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璜

2003-04-29 00:44魏国保
当代 2003年5期
关键词:黑皮蝈蝈玉石

魏国保:男,1955年生于安徽马鞍山,现在马钢当工人。1995年开始文学写作,曾在《当代》发表短篇小说《老法师》。其笔下的市井乡村、寻常人家,有一种内在的醇厚和质朴。

秋天的山道裹一层薄薄的雾,湿漉漉的。

清晨,太阳还在后山爬坡,玉璜已挎着竹篮离开家,她青色的布鞋轻盈地踩在有棱有角的石道上,踩得碎石子随着她风摆杨柳似的身姿蹦着跳着往后逃。石道边有片茂密的竹林,竹林里栖息着一群竹鸡,肥墩墩的竹鸡是胆小的飞禽,滚落的石子惊动它们的美梦,惶惶地亮起褐色的翅膀,划一道弧线,掠过玉璜的头顶。

平常,玉璜会猫下身静静地看竹鸡在空中转圈圈,玉璜知道,竹鸡恋巢,转几圈就会一头扎进窝,瞅准了晚上来捕捉准有收获,现在玉璜没心思留意头顶的竹鸡,她需要的是加紧赶路,早一点到县城。

玉璜爱上县城,她住的落星坳离县城有六十多华里,说远其实也很便利,走五里山道就到马路边,路边有中巴,有川流不息爱捎带女人的拉煤车。玉璜不是爱玩的人,村上人说她是搂金的耙子。家里养的鸡,鸡生的蛋,庵棚里香菇、平菇、晾干的黄花菜,还有丈夫黑皮在野地下扣套住的野兔、网住的竹鸡,玉璜多拿到县城卖,十天半月玉璜不去县城,她就会躁动不安像丢了魂样没心绪。俗话说聚沙成塔,靠这些零碎收入,玉璜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原先家里土坯垒成的院落很荒凉,现在堆满砖瓦、木料、水泥、石灰等建筑材料。黄昏的时候,玉璜扑熄灶膛的火,从针线箩拿出只鞋底,嘴里咬枚针爱在院里转悠,看着风吹过砖瓦顶上的茅草,几绺绺松散草尖尖扬起落下,她心里很舒畅,边咂嘴,边盘算着,明年开春,泥土翻浆有了热气,选个黄道吉日鞭炮一放,她家就动工盖楼房了。

玉璜坐拉煤的车来到县城,太阳才一竿子高,她在集贸市场的牌楼下选中个位置,主动向戴红袖章的交了管理费。以前她到城里卖土产都是挑着担挎着篮到家属区吆喝,人辛苦,脱手慢,主要是为了少交两块钱管理费。两块钱,在有钱人眼里,狗屁一个,玉璜却知道分量,买盐要吃半年。农村人,脸朝黄土背朝天,耕作劳累,一分一厘都盘算着用处。今天她在来县城的路上就想好了,该花时就要花,她今天卖的不是寻常东西,是脖子上挂的玉石,那可是古墓出土的文物,集贸市场人来人往,玉璜相信会给她带来好运。

交完钱,玉璜把篮里鸡蛋一个个捏站起来,码成塔尖尖,铺了块红布--那是上二年级儿子的红领巾,双手很庄重地摘下脖子上红丝线穿着的玉石,放在红布上,玉璜用意很明白,就像耍猴的,打几遍锣,小猴翻几个跟头,招人啊。

那块玉石带着她的体温从胸前乳沟处离开,玉璜顿时觉得心里发虚,空空落落的,类似打摆子的发冷引起全身的哆嗦,往常玉璜可没有这种感觉,玉璜觉得有些奇怪,莫非要发生什么事儿,她心里很紧张,眼瞅着那块玉石。

玉石不大,约摸半个鸡蛋大,形状蛮好看,两头翘翘像月牙儿,牙儿边有两个斜斜的小孔,颜色灰白,放在红布上,灰白与大红,颜色对比不强烈,玉石显得呆滞没生气,只有拿在手里,才会感受到一种持续不断的温热和湿润,细细看,玉石上有弯弯曲曲的花纹沿着牙儿边拓展。

