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传

2003-04-29 00:44陈宝珍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3期
关键词:老师

陈宝珍

1

女校的洗手间。玉对着镜子梳理及肩的头发。两个女同学——亦和云站在她后面,议论戏剧组导师的选角品味。

“女主角这么丑,跟男主角一点都不相配。”

“也不算丑,不过矮一点罢了。”

“这样也不算丑?嘴大眼小!”

“但人家演技好。”

“我就认为黄Sir偏心。论演技,阿玉也不错,为什么不选她?”

“选她?她才不会专心排练呢!男朋友一个电话,她就会什么都放下,箭一样飞出去。玉小姐,你梳了差不多半小时了。你男朋友又不是一定来接你。”

“他说可以来就一定来。”

“那就是说,去shopping就不必算你一份了。”

“早知如此就不等你了。浪费时间。少跟他出去一次不行吗?”

玉笑而不答。

“当然不行。人家是天生爱情狂,一天不拍拖就活不下去。”

“走吧!下次再陪你们好了!”

三人走出校门。玉四顾,看不见男友,显得非常失望。亦安慰她说:“一定是他妈妈不让他出来了。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一起去shopping吧!”

三人走到巴士站,各自掏出钱包。巴士到站,亦和云先上车,玉接着上,忽然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混在正从中门下车的乘客中,于是欣喜若狂地跳回行人路上,高呼男友的名字。两个人忘我地拥抱着。亦和云在车尾的窗口喊她:“你的书包在这儿呀!你今晚怎么做功课?”她却浑然不觉。巴士瞬间远去,她和他在亦和云眼中缩成小小的一点。

地铁站的扶手电梯缓缓升上来。玉和骏面对面站着,拥抱着,时而喁喁细语,时而轻轻互吻。

海滨公园。玉和骏相拥着看几个阿伯垂钓。天色渐渐转暗,对岸的灯一一亮起,一瞬间已是霓虹缤纷。二人手牵手走向麦当劳。开心地边吃边谈。玉将薯条蘸了茄酱,放进骏的嘴里。接着是“游电车河”,从太古城到西环,再从西环到筲箕湾,然后骏送玉回家——一幢位于天后站附近的唐楼。二人依依不舍地吻别。

玉按门铃。母亲开门,用非常不满的语调说:“这么晚才回家,连书包也要同学送回来!”

2

“我今次考试有四科不及格。妈说,如果留级,就送我去英国寄宿。去英国寄宿我就死定了。很闷,很闷。我表哥说,好像充军一样。妈要我以后一放学就回家温习做功课。不能跟你到处走了。”海滨公园内,骏一手扶着栏杆,一手环着玉的腰,没情没绪地说。

“那么,每晚通电话行不行?”

“行。但不能超过五分钟。妈给我请了补习老师,每晚看着我做功课。也真的要修身养性了,我不想去英国寄宿!”

“你是不是想跟我分手?”玉的眼睛泛着泪光,

“当然不是!”骏紧紧地抱着玉。“我真心喜欢你。等大考过后,我们再天天见面。你也应该用心读书了。”

“如果想见你,怎么办?”

“暂时不见不行吗?万一我留级,以后要见面不是更难?”

玉流泪,骏将她抱得更紧,并轻拍她的肩背。

3

湾仔鹅颈街市。黄昏时分。玉站在杂货店门前,望着对面街夹在两个鱼档中间的大厦铁闸和上面二楼的窗户。买菜的家庭主妇、搬运工人等不停在她身边擦过,她浑然不觉。“我想借电话一用。”玉对杂货店的伙计说。

屋内。骏在补习老师的监管下做功课。母亲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电话铃声响起。母亲接电话,骏停笔回头望着她。“他正在做功课,你晚一点再打来吧!”骏站起来取改错笔,无意中看见玉站在楼下,于是轻轻挥手。玉欣喜若狂,拚命挥手。

晴天的黄昏,阴天的黄昏,下雨的黄昏,玉都会站在那儿等待偶然看见骏的机会。骏有时会在窗前站一会儿,有时会在窗前一掠而过,有时根本不会出现,但她总是等到街市收市才慢慢走回家。“这女孩子不知怎么搞的,每天都在楼下站几小时,简直浪费时间!”骏的母亲终于忍不住,打开窗户对着玉喊:“回家做功课吧!别浪费时间了。”玉的母亲也每天说一遍:“快要考试了,还天天出去!”

如果不出去站站,满足一下在恋爱中那种感觉,生活就好像没有了中心点。然而,有一个星期天,玉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最先想起的已经不是骏。

街市依旧非常热闹。骏有时会在窗前站一会儿,有时会在窗前一掠而过,但玉不再出现。

4

玉跟不同的男子约会,从仍然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渐渐变成较成熟的少女。每一次“换画”,亦和云都会说她“花心”。

玉在美容院当美容师。亦和云成为她的顾客。亦法律系毕业,正在当见习律师;云则在中学任教。玉轻轻撕下蒙在亦脸上的面膜纸,手指在亦的脸上轻轻打转,然后拍一些爽肤水,再涂一点面霜。“好了!”玉边说边推起椅背。亦坐起来,一边梳头一边说:“今晚一起去吃自助餐好吗?我有优惠卡,三位只收两位的价钱。”“好呀!”刚卸下面膜纸的云附和。

“不行。今晚有约。”

“你不是刚甩掉那个大学生吗?这么快就有新画上?”

玉自豪地笑笑。

“花心鬼!”

“这不叫花心,这叫做——”

“跟着感觉走!”三个女孩子一起笑起来。

5

玉穿着洁白的纱裙,坐在梳妆镜前。化妆师(美容院的同事)正为她扫上胭脂、眼影。母亲坐在床上,对站在一旁的亦和云说:“大家自己人一样我才说,她嫁得出去,我才放下心头大石。她十三岁就开始谈恋爱,男朋友走马灯一样。我耽心她受骗,又怕她‘搞个大头佛出来,最终没人要。现在找到个好男人,总算祖先庇佑。”转头对玉说:“阿伟是个好男人,你要好好珍惜。”

“这句话你说了很多次了,妈!”

