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合晨离话走婚

当你来到摩梭人的家乡，你会看到在暮色中匆匆赶路的摩梭男子。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会觉得有点神秘。尤其是在夜暮中或月光下的山道上，遇到陌生的男子，你千万不要以为是小偷或强盗，在摩梭山寨没有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怀揣着一腔柔爱，要去投奔自己心爱的姑娘家。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女方家人还未起床，他又要踏着薄薄的露水，在山道上悠然归去。你会觉得有点凄凉，不是很像候鸟吗？有点像，但不全是，你怎么就没想到浪漫之类的词呢？实际上，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只是一段时间，过了这一坎，等他们男女双方深情笃定，海誓山盟，便可以公开出入了。家人也认可这种行为。之后，还是走婚，但不再进行侦察兵式的埋伏，更不用壁虎式的爬在木楞壁上，可以与女方家人平起平坐，但是，仍不是女方家的一员，“籍贯”和“户口”还不能迁移，依旧是自己母亲家的人。

这种婚恋制度学者们称为“走婚”，是一种用“走”表示的婚姻。还有学者称为“阿夏异居婚”，“阿夏”是摩梭语，是男子称呼女情人的称谓，而女子称呼男情人是“阿都”。只用一方的称谓作一种婚姻之名，不够妥当和全面，无论是用“阿夏”还是“阿都”都有点欠缺。有的书用“阿注”（即朋友）更是牛头不对马嘴，因为朋友不全是情人，朋友是朋友，情人是情人。

“走婚”，说得简单些，就是男不娶，女不嫁，男女双方各自在自己家中，男子夜投晨归。在恋爱期间，送一些象征性的礼物，男子送手镯、耳环、戒指、围巾之类，女子回送腰带、鞋子之类，就算是订情物吧。双方接受了礼物，就说明心有灵犀一点通，就可以约定时间、暗号，是夜，用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暗号约会。开始，男子去得晚，人不知鬼不觉时，进入秘密之地；起床要早，鸡叫头遍，大地朦胧，星光稠密之际，溜之大吉，以免碰到女方家人，不好意思。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双方难舍难分，如胶似漆，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那么，男子就可以勇往直前，来去自由，还得带点茶叶和酒，祭一祭锅庄，家人和他都皆大欢喜，花好月圆。

这种走婚，不受什么族权、神权、父权之类的干扰，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从四德”之类的教导，男女双方以感情为主，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大家分手。分手的方式也灵活，男的长期不再上门，自己说或让男友转告，另有所爱，女的就关门大吉。女的也可以另有所爱，决不会认为人格受了污辱，或情感受了糟蹋、心灵受了创伤之类，因为在达巴经典中就告诉世人“爱是没有罪过”，“水要流去挡不住，树要枯死救不活”。同样的，如果女方不再喜欢男的，觉得不如意，她就不再开门，那么，男的也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虽然心里仍会有遗憾，但马上会顺其自然，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幢爱屋，决不会死缠硬磨，那样，只会遭到同伴的耻笑。也有一往情深的情侣，他们终生相爱，情投意合，永远只走一个，直到白发苍苍，送老归山，所以有首歌中唱到：“阿哥呵阿哥：月亮还在东山头，你可以慢慢地走；你为何那么匆忙？你可以缓缓地走缓缓地走！”这显然是女性对男性痴心的叮嘱，告诉他：没有早行人，我一颗心盼着你，你悠悠地来得了。而男人呢，对女性是这样唱的：“见到世间万朵花，没有我别在心口的这朵花；见过世间千万人，没有我阿夏一样的人；历经的千难万险忘记了，惟独忘不掉你的深情厚意。”然而，对于那些失恋者（姑且就叫失恋吧，没有更准确的词能够表达），他们又有一番心思。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我和你是太阳和月亮，你有你的梦想，我有我的追求，总是失之交臂。”从歌词中，我们可以看出摩梭人的心扉，走不到一起，他们不抱怨命运，更不诅咒对方，认为这是必经的坎坷，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就像太阳和月亮。而没有质询对方：“为什么不像藤一样来缠我？为什么不像星星一样来绕着月亮？”

除了爱或不爱之外，还可能有多重的爱，比如，两个男子同时爱上一个女子，或相反，两个女子同时爱上一个男子。前一种情况下，由女子定夺，落选的男子心服口服，自愿放弃，不会诉之于社会，更不会用武力。摩梭人的男子汉们，在情场上，真有点绅士风度。因为他们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如果对方不乐意，即便到手了又能怎么样？你并未得到她的心，你得到的只是躯壳，何谈幸福。并且，就那种形式的家庭和婚姻而言，双方不在一起生活，没有经济联系，双方都是独立的，何谈占有？更别指望霸占。所以，他们在情场上，充分尊重对方的感情和人格，尊重别人的生活习惯。在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诸如情杀、强奸之类丑恶的事件。由于没有社会的、家庭的、亲戚之间的以及其他无关紧要的人的干扰，他们的感情生活很健康，保证了双方感情的纯洁性。一对女子爱上一个男子，也是同样的道理。不同的是，女子比男子醋意多些，没有争到猎物的那个女子，在上山砍柴或在僻静之地干活时，像蜜蜂蜇人式的唱几首歌给对方，让对方难受一番，蜂蜜被人吃了，蜂刺也掉了，两败俱伤，而胜利者总是以微笑了之，没准她们还成为姐妹呢。

