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翅膀

郑单衣

一、献 诗

给你，这四月和五月吐血的黄金。给你，七月

这魔鬼的轮子、带电的天空，已经

扑灭的火种。给你---

一把弯刀、一个失常的比喻、一个打翻的

酒瓶，我的最后一点财富，也给你

宝石、毒药、一个砸开的地狱，都给你

即便，你是天堂，是纸上的月亮

我也要---给你。即便它

只是个幌子，再骗我一次。即便它

是一把收不拢的雨伞、一笔花掉的钱

即便它，是石头，充当着白玉。是退化的鱼

登上绝望的楼梯。即便它

是一袋沉闷的土豆，埋在深深的岁月里

即便它是投身大海的泥船，是瘟疫、阵雨

一列脱轨的火车在喘着粗气

但我，还是要---给你！给你一个

倒塌的家园，任意的肉中的秋天

因为等待，急得绷直的弹簧---它瘫痪着

像一条抽累的皮鞭，像一句空话

一堆失效的药片---给你，给你一个

终止的行动、折断的刀锋、已经

遗忘的疼痛。还有，还有这只

摔碎的钟---我的心---哭喊着，卡住

这只钟，我的最后一个天堂，也拿去吧！

即便，你是废墟，是地狱，我也已经给你

二、我见到的世界总是个背影

那么，请等一等，让我从正面注视你的灵魂

我要知道，从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水

无端端的，我要知道，你为什么成了我的病

是沙哑的黄金，带着我，在这儿呻吟

这是什么？我的亲亲。这又是什么？我的亲亲

我想像不出，多年后的迷雾，会怎样

在这些诗篇里穿行。无端端的，我想像不出

怎样的风会把它吹散，又去弄响我幽居的门

铃

一再地，蒙受耻辱和哀伤；一再地，你可是我

火红的那部分？那么，请等一等，让我们

徒步穿过人生，像一盏灯

要点燃其它的灯，一个人要变成一群人

而我见到的世界总是个背影。啊，我的口琴

微小的颤抖的心脏。还有你

躲身其间的高贵的精灵。口琴啊，请接受

我忏悔的声音；口琴啊，献给一个远离秋天的人

当我们摔碎的心是个天堂，我看见所有的玫瑰

在向她走近。那么，请等一等

瞧，这个人，瘦削、苍白，竟用肉体加入了

声音！远离幸福的人啊，绝望是绝望的奢侈品

三、不，这不是真的

整个冬季，我都在等你。啊不，这不是真的

成为风？成为云？成为悲剧风暴的中心？

我怎么也不信，昨日

风中的酒，已经照见你内部骨折的星辰

不，这不是真的。当炉火熄灭，黑夜降临

我依然看见，玫瑰们，一齐低头赞美

簇拥着一颗心，啊，十九岁，玫瑰们

掏出心中的小棱镜，晃着，回应着夏日嗡嗡的回声

交给纸、交给笔、交给一生最疼痛的命运

我决定忘记。啊不，这不是真的

既然，火与火已经沟通，翻过肢体，穿过人群

我们热泪盈眶，注视过阴郁的天空，骤然放晴

啊，我天国里的落叶，太阳心脏中的寒冷

我不再唱清朗的歌。啊不，这不是真的

我怎么也不信，哀哀的，啊你，女性中的女性

爱情消失了？你仍在我悲伤的血液里巡行

你仍在我心酸的迷梦里呈现，啊，呈现吧

我心中的神！当冬天已经结束，让燕子们领着你

回来吧！我说，不，这也不是真的

既然你从未抵达，抵达我破碎的心灵

四、水 晶

如果，你的命运皎洁而端庄，怎么会含着

类似分裂的光？我们，怎么会？翅膀依偎着翅膀

啊，近些，火的一部分。啊，再近些，宝贝

让我，让我长久地，向你的更深处俯视

让我看着你发育，从手到脚，起初是一片冰

随后你水袖盈盈，奔向我，我发现

你是我来世的星座，引领着漫天明灭的灯火

最后，我也看见了，我的脸，经过夏天

经过秋天，风尘仆仆，在众多的道路上往返

在不同的房间里叹息。啊，你为何是一面镜子

跟着我，永远是，热烈而荒凉的幸福

朴素、哀婉、变换着姿容来和我交换

一个白天？或者，一朵花的门，也许更像从前

六月翻开芬芳的书卷。我要。啊，我要给你

另外的饰物。啊，你看

飞逝的夏天，一朵玫瑰里有她全部的火焰

他打扮过你。我又打扮过她。啊，往事如烟

我要，我要摈弃多余的姿态和语言！我们

也都将变得简洁、平安，最后

一尘不染。让我，让我忘怀那些怨恨的脸

五、夏天的翅膀

当所有的夏天都逝去，剩一个，在这儿轰响

我欠身向内，看你在松弛的衣衫里敛翅

走在我干净的地板上。晚风低低

纳着清凉。在一个秋天吹不到的地方

你打哪儿来？像团火，引得我体内的金属闪烁

一会儿偏右，一会儿向左，叮当一片，我们

在陌生的人群里折转、盘旋……啊，夏天

幸福袭击着心脏，你为何今我如此迷恋？

啊，再高些，让我们临空俯瞰。你看人世

那些渺小的心灵，蠕动着，那儿，你看---

我们命中的家园。啊夏天要让果实都成熟

向下！那儿，你看，秋风在翻过眩目的雪山

啊，你为何不是蜘蛛的一场大梦？一生穿着

不合身的衣裳；啊，你为何不是蝴蝶

心中的蝴蝶？温柔的身体里有水一样的悲凉