门铃响起。“新郎来了!”亦和云兴奋地冲了出去。众“姐妹”与众“兄弟”讨价还价的声音隐约传来。“好了吧!让我看看。”母亲仔细端详玉,然后欣慰地说:“很好看。”

婚礼。

蜜月。

伟穿梭于内地和香港之间。驾着货柜车亲自运货。玉留在香港。白天在自己经营的美容屋打点一切,还亲任美容师。晚上回家,不管怎么累都把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每一次小别之后总有说不出的甜蜜。

“老板娘,怎么亲自落手落脚?”亦去看玉,见玉正在工作,低声在她耳边说。

“快好了,你先在外面坐坐。”

亦坐在接待处看杂志。五分钟后,玉跟客人一起出来。玉给客人倒了杯蒸馏水,然后从柜台的抽屉内翻出客人的纪录卡片。“请签名。这个疗程已经完了。我们公司现在有新的优惠方法。你如果先交五千元,可以享受七折优惠:如果先交一万元,五折优惠。以后每做一次,扣一次钱,五折或七折计算,都比较划算!”

“那么先交五千元吧!”客人掏出信用卡。

客人走后,亦笑着对玉说:“真看不出来,你也挺会做生意的。”

“没办法,生意难做。虽说女人的钱最容易赚,也要不时有点新意才赚得到。不像你们做律师的,坐着等收钱。”

“唉!几年前的确是这样的,现在楼市这么淡,很多行家都靠回大陆做法律顾问赚钱,迟些我也要像阿伟一样,内地香港两边走。”

“阿明舍得让你去吗?”

“舍不得也要舍得,生活艰难呀!况且,都老夫老妻了,难道还像年轻时那么痴缠吗?你刚结婚时,不是说过:每次阿伟要走,你都舍不得吗?现在还不是习惯了!话说回来,阿伟常常去内地,怕不怕他包二奶?”

“这倒用不着担心,阿伟不是那种人。再说,工作这么忙,每天下班都累得要命,吃过饭便蒙头大睡了。就连他的合伙人都说他是少有的‘好仔。不嫖不赌不饮,连唱K都不去,全部心思都放在工作上。”

“男人都是这样。我们做女人的,就是明媒正娶,都不过是二奶,男人个个都有一个叫做事业的大婆。多讲无谓,还是去你家看看我的契女。我将来若是生个男的,就娶你的女儿。”

“乱讲,我女儿是姐姐啊!”

“这年头,不是流行‘姐弟恋吗?”

“云那个不知是男是女呢!弄不好来个‘三角恋便糟了。”

两人不禁笑了起来。

6

玉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在街上。

“怎么样?今天的钢琴课好玩吗?”

“今天大孖miss教我弹《平安夜》,叫我圣诞节弹给爸爸妈妈听。细孖miss请我吃朱古力。在这儿呢!”婷婷说着,从口袋里翻出几颗朱古力。

“回家慢慢吃,千万不要一口气吃完,当心牙齿给虫虫蛀掉。”

“老师说,蛀牙的不是虫虫,是酸酸,吃完糖刷刷牙就不会蛀。”

玉想说,那你记得刷牙呀!话还未出口,注意力早已被电器行里一排电视机显示的新闻报道吸引了去。

“车祸的现场现在仍然被封锁,意外造成三死十九人受伤,其中两名死者及三名重伤者是香港人……”

“那条路真的很危险:弯位多路面斜,每次走过都提心吊胆……”发生意外的地点就是伟经常往来之处。玉打手提电话。电话另一端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你刚才所打的号码,暂时未能接通,请迟些再尝试。再见。”

玉回到家里,多次打电话仍未跟伟联络上。

“先过来扒两口饭吧,别这么担心。那条路是阿伟走惯的,他自然会小心。假如真的出了事,坚叔他们不会不通知我们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母亲边夹菜给婷婷边劝玉。玉马上想到:应致电坚叔。

坚叔的声音微弱而且断断续续。玉只听到:大清早便出去……重伤……阿伟不知怎样……通话便突然中断。再打,电话已经接驳到留言信箱。

火车的车厢里,玉的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跟她们面对面坐着的中年男子和青年看来是这中年妇女的丈夫和儿子。青年不自觉地用一种近乎爱慕却夹杂着猜测和幻想的目光盯着玉看。那是一种从少年时即已经熟悉然而却又久违了的目光。处在这样的一种既担心又害怕的境况中,玉只希望火车火速到达目的地,再也无心理会别人对她的注视。倒是那中年妇女觉得不好意思,多次用仅能听得明白的乡音提醒儿子别盯着人家。每一次,儿子都红了脸低下头来,但是过不了多久,又忘情地盯着玉。做父亲的不知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这女子长得真好看,跟你年轻时差不多,怪不得儿子多看两眼”之类,夫妇俩便温柔地对望,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于是这一对完全不起眼(看样子还像农民)的中年夫妇睑上便蒙了一层幸福的光辉。

车继续前进,这一家三口人都先后打起盹来。玉虽然疲倦,但怎么也无法入睡。其实,刚结婚的时候,每一次伟回内地工作,自己都会非常想念他,总是过分担心他会出意外以致情绪低落;伟回来,她便如获至宝,神采飞扬。但不知怎的,这种感觉渐渐不知所终,丈夫出去又回来,回来又出去,变成一个理所当然的规律。就在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时候,这规律竟有被打破的危机。过去的、已经被置诸脑后的片段,一幕幕地涌现。

令她内疚的:半夜醒来,发觉丈夫一个人在厨房里煮即食面。丈夫说过该晚回来,但她完全忘记,既没有等他,也没有为他准备好吃的。只好即时帮他在面里加菜加蛋。

令她难以忘怀的婚前婚后种种:

“阿玉,我去洗手间,帮我‘顶档。”要不是内衣部的阿英刚好要上洗手间,当时在百货公司做化妆小姐的阿玉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碰见阿伟。

阿伟在柜台上放下半打白色棉质内裤,带点腼腆地边掏钱边问:“这些都是二十八,对吗?”

“三十六。”玉肯定地说。

“不是二十八吗?”

“是三十六。”

“不是印着二十八吗?”

“明明是三十六。”玉用手指着价目牌,这才发现伟指的是尺码。两人不禁相识而笑。

伟去百货公司买东西,常常有意无意走过玉的美容专柜。

伟要玉介绍香水。

伟等玉下班。

两人在餐厅里有说有笑,互相凝视。

两人坐在公园内,伟鼓励玉进修美容深造课程。

“将来有机会可以自己开美容屋。”

“要很多钱做本的。”

“最紧要有本事,钱可以慢慢存。”

伟送戒指求婚。玉点头。两人并排在街上走,伟忽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不过觉得你这个人也真冒失,还不知道人家做什么工作,就答应嫁给人家。”

“你不是在出入口公司做文员吗?”

