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时汉
艳灵是半年多以前租住这间房子的。当时她从一家公司跳槽了,从网上得知有一家电脑培训学校差老师,她就搬过来了。租赁的这块地方不知是什么时候乱搭乱盖形成的,为城建规划所忽略的死角。它离培训学校不远,价钱便宜,每个月一百块,当时还承受得起。一个人活着其实跟死了一样,可以最低限度到有个仅能躺下的容身之地,哪怕连腿也伸不直。所谓床是房东提供的,床脚用两只长条凳撑着,一只长条凳还只能八字形斜着靠墙放,不然就打不开门。床是三块木板拼的,不足一米宽。硬硬地贴着脊背。所以,她的辗转反侧只是翻烧饼似的原地动弹。有一回,她硬是从床上跌到了地上。她很感谢那次跌倒,因为恶梦中的那只狗追得她差一点把心脏跳出来。真可谓卧薪尝胆啊。
扳起指头算起来,这可能是艳灵的第十三四个住处了。七年前,她因12分之差没有考上大学,又没有钱去湖大读成人自修班,就在镇变电所里上班。她的一个初中辍学的同学张莉介绍她到汉口一家餐馆来打工,她就来武汉开始了流浪生涯。那时她就住在航空路一家名为知青餐馆的后面,八个人一间,夏天有台吊扇呼呼地转。一年多的时间,她从端盘子的服务员干到收银员,那个餐馆却垮了。她利用积蓄经过电脑培训学会了打字,就到区人才交流中心谋到了一份职业,在公司一楼茶水炉和厕所之间的一间小暗房里住过半年多,又热又臭可想而知。但比起流落街头还是很令她满足的了。离开那个公司后,她开始了花钱租房,往往是工作在哪房子就租在哪,这样可以省得坐车的花销。住得最短的地方是在腰路堤,那是因为男房东的骚扰,她住了一个星期就搬走了,白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住得最长的地方是在王家湾,那是在路桥公司上班期间。不是突然要取缔一些收费站而被裁员,可能她还要一直住下去,换地方是最麻烦的事了。
艳灵一般是通过网上找到租房信息的。刚开始她没有经验去找中介。交了八十块钱,中介带她去看房。看了三处,只有一间是空房,但是一个地下室改的,一进门里面还跳出只猫来,吓了她一跳。这么潮湿阴暗怎么能够住人呢?关死囚还差不多。一处本来就满满当当地住了一家人,那家说你要租我们就搬出去,然后开出个天价,叫你不能接受。显然是个笼子。还有一处房子倒不错,里面也住了人,一个男的,要她作“团结户”。她问“团结户”是什么意思。中介说,你们各睡各的房间。那怎么方便呢?那太方便了,男女搭配嘛,你们总是要住到一起的。艳灵脸色变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真是的。按照那家中介所的规定,凡挑了三家不满意责任就在顾客,中介将提供新房源,但你必须每看一次房再另交二十块钱。这不是明摆着坑蒙拐骗吗?艳灵忍了一口血在心里,再也不敢找中介了。网上找房可以免一笔中介费,但有时也难逃厄运。那还是艳灵二十三岁的时候,在黄浦路附近找了间房子。住得好好的,一天半夜突然有人砰砰敲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门就被一脚踢开了,进来两个公安要把她带走。等她出门一看,巷子里头关着一串人,都是附近发廊里的小姐。她们一个个被推上了敞篷车拖到一个地方审查甄别。轮到中午审讯她时,一个警察朝她屁股狠抽了一棍问她是不是鸡,她当场就疼得倒下了。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她哭着说,我没化妆,我穿着工作服,我有男朋友,你们抓错人了。我还要上班呢,不上班一天要扣二十块钱。警察说,那你就找个人保你出去。艳灵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小季的呼机,她想他一定会马上来救她。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警察转来后说,你撒谎,这个人说不认识你,你根本就没有男朋友。他怎么会这样说呢?艳灵不相信,他昨天还跟我见面了,他叫季志东,黄陂横店人,我还到他家去过,他家兄弟三个他是老幺,他在红桃公司上班……艳灵快急疯了,她把提包里的东西都哗哗地腾到地上。你们看,这是我的身份证,自修大学学生证,还有单位存衣柜的钥匙牌牌,你们要是不让我走,我就死在这里。说着,可怜的艳灵真的就去撞墙,被警察一把拉住了。那警察说起来还是她的荆门老乡,动了恻隐之心,放她走,也没叫她交罚款。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他真是你的男朋友怎见死不救呢?这样的人你还要跟他交往下去吗?
