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笑泉,回族。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1997年毕业于湖南银行学校。就职于湖南邵东县人民银行。1998年正式开始小说创作。1999年在《湖南文学》发表小说处女作。
将读书的好料,视为毛铁,把发育少年,打成杀人快刀。不仅需要铁砧、铁炉、铁锤和铁臂,更需要冷酷坚韧的铁心。年仅25岁的作者,经历了什么样的锤炼,居然让我们感觉到被锻打的痛!
少年如梦,人生如铁,人心如铁。
一件家伙好不好,铁质当然很重要。打没打熟,打成什么样也绝对不能马虎。但最关键的是淬火。这是个火候工夫。早了或是晚了,快了或是慢了,一块好料也要变成虚坯子,绝对会崩角。这道理,关师傅闷在心里。几十年来,徒弟们进进出出,全靠他们自己悟去。自己悟出的才算真本事,才扎实,刀子刻在心里一样,永远不会忘掉。再说,猫教老虎也要留一手呢。多少年留下来的规矩,错不了。
铺子靠近西门,大同街上。西方金,大利,所以这街上两排有八九家铁铺,有两家还是关师傅的徒弟开的。关师傅这家最老,打他爷爷的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家传绝学,玩意最灵。两个徒弟虽然脑袋不坏,也用功,但没学到那一点灵气,所以生意永远比不上师傅。"关大兴铁记"这块牌子,虽然旧,但敲起来还是当当的响。
龚建章打小就住在西门外。大同街穿过西门就叫化夷街,其实还不是一条街。这是条老街,八十年代中期还是一路青石板垫脚。踩了多少辈人的青石板,都能照得见人影了。夏天的时候,龚建章不穿鞋,早上穿过西门去紫气街的东方红小学上学,脚底凉冰冰的。两边的铁匠铺都开门了。打铁火气大,早上这段辰光清凉,最好。
每次经过"关大兴铁记"时,龚建章总要喊一声关伯。关伯很严肃,但看见龚建章时脸上就不由自主的有了笑意。龚建章还在妈妈怀里时,关伯就很喜欢他,说这孩子眼睛亮,骨子里有劲。龚建章也觉得关伯亲,没上学时经常在关伯门前玩,站在门槛边上看他们打铁,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关伯歇工的时候,就对龚建章说,小四子,以后你就跟我学打铁吧!龚建章很认真地想了想后,才点点头。关伯就笑着拍他的小脑壳。到了过年时,不用妈妈喊,龚建章就跑去给关伯拜年。关伯在过年这一天最和气,一张方脸笑得跟弥勒佛爷有点像,还会给龚建章一个小红包,里面是十张一分钱的小票,崭新。龚建章当宝贝一样的收到怀里,过了一个晚上后才下决心拿去买小挂炮,拆下来用蚊香一个一个的点着放。
到了中午,太阳照顶,学校的水泥操场有些烫脚了,靠屋檐边的石板路还是凉的,像是变硬了的大凉粉块子。西门洞子里就有两个卖凉粉的老婆婆,摆了两只木桶,几把椅子。木桶够大,几乎可以让个小孩在里面洗澡;颜色黑黄黑黄的,怕龚建章还没出世它们就摆在这里了。照例有块湿布罩着,掀开来,里面闪着一些透明的银灰色的块子。用小木刀划一块出来,盛到白瓷碗里,再划成一小方块一小方块,像是一些透明的小银砖,那个好看呀,瞧着都流口水。龚建章小时候就经常站在木桶边流口水。有时候他的妹妹也跟他一起站在那里,咬着个小手指,一起流口水。他爸爸路过时,脸色总不好看。旁边的人就说,龚师傅,给小孩来一碗吧。
饭都没得吃了,还吃这个。龚师傅横着眼睛,甩出一句。他才三十岁的人,背就有点弯。其实也不是累弯的,他就喜欢摆出个这样的姿势--老街上的闲人总喜欢缩着头,哈着背,到冬天了还要把手笼进袖里,只有吃饭和打牌时才抽出来。
老街上的闲人也是有祖传的。同光年间,小梁城的龚家开药材铺发达了。到了民国,家大业大,子孙多了,麻烦也多,老祖宗干脆就分了家。龚建章的曾爷爷承袭了西门外的铺面,却不用心经营,成天喝酒打牌,没几年就败了。到了龚建章爷爷手里,就剩下几间老屋了。也幸亏如此,"文革"时候躲过了一劫。龚家的其他后人,生意做得好,一九六六年就被揪了出来,批斗,游街,胸前还挂了块大牌子,号称是反动药霸。
龚建章的爸爸当时还没进二十,躲在人群中看,想起这些亲戚平时的威风,胸中未免有几分快意,同时下定决心向长辈学习,做个逍遥自在的快活人--看准了,在共产党手里做穷人最划算。不是讲吃大锅饭么,大锅饭就是给穷人吃的,就是谁都吃不饱,谁都有一口。再精打细算,再起早贪黑,也没你的小锅饭吃。他是标准的无产阶级,而且响应人多力量大的英明号召,生了一大堆娃娃。龚建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张开嘴要饭吃伸出手没力气干活的年纪,一家人吃饭确实成问题。
不过懒人自有懒福,龚师傅讨了个好老婆,就是化夷路过去城边上生产队黎家的满女。虽然就在城边上,但还是农村,嫁到化夷路上就算是城里人了,所以她很知足,一点也不嫌龚师傅空有师傅之名,却什么都不会做。倒是龚师傅时常吼道,要不是我,你怎么会到城里来?龚家娘子想到自己一个农村妹子,嫁了个白白净净的城里人,确实是高攀了,因此感恩不尽,里里外外用心操持着。她针线好,到处揽活儿,替人缝缝补补。邓大人出山开过会后,她又在门口试着摆了个摊子,卖些瓜子香烟之类的,居然没人来干涉。哪天要是实在揭不开锅,就跑回娘家,在地里扯些瓜菜,也算是一顿饭。
这样子居然也把一大堆小孩慢慢地拉扯大了,龚建章的哥哥姐姐居然还读完了小学。小学毕业后,两个哥哥一个跟五显巷的龙木匠学手艺,一个在戴家园的白铁铺里打下手,姐姐就被送到亲戚家开的面馆里做事。龚建章读书上心,成绩不错,龚家娘子就暗地里下决心,要送他读大学。经常千叮嘱万叮嘱,要攒劲,读个书不容易。龚建章懂事早,心疼他妈妈太苦自己,一点不敢松劲,也不愿再提什么额外的要求,想吃凉粉想得要死也不开口。妹妹龚建红人小,嘴更馋,吵着回家要钱,被龚建章甩手一巴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这一掌其实是打在龚建章自己心口上。他很疼这个妹妹的,但又不愿惯了她,只在一边冷看着。妹妹无人搭理,哭得没劲,也就止了。龚建章把她拉起来,说,不准问妈妈要钱,明天哥哥给你买。妹妹抹了一把鼻涕,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龚建章饭也不吃,把妹妹喊出来,急急忙忙走到城门洞里,一只手贴在裤袋里,说,宋奶奶,要两碗。他语气有点紧促。宋奶奶翻开眼皮,看了他一会,才慢腾腾地盛了一碗。龚建章要妹妹接着,说,吃快点。碗很大,妹妹嘴巴那么小,居然一下子就空了。不过龚建章比她吃得还快,一大碗凉粉,哧溜就滑下去了,连水都没剩,给舔得干干净净。完事后,龚建章从裤袋里挖出了一张一角的毛票,两张五分票。宋奶奶笑着看他,发财了?龚建章不吭声,拉起妹妹的手转头就走。龚建红仰着头说,四哥,明天还给我买吗?龚建章骂了句死馋鬼,他妹妹就笑起来,过了一下又问,那明年呢?龚建章也笑起来,他最喜欢妹妹这点小精灵。
到了傍晚,阳光从城郊那边照过来,化夷街显得半明半暗。从西边进城的农民大都沿这条街走回去了,没回的就留在城内的哪个小旅馆喝酒打牌,跟女服务员调笑,也算享受了一遭,回去好在乡人面前抖一抖。龚家娘子坐在自家的小摊边,想着补完这一件,就该收摊了。她是个能一心多用的人,虽然补得细心,还是看清了城门洞子里出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女一男,穿着上没有乡里味。兴许是去城边上走亲戚的吧。正想着,眼前暗了一暗。没抬头,她等着暗影过去,耳边却听到,请问这是龚建章的家吗?声音有点熟,抬头看了一眼,她慌忙站起来,谭老师,你怎么来了?快到屋里坐。屋里却黑,扯开了灯,四十五瓦的,还是显得暗淡。没多久,谭老师和她带来的学生龚建国就走出来了。谭老师一边走一边回头说,龚建章还是个好伢子,好好说一下就行了。
龚建章是看着谭老师和龚建国走出大同街口的。他想不回去算了,却又知道躲下去只有更糟糕。反正要了结的,晚了不如早了,省得悬着个心又吊了块蛮重的石头。这么想清楚了,走到了家门口。龚家娘子正靠在门框上,望着对面出神。龚建章怯怯地喊了一声,她似乎没听到。龚家娘子有点瘦,皮肤黑里透红,有些干,眼睛却很有神,身段也利落。这会儿她的眼睛有点空,还有点红。龚建章刚进门口,脖子上就挨了劈头盖脑的一竹扫子。他马上蹲在地上,用手护住脖子。竹扫子从背后急雨般地打下。我叫你去抢!我叫你去做强盗!哪个不好抢,你去抢自己的亲戚干什么?人家有钱,我们穷,穷人也有穷骨气,我叫你去抢!我叫你去抢!龚家娘子骂得咬牙切齿,龚建章能听出她内心的愤怒和失望。一声不吭,也不躲,他只是努力抑制住眼泪。他想哭,不是因为妈妈打他,而是因为妈妈是如此伤心。耳边听得妹妹在哭,不要打四哥,不要打了。过了一下又听到她喊,是我想吃凉粉,四哥才去抢的。
想吃凉粉,为什么不跟我要?