走婚的人，女子生了孩子，除了母亲家高兴不已外，男方家庭中的母亲和男子的姐妹，都会准备好孩子的衣物、鸡、鸡蛋、酥油、甜酒等物品，前来看望。每到年节，作为父亲（走婚的人）还要买礼物去看望。孩子到一定年纪，也会到父亲家来看望父亲。但孩子与父亲的关系，始终没有孩子对母亲和舅舅那么亲密。因为父子长期没有生活在一个堂屋里，心理上有些隔阂，总觉得是外面的人。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些报刊中说摩梭人“知其母不知其父”，这是不负责任的宣传，完全演绎自古代史书中，而不是现存生活的事实。

摩梭青年的恋爱和婚姻是自由的，但自由不是无度的，更不是放肆的。他们有自己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约定俗成，大家都得遵守。比如：男子可以选择自己的阿夏，女子亦可以自由选择阿都，但是，不可以同时与几个人相好，只能选取一个，一旦双方感情破裂，断了关系后，才可以与另一个维持关系。不能脚踏两只船，甚至脚踏多只船。这样的人，在生活中，会出现个别现象，那要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被人认为是“舔口水的人”或者“脸上有毛的人”（指他是牲口，不懂感情的人）。

人们都认为，在这片神奇土地上生活的摩梭女人，她们敢爱会爱，自由的恋爱，自由的婚姻，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她们是幸福的一群。但是，当你来到她们中间时，也许你想像的和现实中的人有点脱节。你也许会想像摩梭女人是浪漫、放荡的。事实上，摩梭女人温柔善良，含蓄内秀，彬彬有礼，勤劳能干，决不会给你留下纵欲、放荡、骄横的印象。她们的感情是内在的，是那种冷水泡茶慢慢浓的形式，不是烫得快散得快的那种。她们的地位和权力，是用自己的才能和汗水换来的。她们起早贪黑，辛勤劳作，不分昼夜，操心一家人的生活，承担起母亲、情人、姐姐的担子，让全家的男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内是杰出的内当家，对外是能干的女强人。所以，男子们不得不佩服她们是：“劳动干得起，生意做得开，人前敢说话，屋里能当家。”

这种走婚制婚姻和与之相适应的母系家庭，深受人们的赞誉。当地人总结出几条优点：

1.家庭团结和睦。家庭以母系血缘维系，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是一母所生的后代，家庭关系不复杂，没有婆媳之争、妯娌矛盾、叔侄纠纷等，虽然几世同堂，但关系亲密，互敬互爱，尊老爱幼，家庭关系融洽。

2.婚姻自由。婚姻建立在感情基础上，不带政治的、经济的、宗教的、地位的背景，男女双方以爱为基础，孩子不受歧视。由于婚姻和家庭的合理性，社会安宁，人民生活安定，从未发生过社会动乱。历史上除了异族入侵或不同行政区域内的纠纷以外，摩梭人内部从来没有发生过仇杀、斗殴、打群架等现象。

3.减轻社会负担。摩梭人的传统是少有所托，老有所养，残有所依，人生没有后顾之忧。老年人一生中，为家庭为氏族养育后人，年老了，由身强力壮的人赡养，这是一条天经地义的规律，谁也不可以推卸责任。所以，在摩梭社会中，从来没有被遗弃的孤寡老人，更不会有被遗弃的孩子。若有这样的事，这是天理不容的，整个氏族的人将用自己的族规进行惩罚，被遗弃的老人和孩子，还会被其他家族争着抚养。

4.人口增长稳定，并且趋于缓慢。摩梭人没有父权制社会那种男孩才是根、无男便绝后的观念。他们更喜欢女孩，但不会拼命生育，没有那种不生出一个誓不罢休的架式，在那里这种心态被认为是愚蠢的。几个姐妹在一起生活，孩子都是大家的，共同抚养，姐妹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因而，不会有那种只有亲生的才是亲骨肉的意识。其次，老人的观念中，或者说传统文化中，没有重男轻女，或者重女轻男的观念，男女都是平等的，所以，不会强迫女儿或媳妇再生育。再次，她们不顾虑老了以后的生活，家庭的后辈自然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也就没有“种粮防饿，养儿防老”的观念意识。

