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林的房间

2003-04-29 00:44陈玉慧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2期
关键词:客厅房间房子

陈玉慧

在往台北的高速公路上,美优沿路想像着她未来的房子,她想要把她喜欢的窗帘挂在维林的房间。

美优坐在卡车司机旁,进了市区后,她边吸烟边认路,"前面左转,谢谢。"她再度按起手上握着的手机,电话还在占线中。她又气又急,虽然知道维林没开手机且一定在上网,但她心里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维林发生什么事了;但什么事呢,她还没时间深思。"小姐,这边是万盛街。几号?"她正要回答时,却看到维林正从他住的四楼窗口向她招手。

维林和美优已认识三个多月了,事实上若加上通信聊天的另外三个月,两人认识就半年了。美优住新竹,这一阵子她每个周末都会到维林家来。现在美优找到一份英语幼儿班老师的工作,他们决定住在一起,由美优搬到台北来。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都把家搬过来了,美优却突然觉得不应该这么做,她很想叫卡车司机回头,但是维林已冲下楼来帮忙了。

看到身体颇壮的维林开始搬动卡车上的盆栽,还有她的古董桌椅---那一桌二椅是她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想她一辈子都会带着它们---她略略觉得安心下来,把烟丢在地上踩熄了,付了钱给司机,就和维林把她的家当全搬了上去。往四楼走时,她还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便搬来了。记得在网络上聊天时,她问他住哪里,他说住在市区公寓,四房二厅。一个人住还是跟家人住?一个人住,顶楼还有一个超大的阳台,大到可以骑摩托车。有没有搞错?她问自己,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维林真的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且房子比她想像的更大,家具设备应有尽有。所以她搬家前便把电视冰箱都卖掉了,只留下一些她喜欢的物件。这幅画放哪里?她问维林,这是夏卡尔版画,不是真迹,但绝对是真的版画喔,且当初裱画和选画框时花了好多心血。她对他解释。"你想放哪里便放哪里。"维林漫不经心,从纸盒中抽出卫生纸在拭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吗?"他并不是那么有兴趣想知道什么版画的事,说完他走到冰箱前取出啤酒,一屁股就坐进沙发里,那是只L型的皮沙发,打从美优认识他起,他似乎就一直坐在那里,除了睡觉和出门。而维林不常出门,这点美优也知道。维林没有工作,他的父母都死了,父亲死于空难,有一笔家属赔偿,一千多万吧,加上父母留给他的钱,维林从来不愁吃穿,好像从来没认真找过工作。

维林整天没事都在上网,美优如果说他,他就会反击,有没搞错,如果不是我喜欢上网,我们会认识吗?你说呀!美优无法回答他,也无法叫他去找一个正当差事,他比她有钱,而且"凭我的实力!二万五起薪的工作能做吗?"虽然偶尔他也承认,银行存款只会变少不会变多,坐吃也会山空什么的。美优不敢问他还有多少钱,也不太敢问他太多关于他父母的事。

维林的父亲四年前死于空难,丧事才刚办完不到一年,他的母亲因过度悲伤也自杀过世了。那一年他刚当完兵,二十四岁,是独生子,家里亲戚不多。在当兵时有个女朋友,回到台北,反而关系变淡了。维林没说明原因,原因也说不清楚,但美优可以想像,那女孩父亲是医生又是名校毕业,她想找个对象一起出国深造,维林却没生涯规划。她可以想像别人很容易便离开维林,但是她自己却不行。她有过要离开维林的念头,但最后总是舍不得。他这个人哪,很聪明,对人很好,她总是向别人这么提到他,但是却不提缺点。他惟一的缺点是不喜欢出门,不但没工作,连朋友都很少。

不但没有生涯规划,维林根本什么打算都没有。美优到最近才搞清楚了,这世界上如果有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的人,那么他便是一个。她也想过要和维林分手,她本来年纪便大他七岁,她的家人都说七岁差太多了,且差七岁当夫妻不会合只会离。但是她已爱上他,怎么办?她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搬来和维林住。你们女人都很极端,不是分手便是要永远住在一起。维林做出结论,表情有点不屑。本来他不想和任何人同居,他嫌麻烦,但是美优不同,他做了让步。她比他前任女朋友漂亮,人又务实,非常聪明,可能比他聪明,他可以想像和这种女人住在一起。好吧,就来试婚一下好了,他传上一张照片:他坐在他家大阳台上和他的博美狗的合照,上面写着welcome。