每每想到这一幕,艳灵胸口就发堵,就恨。她无数次想驱走浮现脑际的他的阴影,却总是不能,尤其在躺着的时候。此刻,艳灵想坐起来又懒得动,她的呼机还没有叫,她把它设定在七点钟。
夜好黑呀。窗外是被城市的灯光辉映的天,很难看到星星,凌晨也是星星们下班的时间,这时下班的还有一个老人,他姓韦,是另一个出租屋的主人,北方人,酒糟鼻子,在吉庆街大排档卖艺,演滑稽戏、讲笑话、玩小魔术等等。他往往是二三点钟收摊时回来,宵个夜,洗一洗,五点左右开始睡觉。隔壁蕲春俩夫妻一般是在他鼾声如雷的时候蠢蠢欲动的。
鼾声与叫床声交织中的艳灵只能保持沉默。沉默意味着回顾和思考。
七年了,在偌大的城市,八百万人口中,她始终没有扎下根来,像个浮萍般在人海中漂流,没有一个人收留她,接纳她。举目无亲。严格来说,在武汉是有一个艳灵认识的人的,是她的一个堂兄,住在花楼街。她从知青餐馆出来后大病过一场,她的余钱又刚刚交了电脑培训费,没钱看病了。她去找过这位堂兄,勉强地借到了二百块钱。那堂兄回去后逢人就讲,让家乡人知道了艳灵在汉口混得很栽。妈妈还了他二百块钱,还送给他不少新米新油让他带回家,才封住了他的口。从此艳灵再没有去找过他,第一次找人借钱留下的是一次耻辱。
在老家就有人给她说过媒,这里却没有。一个女人二十二岁了还没有被人追求过,这种情况很少见。艳灵一直在为生活奔波,根本就没有机会让自己的情感奢侈,她以为一辈子恐怕就这样了。直到张莉谈了第二个朋友并结了婚,以此在城市扎下根来,对艳灵才有所启示,应该在城里找到归宿。那里艳灵正处在最稳定的生活时期,对她来说,在一个地方能做上半年就是相当稳定的了。她把精力忘我地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中,经常在单位里加班加点,把时间花在电脑里面,还要去上课。季志东是去她公司找他的同学小黄而认识她的,大多数人的初恋其实平淡无奇。那天小黄不在,他向她打听小黄,由此老是打她办公室的电话。一个姑娘的第一次恋爱注定会失败,因为她没有经验,听不得心怀鬼胎的异性的好话、赞美,很容易迷失自己,就像那只含着一块肥肉的乌鸦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季志东主动进攻,方法老一套,惯用伎俩,无非是约看电影、唱卡拉OK之类。但对艳灵来说很新鲜,很富有诗意。有一回季志东说单位里组织到森林公园去春游,有个附加条件没带朋友的不能去,去了也没有面子。如今哪个年轻人没谈朋友啊,我就只认识你。艳灵的心肠软,这一软就是永远。她跟他去了,很幸福地去了,照了很多相,比她一生照的还多。这样一来二去就把艳灵心底的爱情焕发出来了,就把她心疼男人的天性表现出来了。她对他很好,什么事都依他。就是一项,不肯跟他上床,总是拒绝他,有时弄得他很生气。她潜意识里想把这一进程推到最后,晚些再晚些。但是哪个怀春的女子能抵抗得了这一关呢?何况他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五年前的夏天,香港回归的日子,举国欢庆。她和季志东去江汉路看热闹,看舞龙耍狮划采莲船,兴高采烈,意犹未尽,直到十二点多钟才回去。就是这天晚上,在他的宿舍里,她有了生命的第一次,这是她永远记得的。她确实什么都不懂,忸怩一会儿之后任他摆布。他呢,装得像不知道往哪里放,嘴里还说在哪呀在哪呀。一旦得手,让她血溅床单了,他像占领者一样得意地说,老子还以为你不是处女呢!就这一句话让艳灵后悔一辈子,一下子让艳灵看清了他的卑鄙,凭这一句嚣张的话就证明他早已不是处男,确信无疑。这往往是女人最觉得吃亏的事,艳灵无声地哭了。她想既然失身了,只要他以后对她好她就认了。但这简直是与虎谋皮痴心妄想,季志东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老是要她巴着他玩,像被他捏住了把柄似的,经常找不到他的人。过后她知道并且他也承认其实他还有一个人,比她长相差,但有钱,是有城市户口的。也就是说季志东在两个女人身上各取所需。不能容忍的是,每在艳灵处于工作无着落的困顿时他就消失,从不帮她一把,这对她真是雪上加霜。等她有了转机他又出现了,不作任何解释。她其实早就该知道这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甚至连一般的侠义心肠也没有的男人,那次的见死不救对他的人生逻辑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但艳灵总是不死心,她想男人只要结了婚就好了,关进婚姻这个牢笼里就不野了,再说,她已经跟他睡觉了,还跟他堕过胎,她还怎么能够面对别的男人呢?
