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五尺道之石门关

2003-04-29 16:52
寻根 2003年3期
关键词:石门古道

申 江

从宜宾到昭通,大量时间是在横江—关河的峡谷中逆水南上。过了盐津县城十几公里,两岸的地势越来越陡峭,忽然峡谷只有二三十米宽,两边近于垂直,左侧是长数百米、高万仞的巨大绝壁,其壁直上直下,平坦如砥,仿佛开天辟地时巨神见这里梗塞不通,用巨斧削切而成。绝壁下河水悠悠而过,壁上半空有裂罅斜伸,却连草木也难立足,鸟惊猴遁,当今风靡欧美的攀岩运动也不可能在此一试。

对面石壁稍低缓些,崖下铁路、公路上下相错,穿隧附岩而过,千年古道蜿蜒崎岖直通崖顶,上面就是著名的石门关。

顺古道稍往前,另有陡径通崖壁间溶洞口已有两百多年的观音佛阁,这是十分罕见的吊脚楼式佛阁,阁内佛像本为化险为夷而至,然而自己坐禅未稳也有滚坠之虞。

公路未凿前崖上五尺古道是惟一的陆上通道,商旅至此无不心惊胆战,方知蜀道并非最难,玉门关有名无实,娘子关有惊无险,山海关完全是个摆设。悬崖、悬棺、悬阁、悬道、悬心,这里的风景,雄、奇、险尽备矣。唐樊绰《蛮书》卷一曰:“石门东崖石壁,直上万仞,下临朱提江流,又下入地数百尺,惟闻水声,人不可到;西崖亦是石壁,傍亦有阁路,横阔一步,斜亘三十余里,半壁架空,欹危虚险。”

最触目惊心的视觉震撼在踏上古道不久就出现在眼前,那就是在以石铺设的古道阶梯上,从Z字转角高处起接连出现三十余个深深的马蹄足迹,最深者达四寸。由于路险道窄,弯径限制,驮负着东西的马匹至此只能在同一位置落足换脚,年年岁岁,竟然活生生凿出蹄窝,后来马匹当然因之落足以策安全,于是足迹越来越深。循迹而上,仿佛还能听到当年商旅马帮艰难行进在这条“南方丝绸之路”上的响铃声和喘息声,看到人马相扶小心翼翼的样子。五尺古道的历史厚重,悄悄潜入心里。又上不远,古道最高处的著名唐代摩崖石刻,再次将人卷入一个无法躲避的、深深的时间旋涡里与沧桑对话。

这条通常称为“五尺道”的古道又叫蜀身毒道、通西南夷道、石门道,系战国时代李冰治蜀时始凿,为当时巴蜀与南中的重要通道。

说到李冰,人们都会想到著名的水利工程都江堰,这条克服万难开凿的古道则罕有人知。这一带山峻水急,路不可凿,李冰采用积薪烧岩之法,岩石经火烧后质地变松,就相对容易开凿。这些烧过的痕迹直到晋代还很明显,《华阳国志》记载岩石以红白五色映入江中,使水中上游的鱼“至此而止”,不敢再进。

此道后又有秦代常、汉代唐蒙、隋代黄荣、有唐马益几番扩建延伸,政治、经济、军事价值日益明显。当年西南地区少数民族部落林立,这一带以彝族为主。

传说蜀王杜宇的故乡在朱提(今昭通),他死后化为杜鹃鸟,年年岁岁从这里往返南北。蜀相诸葛亮南征时去来都经行此道,不知道雄关的宏大气魄是否触发过他的军事政治灵感?

公元794年9月20日,石门关上出现大唐使节袁滋一行人的影子,他是奉旨前往大理册封南诏的。此前天宝年间,唐王朝处理地方民族关系失当,唐军与南诏两度交兵。唐朝将相未将南诏放在眼里,甚至拒和,不料首次丧师六万,第二次更惨,丧师十万且主将阵亡。此时唐王朝欲修正先前“欲求恩幸立边功”的穷兵黩武政策,遣唐使与南诏修好。袁滋虽有“皆以西南遐远惮之,滋独不辞”的勇气,却也深知此去路途艰险,使命重大,面对雄关思绪联翩,遂于关上路侧岩壁刊石纪事,石门关上从此留下当时三大书家之一的真迹。当然,袁滋修好南诏的使命完成得十分漂亮,南诏王异牟寻派将士三百人于11月24日将他安全护送至石门,成为中央王朝与边疆民族地区交好的一段佳话。

千百年来,这里不但还上演过宋王朝册封乌蒙王阿杓一类乐舞笙歌的历史戏剧,更出现过兵戎相见的惨烈故事,尤其西晋王朝对南中地区各族实行全面的军事统治和清雍正年间的土流之争,均导致血流成河,乌蒙大地从此沉蹶不振。

此类故事在当地民族之间或民族内部也偶有发生。据当地人介绍,石门关的今名“豆沙关”,实为彝语名称的音变。从前这里有豆杓、罗果两个彝族部落打冤家,关隘为豆杓部所占,遂有“豆杓(沙)关”之称。