刚放好玉石,几个买菜的妇女围上来,玉璜精心布置的塔尖尖顷刻间垮下,那块玉石也被拨拉到地上,玉璜眼快拿到手中,一阵温热顺着手心延伸,刚才发冷的身体舒展开来。玉璜好生奇怪,再细瞧玉石,灰白的玉石平静地躺在她的手心,她想自己真是乡里人,不偷不抢卖自己的东西,反而疑神疑鬼的,是神经过敏了。

鸡蛋卖完了,玉璜把篮底朝天,挥手抖抖红领巾上的灰,平展展铺在篮底,手心的玉石放上,她伸长脖子像呆头鹅注视来往行人,有人来讨价还价也是对她一片苦心的慰藉,可是过往人很多,谁也没正眼瞟一下篮底的玉石,这场景让玉璜很伤心。

渐渐地天气燠热起来,玉璜头顶上冒着汗气,她抬头望天,太阳红彤彤地挂在头顶,扭头看看左右,买菜的人稀少,卖菜的挑着空箩筐悠悠晃晃朝两边的商店东张西望,其实他们不会买东西,只是显示一种满足的欲望。"吃饭噢,有雅座,有盒饭,三菜一汤四块钱",一个描眉涂口红的胖女人朝卖菜的人扬着手,这一吆喝,玉璜想到家里养的两头大肥猪。家里的猪也该喂猪食了,饿极的猪不像人饿了软绵绵,而是力大无穷,会啃翻石槽挤开猪栏,跑到野地里疯玩甩蹶子,甩蹶子猪要落膘的,一落膘没几十斤精饲料喂养恢复不了原来模样。几十斤精饲料就是几十块钱,想到钱玉璜着实心疼。还有一大群鸡,没人看管,蛋不生在窝里,生到草窠里上哪去找,草窠里有黄鼠狼,鸡碰上黄鼠狼……玉璜越想心绪越茫然,满肚子怒火满肚子怨恨不知该向谁发泄。

昨天,玉璜和黑皮到蝈蝈家喝酒,喝的是喜酒,蝈蝈家新楼落成启屋。别看蝈蝈跑运输发了财在乡亲面前眼睛长到额角,人五人六的,在黑皮面前却谦恭得像条摇尾巴狗,他欠着黑皮的情。那年蝈蝈得了急症,抬到医院脸色蜡黄连眼球都不转动,没钱交住院费,是黑皮卖了300cc血救了他的命,凭这救命交情,蝈蝈哪敢怠慢玉璜、黑皮。也许酒席上玉璜多喝了几杯,酒落肚躁心,也许蝈蝈家楼房太气派,回到家玉璜坐在床沿长吁短叹,一声声道不明说不清的艾怨。

"女人就是眼窝浅。"躺在床上的黑皮很烦玉璜的叹气声,转过身子,脸朝着玉璜的后背接着说,"你们女人眼窝浅,浅就浅在见到日子比你好的眼红,见着比你差的,嘴上叹人家命苦,假惺惺地陪上几滴泪,心里在看笑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叹气的,各家有各家的活法,蝈蝈家楼房村里第一,我看直筒筒像碉堡一点也不洋气,待明年,看我家楼房,尖尖的顶,红红的瓦,小别墅样,人在里面行走,风不打头雨不浇脸,要多滋润有多滋润。"玉璜听了黑皮的话几乎要脱口骂出"你吃灯草放轻巧屁",话在喉咙里转几个圈又强咽下,玉璜想,话带刺会伤黑皮的心,家里难处,黑皮又不是不知道,为这个家,风里来雨里去,黑皮像老牛套辕拉犁没停息的时刻,什么嫖啊赌啊黑皮从不沾这些东西,本本分分,这种本分人应该有自己的福分。想到这里,玉璜的心里面犹如初升的太阳那样充满温和之情,她低声慢语劝着丈夫:"睡吧,明天还要到窑厂扛活。"

"狗日的到窑厂扛活。"玉璜话没完,黑皮冲口骂出,咕噜一声从床上坐起,"想和老婆亲热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芽"黑皮大声嚷嚷,玉璜低眉垂眼,她知道黑皮发火原因,没办法的事,干那种事,俗话说,一滴精十滴血,伤身体的事。玉璜也不是木头,也青春年少,你想想,黑皮去窑厂扛活,脱坯、装窑、出砖全是重体力活,黑皮虚空的身体有个闪失,这个家就坍了半边天,玉璜强忍着,只能在刮风下雨窑厂开不了工,才满足丈夫,这样做,苦了自己也委屈了黑皮。