其实跟小季继续相处的最根本原因还在于房子,有了房子,就有了在这个城市的安身立命之所,就不再居无定所到处漂泊了,就不会整天惶惶如丧家之犬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因此艳灵一次次地原谅了他,从来就不跟他发脾气。就是那一次从拘留所出来,她发火了。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男人?是那件事和警察的那句话使她开始对跟季志东的关系进行反思的。艳灵是个能承受体力上折磨的人,别看她个子小,再重的活累不倒她;一句话却可以把她气死。也就是说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差,跟小时候一样总长不大,受不得委屈听不得冤枉话。若不是那警察拉住,她真的就一命呜呼了,她当时一点也不怕死,只求解脱。换上任何一个人都难得忍下这口气,季志东居然说不认识她,居然!老子的什么都让你见过了,老子的处女宝都给你了,你还说不认识我。明明是不敢来,怕交罚款,没这个勇气,也没有责任心,这算个什么男人!要是你妹妹出这个事你也会这样?我怎么摊上了这样的男人呢?季志东半个多月后才呼她,见面就说我还以为你回荆门去了呢?你又在说谎话,你靠骗人过日子,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艳灵真想扇他一个清脆的耳光,怒斥道,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了,你要是准备好了房子,就来把我接过去;要不你就永远不要来找我。
那次被抓艳灵误工一天又难以启齿说明原因而被解聘,她又失业了,半个多月没有着落。她是天无绝人之路,当初一起读成人自修班的一位女学员为她介绍了一份工作。这样,她就从黄浦路搬到了贺家墩的一个出租屋。
靠近汉口火车站的贺家墩是外来人口最集中的地区,也是治安整顿的重点地区。有人说,那里的人,男的看上去像贼,女的看上去像鸡,总给人一种虎穴狼窝的不安全感。一个星期天的晚上,艳灵有些不舒服,没去网吧,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从没去医院检查,没钱,也怕查出病来。管它的,没有质量的生命,活多长又有何意义呢?最重的还是心病吧。这时呼机响了,像蛐蛐叫。艳灵迅速地弹坐起来,以为是小季的电话。她关门下楼去找个公用电话亭复机,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方说,我是老林哪,你干得还好吗?哦,她想起来了,就是介绍她工作的女学员的父亲。上回他带她去跟别人见面后,还打的把她送回来过,没有上楼,但知道她住在这一块。老林说他就在附近大街上,要过来。艳灵没好意思推却,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老林体胖,也喝了点酒的,上楼十分吃亏。进门腿就抵到床沿了。他扫视一眼后大惊小怪地说,哎呀,你怎么住这样的地方?真比鸽子笼还鸽子笼啊。这怎么能生存呢?住在这里,黄花闺女也要变成老太婆呀。艳灵面红耳赤,后悔让他看到了真相。她从床底拿出单位分的饮料递给老林喝。没有想到,老林把门关拢,拴上,一屁股靠近她,将她一把揽于怀中。你还没有感谢我的呀。说着嘴巴往她脸上凑,酒气熏天。艳灵推挡着,又不能大声说话,怕叫邻居听见。要他别这样,别这样。老林得寸进尺,把手伸进了她的胸罩里。艳灵一挣扎,那张摇摇欲坠的床竟咣啷一声垮了,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老林站起来,从荷包里掏出三张大票子,这个给你,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要你的钱。艳灵哭了,把他拿钱的手推回去。
老林的脚也被铺板打了一下,他一边把钱塞进自己兜里,一边嚷道,你俏什么皮,我来找你是抬举你,是扶贫。你还守什么节?你守的是一辈子受穷!活该!真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你还这么古板,穷死了也没有人同情你。你还想不想在这个单位做下去?等什么时候你想通了再来找我。正好手机响了,老林丢下几句话就咚咚咚地下楼。艳灵追出去,不知是要干什么。她看到他在梯坎上趔趄了一下,差点滚下去。摔死了才好呢,六十岁的老东西,头也秃了,女儿都那么大了,还这么花心,欺负我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可怜的艳灵伏在倾斜的床上痛哭起来,嚎啕如大河涨水。马善被人骑,人穷被人欺呀。我要感谢你也不能这样感谢你呀?你有几个钱就把我眼睛打瞎了?就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了?早知这样我不要你帮这个忙呀,让我困死饿死算了啊。
