更难得的是,这位泥水匠的妻子十分明白事理,能够同享丈夫临死时所感觉的快乐。她说:"他的笑声仍然在我耳旁。这是极可爱的一段回忆。"她表示还要写一封信给电视台的喜剧组,谢谢他们"使他临终一刻这样快乐"。她未必不为失偶而悲哀,是那种快乐地死去的情景冲淡了她的悲哀。她必定这样想:他死得真快乐。但愿我也能这样死去,但恐怕不会有如此好运气。

鸡口与牛后

约略言之,做人大致可分为牛口、牛后、鸡口、鸡后这四种。牛口与鸡后本无此说,历来争议的只是鸡口与牛后,但内心深处无不希望成为牛口,不好意思明说而已!

每个人在一生之中,都会有几次面临鸡口或牛后的抉择,大概古有明训"宁为鸡口,莫为牛后",所以一般总是尽可能走鸡口路线。譬如打工多年,突然有了做老板的机会,哪怕只是十分之一的老板,而且前途莫卜,也总是尽往好的方面想,欣然而做鸡口。

若在打工范围中选择,有人以为做生不如做熟,跳槽出去虽或待遇较好,却不如原处容易发挥,以如此心理留下,也就近于鸡口。另一些人则认为别家较有发展,即使待遇稍低,地位稍次,却可寄望于将来,而断然弃旧迎新,那种心理便近于牛后。两种心理都冠以近于字样,盖均不是绝对的鸡口或牛后,而且只是用作通往牛口的过程。

但不论作何抉择,常不能立竿见影,或虽见影而作不得准。历年来看到好些人毅然创业,若干颇有成就,若干赔了夫人又折兵。失败者又分三种,一种再接再厉,非做鸡口(最后目的还是牛口)不可;另一种仍然回去做牛后,从此不作鸡口之想;第三种则在牛后状态下韬光养晦,还要伺机再起。

当面临抉择时,到底应该安于牛后还是试做鸡口,实在并无原则可资依循,当视本身条件与时地环境的配合程度,分别得出各自的结论。宁做鸡口者往往不如意事常八九,多半由于仅凭主观而作抉择,不免事倍功半,并非鸡口必定不可为。

世事十分奇妙,有人千方百计要做鸡口,屡败屡战,终究仍以牛后收场。却也有人根本胸无大志,被迫糊里糊涂地做了鸡口,这口又糊里糊涂随时日而扩大,最后成了牛口。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决定一切?谁也不敢断言。然而造化、命运等等到底无据,真正可据的还是本身条件与时地环境的配合。所以做得成牛口最好,鸡后自然没人愿做,鸡口与牛后则不在于怎么想而在于怎么做。

智慧、知识和机遇

所谓"虽有智慧,不如乘势",那是传统的知易行难论。实则知亦不大易,有智慧的人未必一定看得清形势,或正因自命智慧而与形势做了错误的结合,反不如智慧稍次者常常能够跟得上"大流"。

以古人为例,刘邦和项羽都可算是智慧的人,也能乘势,看出了嬴秦无道自失其鹿,正是英雄逐鹿中原的良机。在认识的基础上,两人无分轩轾;然乘势的结果,成则为王败为寇,可见徒知乘势仍非必然乘得了,乘势的目标和手段是否配合得恰如其分方属关键所在。萧、曹、良、平也是这个时代的乘势人物,他们就比项羽乘得高明,亦可说是智慧上的高明。

到了隋朝末年,李世民、王世充、李密这三个人在认识基础上的智慧亦相似,但起事后的成就则大相径庭。也可以说,王世充和李密虽看清了隋朝必亡的形势,却看不清本身应如何去乘这个势。他们缺少一份知己功夫,胡乱立下大志。如能循另一条途径去乘这个势,即不致成为丑化的悲剧人物。

所以"英雄乘势"这句话实在是个陷阱,尤其对志大才疏者而言。人人都知乘势,却是说来容易做来难。首先这个"势"并非人人所能看得明白,且你有你的势,我有我的势,并不能无条件学样。再说"乘"的方式是否得当,程度是否恰可,又是另一个属于行的范围的考验。

认识固然需要正确,方式与程度何尝不需要无误?但每人的智慧、能力和机遇各有参差,所以即使所处的形势完全一样,"乘"之的结果也常南辕北辙。

上面除智慧和能力外,特别加上"机遇"一项,并非提倡玄学,而是看到世事的确一直摆脱不了若干玄妙因素的影响。

到此为止,人类的智慧和知识尚不足以明白解释这种玄妙因素的来龙去脉,于是发展成两种极端:

一种以迷信的态度对待那些玄妙因素,把一切归之于命运;另一种则根本否定有任何玄妙因素的存在,理由是在科学上和事理上都没法解释。

一般人的见解则介于两极之间,宁信其有,但也知人类尚无能力掘发这些玄妙因素的玄妙规律。

逃避美好与追求美好

还记得多年前的两件花边新闻,一件是李察波顿曾试图在醉中求解脱,"因为受不了世上的美丽和富有,为了逃避这些,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离开人世。"另一件是巴尔博海军医院为了照顾女兵、青年及退伍军人,以最廉宜的费用作各种整容性的服务,包括拉紧面皮、隆胸或将乳房缩小等手术。

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大多数人在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在追求美好的事物,但也有人在某一时间突然对太多的美好的事物发生极度厌倦---甚至恐惧。一般人都是前一种人,直到老死从未真正满足;少数人偶然出现厌倦情绪,但不久云散天青,依然追求如故;最少数人则由此而兴彻底抛开的念头,所采的途径或为出家求精神的安宁,或为自尽求肉体的解脱。

追求美好的情况既然普遍而长期,似乎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其实看深一层亦有可谈处。

此处仅就逃避美好的偶然现象试作探索。出家也好,寻死也好,一般来说总是由于所求不遂,伤心绝望,循此两途求解脱,基本上仍然属于"追求型"。但的的确确也有极少数属于"厌倦型",厌倦于太多的美好生活,终于怕了这种生活,不得已而逃避。极度的艰难可使人厌世,极度的安乐亦可使人厌世,不过后一种例子较少而已。

大凡人类的精神状态好比琴弦,欲使琴弦长保适度的弹性,必须张弛互济,然后每一次弹奏均能妙音纷呈;常张或常弛都有损于弦质,纵然不断不腐,也已不堪弹奏。太多的美好生活等于常张的琴弦,不断地在弹奏着,而又已无法更上一层,如此的妙音也就不成其为妙音了,琴弦有知,岂不意兴索然?

释迦、隋炀帝、梦露、海明威以至于川端康成,应该都由于对美好事物发生厌倦而各自采取逃遁的方法,想象中过程是痛苦的,而当下最后决定的刹那,无疑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否则便不会断然行之。李察波顿的话颇为夸张,他还没有到能够厌倦美好的程度,所以他能"悬崖勒马",并没有把自己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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