黑皮发脾气,玉璜明白事理,只能半是哀求半是哄着黑皮:"我们不像蝈蝈开汽车挣得活水钱,山坳坳除了黄土就是茅草,想挣钱只能是乡里狮子乡里跳,楼房盖起来,你想到窑厂扛活我还不让你去。"

黑皮趿拉着鞋抱着胸在床前走来走去,他低着头,眉宇拧成川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说话的语调很低:"玉璜,这十几年苦了你,我没本事,让你连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全换了贴补家里的钱,当丈夫的心里愧得慌。"玉璜被丈夫说得心里也很悲伤,难受得嘤嘤抽泣:"你知道就行。""从现在起你应该享福。"黑皮说这话满脸是得意的神色,"蝈蝈今天给指了条道,和他一起干,钞票花不完。"黑皮扭头望望玉璜,玉璜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开始我也不相信,世上哪有这种便当事,听蝈蝈细说,才知道我们是守着金山,手里拿着讨饭碗。"黑皮一把抱住玉璜,贴着她耳朵悄悄说,"挖古墓。"

玉璜头脑一下炸了。古墓,她的记忆中坳后的屏山有许许多多,那时,村里人大呼隆上山开荒造田学大寨,常挖到砖砌石垒的古墓,胆小的人怕沾上死人的晦气跑得远远的,也有那些愣头青充满好奇地用锄头钉耙撬开墓,除掉白骨还有铜器铁钱陶罐之类的陪葬品,那是啥年代,横扫"四旧",乒乒乓乓砸碎了,村民们吐了口恶气,有喜欢占小便宜的把砸扁的铜铁器卖给货郎担,换几块糖,甜甜家里小孩子嘴。玉璜还记得山上古墓遭一次破坏,下工回来的父亲蹲在灶间吸烟就叹气,手摸着玉璜的头说:"那都是古董文物啊,代表一个朝代的历史文化,可惜了。"

日子悠悠晃晃过去多少年,电视这个媒体让玉璜知道了许多原先不知道的事,当屏幕上出现那些陶罐、青铜器时,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从她的内心,她焦虑,她更关注的是那些衣服破烂、胡子拉碴的盗墓汉子的命运,因为他们被戴上手铐,押上了警车。这景况,玉璜看了心里难受,会自言自语说:"穷归穷,捱拉着活,比犯法强。"现在黑皮要走这条道,玉璜头能不炸?芽她知道黑皮的德性,爱认死理,如果不给他一个惊醒,不让他划清界限,黑皮也会戴上手铐的。玉璜掰开黑皮在她胸前游动的手,不冷不热地说:"你要挖,你就去挖。"说着掀开箱盖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甩在床上,黑皮冷眼看着:"啥事不能商量,使什么小性子。""这事没商量,就是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也不能干,这话也许不入你耳,你会说,蝈蝈不是没事吗,轮到我就该出差错?芽你要有这种想法就千错万错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政府来真格的,就是偷根针也了解得清清楚楚,到那时就算你盖十层八层楼房,满屋的钱只落得人财两空,你也读过书,天天看电视,这事理也应该辨得清。"玉璜喘口气又接着说:"以前,我也很同情蝈蝈,要钱有钱,要势有势,乡里显山露水的人,为什么偏偏命苦,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淹死在脚背深的水里,再养一个是痴呆的,七岁了,讲不全一句囫囵话,口水整天顺着嘴沿儿淌,谁造的孽,现在想想造孽的是蝈蝈,你不挖人家古墓,人家会断你的根?芽报应啊?选"说到这里,玉璜把黑皮的手按在胸前,她嗫嚅着:"我害怕,我害怕报应,我家只有儿子这一条根,万一,万一……"黑皮紧紧地搂住浑身颤抖的玉璜:"别说得血淋淋,全身起鸡皮疙瘩,这事听你的,不干。"