没有人来劝她,邻居和房东,都像没事一样,人世冷漠。艳灵哭了一阵,流干眼泪就清醒了。她想,我刚来时怎么就没人说这句话呢?那时十八九岁,又到广州去过。只要自甘堕落,莫说是一套房子,什么没有?还轮到现在被人这样轻视,这样欺负?笑贫不笑娼,从来如此。不说堕入风尘,就是稍微委屈一下自己,让某些老总的欲望得逞,也不至于总被炒鱿鱼呀。贞操算什么,道德算什么?守来守去,还是什么也没有守住,倒是守在一棵树上吊死了。落得个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不能尽孝父母,也无脸见兄弟姐妹。如今就是想堕落也没处堕落了,二十四岁了,谁也不要你,这世界真的没有穷人的一条活路。在武汉的这么多年,哪一天都是诚惶诚恐,一天也没有踏实过、安宁过啊。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次艳灵从提包里翻出一根绑过被子的绳子,她想把自己悬挂到一个地方,以这种方式告别纷攘人世,到一个极乐世界去。屋顶上倒是有承载石棉瓦的铁条,空隙的余地太小,她甩了好几次,绳头还是甩不过去。就站在床上,踮脚伸手塞了进去。好了,可以系成绞索了,可以一了百了了,快刀斩乱麻,什么也不要想。这世界没什么可以留恋的,小季说不来就不来了,情断义绝。艳灵真的把头套了进去,生命是如此之重又如此之轻。她闭上眼,顿时浮现一种虚无的感觉,很微妙,很神圣,一点也不可怕。可怜的艳灵就要这样结束自己了,跟过去许多寻短见的苦命女人一样。她把脚一蹬,让身子离开床,随风飘去,飘向悬崖。
嘣地一声,她被摔到地上,绳子断了。艳灵惊怔之后竟大笑起来,酒鬼狂徒那样的放浪,天罡地刹那样的狰狞。哈哈,真好玩,真好玩哪,想死都死不了。老天爷不要我去,不要我死。不管怎么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哈哈哈哈。
从那次之后,晚上睡觉艳灵除了插上门栓还要用东西抵住。现在她就是要用一根粗竹杠把门抵着的,这样才踏实些。竹杠的一端拦腰横过她的床,抵到窗下的墙上,像一把枷锁把她困住。
想到那天的情景,艳灵又无声地笑了。真是糊涂,怎么能死在别人家里呢?那怎么说得清白呢?死是容易的,生不如死,活着艰难,重要的是,今天我还活着,为希望活着。
时间是医治创伤的良药。艳灵跟小季每次闹翻,总是小黄出来调停,竭力把断了的藕丝连上。这样若即若离地维持到去年夏天,小季说跟那个女的彻底断了,她已经结婚了,他再不可能脚踏两只船了。小季还答应要买房子,哪怕是几万块钱的旧房子也行,总算是个窝。这使艳灵很受鼓舞,又燃起了她熄灭的希望。她也去过小季在黄陂横店的家,有一种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感觉。就是这次她看到了他家一贫如洗,俩老人风烛残年。想想小季也艰难,不抽烟不打牌,省吃俭用,几年都没跟她买个金银首饰。饭还是在他姐姐家吃的,他姐姐悄悄对她说,姑娘,你要有好的就重找一个,志东这个人我当姐姐的还不了解?艳灵暗暗叫苦,回来后就跟小季摊牌,以买不买房子来探测他的诚意。小季说那就两人各出二万块钱。艳灵斩钉截铁地说可以,一言为定。他们都估摸不到对方会有这多钱。其实艳灵的钱是找姐姐和妹妹借的,她们都希望她快点结婚。于是,她还和小季一起到广州去玩了一次,旅行结婚似的,那是他们的蜜月。艳灵把二万块钱交给小季时手有些发抖,孤注一掷的感觉。此前她要他办了结婚证,像作为一种抵押,这样就板上钉钉了。快到过年,房子终于买到了,在新华路,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平房。虽然简陋,毕竟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啊。艳灵拿着钥匙在那个房子里蹦了起来,就像千辛万苦攀登的人终于到了顶峰,看到了海空万里。她抱着小季狂吻不止,志东,我们好好地过日子,好好过日子。
过年回来后他们就住在了一起。房间经过粉刷,焕然一新;配了二三件旧家具,也还像个家。左邻右舍的关系处理得很好,这都是一些进城谋生的人,是城里人讨厌又不可或缺的人,五行八作,南腔北调,拖儿带女,吵吵闹闹。平房不如楼房,肮脏,还不安全,经常有东西被盗,但还保留着一种邻里亲情。有人来串门,问艳灵怎么不租房而要买房。她说她租房租伤了,有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睡觉也安稳些。又有人来聊天,问这房还要花四万块?一下真提醒了艳灵。等小季下班问他,小季说,怎么不要,这里路段好,离中山公园近啊。其实小季瞒了她,这房只要了二万二千块钱。小季没拿那多钱出来,他的积蓄给老头老娘治病花去了一万多。艳灵一直不知此情,不然又要怄死血在肚子里。她烧火做饭,洗衣绱被,忙得跟她妈妈一样,极尽为妻之道。女人能为男人累一点,也是难得的幸福。
日子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过着。酒肉的朋友,柴米的夫妻。今年三月底的一天黄昏,小两口正在吃饭,突然有人来敲门,一听到敲门艳灵就心跳不已。果然是坏事,来人通知他们搬家,说这一带都是违章建筑,红线之内,马上要拆除。艳灵一听当下就昏倒在小季怀里了。缓过气来到外面一看,果然一溜边的房子上都写了“拆”字,拆!拆!拆!红油漆,鲜血淋淋。有关部门说,依法行政,没有土地许可证、建设许可证、产权证的一分钱不赔。有关系的除外,哪里去找关系呢?老天爷呀,这间房子什么证也没有呀,被心怀叵测的人金蝉脱壳了呀。
艳灵眼睁睁看着一台推土机把那间房子一下推成了废墟。她的梦破灭了,多少乡里人的梦破灭了。她哭得呼天抢地,像乡下婆娘那样地哭。没有什么比这更伤心的了,才住了三个月呀,钱都是借来的,你们城里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光天化日下欺负我们乡里人呀。她要冲去找现场的一个干部论理,被小季拦腰抱住了。可怜的艳灵,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白肚皮也露在了外面。她疯了,人们都认为这小女人疯了。她拼命地蹬踏,高跟鞋被蹬掉了一只。那只剩下袜子的右腿一阵阵朝季志东踢,你是怎么买的房子?你真的花了四万块钱买这种不中用的房子?你个狗东西被人骗了!老子也被你骗了!两万块钱叫你丢到水里了,几年的光阴都毁在你身上了!我不想活了,我的老天爷呀,老子的命怎么这样惨啊?
