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关不住

2003-04-29 00:44张瀛太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2期
关键词:娜娜屋顶巴黎

张瀛太

她说我们的爱情老而没有皱纹,这听来像天真的童话,我只想把它制成标本,收藏起来。而我惟一做过的,是打死她脚上一只蚊子,偷偷放入口袋,算拥有了同样血缘的信物……

我到处叩问神迹

却找到偶然的东西

---张枣

来到异乡,是为了让人看不见,或让人有时看见有时视而不见;混迹于人群中,那种一致的无身分,算是挺省事的放浪。不过,在巴黎,我时常独处却难感到孤独,好像总有双眼睛在某处打量着你。就像现在,那女人不停地向后看,顺着我的方向瞄过来,那种看似自然的停逗,却有种介乎瞬间闪逝和蓄势待发之间的暧昧……

过了桥,车站近在眼前,她忽然回头走来,很快与我擦身而过。我吃惊地望她---是不是我这样漂流的模样特别惹人怜?

我追上前摇头示意。她躲着不肯收回给我的钱;我想塞到她身上,但被她抱在胸前的广告单挡住。我法语不灵光,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趁她转身,赶紧把钱放进她口袋。突然,指尖像触到什么,一个黑溜溜的头从口袋里冒了出来。

尚路易,进去。女人喊道。

那黑家伙在主人口袋里打量我。我打量着它也打量它的主人。女人眼神里有种超乎熟识者的热切,不能不教人感激。我向她出示当天画人像和剪影的收入,证明自己并非流浪汉。女人眼里多了歉意,仍不肯拿回她的钱,只让我用黑纸为她的小黑貂剪影,算是付了代价。但这代价太便宜了,我还想为她做些什么。

自己对女人向来是这么回事吧,若想捕捉住什么,一碰就化为乌有;若要当什么都没发生,却也有种情调撩得人不知所以。我随着这个东方女子,沿着街道走下去。包围我们的雾,令人觉得像置身在别的地方别的时刻……我们沿途散发餐厅广告,直到天黑。娜娜手上那叠已发完,我替她分担的这一半还剩不少。娜娜不让我再发下去,我估计我的遐想也该结束了。

她朝前走一会儿,在河堤边停下。我们蹲坐两处,像来自不同纬度的候鸟,用不流利的英语交谈。她操着日本腔,问我有烟吗?我掏出一截烟,很短,我又换另一截给她,但也很短;她看过整包烟,才知道每根都被切成三等分。她又用那种热切的眼神看我,然后燃起这截烟,慎重地抽。

抽完了自己那截,她为我新点一支烟。黑暗中,她问我是否烫着了什么。我说:烫着了烟。娜娜笑着把我这截也拿去,吸完最后几口,她开始折纸船,一面折,一面为我介绍传单上写明的菜色。块菰白兰地烤鸡、奶油烩小牛肉、芥末炖兔肉……一艘艘纸船滑进漆黑的水面,慢慢湿透,然后灭顶。

餐厅是娜娜开的。她带我到这家叫"地谷"的小店,餐桌上还有鸡走路。她让人拿来一些蛋,放我手上:"这里的东西很新鲜,你看,蛋还是热的。"我瞧着脚下那只啃花盆的兔子,刚才进门时踩到的东西也很"新鲜",像是它的粪便。

或许,娜娜卖的生蚝里会有珠子吧。

在我极穷的时候,曾用所有的钱点了盘生蚝,希望能发现珍珠,却找到一颗虾子眼。而那之前,我白天习画,晚上在中国餐馆擀饺子皮,在地铁吹口琴,有时饿着肚子坐路边,只能捡张报纸,挖个洞,看洞里悠闲觅食的鸽子……后来我避开蒙马特的画家群,改到卢森堡公园画人像,没生意时,整天就画着旋转木马。有人看我老画一只饱经风霜的老马,问我为何不画别只,我说这只漂亮。

我用未婚妻打工的钱来到巴黎,实现那种不确定的梦想:或许是艺术家,或许是独生独死之类的幻影。我走得够远,不知道她家毁于地震,当她领了救济金来找我,我真想到什么地方去,把她忘掉。可是我怜悯她的瘦弱,她是那么一个好得一塌糊涂的女人。我送她几首道别的诗,但她没看懂,还鼓励我好好写作画画,说会再赚钱供我。临别前一夜,趁她睡熟,我偷偷缝补了她的内衣;那上面的蕾丝已破损多处,可她始终舍不得买新的。也许,我欠她的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没有了道义。她理解不了某种快乐或痛苦---我曾想在面海的山坡盖个小屋,每当有了钱,就买些砖头储着;我也曾说服一位僧侣,让我假扮石匠,好进入修道院呼吸那些遁世者的空气。我一直向往某种自在幻影,也一直在重复逃跑这件事。我可能是个懦夫,或者,我只是活在自己喜欢的茧里,在这里放浪我的后青春期。

