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的辩证

2003-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3期
关键词:街灯肉体天空

张 让

张让

本名卢慧贞,福建漳浦人,一九五六年生,台湾大学法律系毕业,美国密西根大学教育心理学硕士。著有短篇小说集《并不很久以前》、《我的两个太太》、《不要送我玫瑰花》、《回旋》,散文集《当风吹过想像的平原》、《断水的人》、《时光几何》等。

什么东西在窜动。想要走,丢下一切,熟悉和老套,向一个目的出发。像河流丢弃两岸,遗下河心固执的石头,奔向,疾疾奔向另一个回转,另一个起落,另一个不断创造变动中的风景。

我已经停留在这里过久。这里,这个宇宙,这个星球,这个国家,这个地方,这个肉体。这个我不能宣称是我的,却又无疑占有我,同时被我占有的世界。这个我能够思考、探索,却终不能够明了的宇宙。这个给我生命、喜悦,却又不断在腐朽、死亡,给我病痛,给我忧伤,教我最终必得,目睹自己,目睹一切,衰落毁灭的肉体。是的,我说,我已经在这里停留太久,太久。

我必须出发,必须拔寨。我想的是,像一列大军,拆除帐篷,灭去营火,带着枪矛,与戈,与剑,勇敢地离开。没有锣鼓,没有歌,只有沉默、坚毅、勇敢地离去。我需要那勇敢,需要成为那一个独人的大军,离去。

总有另外一个地方,可供出发、到达。我已经在这里过久,捆绑在这个地方,像一束柴薪,死去的木头,没有花枝,没有叶,等着燃烧,成一撮苍白的灰烬。我不能便这样下去,是不是?我不能束手等待,眼看自己,一截一截,成为这废墟世界中的另一片废墟。当风云聚涌,大江奔流,我不能眼看自己,倒塌成一堆瓦砾。我不忍。

我不忍看每一张脸,不知不觉间变成一只剥壳的白煮蛋,或者,变成一张失去指针的表面。我不忍想像,人只是无数循环中的一环。不忍想像,如果有神,他并不曾依照他的形象创造人。不忍想像,最终的真相是,他并不关心你我的毁灭。

我也许是错的,但是什么是对的?这是我惟一的知识,我必须拥抱它,像肉体拥抱器官。然而知识使我害怕,我从来不曾知道自己如此缺少保护,既然无知不再保护我。而我愿意受到保护,同时保护别人。

美丽的儿童,我想的是,没有不美丽的儿童。像糖果,而我们不需要品尝他们,便能感受到那份甜。昨天傍晚,我在散步时看见一个赤裸的小孩,刚刚能走路的年纪,非常兴奋,腆着婴儿特有的圆肚子,两手微微外张像翅膀,兴匆匆往前赶去。非走,非跑,每一步都像要跌倒,每一步都被新的一步抢救。笑着,不知为什么目的,他跌跌撞撞往前赶。美丽的儿童,无知、无助,受到照顾、保护的年代。我呆望幼小赤裸的身体,眼中充满不需要泪水的感动。

我看见很多小孩。我在他们的哭声、笑声、吵闹声中醒来。同时,我可能在鸟鸣声、剪草机刈刈声中醒来。每天,我至少一次醒来,看见门前的草地,草地上的松鼠、儿童,远方站起如雕塑的落矶山脉。我看见这个世界,相信所看见的,相信我的清醒,相信每一个早晨都是一种美丽。生活中不乏这样的美丽:清晨、天空、树木、草地、山、海洋、儿童、诗歌、恋爱、成功……生活中不乏值得醒来的理由。

还有别的东西。比较不愉快,不愿为人谈起的东西。儿童、阳光、节庆和爱以外的东西。使我们恐惧,不愿醒来,使我们想要寻找神的东西。我想要描述、了解、处理的东西。

有关肉体、堕落、腐朽和死亡,黑色,带着臭味,丑恶到要伤害那看见它的眼睛。不敢不忍,也不愿意去想它。一想便老去,便踏进它的荒野,推翻所有肯定,坚持问“为什么、为什么”,在健康的身体上看见溃烂的窟窿、蠕动的蛆虫,和没有我竟然继续如斯存在的一切——既然要倒塌,为什么要建造?那美丽的儿童,为了什么理由存在?