艳灵万念俱灰,艳灵声嘶力竭。她把那纸结婚证撕得粉碎,扔到小季脸上。这卖身契,这名存实亡的东西!这男盗女娼的证明!她刚刚长了一点肉一下又瘦了,再没有恢复过。一双眼睛又黑又大,老是失神。做噩梦总是抽泣,总是喊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几天没上班,工作也丢了。痛定思痛,艳灵第一次去了归元寺,一个人去,烧了香,磕了头,还捐了一百块钱的香火钱。
她跟小季决裂了,心里伤害得太深。他可能不会来找她,她换了呼机,没跟任何人说她搬这里来住下。但如果他要办理解除婚姻的手续,是有办法找到她的,男人都是狗鼻子,嗅觉灵。至于她肯定不会去找他,她又不找人结婚,办不办离婚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她又能苟且偷生了,机会像夜晚一样一次次失去又如早晨一样一次次来到,年轻总有机会,过了三十恐怕就无计可施了。到那时候也不知在哪,过一天算一天吧。
初来的时候,艳灵作过争取幸福的努力,她挣得的打工钱,除了给一些家里,就是投资了教育。从二十岁开始,她进行文秘专业的成人自学考试,风里来雨里去,四年后终于取得了大专文凭。其时社会上不少本科毕业的大学生还找不到工作,她才感到自己倾其所有千辛万苦取得的这一张文凭的分量之轻。她还想接着自修去读本科,专升本。但如今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钱去交几千块钱的学费呀。读书的心还没有死,只有等待经济上稳定的时候了。可什么时候才能稳定呢?朝不保夕的她就不去想它了。每天下班以后,艳灵一般是满街瞎逛,然后回来看看书,实在烦了就去泡网吧。她有几个聊天的朋友,跟他们发生着若即若离的网恋。沉浸在这种虚无的幸福中仅仅是为了忘却烦恼打发时间,对她的生活没有实质性意义。
继小季之后,在这个城市中艳灵还有过第二个男人。那还是在今年夏天,她所在的单位要她做个网页,她答应了,但做起来很不熟练,没系统学过。就在网上发信息,贴帖子,求人排忧难。果然有人回应,其中有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工程师,王工,约她见面。艳灵现在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她不回避跟男人交往的机会,她是病急乱求医,去了他家,是个周末。没有想到王工一个人住着,房间里嗅不到女人的气息,离婚还是分居?她不知道,也不问。二室二厅的房子,宽敞得很。王工很和善,手把手地教她,渐渐地两人的手就叠合到鼠标上了。不觉三个多小时过去,她的本子上已记了不少。一般做一个网页要收几千块钱,她出不起。也不好意思向单位开口。王工知道,不提钱的事,但要留她过夜。时间也晚了,回去只有打的,她哪舍得。于是,王工像是早有准备,在厨房里做了几个菜,请她宵夜,喝一瓶干红,谈吐和举止都很有情调的。五十岁的男人是极品,熟透了,何况他还显年轻。给人一种信赖感,像女儿想依靠到父亲的肩膀上。艳灵也不拘束,吃得放开。她的晚餐就是吃了碗一块钱的热干面,早饿了。单位里管中餐,那是她货真价实的一餐,共余两餐都随便对付,经常是不吃。桌上有清蒸鲈鱼和清炒茼蒿,都是她喜欢吃的。艳灵曾几何时受过这样的恩宠呢,她很感激,也图表现,吃完后把锅碗瓢盆洗个干干净净,像家庭主妇一样。
收拾完了后她去洗了个澡,王工递过崭新的毛巾。淋浴的水哗哗而下,她就像涸辙之鱼遇到暴雨张开嘴巴尽情呼吸,充满孩子般的喜悦。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洗澡了,在那间脚盆也放不下的小房里能够洗澡吗?好久没有这样欣赏自己的肉体了,心里伤痕累累,身上可是光光溜溜的,一块疤痕也没有。沐浴,对任何人都是一次放松,是在倾听生命的歌唱、血液的流动啊。
有知识或有涵养的人不是直奔主题,总是把程序安排得优雅得体,像港台电视剧一样。他们还在阳台上坐了一会,面对一片大湖,看天上的星光落进湖里,微风习习。艳灵被搂在他的腿上了,工程师的腿上。她小鸟依人般地温顺,让他抚摸。最后是上床。一夜无话,狂欢之后是噩梦,噩梦醒来又是狂欢。折腾到中午才彻底起床。吃了饭后艳灵帮他收拾厨房洗完衣物就走了,他要睡觉,没有留她的意思。走了,走出这房子还回望了一眼,这要是属于我的房子该多好啊。一辈子愿意做牛做马服侍他,当他的保姆。就是嫁给他也行,相差二十岁不算什么,老夫少妻多的是。年轻与否是不能以年龄判断的,还有心态。她觉得自己很老了,并不像二十几岁的人,跟他很相近。如果嫁给他,为人之妇,房子问题不是马上就解决了吗?
