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榴
“非典”成为2003年流行词语之一,我国古代虽然没有“非典”,但各种传染性疾病却经常骚扰我们的先民。在长期与“疫病”斗争的过程中,古人积累了许多宝贵的经验,其中既有科学防治的手段,也有充满神秘色彩的巫术。
“疫,民皆疾也”
古代称传染病为“疫”、“疠疫”、“疠疾”、“夭行”、“时气”、“时行”、“温病”、“伤寒”等。《说文》:“疫,民皆疾也,从疒,役省声”,“疠,恶疾也。”段玉裁注:“按古义谓恶病包内外言之,今义别制‘癞字训为恶疾,训‘疠为‘疠疫。”“疠”原指一切“恶疾”,后来又为“恶疮”另造“癞”字,而“疠”字则专指“疫病”了。古代“疠”与“厉”通,“厉”指“恶鬼”,如《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古人称“疫病”为“疠”,显然认为疫病的流行是“神鬼”所为。《说文》无“瘟”字,“瘟”乃后起字,如《抱朴子·内篇微旨》:“经瘟疫则不畏,遇急难则隐形。”古人原称急性传染病为“温病”,“温”与“瘟”应為古今字,“温病”的意思有两个:一是“温气”外侵,二是发病内热。相比较而言,“疫”侧重其流行的特点;“瘟”侧重人患病后的发热体征,并提示了发病的原因是“温气”的侵袭;“疠”侧重疫病的根源,认为是来自“神鬼”的作祟。
甲骨文和金文中均无“疫”字,但并不表明殷商至西周没有大规模的传染病,只是次数较少而已。如《墨子·兼爱下》:“今岁有疠疫,万民多有勤苦冻馁转死沟壑中者,既已众矣。”
汉代关于疫病的记载明显增多。刘熙《释名·释疾病》有“注病”一名,所谓“注病”,即“一人死一人复得,气相灌注也”,显然就是指传染病。王充在《论衡·命义》中说“温气疠疫,千户灭门”,亦绝非危言耸听。曹植曾记录了建安二十二年(217年)爆发的一场大瘟疫:“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户而殪,或覆族而丧。或以为疫者鬼神所做。”(《说疫气》)这种“灭门绝户”的悲剧给古人带来了巨大的心灵震撼,也给古代的医家提出了新的研究课题。成书于秦汉之际的《黄帝内经》便已经开始了对“疫病”的研究,书中指出了疫病的特征:“余闻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素问·刺法论》)并探讨了病源:“冬伤于寒,春必温病。”(《素问·生气通天论》)由于人们对传染病的畏惧,对“恶疾”避之惟恐不及,据《大戴礼记》的记载,当时“休妻”的“七出”之条中就有妻子患“恶疾”一项。
明清两代是瘟疫频繁爆发的时期。据统计,明代276年间发生了传染病大流行64次,而清代295年间则发生了74次。譬如乾隆五十七年(1793年)云南曾爆发鼠疫,洪稚存《江北诗话》载云:“时赵州有怪鼠,白日入人家,即伏地呕血死。人染其气,无不立殒者。”又如清道光年间“瘟疫大行,有红头青蝇千百为群,凡入人家,必有患瘟而死亡者”(汪期蓬:《瘟疫汇编》)。
“疫者,感天地之异气”
瘟疫的肆虐必然推动医家对急性传染病的重视与研究,历代医家摸索出了许多与瘟疫抗争的经验,这是我国传统医学中的宝贵财富,也是发展和完善我国传染病学的重要资料。例如《黄帝内经》、《伤寒论》、《诸病源候论》、《千金方》、《外台秘要》等著名中医著作均有防治传染病的记载,并在临床实践中逐渐形成了“温病学说”。“温病学说”发源于《黄帝内经》,孕育于《伤寒论》,萌芽于金元,成熟于明清。明末吴有性的《温疫论》是我国第一部关于治疗传染病的专著,对于“温病学说”的完善和发展居功至伟。
吴有性,字又可,明末姑苏人。他所生活的时代正是瘟疫大流行的时期,尤其是在他49岁时,山东、河南、河北、浙江等地疫病爆发,群医束手。吴有性不顾个人安危,深入疫区,结合医疗实践对传染病进行全面的研究。在此基础上,他于崇祯十五年(1642年)完成了《温疫论》一书。《温疫论》在传染病学方面的成就是多方面的:首先,该书提出了疫病的病因是“非其时而有其气”。吴有性认为伤寒等病是“感天地之常气”,而“疫病”则是“感天地之异气”,他指出:“夫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在病毒学和细菌学出现之前,这种唯物主义的认识是难能可贵的。其次,《温疫论》还正确地分析了瘟疫的传播途径“有天受,有传染”。所谓“天受”,是指空气传染;所谓“传染”,是指接触传染。因为“凡人口鼻通乎天气”,所以“邪自口鼻而入”。再次,《温疫论》还记载了许多防治瘟疫的方法,尤其重视人体免疫力的作用,吴有性认为“本气充满,邪不可入”,如果机体抵抗力强,即使接触传染源,也未必发病。《温疫论》的这些论述都是非常精辟的,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其总结出的理论和经验至今仍有着巨大的应用价值。