愚蠢的问题,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令人不敢正视,却直直瞪着你的问题。如果我创造了答案,便也创造了自己。而我,我们,每一个人,怀着这个尚无答案的问题,如怀着一把有毒的匕首。同时,有那虚伪的答案,给与假相的预言和承诺——我不能接受。

怎么能够接受,如果今天醒来,只不过为了重复昨天的愚蠢?如果昨天美丽的儿童,只不过为了长成明天无可救药的成人?怎么能够接受,如果每一个人必得退化成失去指针的钟,或是一粒剥去外壳,等候咀嚼的白煮蛋?我说这是离开的时刻。

在这个系统中太久。我知道不能将我由肉体中放逐,知道我除了是这一团血肉梦想自己并非血肉,不能是其他。对于这,我无争。但是仍然,我可以离开,拒绝一个谎言所安排的轨道。我没有必要,留在一个虚伪的神殿,为了一个不能忍受的天堂,而崇拜,而谦卑,而诚惶诚恐,仿佛这一切已经存在的苦难和恐惧,犹不足够。我拒绝。

总有一个地方,或者,不是地方,不必是地方,一个境界,一个精神的高度,一个可以向它出发,然后到达的终点,一个思考体系,一个不以制造恐惧以协迫谦卑、不以矫称天堂以为爱的许诺的信仰。总有这样的可能——做人,而不是做罪人。

并非不知道愚蠢和错误可能是有利的。帮助我们生存,鼓励我们自私,愚蠢和错误有存在的理由,正如我们说白痴可能是幸福的,因为相信自己不是。不必然是说谎,只是言不由衷。因为这样,不见得是恶毒,或者蓄意,我们当中,最好的先死去,其他的才活下来。因为这样,善良是一种柔弱,诚恳是一种危险,而纯洁无疑邀请灭亡。为了留在这个世界,为了被埋葬的是别人,我们是一条失去目标的道路。

然而有太多这样的道路,每一条宣称自己为惟一、正确,每一条由牺牲、鲜血和善意铺成。我不知道。知识使我怀疑,怀疑使我谨慎。而我知道何其之少!只是究竟,要眼见多少灭亡,亲历多少忧患,一个人才有资格说知道?一个人能真正说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从昨天走来,向明天走去,带着死刑的判决,从诞生的一刻,像一个逐渐被读完的句子,不断缩短,不断失去所欲表达的意义。我知道雨是云向天空的逃亡,星球的冷却是比个人更大的毁灭,黄昏是工作一天以后有权利休息的时光。我知道一个物质不能同时占据两个空间,相牴牾的真理不能并肩存在。我知道我知道的永远不够完全,不够及时。仿如当指针对正一点,那个时刻已经过去。我知道,一切终将过去。

想要走,从一个茫然的荒原中走出,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想要走,坐在书桌前,时间是黑色的墨水不断流出,生命是问题和解答之间难以沟通的距离。写,日夜亮着一盏灯,写长长短短的句子,看黑色的字体排列,如海水冲上沙滩的水草和垃圾。写,愚蠢从笔尖流出来,成行,成篇,排解不开,像一个最荒谬的生物,向镜子寻求解答。而我想要离去,抽象地离去,像思想摆脱习惯,像文字落下笔尖,我说要离去很久。

多久是很久?多远才算到达?昨天的问题仍然是明天的疑惑,山谷里的积雪成为将来移动的冰河。我记得无知爱笑的年纪,世界像一阵轻风吹过绿色的草原。夜里安心睡去,早晨高兴起来,每一天都是一个愉快的开始和结束。不需要做什么,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像一株向日葵,等待阳光。这是那时的情形,陌生好像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故事,总是让人兴味聆听。现在,每天都是一场努力。仿佛,一切在夜间夷为平地,早晨醒来,在开始生活以前,必须一砖一瓦,把世界重新建造起来。而每二十四小时,有一场新的崩塌。我们建筑的世界,似乎脆弱如有病的蛋壳,支撑不住一个短暂的宇宙——这是一个没有神,没有理性,没有期待和安慰的世纪,二十世纪,荒凉,茫然,如一粒砂在沙漠中失落了自己。我们在二十世纪,走向二十一世纪。