我的阁楼,三坪不到,但已足够了我的放浪。没有床也没有桌,旧房客留下的老藤椅和掉漆梳妆台是惟一的家具。洗手间位于屋顶最倾斜那一角,每当坐在马桶上,推开屋顶气窗,伸出头,点根烟,吞云吐雾间,感觉像占领了整个巴黎。

而娜娜,占领了巴黎的我。问她为什么看上我,她说是看上我的烟, 又说是看上我的领子;的确。我的领子很白,它是活动式的,我每次只拆领子洗洗,再装回衣服去。娜娜老想拆我的领子。有天,我要求她当模特儿做交换条件,她让我画张速写,画好之后,她看了满意,忽然跑到梳妆台后,出来时已一丝不挂。她摆好姿势,我却不敢动笔。我曾在练习簿上画过一个个裸女,在她们阴部画了洞,阴茎刚好可以放进去;但我没画过真实的裸女。我把黑貂撵到她身上,没能遮住什么。她笑着走来,拿笔朝我上色。我顾着嗅我们身上的酒气,忘了自己做什么,只记得她最后解开我衣衫,沿着背部画下去,简单几道线,她当做大提琴那么演奏着……直到两人醉倒在灯笼边,熔化的灯油滴到头上成了蜡柱,恍惚间,还听她要求把"提琴"再奏一遍。

那枝画笔,很快被娜娜用坏。她把它削成两支筷子,凹凸不同,像是一雄一雌。我说凸的是男阳,凹的是女阴。她说凸的是女性乳房,凹的才是男性。她喜欢替我温一瓶清酒,让我用这双筷子吃到起了醉意。

她告诉我,她是偷了丈夫的钱来巴黎的。起先做了画家模特儿,不久也开始画画,画动物、画蔬菜,现在,她喜欢画人,尤其是亲手绘制我。她希望男人对她都能带点醉意,可是,她丈夫很节制。我却想,她丈夫不是性无能,只是绅士而已;但她也不爱初识就跟她私奔的男人。我们不是圣徒,更不是浪子,我只是无关紧要的看花人,她是流荡四野的自然风。

每星期六,我们搭六十九号公车去买菜兼兜风,沿着渡轮路,浏览鱼店肉店,顺便走进那家"戴罗乐",看看狮子、牛羚、麋鹿、小象被制成标本的样子,接着转到格内勒路,挨着每家内衣店橱窗,对那些内衣样式品头论足,然后到那家很贵也很棒的蔬果店选菜,再到"巴泰莱米"买乳酪。这是我们共有的作品:我们开心地把绿橄榄掺进紫茄红椒沙拉;一起把火鸡挖空,填进碎栗、鸡肝和蓝乳酪,再涂了芥末去烤;一同剖开番茄,塞满切细的柠檬、阿月浑子和丁香,再烧一锅糖浆去炖……最后把料理剩下的种子撒上各自的屋顶,看春天先向谁报到。

可我不确定春天来时是什么光景。巴黎的日子,像偷来的幸福,季节一到就要飞走。我说我们像候鸟,永远没有固定的基地,她却说候鸟像月亮,永远都有规律,不见了又会出现。但多半时候,我们既非候鸟也非月亮,我和娜娜只是坐在阁楼的小窗台上,像两只跨不出笼的鸟,同时看着烟囱林立的巴黎天空。天冷,我们把身体依偎得紧。她喜欢伸手到你腋下取暖,然后嗅着手上带出的丁点狐臭。有一次,那凉凉的手却滑到你下体去,让微微颤动的小家伙挺立起来。刹那间,她的湿气和鼻息,直抵你心潮之起伏。娜娜闭着眼,深深吸入那味道,她形容我的味道,像蒲烧鳗,很新鲜。而别的男人呢?像搁久的味精。她吻我的唇,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味道,我仿佛嗅着了晒干的海藻、小鱼的腐臭,还有一种宽抚与感动……当她仰起脸庞,与我迷蒙的视线交会,瞬时,我的眼泪不禁淌下。

多希望在她只爱我的时候死去,或者,同时殉情。

我问她,假若我们相约同年同日在不同地点殉情,有一天不期而遇了,会是什么情景?当我说:你毕竟没射死你自己。娜娜会说:我射了,我们这是在地狱重逢。

诚然,那正是我绮想的热恋方式,患难流离,死生重逢。

因为你没法确定什么是恒常,正如你不知道现在是高潮是尾声,或只是糊里糊涂沧桑了一回?总有些触碰不到的,教人难安,譬如你从不晓得她的内衣是否破损,从未见过她的画……她说我们的爱情老而没有皱纹,这听来像天真的童话,我只想把它制成标本,收藏起来。而我惟一做过的,是打死她脚上一只蚊子,偷偷放入口袋,算拥有了同样血缘的信物。