黑皮睡了,玉璜睡不着,披衣信步走到院外。远处,庄稼地里的枝藤蔓叶绿油油一片,疏落的矮树丛、农舍院内的草垛以及山脚下那条汩汩流淌的小溪,在月圆水银泻地的明净中一览无遗。那些草窠里裸露的黄土,平淡中也许地下就是古墓。玉璜并不是不爱钱,为挣几个钱,她拼命地干活,从口里抠食,甚至不惜牺牲夫妻间的性生活为代价。蝈蝈挖古墓,是他的生财之道,比一比,玉璜心里确实不顺畅,是受了委屈,但是挺直脊骨做人,清清白白活在世上,半夜三更鬼敲门,睡在床上也坦然。想到这里她抖擞着身体,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活得舒畅,活得自在。

一层飘忽的白雾掠过,玉璜感受到阵阵寒意,她自然地双手抱住胸,随即满脸痛苦地蹲下身,莫不受了风寒,引发了病症?芽只见玉璜从胸前扯出个苍白无色的石头,显然这石头硌疼了她。她捧着石头站起来,脸上没有痛苦的神色,反而是一种快慰和兴奋,她自语着:"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给玉璜带来快慰和兴奋的是胸前挂着的这块玉石。这玉石有年代了,她很小时生了场大病,初愈后父亲从箱里翻出块玉石,说这是古墓里捡来的古玉,能镇惊辟邪保佑她平平安安,玉璜一直挂在胸前。刚才胸口被玉石硌疼,她认为是天意,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一种对不平衡心理的慰藉,卖掉早已属于自己的东西和蝈蝈挖古墓卖古物是天壤之别,不能混淆,玉璜立即想到上县城,不管多少钱,多少对家庭是贴补,她感到很兴奋。

太阳越来越烈了,玉璜的肚子在咕咕叽叽地叫唤了,可玉璜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家去。"玉璜……""噢。"玉璜脆生生答应着,她切断自己的思路,扭头张望谁在喊她。面前站着个不相识的老人,老人圆脸红润,下巴颌一撮白花花山羊胡,挺括的中山服系着风纪扣,手臂上挂着藤拐杖,整个人慈祥面善透着股精神气,玉璜不由地多看了几眼,低眉垂眼地说:"老人家,你喊我。"老人答:"巧了,你叫玉璜,这玉石也叫玉璜。"老人说着用手杖指指篮底上的月牙形玉石,"卖吗?芽"玉璜点点头。"跟我走吧。"老人说。

进了老人家,老人扭过头说:"看你脸色发黄,中午还没吃吧。"玉璜听了一愣,我的脸色发黄吗?芽不可能,村里人常说我肤色好,整天风吹日晒,脸就是晒不黑,水蜜桃般白里透红。玉璜想反正拿钱走人,对老人的关心点点头。老人从厨房拿出碗快餐面,说:"凑合着吃吧。"玉璜说:"谢谢,我还急着回家喂猪。"老人说:"不急不急,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我女儿,一个模子脱出来,连眉眼儿也像。"老人说着给玉璜泡好面。盛情难却,玉璜端起面,一碗没吃完,老人又泡上第二碗,玉璜连忙摆手说:"我吃饱了。"老人说:"哪吃饱了,你的脸色还没缓过来哩,多吃点。"玉璜不由地疑惑,我的脸色真是那么难看?芽她环顾屋子,没有一面镜子,只见地板上是纸屑、乌黑的墨渍,一张长长的桌子,杂乱地放着笔墨纸砚,靠墙的木椅积灰有铜板厚,玉璜看了皱起眉,玉璜爱清爽干净,家里桌椅抹得一尘不染,她暗自思忖吃完面给老人家里洗洗抹抹用不了多少时间,耽搁不了自己回家。