释放一组文字,让它们走出,如一行摇摇摆摆的小鸭过市。无效也无害的几行,几篇,代表人类最高度的智慧,因为知道思考;也代表人类最大的愚昧,因为以此而骄矜。五十个字,或者五千、五万、五十万个字,说明了什么?整个人类历史,说明了什么?满天星辰,不足以灿烂成一个白日,一座又一座卷帙浩繁的图书馆,无能提供一个最终的解答。街灯和街灯之间,有夜色沉沉的长卷。黑字浮在白纸上,仿佛树枝间的蜘蛛网等候捕捉风中的香气。我们有什么值得骄矜,值得自诩万物之灵?我想不出来,蠢蠢写一个字,又一个字,在有格的白纸上,盲盲写下去,直到句子停顿,犹疑,忘记自己,也被人忘记,像一张裁碎的纸。

众多声音中有一个无法掩盖的沉默。除了打雷,天空从来不曾说什么。而我们,什么都说,却究竟不曾说出什么。当我们真正想说,因为充满话语而呼吸困难,张口却只有黑色的沉默,如一无表情的天空。在令人恐慌的问题,和无法挣脱的沉默之间,我们彼此凝视,相互需索,说了许多,也做了许多,终只能似建筑前的雕像,跃不出岩石的坚硬和冷漠。最后的那句真话,那句真实如同太阳,刺目令人无法正视的真话,是每个人最深沉的寂寞。我们拥抱自己的寂寞,像拥抱一张冰冷的床。

果真可以就走,抛下一切,像脱下衣服,到那里去?是的,应该有一个地方,至少有一个地方。毕竟,现实应该只是无数可能中的一个。无数个可能。有限的音符谱成无数的音乐,有限的文字写成无数的文章。可能性是在想像之外,我们知道的无法限制不知道的。往黑夜的天空望去,星辰亿万,而我们看见的远远比不上看不见的。不发光的物质,黑暗的物质,飘浮在整个宇宙,拒绝向我们呈现。是的,世界不止于经验,生命不止于存在。除了谎言和道德,除了犯罪和法律,除了情绪和思想,还有其他——也许平行线要交会,一个物质可以同时占据两个空间……也许,也许。

也许还有意料之外无邪的惊奇。我由橡树下走过,一颗栎子打在头上,两颗栎子打在头上。我停下脚步,回身往树上张望,也许是一只松鼠,或一个淘气小孩,而树上只有树叶在微风中摇动,没有以我为目标的戏谑。一颗栎子落下,两颗栎子落下,在地上摔碎。我掉头走开,笑自己的愚蠢。橡树打了我,如此而已。橡树难道不能打我吗?草难道不能绊我摔跤吗?天空难道不能将我淋湿吗?我是什么?不过一个五尺黑发、直立行走的愚蠢动物。脑里一团情绪煮熟的浆,两腿间一声生命凌厉的呐喊。双臂垂在腰旁,举起又放下。眼睛向前凝视,分辨不出真实与想像。一只脚前一只脚后,除了知道踏出去的脚终将落下,天空不致与土地撕裂我们的肉体。不断走下去,还知道什么?走得够远,便会到达。问一千个问题,不如就这样出发。让雷电撕裂天空,让泥土埋葬死者,活的人,必须走下去。愚蠢可以忍受,失望可以忍受,毁灭可以忍受,不可忍受是自己取消自己。

一支笔在街上走去,遗弃了那握着它的手,一盏街灯在夜色亮起,看见了自己,一个人对镜子说,我不是真的,我不在这里,我已经离去,你照见的是我的回忆,你呈现的现在是我的过去,我已经走了,一个独人的大军,还没有出发,便已经离开,还没有起程,便已经到达,还没有存在,便忘记了自己。问一千个问题,走一条失去方向的道路,让血是一条冲毁两岸的河流,让时间是真实和可能之间一段无法计算的距离。为了不知道为什么,在每一个晚上,当夜色使人比白天更老,当安静使声音更加清晰,一个人还原成一组情绪、恐惧和欲望,生存和想像。不知道为什么,某种东西开始崩塌,猛兽由四方窜来,一切变换了面貌,夜色使人比白天更老,年纪使人看见真实森寒的眼睛。如果已经满足,便不需要追寻,如果已经理解,便不需要询问,如果已经到达,便不需要离去。其实很简单,其实要走的人已经离开,不走的人不屑于明白离开的原因,明天晚上每一个人会更老,星辰会更远,而一切会仿佛没有改变,虽然一支笔在街上走去,遗弃了那握着它的手,一盏街灯在夜色中亮起,看见了自己。

(选自《尔雅散文选》第二集/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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