龚建章抬起头,看着他妈妈,半天才说,我再也不吃凉粉了。
龚家娘子哭了起来。
说到做到,龚建章非但不吃,而且连看也不看了,每次穿过城门洞口时都是急匆匆的,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让想做他长久生意的宋奶奶失望了好多次。夏天的傍晚实在长。为了节省电,龚建章搬出条长凳到门外,把作业本摊开。龚家娘子这时候就把常坐的矮凳递过来,自己站着照顾生意。趁着天色还亮,龚建章一口气要把作业做完--八十年代中期中国小学的家庭作业还比较近人情,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完成。街道上响着"叮当叮当"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果仔细听,还可以听出其中的节奏各有不同。龚建章就当是在听音乐。开始时还能入耳,慢慢的就浑然不觉了。
龚建章做作业的时候,妹妹就在一边看着,眼睛很大,很专注,似乎是她在做作业。有时龚建章想翻页了,手刚抬起,妹妹就帮他翻过去了,并且注视着他,看是否能赢得表扬,至少是想看到赞赏的神气。龚建章不理她,心里知道她不过是借机会亲近一下他的课本罢了。
龚建红对哥哥的课本无限仰慕,经常偷偷翻出来看。有一次还对龚建章说,你们老师写的字真好看。龚建章一愣后才明白她把书上印的字当成学校老师写的了,口里却说,那当然。龚建红从此对学校更加向往,经常缠着他问这问那的,并且一有机会就把他的书翻出来看,虽不识字,却也看得津津有味。
爱看就看吧,龚建章无所谓,突然发现语文书的一页彩色插图不见了,而且被撕得干干净净,边缘很齐整,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放了学龚建章就冲回家里,把正在街道上跳绳的妹妹拖到屋里。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妹妹马上从小口袋里把那张彩页掏了出来--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粘回去还严丝合缝。龚建章放了这个爱书的小可怜虫一马,只是从此不许她碰他的书。
龚建章在一面空墙上高高地钉了一根钉子,作业做完了就把书包挂上去,龚建红非得长到十五六岁踩到凳子上才能摸到它。从此除了龚建章做作业,否则她很难看到课本。街口的小人书摊她又没钱去看,只有守着哥哥做作业。龚建章心里早就原谅她了,但又知道妹妹是个得一寸进一尺的小精怪,再让她碰书本,恐怕手痒之下,所有的彩页都要失踪。旧课本以后复习要用,早就压在箱子底下,也懒得翻出来。那就让她看着做作业也好,以后读书说不定会用功一些。
作业很容易,龚建章简直不把它们当回事。当天色暗下来时,就做完了。耳边的叮当之声变得很微弱,有时干脆是没有。铁匠们也要吃饭了。家家门口都飘起一股菜香味。现在是夏天,夏天大家都爱蹲在或站在门口吃饭,有的屋里干脆连小方桌都搬出来了。龚建章家对面就是一家铁匠铺,老铁匠和小铁匠这时候总会蹲在台阶上,手里捧的大瓷碗盛得下半斤饭。铁匠师傅似乎都不爱说话,低着头用力的咀嚼着。看着他们的一身肌肉,龚建章很羡慕。他想自己长大了也要跟他们一样强,他们的样子才像个男子汉。他不喜欢做爸爸那样的人,松松垮垮的,没劲。要像铁一样,结实,沉甸甸的,不用说话就让人觉出分量来。为此龚建章总有意无意模仿铁匠们的言行举止,想说话时故意忍住不说,吃饭时也捧了个黑钵子,蹲在地上。他爸爸毕竟是世家子弟,身上有先人遗风,举止总要和平常俗人区别开来,所以经常骂龚建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连吃饭也跟那些做工的人一模一样。龚建章不说话,心里却不服气,觉得他爸爸才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走起路来飘飘的,一点都不扎实。倒是龚家娘子很看得惯,乡下农民蹲在地头吃饭不就是这样吗?她打趣道,老四是像我们家的人呢!哪像你,城里相公,拿杯子还要跷个兰花指。说归说,她其实还是很爱男人这一点的。龚建章却讨厌得要命,他喜欢铁匠们的手,不做作,有力,像两把钳子。让他庆幸的是,自己的皮肤像妈,微黑?熏透着红润,跟铁匠们差不多,不像爸爸,简直是有点苍白。
饭吃完了,龚师傅又要出去打牌,妈妈的事业就是串门,顺带捎些针线活回来。大哥三哥都回来了,二姐却还在店子里,要打烊才回来。对两个哥哥,龚建章没什么感情。他觉得大哥太拿腔作势,不亲近。三哥呢,跟爸爸是一个坯子里出来的,瘦长,小白脸,在女孩子面前走路居然跷着兰花指,什么东西?老大老三也嫌龚建章小小年纪就不活泼,眼神有点阴阴的,他妈的简直跟街上那些打铁的一样,也不爱搭理他,两个人凑在一起议论女孩子。听这个,龚建章倒是不讨厌,但他也不发言。听着听着,他就想到一个女同学身上去了。她叫王芬。
在龚建章眼中,王芬是城里最好看的女孩子。她斯文,白净,就像是龚建章家里供养的水仙。谭老师总夸她是个大家闺秀。在这个小小的大家闺秀面前,龚建章总有点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什么也配不上她--人家长得美,家里是县政府的,又穿得那么好。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光辉,龚建章总不敢正视她,他总是找机会从侧面偷偷地注视着她。从侧面看上去,王芬的眼里嘴角都带着一点笑意。她总是静静地望着老师讲课,就算是举手答问,也显得安静,不像其他女生那么急于表现。龚建章不敢看久了,通常就是一眼,但这一眼总能让他长久地感动。他从不主动跟王芬说话,下了课,只是暗暗地搜索她的身影--或是在跳绳,或是在踢田螺。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龚建章就觉得满足。
龚建章知道,班上许多男同学都喜欢王芬,他就亲耳听到其中几个公然宣称要跟王芬那个。对于这些才读小学六年级的小痞子,龚建章恨不得把他们痛打一顿。王芬是仙女,哪能动这种下流的念头?但几个小痞子脑袋里没有下流的概念,他们不但想,而且总是跃跃欲试。这天王芬和几个女伴在跳绳。王芬打桩,弯下腰去把绳子移到身上来,屁股就翘了起来。小痞子中的吴伟简直是个行动天才,别人脑袋还没转过弯来,他就走了过去用那个部位去擦王芬的屁股,脸上露着享受的表情。王芬居然没有觉察。
龚建章却一直靠着栏杆,在偷看她们跳绳。吴伟贴近王芬的时候,龚建章还没弄明白他想干什么。等他明白过来时,吴伟已擦了过去,然后转身朝龚建章这边走来,洋洋自得。脑袋一热,龚建章就冲了上去。这下轮到吴伟没回过神来,脸上挨了一拳。吴伟是从小打架打大的,有些经验,挨了一下后马上箍住龚建章,两个人就滚在地上,扭做一团。女生们尖叫起来。上课铃正好响起。两个人松开,站起。吴伟一边拍身上的灰一边指着龚建章说,你等着。龚建章没拍衣服,眼睛瞪着吴伟。吴伟的眼神很凶,而龚建章的则充满了怒火。
下午放学后,照例是排队走出校门。王芬正排在龚建章一侧,她趁人不注意,小声对龚建章说,你不要紧吧?
没事。龚建章板着脸说。
王芬一笑,就转过脸去跟别的女孩说话去了。这一笑让龚建章几乎平空飘了起来,本来心里还有点怕,这下全没了。
走出一段路后,队伍就散了。在化龙寺前面的那条路上,龚建章听到背后有人喊他,一回头他就看到了龚建国。自从上回"借"了他钱后,有一年龚建章没跟他讲话了。其实若细细算起来,他们还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龚建国跑得气喘吁吁,龚建章,吴伟他们在后面追来了。
对他的报讯,龚建章好像不感动,木着脸说,来就来。
他们有几个人呢。
还怕他?