5.优生优育。首先，摩梭走婚，比较符合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由于男女双方在婚恋中没有门第、经济、地位等因素制约，即便有钱、有地位的人，他们又不成立小家庭，财产仍是各自家庭的，只能以感情、美貌、聪慧为重点。其次，结交情人的双方，是在感情最炽烈，身体条件、心理状态都是最佳状态中播下的良种，这符合医学里的优生学原理，加上男女双方不是天天在一起耳鬓厮磨，隔一段才见一次，正如俗话说的“久别胜新婚”，各方面精力充沛，有利于优生。再次，摩梭有不成文的习俗，一旦女人怀孕，不再接受男子来访。为避免影响感情交往，不作生硬的拒绝，有一个很聪明的办法：女子搬到堂屋，与母亲在一起居住。男子只好望而却步。

然而，也有令人担忧的事，摩梭人的人口发展极其缓慢，就宁蒗县境内的摩梭人而言，1956年宁蒗县平息叛乱，成立人民政府时，摩梭人口为1.4万多人，到1996年只有15658人，40年增加了1000多人，平均每年只增加25人左右。我们再从很小的一个个案来看一看。笔者曾调查过巴奇村，1980年包产到户时，全村104人，到1995年为126人，15年增加22人，而且，全村60岁以上的老人占三分之一。这一严峻的问题理应受到关注，否则，摩梭人过不了几个世纪就会走向灭亡。

6.家庭财产不分流。母系大家庭，人口虽多，开销也大，但是财产集中，做生意有资本，容易进行原始积累。如果分流出去，几弟兄或几姐妹，每人分不到多少，微乎其微的一点资本，什么事也干不了。在摩梭地区，如今，母系大家庭在复原，许多一夫一妻制的家庭也在回归，这是否又是一次对现代文明的适应呢？先富起来的人中，无论是发家还是致富，大多数是母系家庭。

7.家庭分工明确。一个家庭中，由于劳动力多，有料理家务的，有从事生产的，有放牧的，有经商的，一应俱全，有一定的专业化性质，各项事业都有人去做，免去了人人东奔西跑，一事无成的被动局面，除了家庭容易富足外，大家的劳动量也减轻了。

8.社会安宁。由于安排生产生活有序，民风淳朴，在那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真实的写照。由于生活比较安定，社会环境也就比较平安，人们安静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享受着天伦之乐。随着商品交流的日益扩大，随着开放程度的增高，流动人口的增多，近年来，也产生了一些街痞之类的渣滓和赌博之类的歪风。这是不可避免的一些寒流，对于一个健康的肌体而言，不足挂齿。我相信，一些从打开的窗口飞进来的苍蝇、蚊虫之类，腐蚀不了这个有千年文化传统的群体。这个古老的文明肌体，会用自己的方式，会用母系王国独特的扫帚清除不属于自己的那些垃圾，让纯洁清澈的母亲湖，永远透着诱人的光彩。

除了走婚这种形式以外，还有一种婚姻方式，有人称为“阿夏同居婚”，有人叫“对偶婚”，还有人叫“情人婚”。这是一种比走婚更固定的婚姻，也是从走婚制婚姻上脱胎出来的。这种婚姻与走婚的不同之处在于：已结成情侣关系的男女，同居一家，或者男子上门入赘，或者女方嫁到男方家里，不另立家庭。不论是女到男家，还是男到女家，都不是自己随意支配，而是双方家庭根据需要，互相协商，并征得当事人的同意后方可成立。有的不是年青时就固定在一家，先是走婚，人到中年，感情趋于稳定，并且，家中最老的一代过世了，开始集拢在一堆，按民间说法是“搭伙煨一个茶罐”。同居者也不搞什么烦琐的仪式，大家搬在一起就成。搬出大家庭的人，也不进行分家之类的事，带上自己的小物品，走人。如果生活一段时间，与新家庭的成员合不拢，依然回自己原来的家，两个家庭都相安无事。如果同居期间有孩子，男子是入赘的，孩子照样与母亲生活，没有什么纠纷。如果女子是出嫁的，那就大家共同商议，从孩子的立场和好处着想，哪家条件好就在哪家。孩子太小的，孩子随母亲走。无论是男是女，分开后，都不能瓜分财产，本来就没带来什么东西，亦不能拿走家庭的什物，只能以坦然的心情离开。要离去的人，实际上很高兴，因为他或她将回到自己的母亲家，没什么东西可以牵肠挂肚的。所以，设在永宁乡政府法庭的婚姻庭是寂寞的，真有点“门前冷落车马稀”。这是好事，婚姻之绳只有自己解开才方便。正如摩梭谚语说的：“没有拇指解不开绳疙瘩。”汉语俗话也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无论是解绳疙瘩的还是解铃的，都是当事的男女双方，几尺几寸，几斤几两，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何必又让旁人担忧呢？

（题图：划船的情侣石高峰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