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情思

2003-04-29 00:44王晓鹏
黄河 2003年5期
关键词:大山

王晓鹏

我总是怀念故乡的大山。山是穷山,高耸的峰峦阻隔了“金襄陵银太平”的肥沃与富庶。山无名气,虽属姑射山脉,但“神人居焉”的仙洞毕竟遥远了些,沾染不上飘逸的仙气,也少有名山大川的绰约灵性。山少美景,无华峰之险,少黄山之秀,没有文人墨客的题咏,罕见达官贵人的游览;只有野兽山鸟留下的足迹与爪痕,只有山人樵夫踩出的羊肠小道。但是,我眼里,她比珠峰不矮,我心中,她比泰山不轻。那份挚爱与眷顾,今生今世,怕成了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

小小的村寨,贫脊的山地,散落的人家。家非豪门望族,难有家谱的记叙与流传。祖上从哪一辈子搬进深山,是逃避饥荒与战乱,还是横遭贬谪与流放?成了千古难以解开的谜底。数数坟堆,也就十代八代的样子,粗粗估计,不过一百二百年的历史。山却久远了,黝黑的山岩,你读不懂它的苍老。数丈高的野梅树,怕也经历了上百年的风雨,更遑论它身下一茬又一茬腐烂的树桩。那是史书,但枯了,散了,零落成肥沃沃的黑土。它所蕴含的密码与符号,凡夫俗子的历史学家,如何能辨识与破译。天知道,它却缄默不语,他知道,它却坚守秘密。

生我前的千万年中,山就横亘在这里,我亡后亿万年的岁月,山将依然绵延于这片土地。它不是专为等待我而存在。我却似乎专为寻找它而来到人世。它眼里,我是倏忽一闪的星云,我心中,它却是亘古漫长的生命之河。童年的记忆,是山岩上永远也不会枯死的苔藓;少年的坎坷,是峰峦间曲折而又漫长的山路;壮年的挣扎与拼搏,是与大山相拥的风风雨雨;垂暮的眷恋与怀念,应该是一座座永远也不会倾跌的山峰。

生于斯的我,伴随着一弯山月降临人世。清脆的第一声啼哭,已融入了古老而又苍凉的山野。生命,印上了一帧刀刻斧凿般的大山的戳记。长于斯的我,与山树野花为伍,同山泉溪流吟歌;食山果野菜,沐山风山雨,父母是岩石般寡言少语的山人,山里娃是今生今世也褪不去的胎记。

那时太小,并不懂得山情野趣,更无心参悟大山所包含的哲理与禅意。日月每天从东山里升起又遁入了西山的峰峦,我每天从晨梦中醒来,又走进了夜晚的梦里。长大后,我才知道,山等我在那里,等了亿万年的沧桑;我寻山在这里,耗尽了短暂而又漫长的生命之旅。如果真有灵魂的话,生与死,山峰都是忠贞而又永久的伴侣。

文革中,孤独与落魄的我,才真正融入了沉寂的大山。那种耳鬓厮磨的痴恋与依偎,那种心有灵犀的相亲与相诉,伴我走过了将近半个世纪的风雨历程。

那段日子,灵魂是被放逐的囚徒,从欢歌笑语的校园,向古老荒蛮的山野迁徙。迷恋书本,学校却容不得父辈赋于我的“色彩”和最卑微的做人的尊严,热爱生活,但从人群中得到的却是不尽的屈辱和比冰还要寒冷的歧视。30年后回望,正是那段曲折的苦难,使我领略了大山的博爱与坚毅。对谜一样的大山,有了苦涩而又温暖的感知,有了混沌初退的懵懵懂懂的认识与理解。

曾经熟视无睹的峰峦,成了庇护弱小的港湾;看似冷酷无情的山岩,成了生命最值得信赖的依靠。是那些胝手胼足、连自己名字也写不出来的父老乡亲,给了你最纯朴最真诚的安慰。他们读不明白世事的风云,却能理解你内心的凄冷与忧郁。是那些憨厚的老牛和绵善的山羊溢满同情的眸子,给了你最温暖最柔情的慰藉。虽然,它们只是嚼食野草的牲灵,却有着最人性的魂灵与情意。野狼的嗥叫变得温热而乡情,猫头鹰的啼鸣听来亲切而迷人。呼啸的山风,像是为了消解灵魂的孤寂而奏鸣,啁啾的鸟啼,像是为了抚平心灵的创痛而轻歌。

