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语音

2003-04-29 00:44王开林
山花 2003年3期
关键词:卡米尔克洛雕塑家

王开林

在艺术家中,雕塑家是最酷似魔法师,也最接近造物主的。他们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从粘土、木头、石块和青铜等材质的内部找寻到深藏不露的美妙的形体,并赋予那些冷冰冰的塑像和雕像以生命的气息。当雕塑家将青春、爱情、梦想、快乐、痛苦与悲伤以赤裸裸的方式和盘托出的时候,世人震惊了,也恐惧了,仿佛被施加了巫蛊,遭到了诅咒,面对另一位异形异质的自我,立刻变得心慌意乱。

我们可以想见,当造物主亲手创造尽善尽美的生命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迷离的幻觉,雕塑家同样如坠梦境。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匹格美林(也有译为皮格马利翁的),一位极具审美眼光的塞浦路斯国王,竟狂热地爱上了自己雕刻的少女石像,天天亲吻她,抚摸她,拥抱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最终爱神阿佛洛狄忒大受感动,将那座石像从亘古不破的沉睡中点醒,让她与匹格美林结为夫妇。

表面看去,雕塑家是冷静的,米开朗琪罗的《夜》和罗丹的《思想者》都显现出这样的品质。然而,实际上,他们的内心是疯野的,斗胆与造物主分庭抗礼的人只可能是狂妄的。无论是雕塑家嫉妒造物主鬼斧神工的手艺,还是雕塑家鬼斧神工的手艺为造物主所妒忌,在万丈悬崖上,那些自命不凡的"超人"必将一脚踏空。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和雕塑家萨尔多瓦·达利曾用七位美女搭成活体雕塑《骷髅》,深刻揭示了美色背面残酷的真像,比佛家《金刚经》中的警示"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更令人触目惊心。1991年,爱尔兰雕塑家奎因用9品脱鲜血,凝固后制成自己的头像,他将这件惊世骇俗之作题名为《我》。这无疑是世间脆弱之至的"我",只能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低温的冰箱中,一旦温度上升,顷刻间"我"就会化为一滩血水,归于乌有之境。若不是内心狂野不羁的雕塑家,谁会产生如此震撼心灵的怪念头?

雕塑家触犯了神秘的禁忌,他们的幻觉愈加显得扑朔迷离。当杰出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克洛岱尔(1864-1943)终老于疯人院,那架悬系在爱情和艺术两棵常青树上的秋千便如同上足了发条的钟摆一样无休无止地荡来荡去,在远处(只会越来越远)观望的世人根本无法给出一个使她安全落地的理由。"罗丹的情人",这不是她渴望获得的封号。她一生只犯过一次重大错误,那就是认识并迷恋她的天敌--奥古斯特·罗丹。

A

在家乡维尔纳夫广袤的原野上,卡米尔·克洛岱尔是自由的精灵,她逞兴狂奔,尖叫,高歌,特别是在雷电交加、狂风咆哮的夜晚,她跑得更为欢快,因为大自然的风景恰好平衡了这位少女内心的风暴,她"毫不在乎路旁张牙舞爪的树丛,在熟悉的小路上飞速奔跑起来,步伐坚定有力……"。卡米尔的胆量出奇地大,她总喜欢随身携带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同龄的男孩子都对她敬而远之,如果他们敢去招惹她冒犯她,她肯定会在他们身上留下可资纪念一辈子的伤疤。她走路大步流星,举止无拘无束,身上全然没有窈窕淑女应有的矜持和文静。她的主要爱好,差不多是惟一的爱好,更令人吃惊,她喜欢用胶泥塑像!为了遮人耳目,她出去挖粘土多半选在午夜时分。

"谁见过大姑娘成天野里野气地玩泥巴?你这是在给弟弟保罗树立一个坏榜样!"

母亲的指责和抱怨归于无用,因为卡米尔有父亲为她撑腰。路易-普罗斯佩·克洛岱尔对大女儿卡米尔的期望甚至比对儿子保罗的期望还要高,他坚信卡米尔具有卓越的天才,她一定会成为伟大的雕塑家。

"女孩子成为雕塑家?真新鲜,我可从没听说过!"母亲不以为然。

"你很快就会听说的!"父亲相当乐观。

十六岁时,卡米尔已长得亭亭玉立,她有一副绝代佳人的前额,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一张与其说富有性感、不如说傲气十足的大嘴巴,一大簇披散至腰际的赤褐色的秀发。那双深邃的蓝眼睛尤其显得与众不同,她的目光像狸猫一样警觉,像通灵者一般敏锐,比传说中的蛇怪更具有穿透力。