像贼一样走下楼梯,走到街上,艳灵又汇入人流,她的脚步有些踉跄,自卑心理又恢复了,有谁要我呢,我怎么可能成为工程师的妻子呢?最多能做他的情人。她不好意思当面跟他说,她迫不及待地走进网吧,跟王工发了个E玻恚幔椋臁K说:“亲爱的,你太好了,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你是我真正愿意以身相许的人,我愿永远做你的小朋友。我不会打扰你的,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主动找你。但我召之即来,只要你需要,我可以来陪你,跟你洗衣服,做家常菜。我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你,让你不高兴,你就说出来,让我改正。随时等你拷我的艳灵。”她的打字速度很快,五笔字型,在激动的时候更快,行云流水,像弹钢琴。很难得有这样的激动了,这是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她要抓住这一次机会,争取幸福的生活。她等待着他呼唤,过了两天还没有,她绝望了,感到从网上得到的还像网上存在的一样虚无。她忍不住还是拨了他的电话,问些技术上的问题,实际上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带磁性的男中音。有一回他不接电话,再打竟关机。明明知道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可怜的艳灵疯了一样在街上乱走,行尸走肉,一直走到长江二桥上。有辆小车停下来,人家怕她是想不开,要送她回家去。是的,这个城市总有人——大多数是外来打工者,把自尽的地点选择在二桥这个宏伟的地方,死也要死得壮烈。艳灵转去了,她不是怕死,但要死得明白。王工总是欲擒故纵,问她想来吗?想,她响亮地答。怎么不想,尤其在半夜自己醒来或被隔壁闹醒的时候,躁动不安,灵魂和肉体都在被渴望煎熬。有时,在半睡半醒之间,她会本能地用手去抚摸自己的敏感部位。
隔壁的欢声已经止息,像船驶过惊涛骇浪进入了平静的港湾,他们一般完事以后要睡一个甜美的回笼觉。天一大亮就各背一袋货出门,在循礼门一带摆地摊。这对夫妻是城里人所不屑一顾的,但在艳灵眼中是值得羡慕的。他们的房间甚至比她的还小,每个月租金八十块钱。在门口烧火做饭,青菜在油锅里发出欢乐的炸响,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每天把床当桌吃了晚饭后他们就坐在床上清钱,计算两人分别赚了多少一共赚了多少。他们的目标是奋斗五年回家盖栋房子。他们活得那么劳累,却又那么充实、幸福,这是一种同心协力相濡以沫的幸福,一种满怀希望的幸福。
相对来说,艳灵和韦老头这样的孤家寡人就过得寂寞得多。韦老头跟她总是日升月落不照面的,在她下班回来之前,他就穿戴一身小丑的行头出门了。他们只是在休息日才可能见面。这样的白天,隔壁那对夫妇不在家,往往就剩下这一老一少。艳灵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书时,总能听到韦老头自言自语地在念叨台词什么的。有一次,他要她到阳台上听他讲故事,问她好不好笑。讲的是一个中央领导到穷困山区访贫问苦,农民有问必答,而且答得非常简洁到位。交通怎样?基本靠走;治安如何?基本靠狗;干部作风?基本靠吼;日常工作?基本靠酒;文化娱乐?基本靠赌;最后问那些娶不起老婆的单身汉晚上怎么过,回答是基本靠手。这些东西网上见得多了,艳灵一点也不觉得好笑。韦老头急了,不好笑那就挣不到钱了,你什么时候在网上发现了新的笑话,可要早点告诉我。吉庆街上竞争激烈,优胜劣汰,我还要多多充电啊。韦老头的一副认真相倒是把艳灵逗笑了。
女房东偶尔也来充当韦老头的观众。这个胖乎乎的女人,老是拿水泡眼盯他们,好像能看出他们荷包里的钱究竟还有多少。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十五号快到了,要交租金了,还只十三号房东就催了。这对于某些小姐个把小时就能得到的租金却很让艳灵犯愁。她鸭子死了嘴巴硬,回答胖女人说少不了你的。实际上心里和囊中一样羞涩。从人事复杂的原单位跳槽到了这个电脑培训学校,没想到它因生源匮乏而难以为继,艳灵事实上又面临失业了,开始靠存款过日子了。中秋节到了,她索性回家了一次。她实际上是最怕回家的,妈妈老是催她结婚,说你不结婚害得妹妹也不能结。结婚,跟谁结婚呢?这一辈子还能不能结婚都是个未知数。艳灵跟张莉说过,真想租一个人回去,遮人耳目。乡里人最追究你在城里混得怎样,一个早该做妈妈的女人还是单枪匹马回去,人家就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你要混得很好回去,珠光宝气,衣锦还乡,人家也眼红生嫉——无非是在外面当婊子呗。所以艳灵死也不想回去的,实在是无所事事,在这种房子里呆不住了。