“我做‘打杂呢!”

“做什么有什么关系?谁叫我对你有感觉,我只会跟着感觉走,你就是做贼,我也会跟你在一起。”

“老板,散步吗?这位一定是未来老板娘了!”

玉惊讶地望着伟。伟笑。

一些缠绵的片段:男人的手和嘴唇温柔而细致,而这份温柔和细致,总是恰到好处地在她身体上最敏感的地带施展,唤醒一种前所未经历的、自由自在而又生机焕发的感觉。他们充分享受上天所赐给他们的,来自心理成熟、灵欲同步的幸福。不过,这种幸福带来生育的痛苦。挣扎了十多小时,小生命才肯面世。“是仔仔还是囡囡?”其他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内,一开口便问这个问题。只有伟轻抚着她的脸颊,温柔地说:“你辛苦了!”“生了个囡囡。”玉不免带点遗憾说。伟却非常高兴,一天到医院两次,边跟她聊天,边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女儿,嘴角挂着甜丝丝的微笑。

车窗外是晴朗的天空和变成一段一段绿带的树木,伟坐在货柜车的驾驶盘前,驱车向前,前面是无穷无尽的公路。玉坐在他身旁。昼夜交替,时间不停地过去。

“停下来休息一会吧!”玉提议。

“不可能!”伟答。

“为什么?”

“他们会笑我的,会笑我不是男人。”

“他们是谁?”

“我老婆,我外母,我女儿,我女儿的老师同学,我的朋友,所有人……死都不能停下来!”

玉吃了一惊,醒了过来。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还做了个怪梦。车刚好到站,下车后发觉周围漆黑一片。那农民一家见她孤零零,又显然人生路不熟,问明情况后,说夜路不好走,要找人问路也不方便,邀请她到家里过夜并答应天一亮便带她去找伟的工场。

天蒙蒙亮,农民一家已招呼玉吃了一顿丰富的早点。然后由青年人领着玉去寻找工场所在。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路旁有浓密的树荫,淡蓝的天空密密地织着橘红色的霞彩。空气是清凉的,两个人在阴影里默默走着。恐惧和不安渐渐填满了玉越来越清醒的头脑。她没有宗教信仰,忙乱中也不知该向什么神祇寻求精神上的支援。人忽然像跌进冰水里一样,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件犹带着体温的夹克轻轻落在她身上,转头望望身旁的年轻人,说了声谢谢,就住了脚步,任由自己被对方那种热情的目光笼罩着。男子牵着她的手,引着她离开大路,进入树荫的深处。一双粗大的手紧紧勒着她的腰肢,双唇重重地落在她的额头、脸颊,再转移到嘴唇上。她拥抱着那陌生而激情洋溢的躯体,跃进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空间。惟一的感觉是活力和对生命的信心一点一点地回到她的身上。

远处传来一声鸡啼。

她轻轻推开他,摆脱了那一双正在她衣服下面游走的大手。整理一下发鬓,回头向着大路走去。男子便只好收敛起自己的疯狂,低着头走到她前面带路。

受重伤的原来是另一个工人,伟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在医院包扎后已无大碍。只是因为太疲倦,准备休息一天,才回港养伤。玉到达他们住宿的地方,伟还在睡梦中。玉端详他的脸,憔悴而显得陌生,仿佛在睡梦中仍无法放下生活的担子。玉的心中泛起一种原始的近乎母爱的温柔。伟缓缓转醒,两人紧紧拥抱。

青年农民不知何时已经自动消失。

两人回到香港。伟在家养伤暂且不用工作,玉每天亲自下厨,煮伟最喜欢的菜:又细心替他洗伤口,换药。婷婷也特别高兴,每天放学回来都缠着伟,要伟跟她玩电脑游戏。

“不如将工厂搬回香港。”有一晚就寝之前,玉提议。

“根本没有可能,除非要结束生意。几十岁,出去打工也没人请了。就是打工,也可能要回内地工作,你那个律师朋友阿亦,还不是要内地香港两边走?”

“那就节省一点吧!”

“你不是说要将婷婷送进国际学校?怎么省?”

“那就不送吧!”

“不行。我一定要让女儿受最好的教育。我们夫妇俩读书不多,得让下一代多受点教育。如今大学毕业也难找工作,将来就更困难了。电讯公司请高层职员,也注明要外国名牌大学毕业。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应该什么都给她最好的。我打算将来送她去外国读书。”

“但你一年到头都没有多少天在家,女儿想多见你几面也不行。”

“小孩子最简单。你在的时候整天缠着你,你走了,她就忙着玩,忙着做功课,根本就没时间想你。”

“我呢?你就不想想人家怎么牵肠挂肚?”

“别孩子气了。老夫老妻,还这么痴缠?”

“最讨厌你这句话。老夫老妻就用不着痴缠?没看见很多阿婆阿公手牵手上街吗?”

“等我做了阿公就天天跟你手牵手上街吧,现在要‘揾食嘛!”

“一年到头都‘揾食揾食,食完又揾,揾完又食。有时都不知为了什么!”

“为下一代吧!人人都这样啦。”

玉想说:那我们自己呢?不需要有自己的生活吗?但伟接着说:

“你是不是觉得很闷?我明白,阿云移民,阿亦又常常不在香港,你想找个朋友聊聊天也不容易。女儿上学校,你何不找些东西学学?要不,再开一间美容屋,多请几个人帮手,自己别太辛苦……”

“不自己‘落手落脚,很难有钱赚。妈年纪大了,做不了多少家务。我每天要煮饭,又要教女儿做功课,没精神了。”

“只怪我不够本事。之前又没想到楼市会塌掉,早放了那两层楼就不至于这么狼狈了。多给我几年,等一切上了轨道,我一定多腾出点时间陪你们。”

现代人总是将希望放在未来而忽略现在,从没想到:未来,也许永远不会来,也许来了,却不按照自己预定的轨道行事。但玉看见丈夫一脸落寞,想到他为了这个家所付出的一切,便故作轻松地说:

“谁也不是先知,过去了的事情就别想了。你陪不陪我不打紧,我只是怕你太辛苦,在大陆起居饮食都没人照顾。”

“你很想有人照顾我吗?我包个二奶就行了!”