龚建国急得不得了,似乎龚建章是他亲哥哥。远远地看到吴伟他们来了,龚建章把书包递给龚建国,站在那里不动。吴伟带的都是班上几个打架能手,每一个都够龚建章应付的。龚建章却一点都不怕,他还在想着王芬那一笑。
吴伟本想把龚建章吓住的,却看到他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微觉气馁,运了运气后,指着他说,你今天充什么狠?
你要不要脸?龚建章也把手戳了出去。
关你屁事?
吴伟身后蹦出个声音,打啊!于是一团尘土滚起。龚建国站得远远的,大喊,不要打了。再打我就去告诉谭老师。他的威胁很到位。过了一下尘土就灭了,几个人都是一身灰。龚建章流了鼻血,他抹了一下,脸上就有点骇人。吴伟被猛踢了一脚,肚子还隐隐作痛。但他不想打了,带着一帮人得胜回朝。龚建国这才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来。龚建章没接,走到个摇井边上,握住把手摇了几下,管子里就喷出一柱水来。把脸和手洗干净,拍拍身上的灰,又把书包拿过来,龚建章才正眼看了龚建国一下。龚建国一笑,他的脸白里透红,很好看。
龚建国也很喜欢王芬,对吴伟也很痛恨,只不过不敢上去跟他打架而已,所以他很佩服龚建章。何况他一直想跟他和好,他觉得上次为了两毛钱就告状确实有点过分。为了这事,他还挨了爸爸一掌,爸爸吼道,再穷也是亲戚,你告什么告?龚建国这才醒悟到他跟龚建章原来有亲。龚建章倒是早就晓得的,不过是妈妈告诉他的。爸爸从不讲这些事。爸爸虽然懒散,但这点子傲气倒还有。龚建章承袭了这点傲气,所以装作不知道。不过现在龚建国做到这样,龚建章倒也觉得不能再板着脸了,他也笑了一下。他们一起过骧龙桥,插进五显巷,很快就到了龚建国的家门口。进去玩一下吧?龚建国的口气恰到好处,毫无炫耀的意思。抬头看看眼前这栋嵌着白色马赛克的楼房,龚建章摇摇头,快黑了,我回去算了。
天色其实还早,关伯的铺子还没收工。站在门槛边上,龚建章盯着关伯的一身横肉。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么硬。天气热,关伯只穿了条大短裤,却套了件长长的皮护兜,把前面全部护住。火星不时溅出来,炉火也一跳一跳的。一条条的汗爬满了关伯的背。他一手持钳,夹住铁器,一手拿着小锤柄,不停地在烧红的铁器上敲打。他敲到哪里,徒弟的大锤就落在哪里。敲得快,落得急,只听得满屋的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倒像是两个刀客在过招。在一边,龚建章看得有些发痴。不知不觉间天色就暗了下来,关伯收工了。关伯一点也不累,声音中依然带铜音,他喊到,小四子,得了头名没有?
龚建章没有应,等关伯走到面前了,他才抬起头问,关伯,你怎么练手劲的?
练手劲?你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莫撒尿,靠着墙倒立。晚上再吊门框。练一百天劲就出来了。
龚建章知道关伯是练过两手的,不会说外行话,兴奋得脸都红了。他左右看了看,还好,除了关伯的徒弟,再没有人听到了。秘诀在心让龚建章整个晚上都亢奋,没怎么理会妈妈关于他回迟了的唠叨。就着昏黄的灯光做完了作业后他就去吊门框。伸手还够不着,跳了两三回他才勾住,才做了四个引体向上,十指马上觉得生疼。勉强又做了两个,整条手臂都是麻的。还不罢休,龚建章又勉力向上,头只过了横框线一半,就撑不住了,一松劲,落了下来,差点摔着。龚家娘子坐在堂屋的桌边补衣服,眼角瞟了他一下,说,慢慢来,别伤了筋。龚建章应了一声,就去洗澡,然后上了床,比平常要早。躺在枕头上他心里不停地念,一定要早起来,一定要早起来。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王芬那好看的鹅蛋脸,过了一会儿吴伟恶狠狠的眼神也进来了,然后又加入了方面大耳的龚建国。这些影像交织在一起,水波一样晃来晃去。迷迷糊糊间龚建章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龚建章半睁开眼,打了个激灵他就弹了起来。还好,天色没亮。洗了把冷水脸,龚建章就蹑手蹑脚开了堂屋的门。其他人都睡得沉,倒是龚家娘子很精灵,在里屋喊道,哪个?是我,老四。龚建章回了一句,就走出去,把门掩上,门缝里漏出他妈妈一句话,起这么早干什么?
龚建章暗自一笑,心中有种偷练绝技的窃喜。屋外清凉,飘着点寒气。老街之上的天空幽蓝,高悬一钩冷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龚建章这才明白原来早起可以有这么好的感觉。紧了紧皮带,他就靠着墙倒立起来。没过多久,手倒不累,脑袋却重了起来。闭上眼又支撑了一会,全身的血都往脑袋那里冲。龚建章睁开眼,感觉好过了一点。很快他就发现只要去想点别的什么,就没那么难受。于是王芬就飘到了眼前。王芬注视着他像是在注视一个少年发奋的英雄,目光中满是仰慕。龚建章得以多支撑了一下,方才落地。
天色依然很早,长长的老街上浮动着一股雾气,像一条蓝色的河流,轻柔流淌,穿过西门无声而去。龚建章活动了一下手脚,他不想回屋,就站在门口。门前的石板上有点点清冷的反光。踩在石板路上往郊外方向跑去,拐个弯就到了尽头,再转过身回跑,还没到拐角处他就听到隐约有丁当之声。心跳了起来,龚建章猫着腰,探出头,前面的老街空寂依然。但响声仍旧在继续,隐约但清晰。那声音似乎来自屋顶上。龚建章抬起头,眼睛立刻睁得老大。他看到两把短刀正在老街的上空搏斗。两把深蓝的刀在月光下翻滚飞旋,像是有两只无形之手在操纵。它们之间仿佛有深仇大恨,且武艺十分了得,劈、削、撩、拖,身法快捷,不时恶狠狠地碰撞,恨不得一下子把对方拦腰砍断。溅起一星一星金色的火花,在寒白的月光下煞是好看。
龚建章揉了几次眼,才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他看到其中的一把刀往街心沉下,另一把刀立刻追来,两把刀一前一后,在两排老屋之间飞驰。龚建章连忙退回去,抱成一团。他深信自己要是被这两把刀发现了,项上人头定然不保。还好,两把刀又上了天。龚建章听了一会,又放出一只眼睛去看。这两把刀正缠做一处,互相绞杀,声音嘎嘎的,听得龚建章牙齿都酸了。这时远处响起了鸡叫,两把刀一下子分开,一把飙进关伯的铁号,一把钻入斜对面的刘铁匠的屋子。又等了一阵,龚建章确信它们不再现身后,才走了出来,心里想,关伯跟刘长子不和气,连他们的刀也打对。
整个白天龚建章都神情恍惚,上课时靠在座位上,脑袋晃来晃去的。龚建国在一边看着,倒担心他把脑袋晃掉。谭老师正在台上讲人是万物之灵,龚建章隐约听见了,嘴里嘀咕道,不对,不对,每样东西都有灵性,人也有,刀也有。谭老师耳朵尖,说道,龚建章,你在讲什么小话?龚建章打了个激灵,赶快端正坐姿,眼睛看着黑板。
下了课他就把头埋在桌子上,正睡得有点深度,耳边响起个女孩子的声音,龚建章,你没生病吧?龚建章抬起头,就看到王芬。他是第一次跟她脸对脸的这么接近过,却什么也没看清楚,只感受到一种似香非香的味道袭来,几乎醉倒。没有,他说话时明显感到呼吸不畅。你昨晚上没睡好吧?这样对身体不好。王芬嗔道。龚建章只有点头的份。等王芬走开,他才松了口气,浑身自在起来。
下午放学,照例是男同学一队,女同学一队,排成两排走出校门。没走多远,队伍就照例散了。吴伟他们几个把王芬围住,说,王芬,去耍么?王芬白了吴伟一眼,绕着走了过去。吴伟他们不敢拦,却像糨糊一样粘在后面。龚建章和龚建国走在前面,回头看见了,龚建国就喊道,王芬,一起走吧。王芬提着书包快步走了上去。龚建章和龚建国马上分开,让王芬走到前面,又立刻合拢,正好把吴伟挡在后面。几个成绩好的也跟他们走在一起,一群人有说有笑,让吴伟他们在后面恨得牙痒痒。
到了骧龙桥,王芬就该跟他们分道走。但王芬没动,也不说话,眼睛中有种忧色,显得楚楚可怜。龚建国说,我们送一下你。三个人就穿过南门口城门洞子,沿着乐洋路一直走。
县政府在乐洋路一侧,还要上个坡。坡下有卖凉粉的,王芬侧过头来,吃凉粉吧,我请客。龚建国马上说,我来请。龚建章本来也很想说这一句的,但他口袋是空的,说不出。
第一碗凉粉盛好了,王芬看着他,说,你先吃吧。龚建章本想到最后吃的,但为她的眼神所动,默然接过。凉粉的口感纯净明爽,龚建章吃在肚子里,却什么滋味都有。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龚建章总是在鸡叫后爬起来练功,下午放了学他就和龚建国一起送王芬到县政府门口。王芬在玩熟了的人面前其实很活泼,龚建国嘴皮子也会讲,就龚建章话最少。王芬和龚建国都穿得好,人也漂亮,和他们走在一起,龚建章总觉得有点自卑。但王芬似乎毫不理会这些,总是和他挨得很近,说东说西,显得龚建国倒像是个小电灯泡。不过龚建国一点都不介意,有机会就插话。三个人的友谊发展得很快,他们约好,一起考上一中,争取分到一个班上,以后再一起考大学。他们的约定看上去很容易实现,因为这三个人在班上都排在前五名。
毕业考试过后,王芬就没再看到龚建章。有次在路上碰到龚建国,她开口就问,你看到龚建章没有?龚建国说,我也在找他。看到王芬一脸失望,他说,我们去他家里找吧。王芬咬着下唇,想了想,用力点点头。
城边上王芬很少来。城边上很少有王芬这样的女孩子。也不是穿不穿得好的问题,主要是神态和举止。城边上的女孩大都过早地染上一股小市民的味道,显得尖利而轻佻。龚建章家门口就依着个这样的小女孩,看着个小摊子;七八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有点脏,脸瘦小,眼睛却大,有股精灵劲。她斜着看了王芬一眼,不客气地问,你找谁?
