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方式

2003-04-29 00:44李季纹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2期
关键词:陶然亭机率警局

李季纹

我在王府井被人扒了钱包。已经够小心的了,但还是碰到了"专业人士"。所幸现金损失不多,信用卡也马上挂失。就像全世界所有的窃案一样,除了到警局备案外什么也不能做,破案率几乎是零。赵勇安慰我,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两次这种事,只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北京,所以会特别难过。

但不只是难过而已,在无知觉的状况下,手提袋上被划了一道二十五厘米长的口子,好像看到自己身体后侧被划了一刀,肾脏被掏走了,但人家割你的时候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极度羞耻与极度恐怖的感觉同时往脑门上涌,属于身体或精神上的一部分,类似勇气或信心的东西,也被窃走了,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口子。在那之后有一阵子,变得不容易信任人,觉得这个城市非常不安全,开始胡思乱想:"你干嘛来这里?一个你以为很亲近但其实极端陌生的地方。所有的不幸都是你自找的。"

当我认为我的案子将淹没在警局的档案柜里永不见天日时,我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声称他捡到我的证件。最基本的常识告诉我,这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个陷阱,但也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机率:真的有个好心人捡到被窃贼丢弃的钱包,并且想亲自还给我。

"下午五点钟在陶然亭公园东门,我在那儿等你。"

他约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于是那百分之零点一的机率也没了。

正常人的一般反应是对这种邀约敬而远之。但这么刺激的事情找上我,不去亲眼见见那个贼,我觉得那会是毕生憾事。讨厌的余味,一旦沾在身上,不能只是忍受,得自己把它洗掉。否则我就算每天在中南海那么多的公安保护下就寝,仍会彻夜难眠。

我向学校的外办请教处理这类事件的方法,最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认为应该找警察,都觉得咱们自己解决就行了,或许我应称此为"北京方式"。在前往陶然亭的车上,我不断地问同行的边哥(男,四十岁,北京人):"真的不叫警察吗?"边哥手持方向盘,给我一个奇妙的微笑。

我见到那个人了,一个小眼睛的蒙古人。那是我最害怕的那种眼睛,看不出是正是邪、是福是祸。边哥走向那个人,我已经说不出话了,频频回头查看是否有此人的同伙埋伏在后。

蒙古男人穿着鼠灰色的外套,半长不短的头发垂在黄色窄脸的两旁,指甲缝里有黑色的脏污。他说东西不在他身上,在他朋友那儿,要我们跟他去取。

肯定有诈!我已经吓破胆了,但边哥成竹在胸,二话不说地跟他走。

蒙古男人说,他的朋友到北京来看病,在王府井逛街时捡到我的东西,但不会说汉语,只好透过他来与我联系,还说:"人家是担心你掉了证件很麻烦,其实也可以不还给你直接丢掉的,待会儿不要骂人家,要好好谢谢人家。"此时边哥在我耳边轻声说:"待会儿可能会破个一两百块的财。"我双腿僵直地往前走,我发现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勇敢。

我们在一家破烂的招待所前停下。我宛如站在虎口举步维艰。边哥招手要我跟进来。我们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坐在小沙发上的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蒙古姐妹,而且真的不会说汉语,从头到尾与我只用英语沟通。妹妹拿出了我的一堆卡片证件,我很感激地道谢后便告辞了。下楼时边哥说:"我刚刚说他们也许想要点回馈,你听到了吗?"我像是如梦初醒般地说:"啊?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到。我太紧张了。"我的想法是,如果我把他们当作好人的话,就不该给钱,如果把他们当作坏人的话,就该叫警察。但边哥的想法在基本逻辑上与我是有出入的。

或许他们与这次的偷窃事件有关,在所获不多的情况下还想敲一笔,但没想到我是这么"不懂事"的,也或许他们真的是物归原主的好人,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密集地经历了一趟北京式的洗劫,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像是打了三合一疫苗然后发了三天高烧。回程的路上,我们陷在景山前街的车阵中,天上开始落下雨雪,边哥不慌不忙地说:"故宫,冬天下午去玩,最好了,下午的光线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我望着夜晚的故宫,泛光灯打在古老的角楼上,静谧而安详,我好像渐渐理解北京的方式了,开始觉得这是一个可以长期待下去的城市。我拿回了报销的证件和继续在北京居留的勇气。顺便一提,见义勇为的北京男人实在是太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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