“你敢?我‘唧死你!”

伟一边左闪右避,一边说:

“我还没有全好,别碰我!”

7

“婷婷,今天在学校学了些什么?”

“我们做‘向光性实验啊!”

“怎么做?”

“这里有一棵植物,”婷婷边说边展示胶袋里的东西。“我们用黑纸围着它,只开一个小孔,让光透进去,植物就会向着有光那边生长,因为它喜欢光。到家我要把它放在窗台上。”

钢琴老师是一对孪生的老姑娘,整天笑嘻嘻的,教学方法也颇能引起孩子们对弹奏钢琴的兴趣。两年来婷婷在他们的指导下,已能弹奏一些简化了的古典乐章,弹奏时,非常投入,俨如小小钢琴家。因此,玉从未打算更换老师。没想到这一课已是最后的一课。

“对不起,因为很迟才收到通知书,所以不能及早通知你。我们已经尽量安排,让学生转到可靠的老师那里去。”姐妹俩教了半辈子钢琴弹奏,早就想停下来进修进修了,现在得到自己心仪的外国学院取录,于是结束在港的教育事业,兴致勃勃地准备出国。

“这是我们的师兄,”不晓得是大孖miss还是细孖miss边说边递过来一张名片——玉始终没有分清楚谁是谁。“他在我们这行有点名气,教小孩子也很有方法,住的地方离这里不太远,你们上课也方便。不过他收费比我们贵一点,脾气也有点古怪,兴趣不大的学生还不肯收呢!没有问题的话,下星期就可以转到他家上课了。婷婷要是跟他合不来,请告诉我。我们在走之前一定尽量帮她找到最合适的老师。婷婷,要听新老师的话,有时间就和妈妈一起到英国探我们。”

小女孩眼泛泪光,显然有点舍不得这对仁慈而快乐的老姐妹,但仍然懂事地点点头。

新老师的家门上,贴了一张钢琴演奏会的海报。中年的、留了胡子的音乐家正沉醉在自己的乐韵里。玉没有细看音乐家的名字,只凭直觉认定这音乐家就是新老师。可是,门开了,却看不见新老师的影子,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笑容可掬地请她们稍坐。“我沏壶茶就来!”他说。屋里陈设非常简单,因此客厅中央的大三角钢琴显得非常夺目。婷婷早已忍不住过去掀起琴盖,玉怕她弄坏人家的名贵钢琴,忙加以制止。但青年人显得毫不在乎,热情地说了句:“随便玩!”便隐没于走廊的尽头。足足十五分钟之后,才捧着朴拙的茶具缓缓走出来。玉早已嗅到一股很特别的茶香,伴随着婷婷奏出的琴音。

“这茶有一股特别的橙花香,你尝尝。”倒茶的手法非常熟练,茶喝下去,喉咙很舒服,且有一缕回甘萦绕于齿颊。“你女儿弹得不错,看来颇有天分。”青年边品茶边说。玉想起孖女说过,新老师或许会给婷婷一个测验。在这十来二十分钟里,婷婷的表现的确不俗,但一旦面对测验,成绩会否大打折扣?新老师又为什么还不出现呢?婷婷兴致勃勃地舍不得离开钢琴。青年似乎在听,又似乎纯在品茶。

“听说令尊是孖女老师的师兄,想来你跟她们都很熟了。对了,令尊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是不是要给婷婷来个测验,才决定是否教她?”

青年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别过脸去,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就是辛彦,是孖女老师的所谓师兄。我四岁开始学琴,学了三年她们才开始学,所以比我大好多岁还是戏称我为师兄。婷婷已经通过测验,看得出她很喜欢弹琴。如果你不反对,我很乐意做她的钢琴老师。”

此后,星期三下午的钢琴课,就改在辛老师的家里上。因为附近没有可供游荡的购物商场,所以婷婷上课时,玉就坐在客厅里,看看杂志、打打毛线以打发时间。客厅永远都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有时,下课时间到了,老师会让她们留下用茶点,吃他自制的糕饼面包和鲜豆浆。玉和他边吃边聊,交换烹饪心得、营养学常识等。往往等到下一个学生来上课,母女俩才高高兴兴地回家去。才几个星期,婷婷对钢琴的兴趣已提得更高,每天练琴的时间比过去更长,就连不常在家的伟都注意到女儿的进步。女儿不论是在练琴,还是练习普通话朗诵;不论是在解释她的植物向光性实验,还是谈及同学间的趣事,做父亲的都听得非常入神。玉有时想,做伟的女儿比做他的妻子可能更为幸福。但母亲说过:男人对儿女的爱往往就是对妻子的爱的延续。中国人较含蓄,对妻子不便表示得太露骨,便通过爱儿女一并显露出来。母亲的话也许是对的。“难得他不嫌你没有给他生个儿子。”母亲又说。

女儿又跟父亲有说有笑的。玉坐在一旁看报纸。

“是你的。”母亲递过来一封从大陆寄来的信。寄信人后面写着“冯亦仪”三个字。

“阿亦?”玉拆开信,然后叫了起来。屋子里的其余三个人都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她。

“很美呀!”照片上的是亦,背景是一望无际的荷花。

“玉:还记得中学时黄sir给我们介绍过一篇叫做《荷花淀》的小说吗?原来这地方是确实存在的……香港人做什么都喜欢跟随固定的路线,就连去旅行也不例外。但固定路线以外,其实有很多等待发掘的乐趣。倘若不是我师傅应邀为法律顾问,我要陪她到那儿考察,我也许永远不知道真有这么美的地方……”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去旅行了。”

“等婷婷放假,你和妈带她出去玩玩吧。小孩子也应该行万里路,多长点见识。”

“我和你什么时候去?”