玉璜思忖着,她抬起头看见老人捧着月牙形玉石在踱步,双手不停地对玉石搓摸摩挲。玉璜看老人痴痴迷迷的,心里想笑,一块平常的玉石,想买就买,不买拉倒。玉璜想错了,这不起眼的玉石给老人带来的不是一般的惊奇。老人是识玉的行家,当他走到玉璜身边时,他就产生一种感应,看到篮底上的玉石,他就知道这玉石非同寻常。现在这玉石在他手中,凭他的阅历他知道玉埋在土里,在漫长的土蚀水浸风化的黑黑白白交替中,重新浸润,七百年以后才生泌,泌根据土质年代不同分为十三彩,老人想这玉石泌呈鸡骨白,按玉谱对照该是千年前古物,而且是典型江南水乡出土的,如是北地出土必包一层青色硬浆,北地土硬含碱侵蚀的。这千年古玉出土后又经人气呵育滋润,隐其真面目精英内敛,温热潮润,佩戴于身与人精脉相连血气相通,佑命延寿。想到这里,老人对这古玉爱不释手,甚至感觉到了某种缘分的来临。他问玉璜这玉石从哪里得到的,玉璜把经过说了,老人像小孩样毫无顾忌地大笑,人老眼不花,果然让我猜对了。他轻轻地拍着玉璜的肩:"你住的落星坳是个好地方,后面的屏山相传是凤凰栖枝的风水宝地,本县自三国东吴建郡以来,历朝历代达官富贾选择屏山为百年之后葬埋之地。来来。"老人招呼着玉璜,推开一个房间,玉璜闻到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不是烂袜子的臭味、红烧猪肉的香味,更不是油漆家具的辛辣味,是一种充满阴森森的说不出的气味,让人窒息的那种。玉璜被那股寒气迫使站在门外。老人自豪地指着房间内紫檀木架上摆放的长着绿苔的青铜器和土黄色陶罐说:"这些古物都是你家乡出土的。"玉璜实在受不了那股侵入肌体的彻骨冰凉,往后退了两步,叹口气说:"砸碎了多好。"老人说这是文物,古董,很值钱的。玉璜说就是值钱才砸碎,老人不解地摇摇头,玉璜把蝈蝈挖古墓事说了,她还说:"这事透着险,现在人不像以前那样老实本分,为钱什么羞耻的事都能干出。村民们要是知道蝈蝈发财的路子,还不像群冬天饿极的狼,眼睛绿了,见到猎物就啮咬。挖古墓是犯法的事,政府能不管?芽一管就要逮人,一个村子百十户人家,都是同姓同宗,是一条根上生长出的枝枝杈杈,男人逮走了,留下女人小孩这日子就没办法过了。"玉璜说完叹了口长气。

老人也跟着叹口气:"人心不古,难得有你这副悲天悯人的好心肠。"老人摇头走进房间,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叠钱,"孩子拿好。"玉璜惊呆了,她不敢相信那一叠钱属于自己。老人把钱塞到玉璜手里说:"其实这玉石很值钱,不过家里只剩下五千块钱,不然我会多给的。"玉璜半信半疑,手颤抖着把钱塞进贴胸的兜里。她从厨房拿出抹布,麻利地抹桌上的灰,老人制止她:"灰今天抹了,明天还会落下,何况到最后人也是要变成灰。"老人很感慨,有些恍惚,朝玉璜挥挥手:"你还有几十里路赶,快回家吧。"

"扑咚",玉璜给老人跪下,她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感谢老人的古道热肠。老人扶起玉璜,玉璜起身后,看见老人脸色凝重,似乎有什么事有求于她,玉璜好生奇怪,不由地多问了句:"你老人家还有什么事?芽"老人直搓手里的玉石,就是不说话,那一刻的气氛很滞重,空气也凝固了一般,玉璜受不了又催问一句,老人脸瞬间变得灰白,低垂着,过了许久,才嗫嚅地吐出:"我,我想摸一下……"老人的话犹如一颗石子甩到平静的湖面,玉璜的脸红起来,心乱了。

这话语,玉璜听到过多少次了。她每次上县城搭拉煤车,她宁愿多招几次手,也不愿搭年纪大的司机的车。也许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上年纪的人原来充满善良,现在这种人也变坏了,见到女人就爱占便宜。玉璜虽然结婚生子,三十多岁了,其实一点都不老,像二十刚出头般水灵,脸红扑扑的,特别是两道柳叶眉,根儿黑得发着晶亮,一口结实洁白的牙齿,一露齿给人灿烂的感觉。年轻的司机见到她,老实的窘迫的开着飞车;伶牙俐齿的被玉璜冷冰冰美艳脸孔镇住,寻思着只能开个不咸不淡的玩笑。年纪大的就是大滑头,见到玉璜开始吹天南地北的趣事,若你仰头目光中含着敬佩,他就转个口风,吹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艳遇,你臊红了脸,就上了他的圈套,他的手就会去摸你的大腿。玉璜遇到过这种情况,当然她不会吃这哑巴亏,玉璜尖着嗓子叫:"放下你的爪子,你的脸我记住了,你的车牌号我记住,你再敢动一下,老娘明天敲断你的腿。"司机走南闯北,见识多,其实也是欺弱怕硬的角色,玉璜靠这泼辣劲,保持了清白,上县城一招手,司机乖乖地带她。