山是宽厚的长者,敞开怀抱收纳漂泊的灵魂;岩是睿智的哲人,向你陈述着存活下去的道理;溪流是活泼的歌手,为你驱散心中的忧郁;山花是漂亮的仙女,送给你灿灿的柔情。山要你活下去,为了山,你必须活下去。你和山有契约,颓唐和消沉是严重的违约,结束生命,山不允许,你也不拥有这样的权力!

我常常想起,儿时,山路上磕破头皮的剧痛,与委屈而又无奈的哭泣,我挣扎着站了起来。现在回味,不是自己爬起来的,是大山扶起了我,山岩与荆棘都伸出了救助的手臂。我会永远记住那份苦涩的柔情,那种凄凉的甜蜜。我懂得了,生活永远都有正反两面,就像王熙凤的风月宝鉴。恐怖的骷髅给你的是警觉和清醒,媚笑的美女带给你的是沉疴与绝命。冰冷的山岩赐于你的是温暖,惨烈的风暴孕育的是成熟。相反,沉醉于今天的舒适与安逸,却常常感到迷茫与失落,时不时要借助遥远的回忆,刺疼自己,喊醒魂灵。

那些苦涩的野菜你不能忘记,它们已成为生命中的血液与盐粒。那些默默不语的岩石和山树你要记着,铮铮的骨骼和坚韧的肌肉全靠了它们的濡养。饥了,山给你野果;渴了,山给你清泉;累了,岩石给你依靠;困了,大山将你轻轻地托举在梦里。是山花,点燃了你黯淡的眸子,是鸟啼,拭亮了你的梦幻。山溪为你洗尘,山风替你整衣。漆黑的夜晚,山月照亮你回家的路途,凄冷的黎明,寒星陪伴你走向温暖的曙光。

山爱你,在无语的关爱里;你爱山,在永久的感激中。

山之美,在于它的睿智与深邃,像一位谦和的长者,却又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像是时空绘就的画卷、书写的诗篇,浩瀚而博大,亮丽而激越。春是淡淡的水粉,绿也浅,红亦轻。酥酥的春雨落过,暖暖的阳光照着,田野与山峦氤氲着蒸腾的地气。最先睡醒的不是锦团簇拥的花树,而是山旮旯、崖缝缝那些柔弱的小草,卑微的野花,是它们早早地吹响了春天的号角。沿着湿润的山路走去,淡淡的新绿中,缀着一朵又一朵的蒲公英,金黄而澄亮,像是散落的金币。紫堇草的花儿小些,却总是成片地开着,淡蓝的色彩与春的天空极为接近,真怀疑是谁撕碎了一小片的晴空,漫不经心地抛向了山野。她们太渺小了,如不是赶乘了早春的班车,怕成了永远也找不着家门的孩子。那蕴含诗意的学名,常常令我着迷。黄花地丁和紫花地丁,丁者,兵也,地丁就是守卫大地的士兵。这是怎样地不可思议,守卫地球的竟然是这些最卑微生命!

我不能不眷顾一条小河,整个冬天它和我一样沉默,春光的温抚下,敞开了冰结的心扉。冰层的坼裂,有着肌肤撕裂般的剧痛。艰涩的呜咽之后,拨响了一片叮咚的琴韵,山野里舒展开一片情深意切的旋律。这样的日子,我总是与它一起引吭高歌,用歌声驱散一个冬天的忧郁。

只有置身于大山之中,你才能体味春深似海的境界,接踵而至的花儿,令你目不暇接,络绎不绝的碧绿,将你的心灵也浸染成无边的芳草,但我更挚爱那些卑微的生命。行走在山路上,抬足移步,你都避不开无处不在的车前草,车轮千万次的辗压,人兽千万次的践踏,依然无法扼杀这些顽强的生命。整个春天,它们都展现着惊人的苍绿。他们虽然在生活的底层,却全是不屈不挠的勇士。看着他们,你会明白许多做人的道理。