凡是热的都会冷。啊，迎着你的火光，我要插上

插上一双夏天的翅膀！让你领着，像团火

收集着夏日飞逝的阳光。为一支歌

啊，我的翅膀，你看我离地，腾空，选好了

方向。为何你姓氏里有我一生的月亮？

六、情人们的信

啊，幸福的倾诉者，我们，沉沦的另一半

我把一切都交给你，就像嘴唇

含着嘴唇的花瓣。我把一切都交给你

正当黄昏，路过一张芬芳的玫瑰的脸

啊，温柔的纸张，我该如何来拼写？

这轻叹的一瞬间。如果，我错写了一个字

也请你，安排吧，夏天！

我们是，我们的。那美丽的姓氏总令人晕眩

啊，赐我以风，风中最柔和的晚风。赐我以

紊乱，熊熊的火的紊乱。啊，我甘愿

甘愿做你的人质，曼舞轻歌

等着那美丽的灵魂及时出现

一些人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一卷书错过了

就终生不得相见。啊，如果，我错选了一个词

也请你，安排吧，夏天！

我们平生的第一页总令人晕眩

啊快，来践我们血肉深处的密约，啊快

我们，幸福的使者，到了！啊快，快从中间

把我展开！啊快，我的读者，快看---

这慵倦的黄昏多么暗然，读吧，展开里面更暗

七、可是，时间会夺走这一切

一个惟一的夜，啊，许多这样的夜。我听见火

在那清白的身体里奔跑……照着你

啊，照着我的扉页，通宵不灭！我将

迷失。就像一只近视的桔子已经破裂

你将看不见。啊，我的内部，你猜吧，那儿多美

一个晴天的下午，落叶在追逐着落叶……

啊，我将重写！你猜吧，那儿多美

就像浴后的花蕾，注视著自己轻轻绽开的心扉

你先于我，我先于秋风。啊，是什么样的夜

突然降临，在我惊慌的衣裙里安歇？

啊，你是谁？为何令我如此胆怯？我就是

你呀，温柔的姐姐，可是，时间会夺走这一切

可是，时间会夺走这一切！秋天会越来越深

就像我的蜡烛就要熄灭。我将

痛苦吗？像一只离群的燕子飞向我的黑夜。那儿是心酸，那儿是毁灭。可是，时间会夺走这一切

还我以自由吧，我将回忆。梦见你，是我小小的

魂儿向西。啊，一个惟一的夜，许多这样的夜！

不再是昏厥，那儿，月光洒满了书页

可是啊，温柔的姐姐，时间也会夺走这一切

八、也许是吧，这一切都无所谓呀

那就把吐出的鲜血再吞下。把脱胎的天鹅

还原成乌鸦。也许是吧，这一切都无所谓呀

那就让我，把种下的庄稼都烧毁

把吃剩的果皮，归还它们折断的枝桠

让我死去的马儿喝足水，把压碎的葡萄

送回家。让该落的树叶都落下，沙哑的喉咙

更沙哑。空虚的永远空虚。无家的

继续无家。也许是吧，这一切都无所谓呀

那就让装好的机器都拆散，愈合的伤口

裂开吧！让病的病得更重，喧哗的继续

喧哗。美的，还要更美！恶化的还在恶化！

啊，让一切都过去，让一切都到来吧！

敲掉牙，剃掉头发，把所有的内脏都换掉

该倒的注定要倒塌。有毒的毒着它自身

告诉你吧，除了毁灭，你不会是其它

也许是吧，这一切都无所谓呀！那就把

歌唱的心儿都打碎！让所有的灵魂都累垮！

可是你，让我喘一口气吧，忧郁啊

请教导我如何冷酷吧！既然黑夜

统治着世界，我会不会再惩罚一朵玫瑰花？

尊严

是谁，正埋头俯身解开海水，那无骨的肌肉里

纠结、紊乱的纤维编织

编织花环，和佩戴花环的梦中头颅

当抹香鲸的歌声，从遥远记忆的海岸，升起

是谁在眺望，站在筑满鲨鱼和鸥鸟巢穴的绝壁上，眺望

那徐徐移动的倦于归来的船只……

是谁在祷告并且嘶哑

当融化着的远海冰库里的巨大冰块

正从嗜冰者的嘴角吐出：盐和贝壳

是谁在游泳，穿过陌生人群围住的酷热日子

用热气腾腾的肺

在布满疯狂波纹的游泳馆的心脏……那缓缓

动荡的

心脏里，是谁在尖叫？

当大海，这个突然到达的蒙面人

一瞬间直立起他那正在崩溃的蓝色肉体，那

受伤的肉体

是谁？在对我低语着往昔

在一根深深勒进脚心的钢丝上，是谁在相爱？

是谁在相爱中衰老，在摇晃的平衡木上

在化妆品面罩的阴影中，借用着

一位崭新的死者，他新得

像刚出炉的面包，新得像即将从水喉里流出的热泪

是谁在书写，用左手……用刚刚缝过伤疤的针线

缝住拼命向外涌来的海水的头和肩膀

当那阴影笼罩的悬崖上只留下花环编织者远去的背影

当她转身离去，卷走了从空中垂挂下来的

梦的布匹，一去不回头

是谁？在奋力冲向那迎面撞来的岩石的肩胛骨

用一股沉闷的力量把自己粉碎

不分昼夜，在渐渐远去的抹香鲸的合唱中

是谁在继续书写，被她带走的，这头凶猛的

软体动物，用左手

没有人受难，从来没有，只有葬礼在如期举行

没有人哭泣，只有哭泣者在彼此抚慰

没有伤口，只有，永远只有被鲜血弄脏的手在缝合

没有大海，只有海浪……在撕心裂肺吗？

当裸体的新娘们的夏天，在沙里

在毒药般猛烈的阳光下醒来，没有人奔跑，除

了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