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聊林湄的散文

2003-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2期
关键词:旅居蒙娜丽莎达芬奇

祖 慰

I

旅居荷兰鹿特丹的女作家林湄,这几年正处在创作的爆发期,她的小说开创了旅居文学的新边疆。

以往,旅居西方的华裔作家,大多是在倾诉、演绎被边缘化的异乡人那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古典乡愁。到了林湄这里,基因突变了,她有意把"好一个愁字了得"的负面的"边缘化体验",当作了一种崭新的精神"软件"---自信、悦纳、自尊,还带点超拔的距离感,去感知侨居地的五味杂陈的生活。诚如爱因斯坦所说,所有的观察都渗透了观念,有什么样的新观念就能观察到什么样的新现象。就这样,林湄用她的旅居文学新观念,写下了感知到的独特人生景观的一篇篇新小说。

然而,我不知道,也没想到,她的多篇散文,也被中国文坛选入了2002年的《散文精品集》和2001年的《名人游记散文集》。

平日里我最喜欢的思想实验是追问;现在不由得又在追问:林湄的散文,它究竟"精"出何处?"名"在哪里?

林湄有位油画家弟弟---林鸣岗,和我旅居在同一个城市---巴黎。我们常一道去罗浮宫博物馆看展览。罗浮宫自称有三大"镇馆之宝",其中之一就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在《蒙娜丽莎》画前,我最喜欢追问的问题就是此画到底"镇"在哪里?很有意思,对着原作追问出的答案,并不是我们背诵出来的艺术教科书上的教条(俗话叫做"掉书袋子"),而是我们当下最"生猛"鲜活的审美感受。譬如,我们在观赏达芬奇开创的"明暗法"、"空气透视法"时,发现《蒙娜丽莎》背景上的山水,其地平线是右高左低!达芬奇这种超常的地平线,会使前面的人物产生动感:从左往右或从右往左看,前景上的蒙娜丽莎会上升或下降。又譬如,我们在玩味那"永恒的微笑"时,又有一个生猛鲜活的发现:达芬奇没有给蒙娜丽莎画眉毛!达芬奇玩这个美术史上绝无仅有的花招想传达什么?这一问激活了我们的想象,提出了种种"达芬奇猜想",否定之否定,追问出了许多出乎意外的审美感受……

由此类推,为了追问林湄散文"名"在哪里,而且能问出我的鲜活的答案来,我发了个电子邮件,请她选几篇散文寄来。

我仿效追问《蒙娜丽莎》那样,对着散文一边阅读一边发问。

被选入《名人游记散文选》的散文,有《读大峡谷》、《剑桥,剑桥》、《企鹅归巢记》、《爱尔兰"泛海"记》、《尼亚加拉大瀑布》等多篇。

我在自问:林湄所写的旅游地我几乎全去过,可是为什么我只写过一篇到澳大利亚看企鹅的散文《神有企鹅》,其他都是白看了?

以往的名游记,在于作者占有着读者未知的名胜资讯。例如徐霞客、马可波罗的游记之所以有那么大的魅力,就是因为他们记叙了自己亲身阅历的而当时读者未知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在现代,欲想独占名胜资讯鳌头的几率几乎是零。林湄去游的地方,不是她一人而是亿万人都去过。同时,在这网络时代,任何人只需用几秒钟,就能从网上调出描绘世界任何一处名胜地(还包括原始部落的聚居地和人迹罕至的生命绝地)的汗牛充栋的文字和图片,其中还有古往今来的名家游记和诗篇。这就是我"看而不作"的原因。

问林湄,你还有什么新鲜事可写呢?

林湄在用她的散文回答。

《读大峡谷》,她第一眼看到的美国大峡谷,和常人看到的并没有两样,"这是一幅震动人心的图景,以米黄为底色,包括赭、褐、灰、白、棕、深浅黄色山崖峡谷的一幅自然大屏风"。接着,她笔锋一转,立即点出了一个属于她的知识版权的"阅读软件":要把大峡谷当做一部"博大无形的智者书"来读。在这个多元"阅读软件"驱动下,她顿时读到了如下读者所没有看到的"景上之景":"它是地质学"之景;"它是历史"之景;"它是哲学"之景;"它是艺术"之景。经过她这么一点拨,凡去过大峡谷的读者,立即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幅记忆中的大峡谷自然景观,马上重新编码,转换成了像中国文人画"诗书画"集锦那样的"大峡谷集成式人文景观",让读者再获得一次审美愉悦,即体验到重新编码一次游历大峡谷审美经验的大美感。同时还要指出,林湄这个新鲜的"集成景观",即使在信息浩瀚无垠的国际互联网上,也不可能找到。