巴黎国立美术学校的教授阿尔弗雷德·布歇先生有幸第一个鉴定卡米尔·克洛岱尔的作品《大卫与歌利亚》,他对天才少女的父亲说:

"这真是出人意料。所有部分对比鲜明,力量饱满。她具有创造生命的天赋。对于一位雕塑家而言,这一点最为重要。她好像跟罗丹学过。……她应该去巴黎,马上就去。当然,您得拿主意。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干,这份职业确实太艰苦了,男人都吃不消。关键的是,必须为圈内的行家所承认,作品在沙龙里展出。我可以帮忙,但作用不大。……至于罗丹,兴许肯提携她……"

有人赏识爱女的天才,肯定爱女的技艺,卡米尔·克洛岱尔的父亲路易-普罗斯佩·克洛岱尔至感欣慰。

B

在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幻灭》中,外省青年拉斯蒂涅(傅雷译作吕西安)发誓要征服巴黎。狂傲不羁的卡米尔·克洛岱尔同样志向远大,十八岁那年她来到花都,要征服的城市已被她践在脚下。谁说女人不能成为职业雕塑家?她要让他们大开眼界。男人没什么了不起,那个以《青铜时代》名声大噪的老家伙罗丹--他比卡米尔大二十四岁--也没什么了不起,在艺术的天地里,她不会向任何人示弱,更别说投诚。

尽管有阿尔弗雷德·布歇先生大力推荐,卡米尔·克洛岱尔仍没能进入巴黎国立美术学校的雕塑室,没人肯相信一位美貌颀颀的妙龄女郎会对那些脏兮兮的粘土和冷冰冰的石块持之以恒地保持兴趣。不错,她天资过人,艺术感觉出众,但她完全没必要自找罪受,与男人争吃雕塑爱碗掺砂拌石的饭。还是早点择人而嫁吧,那才是美女的正途。

长米尔·克洛岱尔走出巴黎国立美术学校校长的办公室,她决心自立门户,无所依傍。

一位交际面狭窄,经济实力平平的黄毛丫头要在巴黎的艺术圈中站稳脚跟,引起关注,谈何容易。但卡米尔天生就不缺乏绝境求生的勇气。最终,还是罗丹主动找上门来。罗丹有饱满的额头,浓密的胡须,宽阔的胸膛,健壮的胳膊,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犹如米开朗琪罗从大理石中千辛万苦找到的先知摩西。罗丹欣赏卡米尔以弟弟保罗为模特塑造的《少年胸像》,对她的艺术才华赞不绝口。临别时,他邀请卡米尔去他的雕塑室工作。地址是:大学街"T"雕塑室,或大理室仓库"H"雕塑室。

造物主将美貌赐予卡米尔·克洛岱尔,显然是极大的浪费,她从不与脂粉香水和梳妆台打交道,从不穿华丽的服装。她总是衣衫不整,一头松散的长发乱蓬蓬的,里面常常落满灰屑。她就像一位自愿受虐的苦工,生活中的主要快乐竟然只源于石块和粘土!

"罗丹总是骑在良种牝马的身上……"

人人都这么说。那头强壮的雄狮有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精力,工作室的女模特和上流社会的贵妇不断向他投怀送抱。过了四十岁,对于风流艳遇,罗丹还没有学会说"不"。工作室里的人都在暗底下猜测,谁将会是他的下一个猎物。

"这还用费神去猜?肯定是卡米尔·克洛岱尔小姐。"

那两道雄狮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着落在卡米尔的身上。她当然清楚危险正步步逼近。烈火也同时在她的肉体深处燃烧,与之相抗争的理智已化为灰烬。在雕塑室里,在罗丹身边,"她感到自己的小腹在发热……",身上的衣服--沉重的大衣、衬裙、羊毛袜,还有压抑两只饱满乳房的胸罩--都已成为难以忍受的束缚。面对雄狮的身影,是像羚羊那样逃之夭夭?还是像牝狮那样迎上前去?她毅然选择了后者。她渴望懂得深深藏匿在女人肉体里的智慧,并且运用它去征服一位天神样的男士。

是爱也好,是欲望也罢,两头狮子的激情异常疯狂。从她的发髻后披散下满头密发,"那些小发绺如同点点鬼火在飘动",天性叛逆的女人肯定是狂野的女人,她的欲望是看不见涯岸的汪洋,他要泅渡过去,就让他泅渡吧,反正有足够的时间,也许是一生一世?