“我?暂时不想去了,不是驾着货车在旅途上就是带着样品到处去,有时间都想回家休息。”

“妈妈,邮票给我好吗?”刚开始集邮的孩子不在乎旅游,只在乎邮票。

“这是本月的学费。”玉撕下支票,递给辛彦。彦大方地接过,有礼貌地低声说了声谢谢,接着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张照片还给玉。想是刚才掏出支票簿时不小心掉下的,于是玉也说了声谢。

“这是亦auntie,是妈妈中学时的同学。她是个律师。”婷婷迫不及待地介绍,她早已把钢琴老师当作自己的亲友。玉只好接着说:“这个地方叫荷花淀,很美。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

“的确很美。来,给你们看点东西。”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特别之处在于四壁墙纸都是淡淡的荷花,是辛彦亲手拍的照片,再由他的朋友帮他印制成墙纸。据说灵感来自巴黎某博物馆。聊起旅行来,玉才发觉,辛彦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去过的地方实在不少。和他交往后不久,她的生活场景扩大了,再也不限于家庭、女儿的学校、超级市场、街市、购物商场等。辛彦说,学弹琴的孩子应该多听演奏,便邀请她和婷婷去文化中心听钢琴独奏,当然也邀请了其他学生和家长。但因为玉不会开车,辛彦便自动请缨负责接送。三人先去吃饭,饭后离开场时间还有半小时,便在附近闲逛。婷婷对太空馆的天象节目非常感兴趣,辛彦则说改天要去艺术馆看雕塑展览。于是约定星期天再一起去。

星期天,文化中心一带非常热闹。既有摆卖自制手工艺品的小摊档,又有本地乐队演唱自己的创作。天象节目、雕塑展览都并不如想像中的沉闷,反而在玉心中唤起童年时代那种通过学习而获得的充实感。渐渐,就连演奏会也不那么难捱了,觉得音乐也可以带来休息和种种想像。除此之外,她更从辛彦那儿学会了更健康的饮食起居习惯,如选择有机蔬果、用香薰油加水代替化学清洁剂。每天为家人准备三餐,再也不是例行公事,而是令他们和自己健康愉快的程式。平日常常发作的小毛病,经过一段时间的食疗后,竟不药而愈,这使她对辛彦既感激又佩服。如果现在再有人告诉她说学艺术的一定不修边幅、不管生活、不近人情,她一定会说:“我认识的一个就不是这样。”不过,有些问题会不时在玉的脑中浮现:这样的男子,该配一个怎样的女子呢?从没见过学生以外的女孩子在他家出入,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但问题浮出,玉就会笑自己多事:“快变成八卦师奶了,你!”

后来有一次带婷婷去上课,刚步出电梯就看见辛彦站在门口跟一个清秀的少女有说有笑,看来少女正要离去。

“这是我妹妹,辛兰;这是梁太太,这是婷婷。”玉忽然意识到:有两种感觉迅速地先后在她心中掠过:嫉妒与释然。前者出现于刚看见少女的时候,后者出现于辛彦介绍她们认识之后。一抹红晕涌上了她的脸颊。

等到大家更为熟络,玉才知道:辛兰不过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的生母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优雅女子,辛彦有许多生活习惯和品味就是承自她和她的父母。可惜在辛彦十四岁时,母亲就突然病逝。不久,父亲续弦,后母虽然待他很好,但彼此总有种难言的隔膜。四弟出世后,他便搬出来,独自生活。在一群异母弟妹中,辛兰比较跟他谈得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美容杂志?”一天下午,婷婷的钢琴课正要开始时,玉忽然瞥见茶几下面有一大叠美容杂志。

“几年前忽然很厌倦钢琴,就跑去修了一个舞台化妆的课程,觉得很有兴趣,又学了一阵子日常化妆和发型设计。不过,最后还是舍不得钢琴。这些杂志都是当时买的,现在已经很少翻出来看,扔掉又觉得怪可惜的。你若感兴趣,就拿回去看吧。听说你从前开过美容屋?”

“是啊!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前很喜欢打扮,现在做家务都忙得透不过气来,连头发都懒得去剪。”

“唔,让我帮你设计一个更适合你的发型吧。”兴致一来,客厅就成为临时的发型屋。钢琴老师一心二用,边听婷婷弹奏上次教过的乐章,边熟练地舞弄喷壶、梳子、发剪等。

“好了,过这边来看看。”辛彦用刷子扫掉玉脸上的碎发,然后带点自豪地说。

房间的全身镜映照出来的是一个全新的自己。清爽的短发,使玉自觉年轻了几岁。还年轻的自己,站在一个年轻的男子旁边。两个人身后是一望无际、生机旺盛的荷花。

“别动。这儿还有点碎发。”这么细心的男人,能嫁给他真有福。心里这么想,眼神就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渴望。男子忽然接触到这异样的目光,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仿佛是呼应玉的渴望,手指轻轻拂过玉的脸颊,完成任务后还带点留恋似的停驻了一下。就是这么细微的动作,蓦地唤醒了那一种在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感觉。嘴唇相触之际,彼此的渴望都变成狂野的身体语言,述说着健康的身体对生命的颂赞。可以感觉得到,她两手环抱着的躯体并未被生活的担子和世俗的观念所阉割,原始的热情自然涌动。就像一叶扁舟,正要将他们送入荷塘深处。朦胧的乐声连绵不辍。生命将从此翻开新的一页。可是,乐声忽然变成隐约的哭声。孩子还一个人留在外面!刚摆脱掉衣服束缚的身体还处于纠缠的状态,两个人却已同时意识到他们正在不负责任地僭夺自己并不拥有的自由。

辛彦的车子出了点毛病,只好召计程车送玉母女俩回家。路上,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有时对望一下,仿佛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孩子弹琴弹得倦了,想喝水,忽然发觉妈妈和老师都不知哪儿去了。自己去厨房倒了杯水,却不慎摔了一跤,打破了水杯,还被玻璃割破了小腿。虽然经包扎已无大碍,但吃了一惊,哭了一场,这会儿已经倦得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累了吧?要不,让我抱一会。”

玉的手臂都已经发麻,正想把孩子交给彦,孩子却刚好醒过来。

“还痛吗?”两人不约而同地问。玉看得出来,彦的神情里透露着痛心和内疚,分量不会比自己所感到的轻。仅仅为了霎时冲动,几乎弄出个不堪设想的结局。现在孩子虽然并无大碍,但自己和彦之间所建立的自然而友好的关系,业已破坏无存。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呢?正想着,车已到楼下,彦想送他们上去,玉轻轻摆手制止。两人交换一抹无奈的眼神。

伟刚好在家。玉和婷婷进门时,他已经洗过澡,正在帮玉的母亲开饭。

“怎么搞的?怎么不好好看着孩子?”伟虽然知道女儿只受了点皮外伤,仍然大发雷霆。

“我有点头痛,没有带药:老师家里又没有头痛药,便出去买。老师刚好在听电话,婷婷自己到厨房喝水,不小心摔倒……”

“三个人都看不了一个小孩!”伟仍在埋怨,但语气已变得轻软。虽然玉和婷婷都不止一次在伟面前提及辛老师,但在伟的记忆系统中,钢琴老师仍然是那一对孖女。丈夫没觉察自己在说谎,自己的良心却提出无声的责备:你这么说,等于将责任推给辛彦和婷婷!当她发现婷婷用一双带着惊讶和不解的大眼睛瞪着自己时,良心就用更严厉的语气说:在孩子面前说谎,等于教孩子说谎,你除了是个不及格的妻子外,还是个不及格的母亲。良心最后扔给她的,是四个大字:悬崖勒马!