王芬还是很客气,这是龚建章家吗?
你是谁?
我们是他同学。
他出去了。小女孩似乎对他们不再感兴趣,低下头去玩弄着手里的橡皮筋。
他到哪去了?王芬依然很有耐心。
不知道。
龚建国在一边说,他要是回来,你就说他两个同学来找过他。
小女孩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龚建国有点气恼了,说,我们走吧。
现在正是铁匠铺里最热闹的时候。王芬还没见过有这么多铁匠铺聚在一条街上,她很感兴趣的样子,慢慢走,慢慢看,其实也是想延长点时间,期盼能正好碰到龚建章回来。他们经过一个最大的铁铺,里面正干得满屋子是火气。王芬也感受到了那种迫人的热意,往后退了一点,突然眼睛一亮,叫道,龚建章!铁铺里有三个人:一个半老头,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最矮的那个在拉风箱。听到这一声喊,谁都没偏过头来。火继续在往上蹿,锤子继续一上一下。王芬又喊了一句。半老头瞟了他们一眼,对着里面说了句什么,拉风箱的才迟疑着从暗影里走出来。光着膀子,套着件过于长大的护罩,额角的汗珠直往外涌,不是龚建章又是谁。
看到王芬他们,龚建章的脸变得跟黑屋中闪动的火光一样红,半张开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见他这样,王芬眼睛立刻红了。龚建国见两个人都不讲话,遂道:晚上七点半,我们在骧龙桥等你。说完就喊着王芬走了。王芬又回头看了一眼,龚建章站在那里看她,木头一样。王芬喊了句,你一定要来啊!
龚建章低着头走回去,继续拉风箱。关伯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倒是关伯的徒弟二和尚笑嘻嘻地说,听到没有,你一定要来啊!后面一句他是模仿王芬的腔调说的,显得怪里怪气。龚建章把脸藏在暗影里,理都不理他。关伯瞪了二和尚一眼,二和尚吐了吐舌头,抡起了大锤。
整个下午龚建章都没说一句话。歇工后回到家,龚建红报告道,四哥,今天有两个同学找你,我……话还没说完,龚建章一巴掌就把她撂倒了,吼道,我要你莫告诉别人的。龚建红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没告诉他们,我没告诉他们。龚建章一愣,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打错了,闷不做声走进后屋。后屋天井里有口露天水井,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吃饭的时候,龚建章给妹妹夹了筷菜。龚建红眼睛还是红红的,并再次申冤,她没有告诉那两个人。龚建章点点头,三口两口吃完饭,撂下碗就走了。夏夜的街道总是热闹非凡,不但人多,蚊子也多,在昏黄的路灯光下聚众旋舞。龚建章头上也跟着一大批蚊子,一抓就是一把,只是他无心理会,脚步有点艰涩。他走得并不快,却浑身燥热。很想返转身去,但想起王芬的眼神,龚建章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只有寄希望这路已改了道,并没有通往骧龙桥。然而道路依旧,骧龙桥很快就到了。桥上人来车往,但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女孩,穿着红裙子。看到她龚建章心里就跳了起来。王芬一直往这边望,有时还微微踮起脚。见到龚建章,她就转过身去,面向栏杆。龚建章也不说话,就站在她身边,看着栏杆下的流水。过了一会,王芬横着眼看他,你是不是不想读书了?
没有。
那你去打铁?
挣学费。龚建章吐出这几个字很艰难。王芬马上心就软了。她猜到龚建章家境不好,但没想到考个初中还要龚建章去帮工。她轻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已经告诉你了。
王芬含嗔带笑地看了他一眼,她就喜欢龚建章这股倔强和傲劲,像个大人。
你们来得这么早?龚建国飞跑了过来。
王芬哼了一声,迟到了要罚!
罚什么?
吃凉粉。
吃凉粉的时候他们碰见了吴伟。吴伟是一个人,衣服敞开,露出肚子,一晃一晃地走着,纯粹是个街头小流氓。看到龚建章他们,他眼里闪了一下凶光,却又装作没看见,自个儿走进大操场。
操场在坡的一侧,"文革"时县里用来开批斗大会的。有人试着在上面摆了几张乒乓球桌,还有一张罕见的台球桌,结果生意狂好,晚上都是吊起电灯继续做。灯光既然茂盛,蚊子飞蛾之多也就可想而知。往往是一球拍下来,球没接住,飞蛾倒是扫死几只。但这丝毫不影响那些小青年的兴致,他们光着膀子,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在此现身,高声打招呼,奋力击球。据说县里为此开了次会,反对者认为不成体统,但终究还是赞同者多--这也是改革开放的繁荣景象嘛!以前就没有嘛,哈哈。消息传出,球桌越摆越多,竟占据了半个操场。那些卖瓜子的、卖冰棍的、卖水果的、卖卤菜的,也都聚集在这里,用实际行动证明着改革开放好、社会主义好。
吃完凉粉,龚建国数钱,王芬也不客气。龚建章眼睛看着操场那边,突然感到触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他裤袋里塞。侧过头他就看到王芬对他一笑,然后挥手说拜拜,急急地走上坡去。龚建章伸手往裤袋里一摸,马上明白过来。抬头看坡上,王芬的红裙在暗影中一闪而没。龚建章对龚建国说了句,你等一下,就冲了上去。王芬正在林阴道中轻快地走着,为自己的举动而微笑,不防后面响起急遽的脚步声,接着自己的手被人抓住,有什么东西往里面塞。
龚建章,你别这样。
我不能要。
你别。
王芬终究拗不过龚建章,一只手被强迫捏成拳头,里面是自己攒下来的五十元钱。
谢谢你。龚建章说完就走了,走得很快。
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如期到达,让街坊邻居称羡了一番。龚建红抬起头问,妈妈,我什么时候上学呢?
龚家娘子抚摸着她的头,无言以对。学费一天天贵起来了,单为老四,就够费劲的了,老五怕是读不了书了。这话,她却不能说。龚建章在一边听了,很难受。等妹妹走了之后,他说,妈妈,把老五送到乡下去读吧,乡下便宜。
龚家娘子想了一阵,叹了口气。
对于到乡下读书,龚建红一点意见都没有。相反,她还高兴得很,不要人送,两条小腿走得飞快。中饭就在外公家吃了,要到下午才回来。乡下小学放学放得早,三点多钟就散了。往往龚建红回到家做完作业龚建章还在上课。
龚建章跟龚建国分在了一个班,王芬却在另一个班。起初很不习惯,老是在想王芬在隔壁做什么。有一次因走神回答错问题,惹起哄堂大笑后,龚建章才决心控制自己,尽量不去想。中午和下午放学后三个人照例一起走,让王芬班上的男同学很不满意,说是钓走了他们班上的班花。其中有个胖大小子,仗着有几斤肉,下了课间操就来挑衅,结果被龚建章两下就放倒在地上。那小子事后被同学大大地嘲笑,他把两眼一瞪,说,你去打一下看?他的手跟铁一样,你去试一下看?