艳灵的妈妈是含辛茹苦的妈妈。她出生在旧社会,生父解放初被镇压了,生母跑回湖南去了,丢下她。她被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收养长大。爸妈把老屋让给了儿子,自己到镇边借住下卫生院废弃的到处漏雨的房子。妈妈种地、养猪、做家务,还在街上修鞋擦鞋,挣点零用钱。爸爸是湖南来的烧窑的,跟妈妈家里做了上门女婿,除了老老实实的种地也在镇上扫街,一个月赚百把块钱。妈妈多么盼望女儿们回来哟,又是多么盼望她们光宗耀祖地回来。三个女儿,老大老三解决了,就剩下个艳灵,鬼迷心窍。艳灵把小季带回去过,有男朋友就威风多了,妈妈喜欢他胜过亲儿子,一个劲说可以可以。艳灵说他对她并不好,妈妈说原谅他原谅他。搞得她什么事都不对妈妈说了,包括买的房子被拆毁的事,苦水往自己肚里吞。
这次回去只住了三天,她帮妈妈挖红薯,剥花生,分担妈妈的劳累。秋天的田野唤起了她美好的回忆,若不出去,男耕女织不也是一生?问题是她已经出去了,回不来了,骑虎难下了,二十七八岁的人不可能再回来找个人结婚成家。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城市不要她,乡村也不要她。乡里人说她是城里人,城里人说她是乡里人,两头不是人。可怜的艳灵,她这次回家取光了存折里的钱,好像壮士一去不回还似的。先在县里花一百多块钱做了头发,离子烫,拉直,营造清水素面的青春年华,把眉毛也修了一下,尽可能风光一些。逢人问就说在城里当老师。妈妈老远就看她回了,说救星回了,救星回了。秋天了,喜事多了,这个要结婚那个要盖屋,都是喜事,不是亲戚就是乡亲,都要送情。妈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恨不得把两头猪中的一头卖掉。人情大如债,没钱顶锅卖。你有三个姑娘在外面赚钱,不送情说得过去?艳灵就给了妈妈五百块钱,剩下的全部家当就只有一百多块了。她这个人很怪,有钱的时候总是紧巴巴的俭省过,没钱了反而大手大脚,用完了拉倒,好像真的能置于死地而后生。
中秋回来后的那个月,艳灵真的山穷水尽了。房东要收房租,可刚找到的新单位一个月后才会关饷,她头发都急白了,躺在床上一筹莫展。那天恰巧有人敲门,她拉开栓子一看是韦老头。今天怎么在家呢?韦老头说,吉庆街大修,重塑饮食文化一条街,停业一周,没有生意就正好休息。吉庆街你去过吗?还不晓得在哪吧?好,哪天我带你去吃鸭子,或者你去街上准能找到我。韦老头在她床沿坐下,说了半天话。什么他是清华大学的,不少昔日同窗是现在的政要;什么五七年打了右派,一生命途多舛等等,重复了一千遍的话。艳灵听得没有兴趣。她把门是敞着的,免得房东又生疑瞎说。韦老头兴致不减,还跟他揭开了几个小魔术的谜底,总算把艳灵逗笑了。这一笑就很可爱,韦老头摸了一把她的披发,喟叹道,我的小女儿也有你这大了。艳灵往后挪了挪,床就鼠叫似的吱叽了几声。在城里谋生不易呀。前天有个小伙子竟叫我滚,你不要就不要怎么能要我滚呢?我这大把年纪了,啊,虽然卖艺为生,也有个尊严哪。现在的人,怎么这样冷漠呢?韦老头说了半天忽然问艳灵,姑娘,你今天怎么不上班?不上班怎么活命哪?艳灵就情不自禁地哭了,我这个月房租都交不出。韦老头惺惺相惜亦惜香怜玉,说,这样吧,姑娘呀,我现在就给你一百块钱。我不要,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韦老头说,我知道你不会白要别人的钱,这样,你每天帮我洗几件衣服如何?当然,你不愿洗也行,这钱就当是送给你了。我愿意,我愿意。艳灵犹如久旱逢甘霖,站起来从韦老头手里接过了钱,当晚就交给了女胖子房东。
韦老头那次以后就再没进过艳灵的房,他总是把衣服从窗子里塞进来。因此,每天早上睁开眼,艳灵总要看一看有没有他的衣服。有时她隐约看到一只从铁条子里伸进来的手,惊恐不已,不由得联想到死牢里的囚徒。上个月的一天,艳灵发现韦老头没有递衣服来,就担心他出事了,风烛残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于是她到韦老头房里看到他躺在床上,已经两天两夜没进饮食,正发高烧,气息奄奄了。艳灵请女房东帮忙把韦老头扶下楼,打个的送他到医院,检查是急性肺炎,再晚来一步就没命了。艳灵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病房里照料韦老头。总算韦老头生命力顽强,又活过来了。出院那天,韦老头把艳灵带到闻名已久的吉庆街上请她吃饭。
在一间小包厢里,韦老头把一杯酒仰头干了,以混浊的声音问道,姑娘,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艳灵,古艳灵。
哦,艳灵,你是个好孩子,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上次,我在口袋里有意放了二百块钱,你发现后马上就还给了我,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在试你的心事啊。现在来看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韦老头接着说。艳灵,我可是有儿有女的人哪,孙子外孙都有了。可是我出门十多年了,在家里呆不住呀,他们都嫌弃我。我先跟老伴一起回河北老家过了两年,老伴走了我就独闯江湖,北京、上海、安庆、长沙我都去过,就靠这身手艺,活得自由自在。去年清明我回去一次,给老伴扫墓。孩子们还是不搭理我,以为我是个穷光蛋,我就彻底死心了。我都是奔七十的人了,见过多少世面,也被人害过,骗过,要不是你搭救,这回我就死过去了。像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年轻人,真是太少了。所以,我今天要认你做我的干女儿,行不行?这时的韦老头已是酒流满面亦泪流满面了。