只是,我却没留下信物。当我出门写生,我总是愈走愈远,然后想像她敲门不应的样子,想她如果殉情,能否找到我的地狱。总觉得容易到手的幸福容易飞走,我宁愿多受些折磨,在这样的自虐中得到些宽慰。

我知道她不会当真,可是有次却出事了。

那天,老远就见到人们围在她门外议论纷纷,他们看见很多虫从她家掉下来,都说死了人。当警察破门而入,终于查出虫的来源:是屋顶上,一具带血的牛头,尚未风干,已经腐烂。

"画不出有牛头的风景了。从市场买回来的时候,我早想好它在画面上的位置了。"在娜娜的似笑非笑间,看不出遗憾或捉弄。几天不在,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她是什么时候关闭餐厅,开始出门写生了?在那副疲惫的神态里,只有一种简单的安详,就像有次她打电话报警,说有个女人被困在屋顶上。当时她喝醉酒爬上了屋顶,看着地上准备救她的人群和消防车,那表情说不上是无所谓,只是一种寻常或平静。

当她要走,说得就像去写生一样寻常。也许是还以颜色,可我情愿信她,是她的日本丈夫要找来了。她不带多少行李,只把拆了框的画剪小,卷成一堆交给我,又给了个上锁的铁盒。问她开锁的密码,她哼着歌不回答,接着还要给你钱。我拔腿就跑,她在后面追,回头看时,她不追了,仍用那种热切的眼神望你。

她不让我送行。在我们的最后一天,我们一直待在沙滩,问她会去哪里,她站到海水中,说要写给你看,捡了一只淡蓝色小螃蟹,在蟹背写写,忽就放回水去。我追上前,一群螃蟹正被卷进大海,潮水一退,已分不出哪只是娜娜的。

她告诉我:戒烟,其实是戒掉一种手势。

而她戒掉我,如戒掉一支烟。

那天傍晚,我们回到城里,在街上分手。天空下着雨,我们把手伸向彼此,她没看你,只看着雨中两只湿答答没相碰的手。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她沿着塞纳河走,穿越一扇拱门,最后进到一片灯火璀璨的背景里。我没想过她会不会回来,也许这就是爱,辞别时像丢根烟蒂那样简单。

第二天,中岛先生果真来了,他事先托人查到我的住处,也清楚娜娜在巴黎的生活。我们用不流利的英语交谈,谈着娜娜,谈着日本和巴黎,又相偕去丽池饭店游泳,像是打量彼此的身体,也像要打量彼此在娜娜身上所占据的分量。我们努力潜向池底的美人鱼嵌画,仿佛就要吻到那对裸露的乳房,可是,到了池底却没有勇气。

对于娜娜,我们确实都没有勇气。

他其实不是娜娜的丈夫,他没怪她不告而别。

故事就像个通俗剧的典型,一个生意人雇用了一位秘书,结果变成他的情妇;几年后,女人发现得了绝症,他给她钱治病,她拿了钱却到巴黎,帮助学画的昔时男友;直到男友离开她了,她仍持续赚钱寄还中岛,上个月才刚还清……

中岛要求看娜娜的画。我把画卷拿出来,才打开一张,干裂的油彩便纷纷碎落下来。从不知道她是用这么廉价的颜料,看来既绚烂,又邋遢。

中岛走时,天正冷,紫灰色的天空,看起来快下雪了,可是从来没下。我独自蹲在地上,收拾那些碎颜料,像收拾着娜娜或自己那段绚烂又邋遢的生活。

铁盒终于打开了,密码就在娜娜哼的那首旋律里(《玫瑰人生》"La Vie EnRose"是她惟一会唱的法文歌)。盒里寥寥盛了几样东西:一支木筷、一块我用剩的肥皂,还有几根短短的、切成三分之一的烟蒂。

我凑到烟蒂里呼吸,泪光中,仿佛有火光摇曳……我看到她仰起的脸庞,一种持久的热情,在她眼睛深处闪烁,当她问:是否烫伤了什么?

我真想被她烫伤什么。

我仍在巴黎,占领阁楼最倾斜的那一角。当我推开屋顶气窗,伸出头,吞云吐雾间,一株新生的小苗映入了眼帘。

相信,候鸟就像月亮,不见了又会出现……娜娜曾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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