当然没有人去试,龚建章因此威信大增。班上几个比较调皮的男生都来奉承他,想捧他做头,龚建章既没推辞也没答应,有时也跟他们玩一下,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学习--他不敢忘了妈妈深夜在灯下替别人缝补的场景,也不敢忘了王芬就在隔壁。何况身边还有个很用功的龚建国,就为了不被他甩下,也得努力才行。龚建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变得越来越斯文,白净,循规蹈矩,深得一帮乡下女生的倾慕和拥戴。龚建章是数学课代表,虽然穿着上陈旧了一些,还是很得老师宠爱。总之,在这样的重点中学,成绩是惟一重要的。所以大家都还算发狠,并体会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小学时代的那种无忧无虑像只珍贵的飞鸟一去不复返了。
每次经过关伯的门口,龚建章还是要打声招呼,不过很少看了。初二了,作业越来越多,往往做到天黑也做不完,只得吃了饭再继续做。老大和老二似乎在外面找了妹子,吃完饭就出去了。爸爸没钱打牌,经常在屋里骂东骂西,这一阵迷上了下棋,也是一抹嘴巴就出去了。龚建红做完作业,家里又没电视看,只有在门口玩。龚建章就和妈妈共一盏四十五瓦的灯泡,各自低着头做事。
龚家娘子近来显得有些憔悴,也不太爱说话了。她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潮红,时常咳起来。别人劝她上医院看看,她总是笑着说,我身体好得很,从小到大都没进过医院,未必现在还去进么?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挺得住,直到有一天咳出了血,她的心才有些凉了。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三姨就是这样咳血咳死的。但她不跟任何人讲,照样每天忙上忙下,显出一副很精神的样子。她还是相信自己扛得住--自己的身体,不是三天两头生病的三姨所能比的。看着龚建章用功的样子,她心里一阵慰藉,她对自己说,这才是最好的药。
龚建红在门口玩厌了,走回屋里,说,四哥,你以前的书还在吗?
就在柜子里,你要干吗?
我要看。
先看完你自己的书再说。
我已经看完了。
龚建章心头一震,他明白妹妹是个读书种子,心下庆幸自己当初的提议。龚建红是太聪明了,不用功也能考第一。有次妈妈回乡下,碰见了系副断腿眼镜的老班主任。班主任说,龚建红要到城里读书的,送到乡里来干什么?妈妈只笑了笑。她倒觉得无所谓,女孩子家,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关键是要能干,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很晚了,老大老三都没回来。龚家娘子心里有点急了,嘴里念叨着。
龚建章说,我去找找看。
妈妈说,我去,你睡。
我不想睡。龚建章说完就走了出去。天气有点冷了,月亮也没出来,夜色中的老街不再是幽蓝,而是沉沉的黑,路边人家漏出的几点微弱的光根本无力捅破这种沉黑。穿过西门,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才到街口。龚建章正犹豫往哪边走,一旁小巷里钻出两个人,几乎把他吓了一跳。龚建章还没看清他们,其中一个就开口叫道,老四,声音有点凄楚。走近一看,龚建章吃了一惊,平时很威风的老大居然靠在老三身上,一件新中山装开了个大口子,脸上颜色比较复杂。老三倒是很齐整,但脸色很难看,似乎挨打的是他。见龚建章站在那里没动,老大吼道,还不来扶我!
龚建章没扶他,说,你现在不能回去。
老大老三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他是打人凶手。
你这样子,怎么向妈妈交差?
想想也是,两个人有点垂头丧气。
老三,你店子里不是有个铺,让老大到那先睡一晚。
老三还在犹豫,龚建章已走上去扶着老大走了。他这两年长得快,个头比老大没矮多少了。看着老大一边脸肿起,龚建章心里还是痛了一下,问,怎么回事?
老大没做声,倒是老三说了。还不是跟人争妹子。那妹子本来跟老大好了有一个月了,突然有个人跑来称她是自己的女朋友,虽然闹了点矛盾,还不想分手。那妹子倒偏向老大,不愿跟那人走。于是争起,在灯光球场那里动起手。本来看着他只有一人的,没想到旁边一下子冲出五、六个小混混。老大还算能打,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被一帮小毛子给收拾了。老三说,那些小混混还没你大,对了,有个人好像是你小学同学。
是不是好像没鼻子的那个。
对,对。
你那同学叫什么?老大问,眼睛中射出一股凶光。
叫吴伟。龚建章说,你想报仇也要养好伤再说。
把老大安顿好后,老三留下来陪他。龚建章怕妈妈担心,几乎是小跑着回去的。刚进大同街,他就碰到了二和尚。二和尚住在迎春亭,离这远着呢,他不是关了铺就回去了吗?龚建章满肚子疑问。二和尚对他笑了一下,慌慌的,低着头快步走了。龚建章回头看了他一眼,二和尚的光头在夜色中闪着幽光。经过刘长子家时,龚建章发现临小胡同的那一间窗子还是半开着,里面的灯光似乎还在微微晃动。他知道那间屋是刘长子家的杂屋兼澡堂,他家也不怕贼?回到家,龚建章说老大在老三店子里打牌,今天就在店子里睡了。龚家娘子也没起疑心,只是骂道,一屋子都是牌鬼。龚建章也不做声,上了床,他担心睡这么晚,明早上能不能爬起来练功呢?现在可是练到能撑十多分钟了,正是长劲的时候,不能断了。
第二天下午放了学,龚建章就跑去看老大。他好了很多,还好,只是些皮肉伤--那帮小混混手底没有阴劲,伤不到筋骨。老大火气依然天大,扬言要把他们一个个砍死。龚建章说,算了算了,他们都是些社会上的渣滓,你去跟他们争?
你以为我不敢?老大鼓起眼睛。
龚建章不说了,他知道老大胆量还是有些的。
这一阵龚建章心事重重,有次在街上碰到吴伟,很想跟他打一架。相信自己能打赢,不过还是忍住了。他对自己说,读书才是正道,不要跟那种人一样。王芬看出他不开心,课间休息时悄悄对他说,明天九点我在水南桥等你。
明天是星期天。龚建章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你别告诉龚建国哦。
龚建章的心怦怦跳起来。他不知道王芬为什么会选他而不是龚建国。一直以来,龚建章认为他们才是一对,都是那么白净,斯文,家里又有钱。不像自己,换件衣服就是个打铁的样。这天晚上,龚建章拿了家里惟一的镜子照了很久。这面镜子从中间斜着裂开一道缝,把龚建章的脸分成两半。镜中的龚建章脸型有点窄,鼻子像斧头劈石劈出来的一样,一双眼睛幽然生光,看上去像一只年轻的鹰。
水南桥又叫梯云桥,其实后者才是它的本名。桥这头有家著名的粉店,从清朝传到现在,做出的粉细腻莹白,口感上佳,周边几个县的人都知道,到小梁城来总要上这里吃上一碗,过了桥就是往云山走的路了。龚建章八点半就到了桥上。天有点阴,远望云山,只见一片白雾中露出几条蓝线。听过世的爷爷讲,云山是什么道教福地,秦朝时上面就住着神仙在修炼,所以现在还有秦人古道、卢仙岭什么的。有仙人就有仙女,要是自己和王芬住在上面,那不也成一对神仙了?再生一大堆毛毛,不就是仙童了?对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龚建章感到好笑,他对自己说,王芬还是个仙女相,你住在山上,就纯粹是个土匪。正在这里胡思乱想,背后嘿了一声。龚建章扭头一看,真的看到个仙女,脖子上还系了条红色的绸巾。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知道你会来得很早,所以也就早来了。王芬眼睛一闪一闪的,腮帮故意鼓起来,粉雕玉琢的,像个瓷娃娃。龚建章很想在上面亲一口,只是碍着桥上人来人往,又怕王芬生气。心里正在胡思乱想,王芬已经往沿河路走了。沿河路通往自来水厂,水厂一边是一大片河滩,一直通向郊外。河水很浅,着就可以到对岸。对岸的草长得几乎跟远方的树一样高,掩映着不远处的村庄和田野。龚建章经常跑到这里抓泥鳅,捉田螺,有时也用烧弯的针穿上蚯蚓钓鱼。要不是王芬约他,今天就会在这里摸泥鳅的--家里打牙祭多半就靠这个。心里正想着,王芬问,这里有螃蟹吗?
靠碰。
你帮我抓一只喽?王芬口气娇娇的。龚建章顿时动力无穷,明知希望很小,还是蹲下去东翻西找,拳头大的鹅卵石一块块的掀飞,大都落进水里,"扑通"之声不绝。王芬也蹲了下去,却不动手,看着他找,脸上微微笑。生怕找不到,在王芬面前丢脸,心里急,龚建章额角上竟然出了汗。他这一通乱舞,居然把只小螃蟹吓了出来,仓皇往河里逃。王芬先看见,伸手去抓。小螃蟹虽然小,在王芬这样的小妹子面前还是很凶,一钳子就夹住伸过来的手指。其实力道有限,但王芬条件反射似的叫了声。龚建章见机不可失,出手如电,把小螃蟹的一条腿拧断,甩进水里,然后抓住王芬的手,一边问,没出血吧,一边凑过去看,看见两道浅浅的印痕。他抬起头,手里还抓着不放。王芬的脸几乎碰着他鼻子了,王芬对着他笑,露出两颗小兔牙。龚建章也傻傻地笑,很想再做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行动。两个人笑得脸都红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才分开。小螃蟹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两人在河滩上一直玩到中午,肚子饿了,就到粉店要了碗五毛钱的粉。粉是过了几道汤的,好吃,汤,更好吃。龚建章连汤都喝了个干净,王芬却还只吃了一半。王芬皱起眉头说,我吃不了这多,然后就把粉往龚建章碗里赶。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龚建章和王芬一瞟,顿时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教他们两个班的英语老师侯小杰正看着他们,一双鼠眼闪动着正义的光芒。
走出店门时,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龚建章说,要是哪个问起,你就说我们正好在粉店碰上的。
那他看见我给你夹粉呢!