面对老人灰白低垂的脸,玉璜忐忑不安,她从老人眉宇间看到了菩萨的善良,这让玉璜想起她的外祖父,外祖父真称得满脸一团和气,就像无锡的泥人阿福一样,玉璜不相信如此菩萨心肠的老人会生出龌龊,假如有,玉璜是清白人,宁不要钱,也不会做出下作勾当事。她凛然看着老人,老人不敢仰视玉璜的目光,只能嗫嗫嚅嚅地说:"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我想摸摸脚啊。"老人满脸的痛苦,发出一种悲怆的呼喊,玉璜心软了,她点点头。

温暖多肉的手在玉璜的脚底以一种缓缓的节奏轻轻地摩挲,玉璜先是感到一阵麻痒痒的感受,要不是老人是一陌生的男人带给她害羞的压抑,她也许会笑起来,玉璜小时候就是怕痒的孩子。老人的拿捏顺着腿使全身筋筋骨骨快活舒展润滑起来,玉璜不由地春情荡漾,她把那温热的手当作黑皮的手在抚摸她,她舒服快活极了,她扭着身发出声声尖叫,是几粒冷凉的水珠制止了她的心猿意马,她意识到自己置身何处,脸红了不好意思睁开眼,这时冷凉的水一滴一滴连续不断落在她的脚背,玉璜忍不住睁开眼,她看见老人泪流满腮。"你哭了?芽"玉璜惊诧地问。老人抹去泪水很苦涩地笑笑,那抽动的脸在玉璜眼里比哭还让人心酸。老人说:"看到你让我想起女儿,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一家人夫妻相敬如宾,添了个如花的女儿,家里是燕燕呢呢笑声不断,不知是天妒还是命薄,女儿两岁时她的母亲死了惶惶父女俩相依过日子,最难熬是半夜女儿醒来哭喊着要妈妈,奶声奶气像把尖刀剐着父亲的心,心都搅碎了,女儿哭,当父亲的也哭,光哭不是办法,当父亲的变着法儿哄女儿,有次无意中触抚女儿的脚心,女儿哭声停了,白嫩嫩的脸上露出笑窝窝。多少年了,形成习惯,女儿临睡前非要父亲抚摸她的脚,她才睡得安稳,父亲一天不拿捏女儿的脚女儿就六神无主,夜不能寐。小鸟终于长齐羽毛,开始飞了,飞到隔山隔海的外国去了。想女儿的日子是牵肠挂肚的日子,父亲想得整夜睡不着觉,半夜三更把枕头当作女儿的脚拿在手里捏啊,抚摸着。说到这里老人泪水又簌簌地流下来。

玉璜知道老人说的是自己的故事,她的眼圈红了,心里很酸。老人是棵树,是棵得不到亲情滋润的孤独的树,枯枝败叶在风中凋零,静静地等待着死亡,老人的今天,也就是自己的明天,儿子大了,也会像只鸟儿飞走,她也会像老人一样在孤寂中盼着儿子归来。可怜天下父母心,玉璜想到这里,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感受,不由地说道:"你就把我当女儿吧,要是我不能来县城,你就到乡下散散心,落星坳可好玩哩,春天的时候,桃红杏白,满山遍野,秋天,光秃秃的枝干上,柿子像红灯笼样吊着,老远地望,嘴就馋。"老人笑着说:"我嘴不馋。""那是你们城里人好东西吃多了,我说乡下好玩,空气好,山坳里有数不清鸟儿,啾啾啁啁地叫着,有竹鸡,有像梅花鹿般的麂子,精灵样跑得飞快。"玉璜充满激情地描绘着,老人乐呵呵地听着,满脸的皱褶都在笑,伸出手抚摸着玉璜的头,嘴里喃喃地说:"我又添了个乖顺的女儿。"说着忽然老泪纵横。