卡米尔·克洛岱尔是奥古斯特·罗丹一百个情人中的一个,他无须想得太多,就朝着激情和欲望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她能供给他源源不绝的灵感,这是上天的恩赐。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在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面前,他并未处于主宰地位,卡米尔的激情具有龙卷风的力量,能将他的肉体和心灵席卷一空,他异常健壮的手臂根本无法阻挡住那股漩涡中的气流,他已经晕头转向。对此,罗丹感到了震惊和恐惧。

C

1888年的美术展览会上,卡米尔·克洛岱尔的石膏塑像《沙恭达罗》获得鼓励奖。这是她纯个人风格的作品,罗丹连手指尖都不曾碰过一下。然而还是有人评论她不过是巧妙地模仿了罗丹的作品,仍有人不怀好意地说罗丹教会了她一切(包括性爱)。卡米尔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刺伤。

好在罗丹不是那种贪天功为己得的人,他耳闻一些人的窃窃私语后,立刻站出来,当众澄清了事实:

"先生们,你们弄错了。卡米尔·克洛岱尔小姐曾经是我的学生,但是,她很快成为了我的合作者。我的最出色的实践者。……我对你们说这样一句话:我可能向她指出了可以找到黄金的地方,但是,她所找到的黄金就蕴藏在她自身之中。"

"转瞬即逝的爱情",多好的题目,多好的雕塑。它预示着什么?卡米尔·克洛岱尔要了解奥古斯特·罗丹的一切。他有一位美丽的姐姐玛丽亚,正是这位意志坚强的姐姐说服父母让弟弟学画。玛丽亚爱上了罗丹的同学巴努万,可是那位负心汉却弃她而去。她年纪轻轻就进了修道院,二十岁就撒手人寰。后来,罗丹去当了一段时间的神父,反而离上帝更远了。再后来,罗丹遇见了罗斯·伯雷,一位相当俗气也相当能干的姑娘,他糊里糊涂地与她同居。他当然略去了许多关键的细节,比如他和罗斯曾共过患难,穷得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生活在一个废弃的马厩里;罗斯在缝缝补补之余,为他搅拌石膏,计算帐目,还要做模特儿。这就是为什么罗丹纵有一长串情人却迟迟不肯离开罗斯的根本原因。一句话,人总得有点良心。

"你必须在我和罗斯之间做出抉择!"

卡米尔·克洛岱尔太高傲了,她无法与另一个女人--尤其是像罗斯那样俗气的女人--分享罗丹。她向自己的情人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罗斯有病……我总不能像开除一位女佣人那样开除她。"

"你不爱我?你不想娶我?"卡米尔步步紧逼。

"我尽可能找罗斯谈谈……"罗丹依然闪烁其词。

说到底,罗丹内心真正害怕的是丑闻。当年,在法国上层社会,名流贵胄私底下偷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由偷情而闹得满城风雨就不可原谅了,这种行为被视作公然破坏伦理道德,是往大家的脸上啐口水,必定招致众怒。可想而知,罗丹要是抛弃罗斯,罗斯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决不肯善罢甘休,卡米尔也同样寸步不让,寸土必争,她们之间的战斗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罗丹奋斗多年,好不容易才拥有现在的名誉地位,正稳步攀上事业的巅峰,大大小小的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他与法国政界和文化界的高层人士也交往密切。罗丹权衡再三,他可以爱卡米尔,也乐于承认她是他生命中"最亮的闪电",但他不可能扮演悬崖撒手的情圣,更不愿变成被上流社会唾弃的罪人。他拿捏得极准,以卡米尔的高傲,她会发怒,但绝对不会滋事。

爱情是蒙在痛苦之上的那层薄薄的糖衣。自从二十岁开始,卡米尔放下自己的创作,为罗丹做工人、模特、缪斯和性伴侣,一位天才却给另一位天才当仆妇,一当就是好几年,整天苦干加巧干,劳累得腰酸背痛,精疲力竭。她栖身在罗丹的阴影下,独立门户的日子遥遥无期,与自由创作的初衷大相违背。这且不说,她还要忍受罗斯劈头盖脑的辱骂:

"不要脸的小偷!婊子!你成天撅起屁股以为自己是他惟一的女人。做梦吧,小野心家!小妖精!跟他睡觉是轻而易举,你要嫁给他,屁股撅得高过阿尔卑斯山也没用!"

