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之鼠

2003-04-29 00:44
当代 2003年3期
关键词:社刊文学社吉他

彭 扬

向未来文学社简介

安徽安庆一中向未来文学社现有社员400余人,社刊《晨光》。社刊作品已有300余篇在《青年文学》、《芙蓉》等刊刊载。文学社先后被评为全国优秀文学社团百家,全国十佳文学社团,社刊被评为全国优秀文学社团社刊一等奖。

编者按:

本刊今年和《少年写作精选》联合举办“首届全国中学生文学社接力赛”。本刊负责刊登复赛和决赛部分作品。本期刊登的是第一组的复赛作品。作为成人,本刊的读者看中学生的作品,难免会有稚嫩感觉。但如果把他们当儿女或者弟弟妹妹,也许能看出欣慰甚至惊喜。

五月的天空落下灰色的雨滴。城市被铅笔涂成一张静态的写生。

我的记忆中,却还是有色彩的。学校青灰色的教学楼墙角淡绿色的苔藓。飞到房顶的鸽子尾上那根深红色的羽毛。那件你穿在雨中印有LIGHT的微黄的雨衣。城市街道上人群眼中闪着光亮的双眸。我固执地让记忆停在八千米的大气层里,在这里我能清楚地窥见雨是怎样落入世界的脸,我也能看到那年的雨季中我们穿行在城市人群中的身影。

我穿过幽暗的楼道,撑起菜叶绿的小伞,雨顺着伞的边缘沉沉下坠。我很快地走到学校。你站在学校的门口,没打伞。我跑上去把你拉进楼里,用手抚去你脸上的水。

你昨晚又没回家吧。

你开始轻轻的笑,你的眼睛明亮而清晰,那是年轻的鹰的眼睛。你握着我的手,在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走廊疯跑,如同荒原上两只飞奔的鼠。昏暗的光线里有光明的味道。

你指着天空上灰沉的云问我,那上面会有幸福吗。

我把头伸出去。头顶的乌云正在消散,光线开始一寸寸地转亮。

教室里,孩子们都趴在木桌上,目光狠狠地翻着书本和习题册,步伐是整齐一致的。你会在音乐厅里弹吉他。那些音符如同湖面的波纹,一层一层地扩展。我站在透明玻璃的门外,听着勾魂的合弦,看见一个长发披肩、面容英俊的男孩用皮革质地般的手有力地在六根琴弦间坚韧不拔地飞速跳动。

我在门的缝隙里看见你的手停在空中,像一张断了的弓。吉他的声音好像变成了一种悠长的叹气。你把我拉起来,空气变成了水纹的形状,就像午后的阳光照在琴弦的边缘。

你的声音在太阳的光线和水纹的空气里微微震动,来,我唱歌给你听。

你开始唱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些声音像被雨水淋过,那么忧伤。

但是,老师和家里对你仍充满希望。时近黄昏,我顺着木制的破旧台阶在哒哒哒地向上登,脚底震落的灰尘,落在你夜晚的梦里。我从我家二楼的窗子向下望,你骑着单车的身影游走在曲折的胡同里。你的长发在空中飘飞。你的瞳仁像头顶飞过的一群鸣叫的鸽子,一闪而过。

遇见你之后,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学业上力不从心。虽然我每次都用尽全力,可是你仍然会以绝对的优势超过我。但是,你并没有在冰冷的环境里显得更加冷傲,那条有着深深落叶的大街,树木温柔地用枝叶遮住了天空。第二个秋天的时候,我把头靠在你的背上,你轻轻地把它弯下去,我感到泡在咖啡里的奶糖融化了。第三个秋天开始,你就骑车去街心花园。那里的树的叶子像被雨水淋过一样,流露着清翠。花的瓣软得像棉花糖,散出蜜汁一样的味道。你取出背来的棕黄色吉他,拨动琴弦,天蓝色的音符就像清澈的河水,流淌出来。晶莹纯净。

冬季的一天,你穿着厚厚的毛衣,脸被冻得通红。走进教室,那个自以为是的男孩就对你大吼:你是个没有爹妈的婊子。你和他打架,他的头被你按在桌子上,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你知道他爸爸是教育局长。你知道的。然后,你跑出,跑到一片深深的白色中。我站在教室的窗口,茫然不知所措。

我想起你弹起的音符,才知道那是忧伤的呻吟。

我躺在家里的床上望着天花板。

终于,我接到了你的电话。M,我在你家楼下。我发疯地跑下去,站在你的面前。我说,要是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你没告诉我你的故事。

有些忧伤的东西,还是留在记忆里的好。

漫天的白色中,只有我们的体温是温暖的。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流泪,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一直承受这么巨大的悲痛。