玉璜把脸埋进黑皮的怀里,黑皮睡了,睡得很沉打着呼噜,月光从窗棂里射进来,埋在黑皮怀里的玉璜脸上水水的,那是泪。玉璜也不知道眼窝今天怎么那么浅,容不下一滴泪,她摸着黑皮坚实的胸肌,泪就无声地淌下来,她有种预感,她带回的五千块钱也许是灾难的开始,因为黑皮抱着那沓钱,直捶脑袋,对她叙述的老人的遭遇他只是哼了几声,亲情敌不过金钱,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啊。玉璜像头小猪,拱着黑皮的胸,她有满腹的话要对黑皮说,黑皮哼了声,翻个身又打着呼噜。

玉璜绝望了,她的心很乱,在她心情非常糟糕时,她惊诧地张大嘴,她听到一种声音,一种汩汩流水的声音,那水从她脚底向她四肢百骸中流淌,那流淌的水好冷好凉,玉璜顿时冷颤战抖灵魂游离身体,在抽搐中扭曲逐渐发硬,变成冰坨。

玉璜醒过来时,她躺在县医院的病榻上,在丈夫黑皮的眼里,玉璜除掉脸色有点蜡黄外,她和平常一样,两根柳叶眉,根儿黑得发亮,一口洁白的牙齿一露齿给人灿烂的感觉。医生是讲科学,不带感情色彩的,做出结论:玉璜没病。这是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之后得出的结论,抽血、验血、B超、CT扫描、心电图,甚至召集各科主治大夫进行会诊,他们从所有检查从各方面从不同角度充分发表意见,证明了玉璜身体健康,一切指标正常。

结论出来了,很让医生丢脸,玉璜没病。她昏迷了三天三夜才苏醒,这是事实,遇到这种谜一样的难题,医生虽然手足无措,只能实事求是在诊断书写上:身体健康,建议留院观察,请省城专家会诊等字样。

看了诊断书,黑皮很高兴,玉璜没病,涌到嗓门的那颗焦虑的心该落到肚里。医生走后,黑皮揣摩着医生的话,越想心里越害怕,医生说的是鬼话,玉璜没病,能昏迷三天三夜,让一个大活人变成冰坨坨,医生是给病人家属吃宽心丸,这事儿明摆着,玉璜肯定得的是绝症,没救了。想到这里,黑皮的眼一阵发热,两行泪,无声地淌下来。

蝈蝈这几天一直陪着黑皮照顾玉璜,见黑皮流泪,忙宽慰地说:"你不要瞎想,医生的话不会错,那么多精密机器检查,有病会查不出?芽依我看玉璜是遭上了孤魂野鬼,咱落星坳古坟一座连着一座,阴气太重,多少年来的阴魂投不了生能不急,女人本来阳气不足,被飘忽鬼魂缠上打针吃药也是白搭,我看得把黄婆婆请来。"

黄婆婆不是落星坳人,名气在乡下非常响,黄婆婆会念咒画符舞桃木剑捉鬼,黑皮曾听村里老一辈人讲,黄婆婆不是凡人是天上星宿,焰火旺着,孤魂野鬼见到她躲得远远的,就连一心参禅悟道的狐仙也怕黄婆婆的画符。黄婆婆在乡下是忙人,东家请,西家邀,据说灵验得很。黑皮听过黄婆婆捉鬼的事,他笑笑而已,他是不相信迷信的,现在蝈蝈一提,也不知这几日没睡觉头脑昏沉,还是确信玉璜真让鬼魂缠身,忙催着蝈蝈快去请黄婆婆。