你不是说会先打扫吗?美优把她的大皮箱拖进公寓,里头大约三年来没有好好打扫了;母亲过世后维林一直保留房子原来的样子。美优第一次走进来时便啧啧称奇,她不相信有人这么懒,懒到三年不打扫。她开始帮他打扫,也是最近的事;他答应她在她搬来前会彻底打扫,她对他没有如约感到些许失望。

"你说我们要睡哪里?"她在客厅坐了下来,又燃起一根烟,然后明知故问了一句。维林不耐烦地比了一个手势,她站起来走去那间对她而言有点神秘的房间。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来,打开主卧室的房门,美优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所有的摆饰都如同这房间里一直住着人,什么东西都没变,一股老人腐朽的味道。她倒吸了口气,走回客厅。你不是说会先整理好吗,怎么这样不守信?这是他们的计划,搬来以后,他们会睡在这房子最大的-间。

我不知道从何整理起,就想等你来再说。维林忐忑不安地看她一眼,站起来去拿吸尘器。唉呀,要先把这些东西搬走,把衣服送出去嘛。美优坐在床沿,房间逐渐有一股寒意,她可以感觉到这里曾住过一对老夫妻,丈夫过世后,妻子在这间房间里忍受无尽的悲伤。对了,这里有股挥之不散的忧伤丧志之气。美优站起来,她拿起床头的夫妻合照,"譬如说这要摆哪里?郝先生?"她回头看维林一眼,维林倚在门边,"你决定就好,别问我。"

我真受不了你,美优心里这么想。她得先把自己的东西从纸箱取出来,要用多少个纸箱才能装完这房间里的鬼东西呀?或许她应该放弃住进这房间的念头,但是其他房间都不够大。美优开始发出疑问,你到底希不希望我住进来呀?你好像根本无所谓似的。怎么会呢,不是讨论过了?我连欢迎卡都寄给你了。是吗?我实在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很欢迎我。

维林走开了。他没办法和女人争吵,这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他交过三个女友,几乎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实在怕极了;他也想过,如果美优也这样子的话,他一定要分手,但美优从来没和他吵过架,天哪,不要才刚搬来,一切又回到原点,千万不要。维林走向自己的房间。十多年来他一直住在自己房间,从他们搬进来后他都住在这里。说真的,他也不确定他可以和美优住进他父母的房间。他的活动空间一直是他自己那间。他在那里上网听音乐玩电玩,甚至吃饭,每次美优来看他时,她也和他在那间房间做爱,然后挤在一起睡。他突然觉得那样的日子也不错。

没错,他其实一直刻意保留着父母房间的原样,尽量不去动它,仿佛他父母还住那里。有时他会探个头,确定没人。最后一次看到母亲便在这间房间,母亲什么遗言都没有,丢下他便走了。那一天因他刚从军队退伍,一个大学同学坚持要请他去卡拉OK。回到家中,看到桌上还准备了给他吃的饭菜。他在客厅里看了一会篮球。"妈!"他走向她母亲的房间。父亲去世后,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偶尔会出来和维林说两句话。"妈!",他走到她房门前,没听到任何声音,他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开。

那个晚上他睡得极不安宁,一度他以为他妈站在房门口叫他。他起床走到客厅,客厅里的大鱼缸里,二条红龙还优闲地浮游着。他看了好一会,回头又睡了,此后睡得很沉。他和父亲的关系一向不是很和睦,从小父亲对他的要求很严厉。他父亲的死亡虽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他觉得自己站得起来,他有一堆计划要做,都跟求职有关,他会有个全新的开始,生活的双手正等着迎接他。还好,他和他妈的关系很亲密,他几乎什么话什么事都会跟母亲谈。

他没想到他妈会这样离开他。不只一次,他责备自己,那天晚上他若早一点回家,这世界便完全不-样,他妈便不会早走。根据警方和医方的说法,他妈死亡的时间大约是他进门之前的半小时。才半小时,他怪自己慢了半小时。那天出门时他妈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没遵守自己的时间,整整慢了一小时才回家。