艳灵顿时有一种不曾有过的情感滋生,那可能是父爱,是从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身上流露出的真情渴望。她也觉察到脸上有泪,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词意所感动。她说,大爷,我愿意做你的女儿服侍你,只要你需要。
那次艳灵平生第一次喝了白酒,并知道了吉庆街的鸭子是世界上最辣的东西。她是怕韦老头喝多了才代喝的,微醉的韦老头说了很多话,反复重复的是我绝不会亏待你,绝不会亏待你。临了,韦老头还给艳灵唱了一段京戏二郎探母,引得好多人围观。那些熟识的食客喝彩后说,想不到韦老头还有这一手,要他再来一段。韦老头拱拱手道,今天我是为我的女儿才喊一嗓子,再不对别人唱了。羞得艳灵面红耳赤,艳若桃花。
想到为韦老头洗衣,艳灵不等呼机叫就起来了。此刻她搬开竹杠,拉开了铁栓,去把几件衣服拿到楼下水池边,顺便洗脸漱口。她做这些尽量地轻手轻脚,像只鼹鼠忙碌在黎明的薄曦中。今年冬天特别冷,水像针一样刺骨,艳灵咬着牙。搓洗中她感觉韦老头的衣服口袋里有件东西,一摸是一个用塑料袋袋包着的纸团。展开一看,哎呀,竟是中国人民银行的存折。
这时,隔壁的夫妇也已起来,女的比她只大二三岁,下来倒盆,还要在池边洗涮,发出难闻的骚味。艳灵赶快把存折收起来,上那狭窄的铁梯。她想也没想就去敲韦老头的门,现在不找他那就明天才能见面了。
门开了,一副惺忪的睡眼。衣衫不整的韦老头问,是你呀,有什么事?
没事,这是你荷包里的东西。艳灵伸出湿淋淋的手。
哎呀,姑娘,你的手冰凉啊。什么东西啊?韦老头一看,顿时就明白了,脸色从迷蒙中清醒,鼻子骤然变红。来来来,姑娘,进来进来。
韦老头关上门,把艳灵拉到床上坐下,拍着她的肩说,好姑娘啊,好姑娘啊,我正要跟你好好谈谈呢。
大爷,天冷,你就偎在被子里说吧。艳灵还帮他掖了掖两边的被头。
韦老头定定地看着艳灵,看得艳灵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伸过手来紧捏住她,艳灵,你把这存款交给我,太叫我感动了,如今有谁不贪财呀?你太好了。
我们不是一家子了吗,说这话干啥?艳灵转身要走。
韦老头眼角闪烁着两滴泪,这样吧,好女儿,我挣的钱不算少,但钱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它换不来人间的真情,我留着它也没用。这是十万元,你要是看得起我这个干爸爸,你就拿它去买套房子,算在你的名下。我活着,就跟你一起住;死了,房就归你。
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倏地燃烧,艳灵血往上涌,眼里火辣辣的。她忽然双膝跪下,颤声哭道,不行,这钱我不能要,还是放在你身上吧。我放不住这钱的,姑娘,我经常丢三拉四,密码也记不住,干脆就没设密码。还是放在你手上吧。只要有你这样的好女儿,我比什么都高兴。韦老头瓮着嗓子说,艳灵,你可要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你睡下吧,我还要去上班呢。哦,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今天二十四号了,平安夜。
对对,今天是挣钱的好日子,可我不做生意了。你下班后早点回来,我们一起上江汉路去逛逛好吗?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空气中像弥漫着兴奋剂。
把衣服晾到阳台上,艳灵在那里稍站了一会,看着城市一点点醒来。车声、人声渐稠,像浪潮般涌来。不知是哪家的公鸡还扯着喉咙叫了一声,十分悦耳动听。
几天里充满的圣诞老人的形象此时竟幻化成韦老头的形象,真的,他要是穿上红白相间的圣诞服装,戴上圣诞帽,还真像那么回事。今天早点下班,一定到汉正街上去跟韦老头买一套,然后搀扶着他到步行街上走一趟,尽情地欢乐。而自己就像安徒生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终于在梦中见到了慈祥的圣诞老人。
艳灵就这么呆呆地站着,憧憬着。尽管心里温暖,早晨的清冷还是叫她打了个哆嗦。她回到房里去加衣,准备出门的衣。她想起那件外套,还是在四年前在一家餐馆做活时发的,红色的呢绒礼宾装,袖口都有些毛了,也没熨过。她喜欢穿工作服,有一种在职的踏实感。今天挑选它,更有一番意味。她迅速地梳头,女人必做的功课。然后从瓶子已经干瘪的芦荟霜里挤出一点,抹在脸上,拿镜子照了一下。接着就脱下拖鞋套上皮鞋,挎上小坤包,锁好门,下楼去了。
走出巷口,汇入人流。八点半钟上班。她看了一下腰里呼机上的时间,还来得及。在街口买了一张油饼一杯豆浆,九毛钱。边走边吃,步履匆匆。到了车站,习惯地朝贴满租房招聘类信息的电线杆和圣诞快乐之类的广告牌上扫了几眼。哦,车来了,549。艳灵把手里的东西随手扔了,用张纸巾抹了抹没有口红的嘴。着红装的艳灵挤上车了,把捏在手里的一块二毛硬币投进去了,很清脆。好,今天不会迟到,她从来都没有迟到。
责任编辑紫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