龚建章默了一下,说,他又没录像,怕什么?
你真的不怕。
不怕。
那我也不怕。王芬很勇敢地说。
龚建章情不自禁拉了一下她的手,王芬像触了二百二十伏的电,马上甩开。龚建章心里一沉,把手放进裤袋,脸也不由硬起来。
是在街上呢。王芬小声说,偷眼看他,有点怯怯的。龚建章没做声,不过心里原谅了她。走到大同街口,龚建章说,我回去了。王芬点点头,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前面一辆警车呼啸而去,让龚建章心烦意乱。
还没进门洞子,龚建章就感到气氛不对。加快脚步,穿过西门他就看到家门口围了一堆人,妈妈哭天喊地的声音从人堆里迸出来。
我个崽啊,你何事这样不聪明喽!你杀了别个自己也要偿命的啊!
龚建章马上明白了七八分,他三步并两脚,撩开人群。龚家娘子正瘫在地上,看到他,马上又嚎起来,老四啊,你是读过书的,你去跟人民政府讲,把你哥哥放出来,他不是故意要杀人的啊!
眼睛一红,龚建章马上把妈妈扶起。一直木在一边的老三见状,也来帮忙扶。老二和老五在一边哭,他爸爸就在那里高声骂人民政府不清白,也不看杀的是好人还是地痞流氓。龚建章几乎不想听事情的经过,但还是闷着头听了。是对方说老大撇了他女朋友的油,要老大赔一千块青春损失费。老大不理,他就带了几个小混混跑到老大的店子里闹,惹得老大的师傅很不高兴,发话说你再不摆平就不要在这做了。老大涨红了脸出去讲理,却被迎面扇了一巴掌狠的。这一掌把老大的真火扇了出来,转身捞起一把斧子就是一下。只一下就要了那人的命,其他的小混混马上一哄而散。见出了人命,老大跑回屋里收拾衣服要跑路,还没出门几个警察就到了门口。他想从后墙翻过去,却被一电棍电了下来,铐走了。
这一夜,龚建章都没有睡,陪着妈妈在堂屋里坐着。龚家娘子哭得喉咙都嘶哑了。她不住地责怪自己,说不该让老大去学徒,要是还在读书,怎么会出这种事?龚建章听得心酸,他想老大读不起书还不是因为家里穷,要怪就只能怪爸爸。但爸爸在里屋睡得正香,鼾声一起一伏的,用他的话说,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了瞌睡。老二老三明天还要上工,也都睡了。龚建红靠在妈妈坐的竹椅边不肯睡,小脑袋却一点一点的,被龚建章赶到床上去了。龚建章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呆呆地望着门,他看到一团黑云从门上方涌进,他感到深重的阴气伴随着妈妈的哭泣声正在四周无可阻止地弥漫,内心顿生一股悲凉之感。
第二天一早,龚家娘子抹了把冷水脸,就出门去了。龚建章学也不上了,跟着妈妈到了县政府大门口。守门的一脸恶相,喝住了他们。
找谁的?
我找县长。
哪个县长?
就是电视里那个张正官。
张县长忙得很,哪有空见你们?快走!快走!守门的一脸不耐烦,似乎不愿跟这些平头百姓多说话。
当官的就是要为人民服务,毛主席说的。
你算什么人民?
龚家娘子不理他,往里面冲。守门的一把揪住她,你还不走?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斜着来的一股大力冲翻在地上。龚建章正对他怒目而视。
造反啦!造反啦!那人并不敢还手,大喊起来。
正是上班的时候,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人又堵住了一大串车。有领导的秘书下车来过问,把龚家娘子和龚建章劝到一边,然后又领着他们到一间办公室问了半天。最后这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认真地说,我们会秉公处理的,要相信人民政府嘛!
因为这句话,龚家娘子才落了心。虽然没见着市长,但是人民政府还是有人讲了话,她相信老大不会被冤枉。只有龚建章对那个眼镜不太信任,心存疑虑。但他不敢讲出来,他怕妈妈担心。
为了怕老大在里面吃不好,龚家娘子天天去送饭。她却没想到这饭菜根本没传到老大手里。饭是好饭,菜是好菜,花的都是她辛苦存下的私房钱,预备给老四读大学用的。为了补上,她只有更辛苦,每天都做事做到深夜,双颊迅速陷了下去,咳得更厉害了。她每咳一次,龚建章心就跳一回。他要妈妈去看病,龚家娘子死活不肯,还说什么自己命硬,死不了。她确实还不会死,因为她还没等到老大被宣判的那一天。
龚建章家里出了事,学校的老师都知道了。没有人来责问他跟王芬在店子里吃粉的事,只有侯小杰有时还瞟他几眼,似乎有点不甘心。龚建章没心思去理会这些,连王芬他也放在角落里。下了课他就独自走了,龚建国动作慢点,就赶不上他,王芬就更别说了。不过课间休息龚建国还是找得到他。他通常就在走廊的栏杆边上,一个人站着出神。迎面吹来的风有点寒意了,龚建章却挺得笔直。龚建国缩着脖子,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没什么事吧?
龚建章没做声。
要不要我帮忙。我爸爸认识检察院的人。
龚建章搞不懂检察院的人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在他脑袋里,好像只有公安局和法院才管这事。他摇了摇头说,谢谢你。
拍了拍他的肩膀,龚建国叹了口气。
龚建章没去找王芬,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王芬来找他。但王芬没有。只有龚建国告诉他,王芬被家里打了一顿。至于为什么被打,龚建国也不清楚。龚建章听了,再没有怪王芬的意思,但是一种愈来愈深的无助和悲凉攫住了他,让他凉到骨子里。
秋天的第二个月,老大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家里没有上诉,也不知道上诉。龚家娘子听到消息后吐了半盆血。龚建章狂奔到紫气街找到开诊所的王大夫。王大夫看过之后摇摇头,说,怎么不早点来看,晚期了,没救了。龚建章整个人都僵了,他努了很大的力才转过身面对着屋子。他看到这栋祖传的老屋在一片蓝光中缓缓倒塌,屋中的人一个个都飞离而去。
老大被枪毙后,政府的人来要子弹费。龚建章拿了把菜刀就要砍人,被老三和妹妹死死拖住。龚建章大吼道,你要子弹费,杀了你把我也枪毙算了。来要的人脸有愧色,退了出去。
把妈妈和老大送上山后,龚建章走到关伯铺子里,说,关伯,我不读书了,跟你学打铁。你给我一口饭吃就行了。
关伯看着他,眼睛有点红。关伯是条硬汉,多少年了,没流过泪。但他觉得龚建章实在惨。连二和尚也一改平时的嬉笑,低头看着地下。
龚建章自动休学,班主任上门来劝过两次。龚师傅指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你看看,我们家里还交得起学费吗?两鬓已见白发的班主任无言以对。龚建国在班上发动大家捐款,凑了两百块钱。王芬知道了,送来五百块钱。龚建国诧异她哪来这么多钱,王芬却叫他不要问,只管送去。但龚建章坚决不要,他对龚建国说,我是不想读了。我不是读书的命,真的。你和王芬才是读书的命,你们要考个好大学。我知道你喜欢她,你们会在一起的。说完他就对龚建国一笑,这笑凄凉得让龚建国简直想哭一场。
王芬后来也来找过龚建章,但龚建章不理她。龚建章在学打铁,他学得很投入,已经能够使用中号锤子打在点子上。火光映照着他沉浸在暗色中的脸,一半是火红一半是黝黑。王芬扶着门框,咬着下唇,就那么站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龚建章对她吼道,你还不走,这不是你站的地方,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王芬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转过身去的时候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直往下坠。龚建章知道她哭了,那一瞬间他很想冲上去抱住她。但他没有,他只是把全部的冲动、愤恨和悲哀倾注在手中的铁锤上,不停地锤着那通体透红、已渐渐成形的刀。
正如关伯所预言的那样,龚建章是块好料。只有半年,他塑铁成形的技术已经相当不错。这半年里,龚建章的食量大得惊人,没一天吃饱过。饥饿感常常迫使他半夜里醒来,肚子感到隐隐作痛。二姐到广州打工去了,音讯全无。老三搬出去住了。龚师傅早上就出去游荡,很晚才回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应付肚子的。龚建红呆在乡下,跟着外公过。这样屋里就没有一丝烟火味了。看着墙壁都是空的,再想起死去的妈妈,龚建章忍不住失声痛哭。怕邻居听见,他就闷在被子里哭。谁也想不到,白天里的那个龚建章,跟深夜里这个无助的少年是一个人。