林湄写的每一篇散文,似乎都在尝试着寻找新的感知世界的"软件"。例如《爱尔兰"泛海"记》,开头清淡,描绘着乘船出海到英尼斯希岛游览的感受。那是被很多人写滥了的返朴归真感:"全岛只有三百人,男人从事渔业,女人在家纺线织衣……一切都是那么原始、纯朴、自然、恬静……我的心境宛若明镜般纯洁、光明,忘却世间一切贫富美丑以及平日孜孜以求的信念"。然而,笔势一转,立即赋予重墨浓彩,开始记叙归途中大海的突然咆哮,"船被高高托起而又无情地坠入万顷鲸波中"。人们陷在海难临头的恐惧深渊之中。恬美之后紧接着惊悚,那是一个崭新的"审美后干扰"的游记结构。这是一个有着强烈反差的复合感知。通常在审美之后,会有隽永的回味反刍(即审美记忆重播复放效应),譬如她写的《剑桥,剑桥》就是她游历之后再经过文学构思的剪接重播,韵味隽永。按理,这次出海游览,在归途的船上,游者会再一次回味小岛的美景。可是,因风暴所产生的审美后干扰而中断了。最妙的是作者对"审美后干扰之后"的描写。当船将要安全靠岸时,"死灰般的脸上渐泛笑容,有人起身拉拉衣襟,好像要参加什么重要的庆宴……当绿地上的小黄花出现在眼帘时,一切都被人遗忘了---没有人提及刚才发生的事,脸上重挂微笑迈向那美好的、被砾石与茅草铺满的陆路"。此时此刻,审美和"审丑"被相互抵消而被记忆抹去了。这是虽同样到过爱尔兰、而且即使也"泛海"过的读者,所未能感受到的新体验。

所谓文学的形式创新,乃是在发现前所未有的但又是人潜在具有的感知世界的新方式。

林湄的《一个人》,收入了2002年《散文精品集》。

《一个人》体现了散文的"多媒体"功能。它有小说的叙事、诗的抒情、杂文的议论,还有神话科幻文学那样,虚拟出几个"精神小精灵"穿插其间。

现代文学自卡夫卡开先河以来,被物质异化出来的孤独,被多元价值隔裂出来的寂寞,就成了现代主义文学的母题。

林湄的《一个人》,便在描述她这个现代人的寂寞。

大家庭中的童年没有寂寞。爱情又融化了成年时刚刚萌生出的寂寞。然而,从失去爱情开始,就坠入了不可救药的无边的寂寞了。

她开始反抗,对"寂寞"这个无所不在的精灵大喊大叫:"你能把我怎么样?!"一边喊着她一边勇敢地"走进了寂寞"---一个人散步、赏景、思考,和云彩对话,与小鸭举行精神飨宴……以毒攻毒,以寂寞为培养基,培养出了"可贵的气质"。她继续在寂寞的丛林中前行,看到一扇门,推开一看,哇,很多人:苏格拉底、叔本华、尼采、卢棱、孔子、屈原……人类社会的求索者全在那里!她看到了寂寞天地中的"纯粹风景"和智慧风景!在风景中,她沉思起最古老也是最现代的哲学问题:"我是什么?""我的灵魂是什么?""请问我的眼睛,你怎么只看到别人而看不到自己?"

她在自问中,从人性跃迁到了神性,感到了另一种快乐:顺服、感恩、谦卑、宽恕。她感谢寂寞,激活她提问和得到了答案。她感到寂寞是那样的宁静又无限,无限又舒适。

从开拓新的意义空间而言,还有一篇收入中国2001年优秀散文集的《论不朽》。旁征博引,逻辑推理,加上感性故事的实证,颇似培根式的论说性散文体。林湄罗列了人类思想史上的各种"不朽"与"定朽"的争论,然后像音乐家谱写对位复调结构的作品那样,超拔出来,组合出有意味的结论:人们只能从"艺术"和人性升华成的"神性"之中,才能找到老子说的"死而不亡者寿(寿者,即不朽)"。因为,在艺术和"神性"中,都充满着超越我们智力的不可言说的"未知"。任何载体都会朽灭,而载体中连续着的"未知和对未知的无可穷尽的求索",那才是不朽的本体论。

由此可见,林湄不仅在她的散文里开掘着人的感知世界的新方式,而且还在像罗丹的"沉思者"那样,坐在地狱之门(被边缘化之门)上,在孜孜求索着人类当下存在的形而上难题的答案。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称得上是有原创性的文学:发现感知世界的新方式和开拓人性意义的新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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