夏天,展现给人们的是一片疯狂的金黄,层层梯田,麦浪涌动,像是阳光铸成的金锭,人们的眸子闪亮,陶醉在收获的喜悦中。与大山相比,人是浅薄的,世俗的喜悦中有着太多太多的功利色彩。夏愈深,山绿得更深,那是一种饱经沧桑的沉思,那是一种深邃久远的意境。只有大山,才能对人世的喧嚣与辉煌无动于衷,也只有大山,才能漠然冷视世间的急风暴雨。这种大智若愚的心态,这种荣辱不惊的境界,怕须有亿万年的修炼。山,太古老了,再响的雷也惊不动悠悠的梦幻。山,太博深了,炽热化解不开厚重的忧郁,阳光穿不透幽深的智慧。风说:嘘,轻些,别惊了深思的老人。白云叮咛,再柔些,别扰了山高水长的梦幻。雷,跌落深山,了无声息;雨,遁入丛林,消匿了踪迹。它们痴爱着大山,大山也痴爱着它们。大爱无语。

秋天,大山更像是一幅西洋油画,树叶黄了,高天亮日下,行走着一队队的金发丽人。只有这样的时候古老神秘的大山,才肯向人们透露些许的心迹。一树又一树的红柿子,是大山亮起的灯盏,为那些迷失的孩子,照亮了回家的路径;爆烈的石榴,裸露出晶莹的心灵,不再掩饰炽热的爱恋。一丛丛的红叶,山峦间火焰般地律动,冷寂的大山,原也有着沸腾的热血。庄稼收获了,泥土显露了出来。黄叶飘落了,大山明晰了许多。褪去了繁华与缤纷,我们骤然感悟到,褐黄才是生命的底色,黝黑才是大山的本色。黄皮肤黑头发,似乎能从这里寻找出一些答案。天高了,鹰飞得更高,云淡了,水清得透彻。飒飒寒雨,飘飘落叶,似有无限的别愁离恨,大山也有柔情似水的愁绪。秋深了,大山在送别,在追思,更像是绵绵不绝的怀念。

寒冷的冬天,人们的衣着越来越臃肿,一层层地包裹住颤抖的躯体与魂灵。而大山,都脱去了春装、夏衣与秋衫,赤子般地裸露在呼啸的寒风之中,将坚毅与顽强的品格,表露得明明白白。望着傲然屹立的大山,你心里便会多了一些温暖,脊梁也增加了几份挺拔。雪来了,纷纷扬扬,如花似蝶,树结琼珠,岩捧碧玉,山舞银蛇。雪是世上最纯洁的精灵,能与其相拥的躯体,不能有一丝半缕的遮掩,能与其相呼应的魂灵,不允许有一星半点的伪饰。人做不到,山这样做了。我更喜欢冬天的山,那是一种裸露的美,是一种处子般的坦荡与无邪。

与山相看,是永远也不会厌倦的眷恋。温馨的陶醉,是心灵深处愉悦的源泉。山厌不厌,我不知道,大山不语,但是从它脉脉含情的注视中,我品读出了永久的情意与温暖。

刺破青天犹未残的峰尖,犀利而又不失庄严。常站立村头,痴痴地瞩望着云雾缭绕的峰峦,萌发着悠悠的梦幻与遥思,心里贮满肃穆的神秘。鹰,仿佛总是从那里飞来,在山村的上空盘旋。云,似乎总是从那儿涌起,带来了湿滚滚的绵长回忆。

黎明,晨曦初现。一道微弱的光亮,轻轻地划破了天空与大山吻合得天衣无缝的黑暗。那光亮缓缓地扩展开去,像是刚睡醒的人,微睁着惺忪的眼睛。天和山恰好是上下眼睑,隐隐约约,看得见长长的睫毛在细微地颤动。它们所包孕的,将是一个怎样清澈而又灿烂的眸子。随着眼睑的一点一点地开启,那光亮渐渐地晕染开了,山更黑了,天显出了深蓝。蓝蓝的天空上泛出了鱼肚白,那白还残留着夜的灰暗,也浸淫着昼的明净。浪涌起来了,那是霞的浪。霞燃烧起来了,绽放着火的花。霞浪火花,簇拥了一轮朝阳,喷薄而出。金光万道,有着火的色彩,盈盈爱眼,海水沐浴后的洁净。仿佛是大山的明眸,又像是峰峦托举的处子。大海上和平原里的日出,也很美。但少了千山万壑的包孕与烘托,总觉得不够壮丽,也缺少神秘的美感。