历史上开凿五尺古道者一代代延伸着沟通僻远、扩张王道之路,随着时间的推移,暂时的政治军事目的退居其次,沟通交流的原始功能则得以凸现。可是只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上有人据守着射矢放箭,整条道路就会被完全封锁,交通南北也就成为泡影,于是这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石门暨豆沙关的主人很长一段时期里是彝人,而在彝人之前距今两千年却是人,只是他们很早以前就从这里消失,只有对面石壁半空悬着的几具即将完全风化消失的人悬棺可以让人回想起他们。

人的变迁历史是一段迄今没有确切说法的故事,春秋前后他们生息在以道(今宜宾)为中心的川南、滇东北一带,甚至有过自己的国家古侯国。从秦汉时起他们就逐渐从石门、从史家的视野中变得模糊以至消失。有人认为他们就是后来川南的都掌人,有人说他们的后人就是今天的白族或傣族,还有人认为他们分散到其他民族中被逐渐同化,如汉代的“僮”。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反正他们经历了从与其他民族或邦国并峙到走向衰退的历史,最后竟然连族号和归宿都成了学术问题。

人悬棺只能远看无法近观,它们被悬挂在崖壁半空高出河水几十米的石罅间,虽然历经两千载,仍然还有几具风化得不成样子地悬在那里。

问题是它们如何被悬置到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中?可供想像的方法有二:一是当时江水甚深,涨水时比今天高出几十米,从舟船上就可为之;二是他们先设法攀登上万仞绝壁之顶,从上面坠下绳梯一类东西将棺具吊挂过去。可是在古道最低处与悬棺的高差之间,在放置得十分到位的悬棺面前,在非高出数十米则不成其为悬棺的事实面前,任何想像都是不能自圆其说的。这就让人对人产生某种敬意,因为一个能够将事情办得让后人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民族,一定不会缺乏过人的聪明才智。

对死者的处置通常是一个民族的宗教大事,在上层社会更是政治大事。只要环境和条件允许,人们往往要尽其所想所能,在巫术和宗教观念的支配下进行操办。不过,不同的处理方式和处置程度往往能够反映民族和文化的个性差异,类似古代埃及金字塔、印度泰姬陵、中国秦兵马俑和清十三陵等做法,在西方就不多见。不过,此类行为通常是贵族、大人物尤其一国之君的专利,正如后人无法想像巨大的石料如何被运送堆砌上埃及法老的金字塔一样,悬棺的技术想像力能够使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并非所有人的灵魂都有资格在尽可能高的悬棺里继续享受高高在上的滋味;悬棺超乎想像的高度一方面可以避免人或动物的侵扰,一方面也能象征与悬圃天国的接近以保证死者升天,并泽及死者身后。

可是正如金字塔和兵马俑不可能阻止身后的衰败,悬棺也不可能给人带来意念和惊叹以外的其他好处。一种完全可能创造出其他人间奇迹的智慧,被大量耗费在艰难处置陵寝上面。悬棺越是神奇,距离人的衰退原因就越接近,而他们在那上面寄托的,又恰好可能是万世一系亘古千秋的梦幻。

从石门关上俯瞰,最下面是河水,古时一度提供舟楫之利。石门曾经是横江水道的终点,水陆商旅由此中转,直到1833年大地震山崩河堵,水道才被废弃,当年舟载马驮的情景只能从“盐津”一类地名里寻找。

稍上是穿隧而出的铁道,此道始建于20世纪60年代初,刚开始就被废弃,直到1995年朱基总理视察昭通后才重新勘察动工。与昔日修凿古道的积薪烧岩相比,今天的铁路建设逢山穿洞,遇水架桥,甚至可以成为盐津城下的“地铁”,区区石门自不在话下。目前内昆铁路滇东北段已经全线竣工,钢铁长龙开始呼啸而过。

再上是偏窄的公路,每天驶过南来北往的车辆。

又上,便是曲折攀升的五尺古道,当年的喧闹还能从深深的马蹄印里寻找。煞风景的是紧贴着古道崖边通过的粗黑光缆线,与古道沧桑极不协调,要想发展旅游,将来非改道上移不可。

这五条不同时期、不同功能、不同风格的道路上下错落,立体并行,犹如乐谱的五线,舟车人马就是上面的音符,交织着或悠长或急促、或低沉或高亢的旋律:舟水柔缓悠长,人马起伏曲折,车辆欢快激越,光电神幻莫测,尽显石门吐纳万象的本色。

面对险关,李冰用大智慧凿通了险道,孔明用大智慧收服了人心,袁滋用大智慧修好了边地,当代总理用大智慧促成了铁路交通。他们的共性是心系大局、安定一方。

险关之通是前人知其应为遂克服万难为之,生命活力至今还充溢在一个个深深的蹄印里,昭示着沟通、前进与未来。五路聚集的石门关太需要奔放的旋律、欢快的音符了。

(题图:残存的古五尺道。本文图片选自《西部旅游》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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