就在这怒不可遏而又万念俱灰的时候,卡米尔怀孕了。第一流的雕塑家罗丹的手掌是最为敏感的,居然没有及时发现她腹部的变化。在卡米尔看来,这既是对她肉体的漠视,也是对她爱情的漠视。她决心离开那头自私自利的雄狮。

D

两年后,罗丹夜间造访卡米尔的工作室,他们似乎尽弃前嫌,仍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但一场火爆的争吵在所难免。他不让她开灯,而是用手去逐一抚摸她的作品,用心感受其非凡的创造力和表现力。

"你为什么不过来抚摸我?"卡米尔问道。

"请等等。"

"你怕我超越你吗?"

"不,不,也许怕你抄袭我吧。"

罗丹的姿态高高在上。他摸到了那尊巴尔扎克像,他怀里抱着一个女人,身旁还有一个女人半跪着向他乞取爱怜。顿时,罗丹勃然大怒,狂吼道:

"我告诉过你巴尔扎克带给我的麻烦。你把我弄得像被两个女人撕裂的没骨气的木偶!我不许你这样为所欲为!"

"我已赢得做我自己作品的权利,我本来就有这个权利!"

"如果你的作品是要丑化我摧毁我,那你就得放弃!……把你的创意交给我。你与我没得比,你只是三流的雕塑家。"

"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打击我?"卡米尔质问道。

"你为了雕塑太过争强好胜了……"

"你这是妒忌!"

"我做有生命的雕塑,不是死的。你轻视生命,只寻求痛苦。因痛苦而醉酒,你还创作痛苦。你把自己刻画得像个受害者,像个烈士!"

"说什么便宜话,要知道是你造成了我的痛苦。我为你拼死拼命地干,好让你有工夫去外面四处钻营,大搞公关活动。你经营三个工作室,有一群学徒由你呼来唤去,他们敲打石头,你只做些扫尾工作。请问,艺术家是这样工作的吗?"

"好啊,好啊!你终于变成了我最强的敌人。"

"我现在才体会到,我的青春,我的作品,我的一切,都被你偷走了。我希望从未遇见你,我情愿去一家疯人院!"

卡米尔的满腹怨气终于到了临界点,到了一泄无遗的时候,你说她歇斯底里也好,称她火山爆发也罢,她不愿再在罗丹面前委曲求全,低眉顺眼。正应验了那句话:爱之深,则恨之切。她恨罗丹辜负她的一往情深。

E

卡米尔流产之后,身心两方面度过了痛苦的恢复期,她搬到意大利大街113号,决心重新开始创作。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是,她铸造了一座青铜的《罗丹胸像》,都说她已经具备大师成熟的风格,在美术展览会上,卡米尔·克洛岱尔的新作引起了轰动。

"这座青铜像巧妙地运用了淡红和深绿相间的色调,从而突出了那位富有思想和情感的伟大雕塑家的形象。"

《罗丹胸像》博得好评如潮,卡米尔·克洛岱尔获得了"黑白银质纪念章",被提名为国家艺术协会会员。巴黎所有的报纸都在谈论一桩国家订货,她很快就会收到订单。不难预期的是,各种各样的好运都将主动找上门来。

罗丹--这位宜解不宜结的冤家再次现身,他送给卡米尔一把火红的花边伞,撑开来就像一轮灼热的太阳。这一回,他收敛了高傲的心气,告诉卡米尔:她完全可以也绝对应该在自己的雕塑室里独立创作,他愿意随时伸出援手;他承认她是一流的雕塑家,一个和他势均力敌的雕塑家:离别的这段时间,他看见了一座敞开的地狱,他心烦意乱,无所事事;他想和她一块儿生活,打算娶她为妻,在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面前,在所有人面前相亲相爱。然而,他说这话仍是心血来潮,空口许诺,毫无实际行为。生病的罗斯再次成为他的借口。

所幸卡米尔还有自己的创作,可以纾解体内的激情和欲望,可以宣泄心中的痛苦和悲愤。卡米尔·克洛岱尔在绝望中全身心投入雕塑中,《华尔兹》、《克罗拉》、《画家》和《城堡小女人》,她闯入了别人不敢靠近的禁区:一个遭到封闭的情欲世界。她以自己的身体为模特,借助大胆的姿势使凝固的雕塑充满肉欲的成份,她这种越轨的表达令世人大为震惊,他们(包括罗丹)同时也感到害怕和羞愤,因为石像似乎在嘲弄世人的虚伪和虚弱。很快,比预想的还要快,她的作品即招致了妒忌、攻讦、诽谤和仇恨,她的创作动机受到质疑。罗丹也对旧情人的大胆僭越和挑衅感到极为恼怒。

世人纷纷质疑:一位女雕塑家怎么可以这样放纵无耻,蔑视艺术的最高准则?