白与昼的轮回,荣与枯的交替,是任何力量也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而锯齿状的山脊,像是大山的牙齿,它能嚼碎白昼与夜晚,吞吐日出与日落。夜幕降临了,耐不住寂寞的星斗,一颗颗鱼儿似地跃出了漆黑的水面。点点星火的进溅,让人们的希望显得不再那样飘渺与空洞。它们昭示着,火还会燃起,光照会又一次到来,世界不会陷入无边的黑暗。人在默默无语地期待着,大山也在默默无语地期待着。

月的升起,全不像日出那样磅礴而壮观,她抒发的是含蓄和柔情。东边的天空,淡淡地亮了起来,陷入黑暗的山脊又一次显露出来,但终归是一片迷离的朦胧。佳人有约,却迟迟不肯出来与你相见。渐渐扩展的亮空,又告诉你,她在走着。只是那极古典的脚步,款款移动得很慢。或许山太高了,增加了她攀援的艰难。千呼万唤,等来的却是羞涩的的半遮半掩,赤裸裸的瞩望,总像是有些轻佻的亵渎。就在你转身的刹那,就在你低头的瞬间,她已悄无声息地爬上山头。足步太轻太轻,你没有听见,山也没有听见。蓦然回首,她已亭亭玉立于峰峦之上,像是披着洁白婚纱的新娘。皎洁的面颊上扑染着羞涩的红晕,如水的月光,沿了山坡倾斜下来,像是拖曳的裙裾。月光下的山峦扑朔迷离,如梦似幻。光与暗的变化,深与浅的不同,显出了大山的层次与丰韵。清晰与朦胧,光明与黑暗,和谐地共处并存,昭示着生活的复杂与多极。

太阳是大山的一只眼睛,月亮则是大山的另一个明眸。一只倾泻的是奔放的阳刚,一又蕴含的是含蓄的阴柔。凡人的肉眼,看见的只是事物的表象,大山的灵眸,却能穿透人的灵魂。任何卑污与猥琐,都逃不脱日月的光照,再微小的高尚与善良,大山也会牢牢地记着。人啊,你要小心!

采天地之精华,集山水之灵气,携风雨之魂魄,融阴阳于一体。大山的眼睛才会这样明澈而深遂,犀利而睿智。读懂了大山的眼睛,大山的胸襟,你才能感悟人生的荣辱与浮沉;你才能参透生活的玄机与禅意;你才能领略五千年古老文化的精深与博大。这只是一种梦想,今生今世,再生再世,恐怕永远也无法达到如此的境界。

桃花洞,故里最高的山峰。她的传说,我写在一篇《他为寻梦而来》的散文里。蜿蜒于桃花洞山上的小路,犹似云空中垂下的天梯,是村寨与山外连接的唯一通道。先人这样的选择,不知是为了登高望远,还是为了攀登和翻越的壮烈。

儿时,常常望着云雾迷茫的峰峦,痴痴地想。爷爷说,老鹰的巢在那里,白云的家在那里。赶集归来的父亲和身影,也是最早从那里进入瞩望的视线。他为我们带回山里没有的东西和山外边新鲜的故事。把你的向往与期盼,催动得像疯长的野草。

约了伙伴,瞒着大人,偷偷地向着那座山峰出发了。山太高太陡,路太窄太险,而我们太稚嫩了。还未爬到一半的路程,曾经蓬勃的劲头萎蔫了,征服大山的野心荡然无存,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悄无声息地撤了下来。我们太急于了解山外的世界,这样丢脸的失败,总不甘心。过了一年,悄悄地尾随父亲之后,又一次向那萦绕心怀的大山爬去。离山顶不远,父亲发现了,斥责与恐吓,我灰溜溜地被赶了回去。