妈妈答应麦儿,测验一百分就带他去马尔代夫。麦儿用功读书,果然拿到一百分。可是,妈妈没有钱,只能带他去山顶,并且告诉地,他们去的地方正是马尔代夫。当晚的睡前故事里,也有一个说谎的妈妈。玉讲完故事,那种内疚的感觉又缓缓升起。房里只有母女俩,正好向孩子表示歉意。

“妈妈说谎,真不好!”玉一语双关。孩子眨着晶亮的眼睛,很认真似地想了一会,缓缓地说:“妈妈是因为爱他,不想他不开心,所以才说谎。”这么懂事的孩子!玉的眼角湿润了。是的,她说谎,是因为她怕伟不开心,她还爱着他。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爱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她也深爱他们。为了这一切,她要跟辛彦断绝来往。

先再撒一次谎,跟女儿说,辛老师要远行,给她一个月的假期。再让母亲替她打电话去,说女儿功课忙,暂时不想学琴了,多谢老师的教导等等。

“他没有说什么,只说了‘哦,谢谢,就挂断电话。”母亲说。她低下头,禁不住想像他说话时的表情。冷淡?痛苦?忧郁?不屑?愤怒?同一张脸,盛载着不同的表情在她脑海中交替出现。如果没有那一个瞬间,两个人还可以永远是朋友。现在,可惜了。

“别再想了,知道你是有夫之妇还打你的主意,也不会是什么好人。我们做女人的,最忌行差踏错,弄不好,好好的一个家就散掉了。值得吗?”午饭桌上,只有玉和母亲两个人。婷婷在学校吃,伟回大陆的工厂去了。生活又回到从前的轨道上,散播着一种沉重的单调。母女俩仿佛无话可说,都专心吃饭。但饭后,母亲收拾好碗筷,准备把它们送进厨房之前,竟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这一番话。母亲的目光是锐利的。即使光是为了让她安心,自己也应该避免“行差踏错”。不过,她认为母亲对他的判断并不准确。他可是个难得的好人。她不假思索便可以举出数十个例子。同时这好人仿佛无处不在,孩子练琴时他的影子出现在琴音里;自己煮饭时,他的笑脸浮动在锅盘碗碟之间;街上行人的背影侧影竟然都或多或少有点像他。在街上流连的时间愈来愈长,去的地方都是他或许会去的。有几次经过他居住的地方,抬头望去,只见窗户半掩,便慌慌张张地往回走。

她正低头细看螺丝粉盒子上的营养成分表,这习惯是认识他以后不知不觉养成的。有人走过来,她本能地一让,但那人并没有走过去,只静静地站在她身旁。她抬起头,本该觉得尴尬,但从心底涌出来的却是惊喜。一个月快过去了,婷婷每天计算着老师“回来”的日子,她则一面暗暗物色优秀的钢琴老师,一面思量令女儿“贪新忘旧”的方法。有时她真的后悔跟他“断”得这么突然,其实两个人之间并未真正发生过什么,只须好好地谈一次,他们也许能够继续来往,至少婷婷也可以继续做他的学生。但他收到电话后一直没有联络她,就像真的去了度假一样。也许他在生她的气也说不定。现在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问好之后,他就带着愉快的神情问:“婷婷找到新老师没有?”看见玉摇头,又接着说:“其实我跟她也算合得来,如果找不到更好的老师,还是由我继续教她吧!”看见她点点头,便亮出了更灿烂的笑容。一切完好无缺,那件事彷佛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误会,不必解释便自然地成为过去,被遗忘掉。她十分高兴,但这高兴里却竟有五六分遗憾。

“我上午没课,一起吃午饭好吗?”

打了电话回家,请母亲自己吃午饭,不知怎的又补了一句:“我下午可能还有事,你到校车站接婷婷吧。”

“时间还早,不如买东西回家煮。”她提议。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静静投在厨房小桌上一篮新鲜蔬菜里。

睡房里倒是阴凉的。但那曾经煽起过的热情原来并没有消散,还原封不动地待在那儿,只等他们重临旧地,便猛地从那儿扑出,将他们卷进影影绰绰的荷花深处。那被欲念和压抑煎熬过的肢体便着了魔似的马上接上那中断了好一段日子的瞬间,连过渡都不必要。

男子的身躯纤瘦而嫩滑,给了玉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而这身躯所蕴藏着的持久的活力和狂热,更将玉的感觉推向一个又一个的高峰。最后,两个疲倦的身体相拥着,像一双玩累了的孩子,无忧无虑地沉进了甜蜜的梦乡。

下午上课的学生,按门铃按了很久都没有人应门,只好失望地回家。心想:老师怎么搞的?没空上课又不通知人家。做老师的,刚悠悠转醒,看见全身镜映出一尊美丽的裸体神像,艳丽的、容光焕发的。于是,忍不住爬起来,从后面抱着她,轻吻那赤裸的肩颈。

到家时已是晚上十时多。“妈妈,你到哪儿去了?我好想你呀!”平日在这时候早已入睡的女儿,正赖在外祖母的床上,好奇地看着外祖母整理小箱子里的金器。看见她便从床上跳起来抱着她问长问短,发觉她并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反而比平日更有耐心,便放心地回房睡觉。

母亲没有问什么,沉默地给她盛了碗汤,放在饭桌上,便带着一脸重重的疑虑,回到自己的房里。

此后,钢琴老师在婷婷面前变得含蓄,笑容里略带点歉疚,但跟玉独处时却仍是那么热情,那么专心致志。除了伟回来的日子,玉差不多每天都到彦家里,在那飘荡着茶韵、乐声、荷香的小天地里经历心灵与肉体的极度满足。

一日,伟回家时在的士上看见玉站在一辆小房车旁边,笑着,向驾车的男子挥挥手,目送车子绝尘而去,然后愉快地哼着小调,转身掏出钥匙,便想起妻子近日跟自己亲热时表现出的奇怪而难以言诠的转变——突如其来的冷漠或突如其来的热情。心蓦地往下沉,升起的却是一丝丝的愤怒和失望,然而回心一想,却反而怪自己多心。

一段日子以后,彦忽然问玉:“有没有想过离开他,永远跟我在一起?”

