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粉梅
小的时候,常常对着大人们裤腰带上别着的那一串串叮当作响的钥匙神往不已,以为只有那些大人们才可以理直气壮地用那一把把的钥匙开启那些代表权威的大大小小的锁。12岁离开家去外边读书的时候,母亲为我配齐了家里所有的钥匙,我从此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钥匙串。
随着时间的积累,我的钥匙串也一天天地丰盈起来:家里的、宿舍门上的、办公室的、文件柜上的……在岁月的不断更替中,我已习惯了把旧钥匙交给别人,再从别人手中接过新钥匙的过程。然而,有一把“铁锚”牌的特大号钥匙,却始终被我带在身边,从来没有被交出过。
那是一把极普通的铝质钥匙。在我升初三的那个学期,我们班换了新教室,我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同时交给我三把钥匙:一把给班长(当时的男生领袖),一把给值日生,一把留给我自己,让我们共同负责教室的开门任务。
那个时候,家乡的贫穷是全国闻名的,为了摆脱贫穷,我饱尝贫穷之苦的乡亲们纷纷把改变命运的希望放在孩子们的学业上。而由于贫穷,我们那个20万人口的县里,只有两所重点中学,一所在县城,专门招收非农户的子弟,一所在偏远的小镇,为农民的子弟敞开。记得接到小镇那所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一向少言寡语的父亲发话了;“闺女,可一定要好好学哟,你是咱们家的老大,弟弟妹妹可全都看着你呢。”入学后的第一次班会,我们年轻的班主任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同学们,当你们坐在这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的时候,你们的父母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为你们一分一分攒学费。不管你们在考过这所学校以前学习多么优秀,但这里绝不是让你们养尊处优的地方,我也和你们一样,来自农村,我不希望我的学生再过我父母那样的日子,如果有谁想拿着自己父母的血汗钱来我的班里混日子请自动退学。”
在老师的叮咛中,同学们纷纷拿出了为考县重点时的学习劲头努力地学习着,我却自恃平日基础不错,加之生性疏懒,学习学得吊儿郎当,除了上课时间比较老实外,课余时间几乎很少用在学习上。早上我从宿舍去操场上操,我的同学大多是从教室去操场跑操;晚上,我们宿舍别的同学从教室回来睡觉的时候我早已进入了梦乡;课间别的同学留在教室里刻苦攻读,我却一个人溜回宿舍拿一本厚厚的《红楼梦》之类替古人垂泪。所以每次考完试,我的成绩都像是一只在水中嬉戏的鸭子一样地来回晃悠。夺过第一,也考过第九。长我不过十几岁的老师曾不止一次地从我手中没收过大部头的小说,也曾为了作业中的一个十分不应该出现的问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打了我三教鞭,让我悔恨得泪流满面。但终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师的努力只能在短短的几天里在我心头留下烙印,几天过后,我就很少能管住自己。为此,我的老师在两年的时间里绞尽了脑汁,却一直收效甚微。这一次,接过这把掌握同学们进出教室时间的钥匙时,老师什么也没说,而我却感到了一种特别的重量:不管自己平日里如何的不把学习当回事,但初三毕竟是人生的第一个冲刺点,作为我们这些农家娃来说,这也许就是我们改换门庭的关键一步,我总不能以自己的吊儿郎当影响了其他任何一位同学的冲刺速度啊。
就为了这样的一份重量,每一个早晨我总是尽量让自己早一点起来,匆匆洗漱一番之后,便匆匆赶到教室;每一次饭后,我又总是简单收拾一下之后,便早早地去了教室;每一个夜晚,为了履行锁门的任务(我们的锁是一把将军不下马锁),我逐渐成为最后一批离开教室的队伍中的一员。
真正开始努力学习了,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同学们每天晚上都是被班主任老师从教室里撵回宿舍的。学校为了防止同学们开夜车,每天晚自习下课铃响过十分钟后教室的灯就熄了,但好多同学并不回宿舍,又点上蜡烛秉烛夜读,常常忘记了睡觉时间,而我们的老师,每天熄灯后半小时都准时到教室里把同学们一个个地撵回去。难怪每天晚上宿舍的灯刚熄不久,老师就在窗外催着大家赶快睡觉,从来没有间断过。前两年,我老以为老师也管得太宽了,连同学们的睡觉也管,未免有点狗拿耗子之嫌。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为什么有几位同学平时学习那么刻苦,而身体却一点也不比我差。
而我们老师的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变坏了。初三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老师带我们去春游,当他捂着厚厚的毛衣来到只穿了两三件很单薄的衣服的我们中间时,不懂事的我们哄堂大笑,女生们纷纷奚落他是没有媳妇疼的男人。走到半山腰,出了笼的我们为越来越近的山顶而欢呼雀跃,老师却面色苍白地蹲在一边紧紧用右手压着腹部,问他怎么了,他摆摆手说是走得太急了。回来后的一天中午,我和一位同学去请教他一道化学题,见他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只手紧压着腹部,另一只手中的卫生纸上有明显的血迹。我们当即大吃一惊,急着要去为他请医生,他却对我们说:“没事的,只是胃部有点溃疡,医生已经给我开药了,过几天就好。千万别让其他同学知道,不能因为这点小毛病影响了同学们的学习。”