7岁那年,父亲终于答应带我到山那边去了。我欢呼雀跃,内心的狂喜无法平抑。接近山顶,路更加陡峭,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心里阵阵发虚,汗水山泉似地往外涌。看见了我狼狈的样子,父亲温和地询问:行么?我不吭气,咬紧了牙,点了点头。就在精神和体力消耗接近极限的时候。我们终于爬上了山顶。村落已在遥远的身后,炊烟融合成一片蝉翼般的雾霭,绰约的房屋人影,隐隐的牛啼鸡鸣,全在梦幻般的境界里,像画,更像诗。峰峦起伏涌动,向更远的地方无穷尽地绵延而去。天更高了,鹰在更高的云空盘旋。

穿过峰峦间的豁口,眼前突然开阔,那是一种大山深处永远也不会有的开阔。心灵为之震颤,目光毫无遮拦地凌空跌了下去,在展示的画卷上碰撞。碧绿的原野没有一点藏掖,向远处缓缓地舒展开去,像是缺乏层次的画面。人像蠕动的蚂蚁,村落像随意堆放的岩石,这些都是几笔并不高明的点缀。悠悠的汾水,像一道蜿蜒的白练,透射着隐隐约约的亮光,为画面增加了一些生气和灵性。同蒲线上火车的汽笛清晰地传来,陌生得叫人惊奇,那有些生硬的嘶鸣,远没有山风穿过丛林时深厚的底蕴,更缺少牛嘶羊叫,山鸟啁啾的温情。侯马、襄汾与临汾,在父亲的指点下,隐约可辨。更远处,依然是起伏的山峦,不过朦胧了许多。好长时间我都遐想,如果地球是一篇文章,大山则是血肉丰满的故事,起伏跌宕的情节,而平川则是那毫无生气的标点符号,段与段之间的过渡和空白。这样的认识幼稚而又偏颇,但许多日子,大山的确是我孤傲与自信的源泉。

下山时轻松了许多,这种轻松是以更多的闪失与跌倒为代价的。爬自然中的山是这样,走人生的路也是这样。山脚回望,那山需仰视地高耸着,山顶上移动的人影,只是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与大山相比,人是多么卑微,回想着爬上山顶时君临一切的狂喜,我们能不羞愧汗颜么?我们的祖先是仙者、哲人和勇士,他们选择大山里一座最高的山峰翻越,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有时,我幻想,让生活中那些自命不凡的狂徒,到大山里去,他们就会明白什么是高耸与伟大;让那些浅薄无知之辈,到大山里去,他们就会理解什么是丰富与厚重;让那些虚浮矫情的庸人到大山里去,他们就会感悟到什么是纯朴和正直;让那些贪婪自私的奸佞,到大山里去,他们也会认识到什么是坦荡与奉献。平常的人,没有大山的阅历,魂灵有些低俗;读书的人,不读大山,知识总觉欠缺。

那次以后,我许多次翻越了这座山峰,也更多地翻越了其它峰峦。每一次翻越,都会有新的发现和更深的思索。虽然少了初次翻越的惊喜,但对大山的敬畏与日俱增,正是大山的慈爱与垂怜,才使我像山岩般坚不可摧地进取和自信。我感激大山,山里娃,是我一生的幸运。

七八年,辍学10年后,我考入了一座师范院校,那是人生旅程中一次改变命运的翻越,那是魂灵轨迹中,一次大落之后大起的翻越。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也与我同时经历着一场决定前途与命运的翻越。感激大山,是它给了我们翻越的欲望与机遇,是它给了我们翻越的激情与辉煌。

年龄再大,都是大山的儿子,走得再远,根都在大山的深处,可以短暂的淡忘,牵挂与眷念却天长地久。大山只要轻轻地一声召唤,便会立刻踏上归家的路途。1981年毕业分配,虽然有些强制的嫌疑,但命中注定,我的一生只能在大山里。虽也曾迷恋过都市的繁华,回归大山却是灵魂最易于接受的选择。同学们还在为留在城市四处奔波,我已经在悄悄地打点行装,即便牺牲爱情也在所不惜。我懂得,大山才是最永久最炽烈的爱恋。20年后,我的诗集《永不凋谢的花季》出版了,校友连山在后记中写道“他从大山里走来,又向大山里走去”,是那段经历的纪实,也是心灵轨迹真实的写照。