白天的龚建章看上去就像一件铁器,硬挺,沉默,整日辛勤劳作。对他,关伯很满意。倒是二和尚,关伯越来越看不上眼了。这家伙,铁不好好打,倒跟对面刘长子的老婆眉来眼去。刘长子跟关伯是打过冤家的。本来这条街上的铁器价格都是由关伯定,为的是防止同行互相折价,卖贱了。刘长子却偏不听,说自己跟关伯对面,价格一样,别人就只会到关伯铺子里去打。最后是大伙把他硬压了下去,总算没有私自降价,但那口气总憋在心里,时不时要露出来的。现在二和尚却跟刘长子的老婆勾上了,关伯担心出事。他也点过二和尚几次。但二和尚总不接招,让关伯很是气闷。二和尚,人聪明,眉眼好,力气也有,就是飘了点。刘长子的老婆,水灵灵的,一双眼睛透着狐相,和二和尚正好套起。这件事,龚建章最先看明白,而且认定他们已经成了事。龚建章只是纳闷,刘长子也是个精明人,怎么就没看透。
龚建章是个想事的人,他想到刘长子老婆结婚有五六年了却只开花没结果,就隐隐觉得这里面有文章。说实在话,刘长子老婆那凹凸有致的身体,对龚建章也很有吸引力。他已经快十五岁了,身体已经开始起了一些奇异的变化,那种隐约的欲望越来越明显。但关伯告诫他,男子二十岁之前不能近女色,否则就会大伤元气。关伯的话,龚建章一向信服得很,所以他只有强行抑制住那股迷狂的冲动。每天鸡叫后醒来,他那里胀得简直是有些痛。他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洗把冷水脸就去练功。他已经能够不靠墙倒立十分钟了。再练一年,他相信力气就会定下来,融入筋骨,再也不会跑掉。现在呢?用关伯的话说,还有一半是浮的。
龚建国有时候也来看他。他们坐在一起,长久地沉默着。有时龚建国也会说说自己的苦恼。他们之间已经有种兄弟般的默契。龚建章诚心希望他能够读大学,当大官--在内心深处,他已把龚建国当成另一个自己。龚建国呢,尽管在班上深得老师宠爱,当干部,当三好学生,但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朋友,心里有些话只能讲给龚建章一个人听,甚至王芬也不行。他和王芬已经很好了。现在他的苦恼是,吴伟这个流氓,经常到校门口等着他们放学,骚扰王芬。吴伟自从他老大被你哥哥杀了后,他就成了老大,很有势力了。龚建国说着,叹了口气。在这一点上,他自认软弱,没用勇气去保护王芬。龚建章没接口,只抬头望了望胡同上的天空。天空中有一个黑点在移动,龚建章眼睛尖,看出那是一只山鹰。
这个晚上,他梦见了王芬。王芬就站在他面前,没穿衣服,身上有光,是那种乳白色的光,很柔和。王芬轻轻咬着下唇,看着他,眼神幽怨而纯净。龚建章偏着头,不敢去看那片乳白色的光。但他感到王芬在慢慢地靠近,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处子的幽香。返身紧紧抱住她,龚建章感到自己下面突然裂开了,一股洪水喷涌而出,畅快难言。第二天早上,阳光照进屋里,他才爬起来。打开门,外面乱糟糟的。穿过城门洞,他看到了一摊紫色的血迹,还有几只嗡嗡飞舞的苍蝇。
二和尚的死神秘离奇。据验尸报告,他是被一种锋利的类似镰刀的利器割下了头颅,横死在半夜的街头。这种镰刀形的铁器整条街都有,所以每个人都被带到公安局审问,连龚建章也不例外。但最后连最有嫌疑的刘长子也被放了出来,因为那一天深夜他丈母娘得急性阑尾炎动手术,他们都在医院里陪着。最后这件案成了疑案,不了了之。龚建章却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他在想象中看到半夜里前来偷情的二和尚在月光中东张西望。他看到刘长子家中的刀被激怒已久,早已跃跃欲动,而主母的突然离去使它没有了顾忌。可怜的二和尚被情欲之火烧得昏头胀脑,忽略了空气中潜藏的那股杀气。而关伯铺中的刀却因为二和尚的淫行而感到丢脸,失去了挺身而出的勇气。于是刘长子家的刀得以理直气壮,呼啸而起,凌空一击而取淫贼之首,为主人雪了耻。龚建章甚至能看到二和尚在临死前的那一刻,脸上充满了惊疑和不信。
几个月后,龚建章看到刘长子的老婆挺了个大肚子走来走去,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龚师傅近来形容灰暗,一张白脸早已失去了光泽,像一条被抽空的米袋在街道上晃来晃去。有时候他蹲在路边看人下棋,有时又袖着手看人打牌--他现在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了。
因为看不惯他,有一次龚建章忍不住吼道,你就不晓得自己找点活做?龚师傅眼睛一翻,血液里潜伏着的那种少爷脾气就要发作。但他实在有点怕老四了。老四现在抡得动大锤了,天气虽冷,却只穿一件衣服,还敞开着,里面的肌肉很有些威势了。何况他确实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嘴里咕哝着什么,走开了。他去找老三。老三像他,是个只顾自己的人,虽然口袋里装着张大团结,头发也梳得很光滑,却死也不松口,硬说自己没钱。龚师傅骂骂咧咧的走开了。经过穿城河时,他有想跳下去的念头。不过也只是一闪念的事情,何况他也知道,穿城河跟条沟差不多,淹不死人。好死不如赖活,能多吃一天饭就多吃一天吧。穿过大同街时,龚建章正在抡锤子,没看见他。龚师傅也怕他看到,加快了一下脚步,到了家门口,欲进不进的。抬头看看天色,还早,他想了想,沿着化夷街往乡下走去。
打完铁,吃了饭,龚建章把刚领的月钱藏到神龛的香炉里。他知道爸爸迷信得很,就算没钱买香了,神龛始终要供的,而且碰都不敢碰。再攒一个月,老五下学期的学费就不愁了。看着那业已破旧的小对联:苏才郭福,姬子彭年。龚建章叹了口气,他想人要是不努力,不做工,就什么都不会有。这时门口有人喊龚建章,一听就知道是龚建国。今天不是周末,他居然有时间来?疑疑惑惑的,龚建章开了门,就看到龚建国低着个头,肩上尽是灰,额头上好像见了红。看到龚建章,他的眼睛立刻就有点红,鼓着个腮帮不说话。把他让进来,拖出条长凳,招呼他坐下。刚开口问他怎么回事,龚建国就呜呜地哭了起来。龚建章倒觉得他这做派有点女孩子味,觉得好笑,又有点看不上眼,就坐在一边不说话,等他哭完了再说。
吴伟去抱王芬,还去亲她。龚建国取下眼镜,擦着眼睛,终于蹦出了这句话。
龚建章心里像是碰着了烙铁,全身筋骨都紧了一下,他亲着了没有?
我没看清。我就听见王芬在骂他,踢他。
龚建章尽力不去想当时的情景,但心仍像被一只手揪着,痛得很。本来在他心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碰王芬,那就是他自己。因为不得已,他放弃了,那么也只有龚建国能够。吴伟是什么东西,垃圾一样的货色,脏得不得了,也配去碰王芬?龚建章很想提把菜刀冲出去,把吴伟剁碎。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由着性子来,所以他只是坐着,尽量让自己忍耐一点,不去应承龚建国什么。龚建国也不说,两个人就这么呆呆坐着,直到深重的夜色从门外挤进来,把他们包围。冬天的夜色总是过早的降临。
在关伯所有的徒弟中,龚建章是学得最快的。关伯很想把最后一点诀窍传给他。但还没满三年,还没出师,关伯只有忍住不说。关伯喜欢让徒弟自己去悟,他相信龚建章会悟出来的。小四子,灵性足着呢!关伯又想起了二和尚,心里有点伤心。男人啊,最过不了就是女人这一关。过了这一关,就好像一把家伙最后炼成,什么都砍得动,破得开了。不想了,不想了,关伯只想让心里平和一点。人老了,求的就是这个。什么雄心,什么霸气,都冷了灭了去。他看看龚建章,这小子正在把玩一块铁。这是昨天收的货,好铁啊,关伯有十多年没见过这种材质的货了,他在想打把什么好呢?
龚建章的外公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外公七十多的人了,瘦,但身体硬朗,短短的白发一根根竖着,精神得很,天气好时还可以下田,把式还是很利索,让后生小子佩服。龚建章打小就尊敬外公,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流的更多的是外公家的血。放下手中的铁,龚建章一步就下了五层台阶,迎了上去。外公劈头第一句话就是,红妹子呢?
龚建章蒙了,她不是在你那里吗?
外公顿时跺着脚,口里嚷道,我就晓得不对头!
龚建章赶忙把他扶进屋子里去,倒了杯茶。外公不喝,只大口大口喘气。
原来两天前龚师傅突然出现在外公家门口。这是他第三次来--第一次是相亲,第二次是迎亲。外公倒还觉得惊喜,起身要到塘里去打两尾鱼,龚师傅却说要带龚建红回去一下,检查一下身体。外公没去想龚师傅怎么有钱给红妹子检查身体,只觉得这是好事--红妹子身体是不太好,要看看--所以吃过饭就让他带走了。本说好第二天就回来的,外公在门口盼到天黑,没个人影,还以为是检查身体要这么久。今天早上村里的老师来问红妹子怎么没上学,学生的作业也没人收了,外公才感到不妙,赶了来。才听到一半,龚建章头就炸了。爸爸这两天都没归屋的,天晓得他会干出什么事?龚建章不敢往深里想,只安慰外公,要他在这里住两天。
龚师傅在失踪了三天后,才带着满身酒气出现在老街上。还没进屋,他就看到老丈人端坐在堂屋里对他怒目而视,顿时酒意就去了一半。他怯怯地赔着笑,又东倒西歪去找杯子,要给老丈人倒水。对他的殷勤,老丈人丝毫不领情,盯着他问,红妹子呢?
