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游万里心茫然等

2003-04-29 00:44吴宏一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6期
关键词:壮游董桥旧金山

吴宏一

壮游万里,应该心悠然,但我最近一次的万里壮游,却心茫然。

清代施鸿保读杜甫的《壮游》诗,为题目下了这样的注脚:“壮,犹壮观之壮,即胜游意也。”我这里所说的“壮游”,算不算得上壮观胜游,实在不敢说。但短短十三四天里,从八月十九日自台北出发,途经香港,横渡太平洋,先到美国的旧金山,再飞波士顿,然后越过大西洋,到英国伦敦,最后取道西伯利亚,于八月三十一日返抵香港。论路之遥,游之壮,正好是长风万里,环球一周,又实在不能不说是壮游。按道理说,这次壮游应该可以使我多少体验“一点浩然气,‘万里快哉风”的情味,但适得其反,我沿途的所见所感,每每使我心茫茫然。

出发前几天,在台北家里休养。准备养精蓄锐,以便应付长途旅行。除了偶尔到街头巷尾逛逛之外,就是在家里看电视。看到的、听到的,有很多与明年的选举有关。这些年来,台湾的民主进步了,社会开放了,显得多姿多采,但不必讳言的,社会秩序日渐混乱了,家庭伦理日渐衰微了。在电视画面上,不管是新闻的转播,或选举的辩论,看到的、听到的,往往是群众的激情、民主的滥用和媚俗的言论。我不知道西方的所谓民主,是不是应该这个样子,但目前台湾的若干社会现象,是令人忧心的。古人说,社会之隆污、风俗之振靡,系乎一二人心之所向。在上位者的言行,本来就应该非常谨慎,可是,目前在台湾,大家齐声高唱的是“爱拚才会赢”。像我这样微弱的心声,是没有多少人理会的。怎么办呢?

八月十九日晚上八点,搭国泰班机,从台北出发,过境香港,直飞旧金山。因为累积的里数够,香港国泰航空公司自动将我由经济舱调至商务舱。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二十出头住在旧金山的小留学生。有一对带小孩的洋人夫妇,为了方便照顾小孩,想跟他调换座位,我看得出他是不乐意的。我因为对旧金山的周围环境不熟悉,向他打听从旧金山机场到史丹福大学应该怎样搭车,我也看得出他是不乐意回答的。他当然有他的权利和自由,但使我一路上心茫茫然的是:年轻人应有的热情,到哪里去了?从八月二十日到二十六日,我先后在史丹福大学和哈佛大学参加了两个有关中国人文的学术研讨会。主办单位热诚招待,开会时,连洋人学者都可以用流利的中文交换意见,令人记忆深刻。尤其是两位主办人,王靖宇教授的谦和殷勤,杜维明教授的周到认真,更令人有宾至如归之感。但在史丹福的会场外,有人告诉我,他二三十年前,千方百计,千辛万苦,来到美国打天下,到如今,除了生活环境比较宽敞舒适之外,他的心情是寂寞的,真有点悔不当初。在哈佛开会前,我请正在哈佛燕京学社访问的梅家玲教授,陪我到十四年前我租居的百老汇道三七八号以及哈佛广场附近走走的时候,我觉得我像“离巢燕子,归来旧处”。愔愔坊陌人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可是,一切都没有变化,到底好不好呢?

到英国伦敦,主要是去探望我的儿子。他正在伦敦附近的一所大学攻读硕士。当他陪我到海德公园去参观所谓民主广场的时候,我看到演说者的慷慨陈辞,但也看到旁听者的从容鼓掌,没有激情,没有喧哗,在如茵绿草的映照下,简直像个画面。我茫然了。所谓民主、自由可以是这样子的吗?

遗老独白

刘绍铭(美国)

近读董桥《时代太新太冷了》,发觉在科技称霸的时代,我们这类书生的确百无一用。他说对了:“我这一代人已经给电脑狂潮弄得更像古人了,视一切硬件软件的操作如鬼魂幽灵,从什么自动转账到网上理财到流动电话理财,一概不敢叨光,生怕按错两下键盘就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记得黎锦扬(C.Y.Lee)以旧金山唐人街为背景的英文小说The Flower Drum Song(《花鼓歌》)里面有些唐山父老,还是不相信银行的。幸好花白白的银子,早为纸币取代,方便他们塞在裤头或藏在床垫下。

董桥“怕”电脑科技跟“民智未开”的老华侨不信任银行,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非常相称。陌生的东西,都显得冷、不可靠。

给电脑狂潮弄昏的董桥,感觉像“古人”。我呢,像“遗老”。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故,负隅顽抗于事无补,只好半推半就。

就拿学电脑来说吧。七十年代初我在美国教书,那时英文打字工具,还是打字机。IBM电动“走珠”机器,先进是够先进的了,但价格昂贵,非升斗市民负担得起。

我用的,还是手指运作那一种。

到了八十年代,学校决定“电脑化”,分期配给教职员每人一部机器。我打开厚厚的一本操作说明书一看,大热天时,却冒出一身冷汗。我看说明书的能力,只限于“图解”。一涉及文字,就幼稚得左右不分。

既然十指无缺,字可以打下去。年纪又不小了,何必自暴其短,再一次跌跌撞撞地学走路?一念及此,也就释然,拒绝了校方的好意,继续我行我素,十指按键动乾坤。要存副本,用复写纸。出了鲁鱼亥豕,用白液涂改。效率是低了点,但以古老抗时兴,独立苍茫,这份豪情,非俗子胸襟能领略的。

谁料好景不常。一天,键上的几个字母,磨损太多,打出来的OQ难辨、UV不分。

拿到店铺去打听是否可以修理。小妮子把玩了一下,笑着说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怪趣的古董。接着她告诉我,修理是无从修理了,因为这牌子的打字机已全部停产,改做电脑。

这还有什么话说?要在英文刊物发表文章,不得不拿出铁柱磨针的精神学电脑。幸好电脑十八般武艺,我只取一门,功夫能学到可以应付输入文件,于愿已足。由此可见学习一门新技能,只要跟自己的生计有关,尽管并非心甘,最后还是可以上手的。

跟董桥一样,我对“请按某字”电话转账这类服务一向深恶痛绝。电话录音指示,鬼声啾啾。除非银行运作今后全以机器取代,否则宁愿柜台前排队恭候,也不会向录音机低头。

据闻在电脑上是可以看“书”的。这种事老子不干。看荧幕怎可以执卷吟哦?怎可以抚卷叹息?哪里来的书香扑鼻?

古人“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今人看书看光碟,怪不得这个世界愈来愈乌烟瘴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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