那绝不是简单的回归,是对大山更深层次的求索与感悟,是大山对我新的哺育与启迪。山更高更大,沟更长更深,一直深入黄土高原的腹地,绵延至黄河岸边。闲暇时,我像一个狂热的寻宝者,踏遍了全县有名或无名的山峰。秦王山,云邱山,马首山……都留下了我迷恋的足迹。见物皆有可喜,凡山皆有可观。或雄浑,或挺拔,或幽静,或灵秀,不必怪奇伟丽,全是质朴天然。或眺望,或攀越,或逗留,或小居,虽不能昼夜厮守,却经常魂牵梦绕。或登高山远望河汾,或入幽谷寻觅泉溪,或独处闻密林鸟鸣,或伴行看云卷云舒,心随山走景随情移。春,野花可餐,夏,山月可浴,秋,红叶似染,冬,白雪如肌,良辰美景,皆大山所赐,喜怒哀乐,随峰峦俯仰。四时变幻,阴晴朝夕,山虽沉默不语,心却早有灵犀。人在山里,山在心里。如山树,迎日月,似岩石,沐风雨,20年相守情浓如酒,近万日修炼,心静如水。

山很大,县城却很小,长不逾里的老街,早先砌着古朴厚重的青石。房不过千间,人不超万口。东城的一个喷嚏,也能惊了西城人的睡梦,北山上一句笑谈,落到南河沿,还有响声。城虽小,却有着古老的历史,鄂候出奔,荀息饮恨,隋唐设县,宋明构城,昌宁、吕香到乡宁,不是简单的地名沿革,而是线装的厚厚的史书。南山的宝塔,迎送过秦汉的明月,北山的幽巷,行走过唐宋的丽人。郑家的祖坟,歇息着明朝的尚书,起伏的峰峦,迎娶过王室的郡主,清朝的杨笃,编纂了赫赫省史,晚生后辈,获得过韬奋大奖。东城门的小桥上,酣卧着历朝碑石,刀刻斧凿,铭记着悠悠岁月的沧桑,西城外的鄂水畔,高耸着煌煌古刹,烟雾缭绕,将你引入历史的深处。民风淳朴,如清澈的山泉溪流,文化深厚,像博大的山峦峡谷。英雄俊杰,全都是大山养育的儿女,人杰地灵,依赖着大山的浩浩脉气。

山城执教10年,那是生命中一段最为光彩的岁月。虽一贫如洗,却狂语富甲天下,虽权无一撮,却深知重任在肩。面对那些如我当年一样,衣着简朴甚至褴缕,面相憨厚几近愚痴的山里娃,从他们殷殷的眸子里,我读出了大山的焦渴。卑微的小草,也有开花的梦幻,稚嫩的翅膀,也有高翔的欲望。我明白了,我该怎样去做。那些沉默如山岩,质朴如山树的父母,从大山里走来,看望他们的子女也看望我这个长大的山里娃,一包山木耳,让我听到了大山的嘱托,几捧野果果,让我感觉了大山的温热。从他们火辣辣的目光里,我读出了大山的期盼。他们的希望便是大山的希望,他们的梦幻便是大山的梦幻,我懂得了,我应该付出什么。孤灯寒星,陪伴着修炼的灵魂,冬去春来,大山知道我耕耘的艰辛。我躺在手术台上,他们走进了大学的校门;我坚守着日子的清淡与孤寂,他们没入了省城、首都的繁华与喧嚣。有不少的妒羡,更多的是心灵的满足。那一时刻,我笑了,大山也笑了。青春留在了那里,无怨;热血洒在那里,无悔。那是对大山养育的回报,那是儿女奉献给母亲的缕缕春晖。

前身,在大山里,大山的历史中有我;来世,在大山中,我便在大山的希望里。今生在大山里,大山的悲喜中有我的歌哭,我的拼搏中有大山的苦乐。这便是生命的价值,这便是人生的意义。