玉轻轻抚摸着他赤裸的背,缓慢然而肯定地说:“没有。就这样不也很好吗?”彦不再说什么,紧紧地抱着玉,将脸孔贴在她的脖子上,一股忧郁升到眼里,变成一抹水光。

又一段日子以后。

彦先起来,到厨房沏了茶,弄了些糕点,端到房里去,放在床边小桌上。玉张开眼睛,看见彦带着一种愉快的神情凝视自己,便握住他的手,用同样愉快的眼神看着那张彷佛永远不会老去的脸。

“饿了吧?”

“嗯。”

彦端起茶杯,自己尝了一口,再送到玉的唇边。玉呷了一口,说:“好香!”彦又拿起一小块杞子雪耳糕,送进玉的嘴里。“很好吃。”玉说。彦自己尝了一块,说:“不错,胜在够清爽。”顿了一顿,又说:“往后也许没有机会弄东西给你吃了。”

“为什么?”

“后天我要走了。往后的钢琴课,我妹妹会代我上,时间地点照旧。”

“你……?”

“每隔两三年,我就会去一次旅行,本来去年就要去的。”

“什么时候回来?”玉的语调难免带点惆怅。

“说不准。但如果你不想我去……”

“我尊重你的决定。”玉切断了他的话。

一阵沉默。然后所有疑问与依依不舍都化作更为狂热的身体语言。

知道玉病倒,伟便立即赶回香港。疲倦,食欲不振,几天下来,玉仿佛瘦了一圈。各项测试都显示玉的身体运作正常,并无潜伏的疾病。

“可能是心理上的毛病。”医生说。

伟于是边喂玉吃粥边问她有什么心事。玉摇头,眼泪簌簌而下。伟放下碗,将玉揽在怀里,温柔地说:“坚叔请了两个大陆人,很可靠,办事能力也高。以后我会多留在香港陪伴你。”玉靠在伟的肩上,无力地笑笑。

父女俩总是有说有笑的,小家庭又渐渐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伟买了菜回家,看见信箱里有一张寄给玉的明信片,正面是布达拉宫,背面没写什么,只署了个英文字母“Y”

“阿亦寄给你的。”

玉接过明信片,仔细地看了好一会,脸上露出个会心的微笑。然后,她翻出个嵌螺钿的木盒,将明信片珍重地放在盒中。

当第十张明信片躺到盒子里时,玉的“病”差不多全好了。

8

晚饭的菜肴都是伟弄的,粗粗的家常小菜,味道也不俗。一家人吃得挺高兴,母亲的话也多了起来。

“你表姨的小叔开了间体育用品公司,生意也不错。本来有个得力助手,不知怎的上星期突然辞工,霎时间找不到人。她小叔有时又不在香港,问我有没有可靠的人介绍给他。除了卖东西外,也不过收收货,算算账……”

“我有兴趣!”玉带点开玩笑的味道说。话出了口,才真的觉得做做也无妨。反正伟常在家,可以管接送女儿,也可以教她做功课。

伟本想反对,但想起医生说过,玉的“病”可能是闷出来的,学点东西或者出外工作,会改善她的心理状况,便鼓励她试试。不过,末了还是补了一句:“若觉得辛苦便马上辞工。”

表姨的小叔是个潜水教练,不必上课,不必比赛,不必出海才回到店里看看。体育用品店的规模不算大,除玉外,就只雇了一个中学毕业生,负责“搬搬抬抬”。那年轻人话不多,干活之外不是看漫画书,就是跟女朋友“煲电话粥”。玉乐得不必应酬他,没人光顾时便打打毛衣,读读爱情小说打发时间。

“玉姐,你有没有发觉对面行人路那个男人每天中午都在那儿踱来踱去,还不时望着我们?说不定想来打劫,要不要告诉老板?”一天,年轻店员中午买了饭回来,将鱼香茄子饭盒递给玉,边打开自己的叉烧油鸡饭,边煞有介事地说。

玉向那边望去,只见一段空荡荡的行人路,心想:“这孩子漫画书看多了,胡思乱想起来。”嘴里却说:“也许是饭后散步吧!”年轻店员没答话,兀自张望了一会,说:“刚才还在,现在又不见了。”说罢便低头吃饭。

当天黄昏,二人锁好铁闸,说了声明天见,便往不同方向迈开脚步。

“玉!”有人在后面低唤。玉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衣着斯文的陌生男子,仔细认认便忆起鹅颈街市中央那幢大厦。

电话是伟接的。知道玉碰见熟人,不回家吃饭,便说:“太晚回来便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接你。”

“不会太晚的。”玉说。

骏现在是设计师。

“那年暑假之后,我便去了英国读书,回来不过三四年。找过你,你搬了家,新住客说并不认识你们。要不是偶然望进店内,也不会发现你。起初还不敢肯定,隔了这么多年,怎么都有一点不一样。”

“当然,大家都老了。”

“老?不。应该说都成熟了。你比以前更美。”

骏又问玉是否记得海滨公园、“游电车河”、鹅颈街市等等。“还是那时最开心。”他说。

玉笑。侧着头想了一会,摇摇头说:“都不记得了,过去了的事情我不大想起,久而久之,就忘得一干二净。”

晚饭后,骏要送玉回家。

“不方便。”玉说,“送我到车站便可以了。”

“有空再一起吃饭吧?”

“不必了。”

“如果想见你呢?”