有时候他想,妈走是对的,她是那么不快乐,从父亲过世后她无时无刻不是满脸愁容。那愁苦也给他好大的压力,有时他必须离开家里才能得到纾解,但很多时候他也担心,他妈那么需要他,他却-个人出门。他也想过,她一直说想去陪他父亲,但他却没警觉到那是暗示。是他,是他就让他妈这么走了,他原来可以阻止她的。

所以你现在才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连找工作都免了。美优曾经这么告诉他,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那的确是这些年来他的写照,他留在房子里陪着他死去的母亲,当他这么想时,随后便是愤怒,他母亲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她只爱她的丈夫,她的儿子根本不重要,至少没重要到可以为他活下来。紧接着,一种庞大的无法面对的茫然便笼罩着他。他那时够大了,是二十四岁了,但他却是孤儿,这世界之重突然便倾倒向他。

我们是在网络上认识的,怎么样,这不能说吗?维林有时候会冒出这一句,美优就会脸红并激动地说:我没有说不能说,但是你不必和我家人说嘛,他们不懂嘛。不懂什么呀,在网络上认识便很下流低级吗?他会故意刺激美优,想看她是不是会和他吵架,他希望她会吵架,这样便省事得多,他便会拒绝这样的关系。但是美优从不动怒,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因为这个优点,他答应让她搬进来,答应让她走入他的空间,走入这个家,他的家,他父母的家。即便他父母都不在,他也仿佛还和他们住在一起。

答应让美优搬进来,是人生极大的改变,他觉得,仿佛他已知道可以和美优一起活下去。在母亲过世后,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和美优在一起使他觉得生命还有点意义,他还活着,而且还可以好好活下去,所以当美优问他搬进来以后要睡哪里时,他有点犹豫但还是做了决定,他们可以睡那间他父母以前住的卧室。那间再也没人住过的房间。

他仍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屋外美优的呼叫声,便走向客厅。美优却不在客厅,他带着混合及奇怪的情绪走向父母的房间,美优站在里面,刹那间他有一种错觉,以为他看到的人是他母亲,他心跳起来,然后他看清楚了,那个人是美优,是美优啊,他放心地看着她。"怎么了,叫什么叫?"他问。

"维林,我没办法收拾这间房间。"美优站起来,他看到她的脸上有泪。她向前一步并掀开床罩,你看,是血迹,被单和床单上都有血迹斑斑。他忘了,他都忘了,是的,是的,我妈是在这床上割腕自杀,对不起,我忘了收拾。他急了,他是真的忘了,或者怎么说呢,他真是一点都不想记得。当他把母亲遗体送走后,他惟一做的事情只是把床罩盖上,其他什么都没做。偶尔有个念头想要进来整理,他几次走进来,沉思一会又走出去了。

"你要我们睡在这里?!"美优带着泪眼看着他,"这床单都发出恶臭,你从来没注意吗?"没有,他摇头。"我真的没注意到。"他用几乎快生气的声音,"如果你不要睡这边,你可以挑别间嘛,我又没有逼你住这里。"维林用力伸手把沾了血迹的床单-把拉起,丢在地上,美优突然闻到恶心的恶臭,很快便冲到浴室去。

她在浴室里洗手洗脸,然后哭了起来。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听到他在敲门。她打开门,看到他那张无辜的脸,他似乎有点恍惚。他问她,"你可不可以帮我一起整理那间房间?"他说话时眼晴一直看着她,表情像个闯祸的孩子,担心挨骂。拜托,你今年几岁啦。美优心里嘀咕着,但她什么都没说。

美优在浴室时便想过了,她只有两条路,一是跟他一起生活在这个阴魂不散的房子里,二是永远离开这个可怜的家伙。她的直觉告诉她,应该是第二条路才对。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好,如果要收拾的话,她对他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我们现在必须就开始动手整理,必须整理得干干净净。"你不觉得这样你爸妈在那边会更高兴一点吗?"

维林笨拙地握着美优的手,久久没说话,然后他努力挤出了一句:你住下来好不好?如果可以的话,永远住下来好不好?美优看他讲得那么困难,好像在演戏说台词似的,在任何想法还没出现以前,她实在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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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