地球悠悠地转动,大山也在悄无声息地变迁,虽然缓慢的步履有些沉重,几十年过去,小城与山外相连的依然是一条坎坷不平的沙石路,70年代青石街道才改造成柏油路面。沉寂的大山,和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一样,凭借了改革开放的春风,才拥有了希望,拥有了潇洒。

希望的田野上,收获的不再是野草与贫穷。大山的泥土中也蓬勃起了富裕与温饱。连接陕西、河津、稷山、新绛、襄汾,临汾,一条又一条的公路打通了,络绎不绝的煤车带来了滚滚的财富。老街扩到新街,老城扩到了新城。天南海北的商贩、打工仔蜂拥进大山,实现他们“淘金”的梦想。乡宁成了东西两山的首富,钱包鼓起来了的乡人,言行有了许多张狂。缺少煤炭资源的故乡,也有着漫山遍野的铁矿石。虽发不了大财,只要辛勤劳作,小康生活也不再是遥远的梦想。凭借着党的政策,凭借着大山丰富的矿藏,山里人走出了贫穷落后的阴影。但是,辉煌的演奏中也有着不和谐的奏鸣,前进的步履中也有不少的徘徊与迷茫。烟尘遮蔽了旭日,烈焰焚烧着晴空。一个又一个村庄塌陷了,一道又一道的溪流干枯了。动物种群骤减,人畜用水告急。人们啊,你可曾听到不堪重负的大山沉重的叹息,一顿饭一头牛,一部车一座楼是无奈的调侃,但决不是空穴来风。银行贷款支撑着豪华的酒宴,扶贫款项成了乡长的手提电话、书记漂亮的座车。贪污腐化,买官卖官像蔓延的瘟疫。公仆们啊,你可曾看到偏远乡村老人混浊的眼泪,你可曾听到失学孩子们无援的哭泣!和淘金者一起涌进来的还有歌女妓女,和财富涌进来的还有鸦片与海洛因。与富裕俱来的还有封建迷信的沉渣,赌博嫖娼的恶习。为争资源的打架斗殴打破了大山深处的沉寂,性病与犯罪侵袭着大山质朴的肌体。聊以自慰的,这些只是主旋律中一些小小的插曲。但用工作中的失误,成绩中的缺点原谅我们自己,良心能安稳吗,大山可曾允许?

值得庆贺的是决策者终于认识到了严重的失误。改革是必然的,但不能以牺牲长远利益做为代价。保护环境,生态建设成了一个民族最清醒的呼吁。封山育林,退耕还草还林是最英明的决策。是大山最炽烈的期盼。更多的人从昏睡中惊醒,投入了排污达标,承包荒山的治理,还自然以洁净,还大山以碧绿。

火药的发明,诞生了装点孤寂夜空缤纷的礼花,也带来了现代战争的残酷。镭的发现,迎来了新能源的曙光,也播洒着原子弹的恐惧。我们期盼现代文明,我们呼唤现代文明,但与之俱来的环境污染与心灵污染,能不让我们惶恐不安吗?不拒绝科学,但我们需要理智,需要大山一样的理智。没有了花红草绿,没有了山泉溪流,没有了鸟鸣兽啼,我们便失去了生存的家园。月球般凄凉的荒寂中,何处置放我们的梦想与期盼?

没有了灿烂的大山,便没有了我们生活的灿烂,丧失了古老的文明,我们也无法走进现代文明。看着大山,想着大山,怀念大山,我们可能会走得更好些。

呱呱坠地,到呀呀学语,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不安分的生灵。如果我的浮躁与饶舌惊扰了你悠悠的梦幻,大山,你应该原谅儿子的幼稚与无礼,痴痴的爱恋中不存有一丝的亵渎,更没有半缕的恶意。蹒跚学步,到匆匆步履,山村到小城,印满了深深浅浅的足迹。如果我的莽撞与冒失踩痛了你沉沉的孤寂,大山,你不要怪罪儿子的惶恐焦急。行程艰险,伴随着电闪雷鸣,呼唤情深,更少不了血风腥雨。