到,到外面打工去了。龚师傅不敢正视老丈人的眼睛,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笑,难看之极。
打工?她才多大的人,去哪里打工?你是不是把她卖了!
龚师傅被戳着了痛处,顿时恼羞成怒,仗着酒意,他嚷道,她是我龚家的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不着!
那我呢,管得着么?
龚师傅回头一看,龚建章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眼里全都是火,灼得他不敢看。
你把老五卖到哪去了?
龚师傅还在迟疑,脸上就挨了重重一下。他立刻大嚎起来,不得了啦,儿子打老子啦!
龚建章一下就把他掀翻在地上,转身把门关死了。
你说自己还是不是人?我打你正打。龚建章没办法控制自己,抬起脚就要踩。外公冲上来死死抱住他。龚建章怕把外公弄伤,没敢用力挣。哑着嗓子说,你把老五卖到哪里了?你不说出来老子今天就砍死你。
龚师傅嚎啕大哭起来,我也是没办法啊!嚎了一阵后,他又转过去,对着神龛把头连连往地上碰,骂自己是败家子,对不起列祖列宗。祖宗积德,讨了个贤惠的婆娘,也给自己折磨死了。外公在一边听得老泪纵横,连连跺脚。龚建章就像是站在个大火炉边,五脏六腑都快被烤干了。
龚建红是大前天被个操外地口音的人买去的。那时天色已晚,那人的面目看不太清,只是当着龚师傅的面用药把龚建红熏得迷迷糊糊,跟着他走了。龚师傅得了一千块钱,当晚就赌输了一半,喝了两天酒才回来。龚建章始终问不出那人到底说的是哪里话,带妹妹是往哪边走的。他急得差不多要动刀子了,龚师傅还是说不上,只说就在迎春亭那里卖的。迎春亭是个路口子,往哪边都可以走。小梁城又是个大路口子,往哪边都有路:可以通云南,可以走广西,也可以倒着走往昭市再去长沙,如果是往大山里卖,那就更没边了--小梁城四周都是一般的大山,有的小山村就仿佛是在化外,外人根本找不到。报案吧,这个人毕竟是自己爸爸。何况自从老大出了事后,龚建章对公安就有种恨,更谈不上去找他们帮忙了。怀着一丝侥幸之心,龚建章独自一人,满城的走,满城的问,连不远的乡里也去了。
你们有没有看见有个男的带了个小妹子?那妹子大概十一二岁,眼睛很大,人很瘦。
被问的人大都茫然地摇摇头--一个男的带着个小妹子,他们每天都能看到很多,谁知道是其中的哪一拨呢?也有的说看到了,但答案太多,东南西北都有。龚建章绝望了,他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就睡了过去。
再次拿起铁锤时,龚建章发现自己没有了动力。他这才明白一直以来,自己是为别人刻苦的--以前是为妈妈,后来是为妹妹。现在妹妹也没有了,他又为谁?心里空空的,手上就没劲。关伯呵斥了他一下,龚建章才勉强提起神来。这一天的铁打得很糟糕,老是跟关伯套不起。吃了饭回去,龚建章往床上一躺,才合上眼睛,就听得有人在敲门。门其实没关,那人却不推开,只是轻轻地敲。龚建章不理,响声过了一下就停了,有个女孩的声音响起,龚建章。
龚建章浑身一震,劲道立刻恢复,弹了起来。
王芬看上去有点憔悴,但她依然让龚建章有种魂动神摇的感觉。坐下来没多久,王芬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龚建章所受的打击太多,似乎麻木了,看着王芬,目光直直的。
王芬低下头,过了一会,又抬起来,轻声说,我下个星期就要转到孟同县一中去了。
你爸爸调到那去了?
王芬摇摇头。
龚建章默了一下,缓缓道,是不是因为吴伟。
王芬眼睛红了,显得哀怨可怜。
你爸爸不是县政府的吗,怎么摆不平?
他又没当官。我家里都是老实人。王芬的声音愈发低了。
血涌了上来,龚建章扶住她的肩,说,你自己想不想转?
我不想,我那边只有个小姨在那。
要是吴伟不再来找你,你可以不转么?
王芬泪光涟涟的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那你可以不转。龚建章的语气中有种让自己都心惊的冷。
王芬没说什么,扑在他怀里,紧紧地箍住他,像是小鸟找到了最可靠的大树。龚建章低下头去,放肆地亲她。王芬热烈地回应着。她似乎在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让他亲到自己。只一下,龚建章体内的火种就被王芬温软的身体焐燃了。他犹豫了片刻,就抱起她,往里屋走去。
不要,王芬挣扎了几下。但龚建章的手臂如同铁铸,她根本挣不脱。想喊,但她却不忍心。等到内裤被扯下后,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攫住了她,王芬反而不动了--她感到自己很早以前就等待这一刻了。双腿间痛了一下。那一痛让她这么久以来所受的屈辱和害怕顿时烟消云散。
进去的那一下,龚建章竟然对着床头的墙壁笑了,他感受到一种施行邪恶所带来的快感,很深,很透。
两个人起身后,王芬要穿上短裤。龚建章却一把抓过去,说,送给我。
短裤很普通,棉纱制,乳白色,上面被血染出了一朵红云。看到这朵血,王芬像是猛然明白了什么,又倒在龚建章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龚建章浑身是劲地抡着大锤,令关伯一扫胸中不快。中午吃饭的时候,龚建章指着新收的那块好铁说,关伯,这铁我要了,抵这个月工钱。
关伯愣了一下,点点头。两个人都蹲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嚼着饭。有一片白飘在饭钵上端堆积的腌白菜上,然后迅速就化了。望了望天空,龚建章兴奋地说,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而且是鹅毛大雪。一眨眼的工夫,青石板路上就是一片白,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凛冽而干净。关伯估算着时令,心想,这雪是不是下得早了点?
吃过饭,休息了半个钟头,龚建章站起来说,关伯,你帮我拉风箱,看我打。龚建章有点兴奋,竟脱了衣服,光着上身,左手持钳夹铁,右手选了一把中号锤子。看着铁在火焰中慢慢变红,锤子就落了下去。眯着眼,关伯审视着他的身手。龚建章没辜负他的调教,桩子站得端正,到位,手中一把锤子抡得圆,落得稳,意到眼到,眼到手到,只是转动之间稍微有点僵硬,那是因为还有一小半力没有融入筋骨里去。这没关系,再练练就好了,童子功嘛,快得很。关伯这样想着,脸上却不露笑意。
不到一个时辰,一把两尺长的家伙就成形了。这是一把很像刀的剑,扁而阔,两面都有刃,中间却很厚重,几乎没有护手。其实刚开始龚建章并不知道自己要打把什么样的家伙,他只是由着性子,一锤一锤打下去--反正是自己的铁,不怕打坏。眼前这件家伙却很合他的意,似乎他一开始要的就是这种样子。最后一锤落下去的时候,他感道自己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大铁桶里盛着水,龚建章拒绝了关伯的帮忙,自己用钳子夹着剑放进去。他完全模仿关伯的手法,开始很慢,像是在试探着什么,然后猛然全部浸入水中,只听嗤的一响,一股青烟冒起。关伯心里暗叹了一口气--龚建章手法完全正确,但他没有先试水温。这是真传一句话的事,但关伯现在还不想说。
剑被提出来,悬在半空中。清冷的水沿着剑身流下来,在剑尖上汇聚成珠,再一颗颗滴下。铁铺外面白得耀眼,在半明半暗之间,剑身闪动着幽蓝的光。握上去的那一刻,龚建章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感到这把剑融入了他的生命,从此相依相伴,同进同退。从那一刻起,他下决心要变得像手中的剑那样冷酷无情。
吴伟的无头尸首是在南门口城楼上被发现的。白雪掩盖了它整整三天。如今血早已随雪化做脏水流去。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头。头与脖子分开的地方很齐整,证明凶手有非凡的手劲和眼力。
听到这个消息后,龚建国按不下心中的狂喜,跑去找龚建章。但龚师傅告诉他龚建章三天前就已经出去了,去找他的妹妹去了。望着黑而空的屋子,龚建国突然感到一种恐惧,转身他就跑了出来。
老街两边的打铁声还是依旧。关伯的铺子里火焰仍然在烧。关伯又收了个徒弟,很精灵的样子。这是块好铁。关伯心里掂量着,又想起他前面的徒弟,他的眉毛就蹙了起来。好铁还要看火候,不然再好,也是糟蹋了。关伯思量着,微微叹着气。这道理,悟不悟得到,要看各人的造化,所以关伯不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