卡米尔·克洛岱尔的恶运降临了,她的胸像被人故意放置在展厅的出口处,在太阳下暴晒,蒙上厚厚的灰尘,结果被黑压压的人群踩得粉碎。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竟遭致整个巴黎艺术界无情的摒弃,落到众叛亲离的境地,甚至连那位与卡米尔最为知心、已出息为诗人和外交家的弟弟保罗也疏远了她,避之惟恐不及。

除了天才,卡米尔真的一无所有了。她收不到订单,只好变卖家具,变卖自己收藏的艺术品。当她迫不得已卖掉自己最珍爱的一幅莱罗尔的绘画时,她向这位好友解释道:

"……您会原谅我的,是不是,您了解所有陷入绝境、走投无路的艺术家的疯狂举动……"

还不能简单地断言卡米尔一无所有,因为她早年的幻觉又敲着得胜鼓回来了,一群木偶在她眼前翩翩起舞,然后追逐她。卡米尔深夜跑过约诺某そ郑直到精疲力竭。

这位天才的女雕塑家患上了受迫害妄想症。

F

1905年11月14日,模特阿斯兰遵约去见卡米尔,发现她迟迟不肯开门,已吓得魂不附体。她告诉阿斯兰:"昨天夜里,两个家伙企图撬开我的百叶窗,我认出了他们,是罗丹的两个意大利模特。他命令他们杀死我,我妨碍了他,他想让我销声匿迹。"话音刚落,她就晕厥倒地,已不省人事。

卡米尔的怀疑也不是完全没有来由,她早就发现罗丹公然剽窃她的创意,然而谁也不肯为她撑腰,哪怕是说句公道话,正是基于难以平息的义愤,她剪断了对罗丹的最后一丝眷恋。这位被社会排斥和摒弃的天才女性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訇然关闭了,里面只有黑暗,只有疯狂。她砸碎了自己雕塑室里的全部作品,与冷酷无情的世界失去了最后一道联系的纽带。

1906年11月27日凌晨4点,披头散发的卡米尔·克洛岱尔从她的住处跑出来,穿过大街,飞快地跑,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早年的活力又回到她身上。不知跑了多远的路,她的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脚掌开始流血。她想回家,可是没有谁愿意帮助这位迷路的女人。你们用冷漠的眼光打量她,她的衣服太肮脏了,神情太怪异了。

"一个女疯子!"

"一个流浪婆!"

在人世间,卡米尔是一位漂泊无依的公主,她的天才自始至终未能变成通用货币。谁知道她的王国在哪儿?她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1913年3月10日早晨,卡米尔被关进埃维拉尔城精神病院。一个心灵奔放不羁的女人最终被一件束缚疯子的紧身衣牢牢地捆住了,她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更别说奔跑的自由。她"一没武器,二没诡计,三没伪装。仅有赤手空拳,别无其他。他们拿走了一切"。精神病院明确规定:不允许任何人拜访卡米尔·克洛岱尔小组,有关她的消息不予公布。

三十年的活埋总算于1943年10月19日结束,卡米尔·克洛岱尔走完了七十九度春秋的人生苦旅。多年后,她的墓地被当局征用,她留在人世间的痕迹被擦得干干净净。

然而,卡米尔·克洛岱尔就像一曲催人泪下的悲歌,录在时间的音带上,永远也无法抹去。当你面对罗丹的雕塑《转瞬即逝的爱情》、《沉思》和《吻》时,当你面对卡米尔的作品《华尔兹》、《克罗拉》、《画家》和《城堡小女人》时,凝然不动的她并没有昏睡,这位不死不眠的精灵依然活现在她的艺术殿堂里。

"为什么两位天才艺术家的恋爱注定是一场悲剧?"

"为什么奥古斯特·罗丹不肯竭力保全与他的精神适相匹配的卡米尔·克洛岱尔?"

"卡米尔·克洛岱尔有美貌,有天赋,为什么造物主却要将自己的精心之作和得意之作当成敝屣一样弃之不顾?"

无论你怎样神通广大,也休想找到这些问题的标准答案,因为你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去盘问喜怒无常的命运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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