玉璜听到窗外有雀儿啁啁啾啾地叫着,她探起身推开窗,两只翠鸟在柏树枝上跳来跳去,看见玉璜向它们招手,腾地飞起,玉璜看着鸟儿飞行的轨迹,她心里有种惆怅,自己何时像鸟一样回到自由的天空。躺在病榻上她感到体力比平常更充沛,惟一的是胸口有种空空落落的感受,这种感受犹如一层雾状的东西,使她和以前的她产生了隔离,她能摸到它,仿佛是一个硬硬的东西,有种暖暖的热流,她恍惚时,逐渐浑身关节变硬扭曲成了一坨冰时,那硬硬的东西已经无影无踪,玉璜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玉璜想招呼黑皮说出她的感受,把那硬硬的东西找回来。这时静悄悄的病房冲进来一个穿红袍的老太婆,手执桃木剑,披头散发,用剑逼着玉璜躺倒,啪,啪,啪,几张画着符号的黄裱纸贴在玉璜的手心、脚心、脑门,老人执剑起舞,围着玉璜指指戳戳,桃木剑上下翻滚,成了一个光圈。黄婆婆一点儿也不像七十多岁的人,腰软如柳,随着剑的翻腾打着圈圈,直到医院门口,黄婆婆才落势,冷冰冰对黑皮说:"你老婆让三百年道行狐狸精附身,再有两日精血耗尽。"黑皮不自主地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那个狐狸精已被我赶跑,回去后把贴在你老婆身上的黄裱纸烧了,灰化水喝下,保她太平无事。"

黄婆婆驱赶鬼神的事是几分钟的事,病房里却折腾得乱糟糟,许多人围挤在病房,玉璜想不通黑皮为什么会请黄婆婆来跳大神,心里懊恼,就觉得有股冰凉的水在身体中流淌,空空落落的心揪紧得慌,她双手抓着胸前的衣裳,身体像蛇一般扭曲蠕动着。围观的人一声呐喊,医生护士推着氧气瓶忙着抢救。

翠鸟在窗外的柏树上跳跃,啁啁啾啾地叫着,苏醒后的玉璜坐在病榻上呆痴痴地听着,小鸟的叫声犹如春潮泛滥在她心底,充满着生命的活力,走廊里的喧哗,病房里黑皮和医生高一声的争吵低一声的哀求,玉璜感到这些和自己毫无关系,她只是把睡皱的床单扯扯平,被子叠得四周有棱角,她掠掠飘在额角的刘海,淡淡地说:"我本来没病,是我的错找这番罪受。"她昂首走出病房。医生很诧异地注视她的背影,脸上掠过忧虑的神色,这个年轻的医生因为查不出病人的病根,是件很恼人的事,他要把玉璜当作试验品,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院方的表态很坚决,让病人在堂堂县医院里请巫婆跳大神,搞封建迷信,影响太坏,驱逐出院。

玉璜朝着要去的地方走了很久,她从城市的这头走到那头,热风吹着她的脸,她的脸蜡黄而冰凉,她在黑皮搀扶下终于找到那栋熟悉的楼房。她的泪水簌簌地流下,她控制不住,假如自己的猜测是错误,那么就是阴阳分界了,她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泪水,直到半个衣袖湿润润才恢复常态。上了三楼按响门铃,铃声响着,可是没有人开门,玉璜心里恐慌,她感到自己的毛病快要犯了,四肢百骸冷冰冰的犹如蚊虫在咬啮。

对门走出个老太婆,她审视着玉璜,说:"你叫玉璜吧?芽"玉璜咬紧颤抖的牙齿点点头,"李先生出门时,说你要来看他。"说着递过一把钥匙。玉璜打开门,刹那间她感到身体里受到什么东西的猛烈撞击,一种无形的东西慢慢地填实她空落落的心,她感到精神振奋,她往老人放古董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那熟悉的不可分离的气息,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她被包围吸引住,她在磁场的中心抓住了那块灰白色的玉石,玉石紧紧地贴在胸前,她听到胸间滚滚热流迸溅流淌,她舒适地闭上眼尽情地享受着美妙的时光。

黑皮看见玉璜蜡黄的脸逐渐转成盛开的桃花样,红扑扑、水灵灵,他惊呆了,他实在想不到一块平平常常的玉石有那么大的神通,他听到玉璜的叹息声:"卖玉石的钱全变了医药费,连明年盖房的钱也泡汤了,咳,世上的事,全有定数,不该得的,得到了也会失去。"黑皮连忙安慰:"钱花了,也会挣来,只要人平安,平安是福。"

直到中秋节过去,元旦快要来临,老人还没回来。黑皮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他一家三口成了飞来飞去的燕子,晚上怀掖着五千块钱,在县城过夜,早上急促促搭拉煤车回落星坳。按黑皮的意思,钱放下,免得跑来跑去的麻烦,玉璜不同意:"老人对我们仁义,我们应该把钱亲手交给老人才能赎回玉石,这是做人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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