一脸的真诚,一脸的恳切。
透过老师那殷殷的目光,我恍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初二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评选先进班集体,本来我们班已被提名了,而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却坚持说我们还不够格,硬是把到手的荣誉拱手让给了别的班。学校规定连续三年先进班集体的班主任可以加一级工资,当时一连当了三个学期先进的我们自然想不通,派几个同学去问他,他给我们的答复是:“骄兵必败。”当时我们很不理解,大家一致坚持一个星期不进他的办公室以示抗议。
——就这样,在老师那殷殷目光中,一把“铁锚”牌钥匙像一枚无形的发条一样整整陪伴我早起了一年。一年之后,决定我们命运的中考终于如期而至了。面对这场抉择,我除了不知道自己能否考上外,最大的担心就是,由于家境贫寒,我那身板一年不如一年的老父亲有没有能力供我到上高中、考大学。填志愿时,我犹豫了。上高中考大学一直都是我的梦想,但我又实在不忍心自己上高中后年幼的弟妹被迫辍学。我向我的老师倾诉了我的犹豫,满心希望他会像书中描写的那样,热情地鼓励我考大学并力劝我的父亲供我上高中,甚至会拿出他微薄的工资资助我完成学业。但是他面对我充满渴盼的目光,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人生处处是考场,上中专也未必没有出路,认认真真、老老实实面对这次中考才是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最后一线希望落空了,我发狠地让自己投入到最后的冲刺中。后来,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中专。告别母校的时候,我去看望了我的老师,老师说:“好孩子,老师知道你想上大学,但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我们应该比别人更懂得农民的艰辛,老师相信你迟早会理解你父母的。”临别时,老师把这把“铁锚”送给了我留作纪念。
以后的日子里,我告别了亲人的呵护和老师的管束,开始了一个人管理自己的生活。
走进中专校门的时候,天地间正好织着密密的细雨,我的心也像那雨中的丁香一样在秋天将要到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入学后不久,我收到了班主任老师给我的来信,感到意外极了,凭着三年来的了解,我的老师一向是疏于笔耕的,就连苦苦追求他的女朋友给他写信他也很少回信。信中,老师向我讲了他上学的经历以及他的家庭情况。他说为了供他上大学,他父母省吃俭用、耗尽了心血,可他毕业后才发现学校给人的知识实在是很有限的,人的一生其实始终都处在一个学习的状态,善于学习的人总能在不同的环境中为自己创造良好学习机会。并安慰我一定要正视现实,勇敢地战胜自己,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真实价值。最后,他说:“人生处处是考场,老师希望我最器重的学生做永远的优胜者。”捧着老师厚厚的来信,我陷入了沉思……
在千里之外的异乡读过三年中专之后,我回到家乡走上了工作岗位。这期间,我如同一个吃了催长素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必须懂,常常得面对一些超越了年龄承受力的东西。好多次,我曾想过把自己放纵,那样的无所顾忌,或如初一、初二时的天马行空。但每当老师给我的这把“铁锚”在钥匙串上叮当作响的时候,我便深深地触到了老师当年那份殷殷的目光。岁月,偷走了我全部的幻想,社会,没收了我所有的优越,现实带给我的,只有那些一天紧挨一天匆匆而逝的日子和一份来不及认真去读但必须认真去写的生活。怀惴起当年的“铁锚”,今生,我注定无法将生命放纵。
几年来,我放弃过许多:逛街、跳舞、看电视,始终没有丢掉当年这把“铁锚”,一盏孤灯、几本厚书,几乎成了我终日不变的生活主题。当一行行的文字终于在洁白的稿纸上留下痕迹的时候,我从一个小小的乡镇卫生院调到县卫生局搞文秘;随着儿子在腹中蠢蠢欲动着到来的脚步,我与朋友合著的诗集也交付印刷。当我把一本装帧朴素的诗集捧到当年的老师面前时,老师一点也没有我想象当中的那份激动,只是像当年那样淡淡地说:“很好。”很随意地翻动几页后就随手放在了一边。我失望而归。不久前我与我的老师再一次不期而遇,老师问我:“最近又写了些什么?”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当目光掠过老师西鬓间新添的几缕白发时,我透过自己莹莹的泪光中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老师当年那份殷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