实际上,在很早以前,古人就已经知道瘟疫是由于天地间的邪气所致。古人认为毒气、瘴气、疫气、疠气、戾气、温气等都是邪气,所以要避免传染,必须防止这些邪气的侵入。古人很早就认识到气候的反常可能会导致瘟疫,《礼记·月令》指出:“(孟春)行秋令,则民大疫。(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所以在饮食、更衣方面都要特别注意。由于疫病爆发之后,很难用药物治疗和控制,因此古人非常重视对患者的“隔离”,从而切断传染渠道。早在春秋时期,隔离手段即已出现。孔子的学生冉耕得了传染病,孔子去看望他的时候,只是在室外“自牖执其手”,并喟叹“斯人而有斯疾也”(《论语·雍也》)。秦汉时期,已出现了专门的“疫所”,以隔离麻风病人。《晋书·王彪之传》载:“永和末,多疾疫。旧制朝臣家有时疫染易三人以上者,身虽无疾,百日不得入宫。”隋唐时期设立“疫人坊”,“收养疠疾,男女别坊,四时供承,务令周给”(《释道宣续·高僧传》)。隔离是防止瘟疫蔓延的有效手段,隔离制度的建立不仅标志着传染病学的发展,而且是一种文明的进步。
为了预防“疾疫”的流行,古人还十分重视环境卫生。从商代开始,即禁止在道路上抛洒灰土,违者“断其手”(《韩非子·内储说上》),秦汉则施以“黥刑”(《汉书·五行志》),可见对街道卫生管理之严。古人还提倡“常习不唾地”(《千金要方》),即不随地吐痰。古人防病的意识更融入了一些传统节日的活动中,逐渐复合为民族的习俗。例如端午节这一天,人们要佩带香囊,饮雄黄酒,并在门上悬挂艾蒿或菖蒲。实际上,雄黄、艾蒿、菖蒲都有杀菌防病的功能。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载,这一天还要“以五彩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这些习俗已经成为我们民族优良的传统。
“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
蒙昧时期,古人对瘟疫不可能有正确的认识。医家认为传染病是由于“异气”所侵,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唯物主义观念,更为普遍的观念则认为是神鬼作祟。“神”主要指“山川之神”,神可降灾示警(《左传·昭公元年》);“鬼”则指“厉鬼”,即无所归依之鬼,无所归依,则作祟为孽(《左传·昭公七年》)。既然瘟疫因神鬼而起,则治病的主要手段只能是“驱鬼”或“求神”,医药则要退居其次。
早在周代,便已设立了专司“驱疫”的官员“方相氏”,他“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周礼·夏官·方相氏》)。这里的“难”即后来的“傩”字,指“驱鬼除疫”的活动,如《论语·乡党》:“乡人傩,朝服立于阼阶。”较之先秦,汉代的“大傩”在规模上更为宏大,形式上也更为丰富。东汉张衡在《东京赋》中生动地描写了“大傩”的盛况:“卒岁大傩,驱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毙。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文中的“子”是跳傩舞的舞者,通常为十岁至十二岁的幼童。从周代的“百隶”到汉代的“万童”,古人显然加大了“驱疫”的强度,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瘟疫”为害之烈。南北朝以后,历代傩礼无大变化,只是气氛渐趋热烈,融入了更多的游戏、娱乐因素。自唐代始,道教逐渐成为“驱疫”的主体,道士念咒画符,祭坛上一派仙气。《水浒传》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即再现了宋代的一次驱疫活动。当时京师瘟疫流行,仁宗皇帝遣洪太尉赴江西龙虎山请来张天师祈禳瘟疫,“天师在东京禁院做了七昼夜好事,普施符,禳救灾病,瘟疫尽消,军民安泰”。
在我国的传统节日中,有一些也复合了“驱疫”、“逐疫”的内容。例如“腊八节”时的“赤豆打鬼”:传说共工的儿子死后变成了瘟疫鬼,到处传播疫病,他无所畏惧,惟独怕赤豆,于是才有了腊八“赤豆打鬼”的活动。乡人一面打鬼,一面高喊“傩!傩!”同时,还要“击细腰鼓,戴胡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荆楚岁时记》)。再如“清明节”的郊游活动蕴含着强身健体、增强身体免疫力的意义,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的记载:“清明日,都市人出郊,四野如市。”这一活动已经演化成了今天春游踏青的习俗。又如传统节日中的贴门神,挂桃符,放鞭炮,戴五色丝线等活动,也都复合着驱邪禳灾的内容。
在古代,瘟疫的记载不绝于史。人们希望控制和消灭传染病,但在科学还不昌明的时代,这一愿望注定只是一种奢望。面对着千户灭门,万户萧疏的惨景,古人所能做的惟有形而上的“祈禳”。在21世纪的今天,人们的这一美好愿望终于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