“还是不见好。”

到家跟还未就寝的女儿聊了一会,伟便端出热汤。玉把女儿送进睡房,然后坐下来喝汤。伟在旁边陪着她,夫妇俩说些闲话。玉虽然看来有点疲倦,但精神却是愉快的。伟本想问,碰见什么熟人了,说起话来就忘了问。

玉喝完汤,想把汤碗带进厨房洗净。

“给我吧!”伟说,“歇一会该洗澡睡觉了。”

玉在睡房内翻出嵌螺钿的木盒子,在一叠明信片下面找出一个小小的银坠子,打开,在细碎的乐声中仔细端详照片中年轻的自己和少年时代的骏。然后,把它仍旧盖起来,藏在明信片下面。

“那个傻佬还是每天中午都在对面街徘徊。要不要找个警察盘问他?”年轻的店员说。

“由他吧,别理他就是了。”玉边吃边说。

下午,老板来“视察业务”,碰巧有几个学生在家长的带领下来店里买泳衣。玉既殷勤又细心,且懂得判断哪一款泳衣适合哪一位客人,结果差不多每个学生连同他们的家长都选购了两款或更多。老板一高兴,便跟店员们聊起来。

“哦,你就是我大嫂的表姐的女儿。我大哥大嫂结婚,你们都去吃喜酒了,对吗?”

之后不知怎的又聊到潜水。

“一点都不难,小孩都能学。近年流行亲子班。有兴趣的话,我免费教你们。”

“饶了我吧,我怕水又有哮喘。”年轻店员马上说。

玉倒有点动心,但想到丈夫怕水,女儿有哮喘,亲子班无论如何不能参加,便笑了笑,没说什么。

某个下午,老板打电话来,说潜水班助理临时请假,要他们随便哪一个去做替工。“就在泳池边帮忙管管孩子们。”年轻店员宁愿留在店里,这任务自然落在玉身上。

看着教练用心地教,孩子们用心地学,忽然来了兴趣。上了两节课,却又嫌麻烦。但老板免费教她,还让她在工作时间内前来上课,半途而废未免太辜负人家的好意,便硬着头皮完成课程。

等到正式出海下水,水底像个彩色大花园呈现眼前时,玉觉得一切学习过程中的麻烦都是有价值的。一船人大抵都有同感,直到船回航还兴奋不已。落日在船头,玉迎着海风,感到疲倦而愉快。老板递过来一杯橙汁,说:“改天不带学生,约几个朋友去潜个痛快。”玉点点头,眼光落在一只古铜色的手臂上。

老板的朋友都是潜水的好手,一起出了几次海,大家都像熟朋友一样。这些活动大都在工作时间内进行,所以并没有影响玉的家庭生活。一家人反而有了新的话题。怕水的丈夫,有哮喘病的女儿对玉所描述的海底奇观都向往不已。连母亲都说:“我若年轻十岁,也去学学看。”海底去不成,于是趁假日一起去海洋公园玩个痛快。

玉跟潜水教练的第一次是在店内发生的。那天,年轻店员临时请病假,老板刚好有空,便到店内坐镇。中午,老板提议一起出去吃饭。玉说:“我们平日是买饭回来吃的,这段时间附近一带的食店都很拥挤。”老板于是出去买饭。刚出门不久,天就下起雨来,玉只好锁上门,擎着伞前去“救驾”。买了饭回到店内,两人都湿了半身。幸而饭盒没有湿,各自拿毛巾胡乱抹了一通,便边谈笑边有滋有味地吃了顿热饭。

饭后雨还是一阵一阵地下,店外的一段街道便冷清起来。眼看不会有什么生意了,老板便建议提早休息。关了灯,二人一前一后走向大门,玉不知怎的被门前的地毡绊了一下失了平衡,老板马上从后伸来一只古铜色的手臂,拦腰扶了她一把。玉回过头去,凝视着那张同样是古铜色然而罩了一层红晕的脸。二人拥吻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大闸还没有拉下来。等到大闸将他们与世隔绝之后,动作便都变得狂野。玉的脑海闪过伟的脸,也闪过辛彦的脸;不过两张脸都是一闪而逝,并没有对她刚抓到手的欢乐造成任何损害。

这欢乐延续了好一段日子,只是场景略有不同:有时在男子的私人游艇上,有时在他家里。关于这男子有很多传闻,有人说他跟妻子已分居,也有人说他们并非分居,只是妻子带着儿女在国外居住,放长假才回来。究竟哪一说较接近真相?玉懒得考究。

一家人还是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伟上街买东西时会故意经过体育用品店,远远看看玉。玉有时正在向顾客介绍货品,有时正跟同事聊天,有时坐着打毛衣,伟便笑着离开。有时玉不在店内,伟便猜想她可能上了洗手间或者帮潜水教练做助教,仍旧笑着回家去。只有一次,他走过时看见玉在打盹,才给她打了个电话,让电话铃声吵醒她。

骏还有时会在对面马路徘徊,伟遇见他,也以为这陌生人正在散步。

玉跟家人在一起时也总是高高兴兴的,连母亲也觉得她比以前更神采飞扬。婷婷的成绩也很好,在学校的级际钢琴比赛中还拿了冠军。伟还是不时接收到那一种突如其来的难以言诠的冷漠和热烈,习惯了,便不再寻根究底。

在这个虚伪的社会里,像玉这样的女子恐怕是会被谴责的,但她却是我所认识的女子中最单纯的一个。因为单纯,所以毫不过滤地接受了泛滥于社会每个角落的信息,诸如爱情是最美好的,女性的价值在于爱人与被爱,愈多愈好……

玉在三十四岁时死于流行性感冒引起的并发症。因为事出突然,她的亲人都着实伤心了好一段日子。伟检视妻子的遗物,才发觉玉并没有如一般女子暗暗囤积珠宝首饰;那像首饰箱的嵌螺钿木盒子盛着的不过是一大叠明信片和纪念品之类的东西,除了自己送的几件金器钻饰外,都并不值钱。因为有自己送的礼物在内,猜想盒子里的都是玉所喜爱之物,便将盒子作为陪葬品放在玉的枕边。

到灵堂致祭的,除了十来个亲戚朋友

之外,还有几个谁也不认识的男子——

都是静静地来,静静地行礼,静静地离去。

每逢清明重阳,玉的坟上总是堆满了鲜花——白玫瑰、百合、白色郁金香等,都是她最爱的。伟不知道送花的是什么人,也无心考究,只站在坟前跟玉闲话家常,有时一站就是个多小时。

坟墓上的照片照出了玉最明艳照人的一瞬,她笑着,似乎非常满足于这另类的“生荣死哀”。

(选自《香港文学》2002年第12期)

·责编廖一鸣/图张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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