这跟你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有父母。

然后,你把我送回家。我在窗玻璃的阵阵水汽中看你一个人渐渐远去。

以后的日子就像躁动的天气,阴晴不定。那些狠狠地翻着书本和练习册的孩子们,都在你面前有意地提起几个隐讳的字眼。隔绝和冷漠。这些孩子的成绩是那么优秀,他们的心理却捉摸不透。他们聚在一起,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你。阳光明媚的教室里,你笔直地坐在你的座位上,带着你漂亮的成绩,像一棵孤独的树,守望着什么。

我依然坐你的车,你依然把背轻轻地弯下,我依然把头靠在上面,而你却开始沉默了。

后来我们去花园的时候你只唱歌。你的眼睛,湛蓝,清澈依然。

阴暗的走廊里寂寞的光线里,我们就拼命地疯跑。你指着五点半的布满灰尘的云的天,说,那上面会有幸福吗。我撑着白油漆的墙面,把头伸出去。

乌云并没有消散,心中的光线却依然明亮。

我穿过学校的落叶松林,在无数的松叶的缝隙里,我感觉到天空应该是湛蓝纯粹的,很清晰。

深深的晕眩。

在校门口我看见那个被你压在桌子上脸苍白如纸的男孩微微眯起眼睛。他靠在灰色的掉漆的铁门上,眼光丝毫不从我面上移开。我经过的时候,他用力地把我拉到旁边,空气立刻开始躁动起来。我被阻挡在他面前,他的脸越来越急速地逼向我,离开那个小子吧,我会给你比他更多的快乐。

突然间,我看见了你握着我的手在五点半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疯跑,如同荒原上的两只飞奔的鼠。昏暗的光线里有光明的味道,从楼层尽头的壁窗外散发出来。我撑着白油漆的墙壁,把头伸出来。抬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乌云全部都在消散,在八千米的大气层之上,有一个巨大炙热的光球散发着源源不断的光芒,它们以一种强大的力量温暖着我的身体。我用这种温暖的力量推开他的肩膀,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开。

那个星期三的填报志愿的下午,依然下着很大的雨。这个城市在高考之前决定自己人生的选择坐标对每个孩子都是一个考验。你没有打伞,在大雨里拼命地冲。站在我家门口的时候,头发和衣裤全都像浮在水中的布,你的眼神恍惚,一切就变得安静下来。手里被打湿的志愿表上模糊的艺术系的字样。在雨水的聚集下,钢笔蓝色的墨水逐渐扩散,字体变得臃肿和无力。但在我的眼中,却像是涂上莹光粉的星星,如此清晰。

他们不喜欢我唱歌,但是我爱它。

要知道你这样的成绩应该报那些让人仰止的大学,你的叔父和老师们也是这样想的。

当我把泡好的茉莉花茶放到你面前的时候,才发现你的眼睛里迸射着一种忧伤。你刚刚擦完头发和身体的毛巾,现在竟在微凉的空气中缓慢地升腾烟雾。我开始后悔刚才说的话,它们会让你显得厌烦和不安。我知道,你明白那个在你出生时抱着你的健壮的手臂和那张痛苦之后充满汗水和欢乐的脸在那架飞往这个城市的飞机上从几千米的高空向下坠,天蓝色的机翼在大气层里摩擦出血一样的火花,白色的机身冲向大海的最深处。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会让任何人的灵魂都冰冷一层。从那时起,你要用音符奏出最坚强和最愤怒的音符去寻找深海之中他们的方向。谁都无法控制你。

后来,高三的教室里,孩子们都趴在木桌上,目光狠狠盯着书本和练习册。步伐是整齐一致的,让教室像一台机器。你只留下了漂亮的成绩。然后,你一个人在音乐厅弹吉他,那些音符如同湖面的波纹,一层一层扩展。我们的第三个秋天,那些音符是天蓝色的就像清澈的河水流淌出来。晶莹纯净。

这些日子是停在我回忆中那辆没有被雨水打湿的单车。

你离开的那天晚上,天是不是像黑的颜料,灰的云层看不清楚,但却低低地压着城市。你没有任何告别,就在夜晚火车哭泣一样的气笛声里离开了这个城市。我在睡梦中看见那列长长的机器轰隆轰隆地开进山洞,开过山谷,到达你梦想中那个充满了各种音符的校园。那张被雨淋湿的志愿表在那个下着大雨的中午之后,被烘干,重新递了上去。那个递交的动作是那么地坚定不移。你在那列长长的机器里,会想起这个城市的雨季吗。

我还是固执地把你当成那只鼠,奔跑在雨季的荒原。

我已离开这里。我却依然守望着你,纪念着那个雨季城市中我们明亮的眼。

(指导教师:胡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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