眷恋,有着岩石般的忠贞。大山一样的祖父,已化做缕缕山风,隐入了山林草莽。慈祥的母亲,也早已魂归大山,与泥土与峰峦融为一体。侄孙们喊出了头上的缕缕白发,时光犹如过隙白驹。工作与户口,把我的心系在大山的深处,临汾这座小城,只不过是候鸟迁飞时短暂的寄居。停下来,是为了梳理怀念的思绪。

期盼,火一样的炽烈。我看见了,风雨中飘摇的山村校舍,我听见了因凑不起学费上不成大学孩子撕肝裂胆的哭泣。滚滚浓烟,天空与父老的眸子一片混浊,飞驶的奔驰、奥迪、将乡亲们致富的梦碾成飞尘。大款们一夜的赌资,是一家人几十年的收入,权贵们拥着的,是比女儿、孙女还要柔嫩的胴体。听见了,不能说,看见了,无法写。大山你是睿智的哲人,请你指点迷津。大山,你是宽厚的长者,请你扶正歪斜的脚步。

改革开放,有机会更多地走向山外,足迹踏遍大江南北,但最难忘情的还是一座座大山。虽千姿百态,但有着一样的内涵,一样的精髓,一样的品质,一样的胸襟。它们有着中华民族的质朴与坚毅,有着民族文化的浩瀚与博深。公园的景致太平淡了,一条小道,几泓死水,一座人造的假山,与浩浩渺渺的群山,与巍峨高耸的峰峦相比,显得多么苍白与矫情。当别人在花团锦簇的甬道上悠闲散步的时候,我总是走向了一座座山峰。

临汾小居,几次搬迁,租房总是选择西向的窗户,眺望是必不可少的早课与晚祷。那一脉境蜒的山峦在目光里起伏,那一种温馨的情感在心灵深处涌动。在明亮的晨曦中,在如火的晚霞里,苍茫的大地肃穆而凝重,碧碧的蓝天空灵而飘逸。一幅大山的水墨,与日月相融,与天地一色,横亘大地,悬垂云空。春夏秋冬,阴晴冷暖;山泉溪流,野花苍鹰,看不清,想得明白;听不清,心里清晰。那是一册厚厚的典籍,有着诗经的古韵,易经的神秘,有着老庄的散淡,道家的飘逸,墨家的甘苦,儒家的执著。有着神的虚幻,佛的博爱。包孕着五千年文明的意蕴,散发着悠悠时光的馨香,诉说着无边无涯的爱恋,昭示着亘古不变的哲埋。相看两不厌,百读而难解。

漫步繁华的街头,感受着现代文化的氛围,电视机和互联网传送着应接不暇的信息。中华文化根基深厚,现代人的聪明更是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酒文化、茶文化、性文化、饮食文化、服饰文化,似乎沾了文化的边,便多了一点高雅,添了几分古朴,多了一些赚钱的门路。但少了大山的文化,我们的文化终像飘散的芦花,支离破碎。少了大山的文明,我们的文明沾染着太多的铜臭,总显得过于急功近利。回归大山,贴近自然,也许是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信息文明等等之后,人类最终的归宿,最明智选择。

我惊叹中国文字的奥妙“人”与“山”的结合,便是“仙”的诞生,追求神仙般的境界与生活,我们就必须将自己与大山融为一体。我震惊大自然造化的神秘,将一个最古老的民族与世界上最高的大山放在一起,这种冥冥之中的安排与旨意,告诫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与大山密不可分的民族。外国人眼里,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山般的民族,中华文化是一种大山般的文化。那位大洋彼岸的年青人给自己取了“大山”的中国名字,其中有着对中华民族的敬意,有着对中国文化的感悟。在对别人的“海文化”的羡慕与迷恋中,我们千万不能忘记和轻薄了自己的“山文化”。百年之后,千年之后,万年之后,大山还在,弯弯的山路上行走的,峰峦沟壑中驻守的,会是谁呢?与大山痴痴相望的,与大山生死相恋的,会是谁呢?是新人,也是古人,是他们也是我们。很久以后的我们,能看见今天的大山,活在今天的我们,怎能不现注未来的大山。

大山,是我永久不息的爱恋,大山,是我绵绵不绝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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