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家国愿 一世新闻情

2003-04-29 00:44乔申颖
新闻爱好者 2003年9期

乔申颖

如果有一种人,他的人生是为了某种事业而设定,范敬宜先生也许就是其中的一个。2002年,已过古稀之年的他应聘进入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担任并非名誉的院长、讲授并非选修的基础课程,曾是轰动一时的"新闻圈里的新闻"。其实正如一篇报道中所说,做出这样的选择对先生来说并不意外,他只是换种方式来继续他与新闻的不解之缘。如果从进入圣约翰大学的1949年算起,他和新闻结缘已经54个年头了。50多年来,无论身处何地、境遇如何,他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笔,也从未改变过对新闻事业的执著。

如果用"作为一名优秀的记者"来概括先生的事业,也许可以用"像一名优秀的记者那样"来概括他的生活。从少年时代到今天,他的生活已经渐渐与新闻事业水乳交融、须臾不可分了。即使在今年"非典"期间,先生还是天天上街,习惯性地留心新闻线索,尤其是注意听街坊路人的闲谈,那些日子他在《人民日报》刊发的两篇"人民论坛"《最易往往是最难》和《"旧闻"重读有新闻》(后者获全国抗击非典好新闻奖),就是听人闲聊得来的灵感。其实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远的像《从豆腐想到〈豆腐〉》,近的还有《不爱长城非好汉》等,无不是先生在生活中发现新闻,在新闻中诠释生活的例证。

浓浓的生活气息和深厚的学养相结合,使他的新闻作品雍容而不失浅白、通俗而耐人寻味,文质彬彬、雅俗共赏,在改革开放初期新闻界文风仍被"文革"阴影笼罩之时脱颖而出,不但自成一体,而且导一代风气之先。其代表作《莫把开头当过头》、《刹车辨》、《四十个继续》等多年来反复被新闻学著作及教材作为范文引录,他策划的系列报道如"关广梅现象讨论"、"五个变迁"等也早已定格为新闻史上的经典。

中宣部原常务副部长徐惟诚曾向笔者这样总结先生做新闻工作的四个特点:一是接近群众,这得益于他多年的基层生活;二是多才多艺,使他的思路比较活;三是做记者而不是做官,不管当普通记者还是总编辑,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做好新闻工作;四是勤奋,不仅勤于写作,而且勤于实践办报思路。此诚知人之语。

先生做记者被誉为全面手,各种文体都有佳作;做总编辑人称"点子总编",不仅策划了众多引起巨大社会反响的报道,更带出了一批业务全面的新闻骨干。去年入主清华新闻与传播学院之时,又提出"面向主流、培育高手"的办学思路,再次显示出与众不同的眼界和追求。从立志当记者到培育新闻人,先生的经历固然是丰富多彩,然而其间始终贯穿着一根红线,那就是对新闻事业的不懈追求。

男儿立志莫言早

先生曾笑谈自己十几岁就开始办手抄报,内容是邻里之间的琐事,发行渠道则是偷偷塞进人家门缝,某次还因为写了一篇《王大胖背儿女偷吃馄饨》惹得事主上门,兴师问罪。不过要说他对新闻的兴趣,最初竟是在病床上培养起来的。

先生自幼多病,因为父亲早逝,家人对他倍加呵护。8岁到15岁,本是小孩子最好动的年纪,他却不得不休学养病,还常被母亲锁在家里,连大门都不能出。独处无聊,他最大的消遣就是看报纸,无论《申报》、《大公报》还是《新民晚报》,也不管看懂看不懂,一概照读不误。日久天长,自己摩拳擦掌、小试牛刀也是情理中事了。

除了办报,枯燥的现实生活还可以在丰富的精神世界里得到补偿。先生素以多才多艺著称,这和他的家学背景不无关系。父亲一族被先生称为"传统的西化":思想道德上是中国传统的;世界观、价值观却是西方的。由于祖父思想比较开明,主张子女在新时代更多地接受新式教育,他的两个姑母都是最早的一批留美女学生,父亲也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而母亲一族则更重国学,其母是有名的才女,外祖父蔡晋镛是著名的苏州草桥中学的第一任校长,叶圣陶、顾颉刚等都是该校的首期学生。中西文化交融的家庭背景,既赋予了他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气质,也使他拥有开阔的视野和通达的人生观。

陆贾在《新语》中谈及人才时曾说:"质美者以通为贵。"先生少年时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个"质美"而"通"的可期之才。15岁时他结束了长达7年的休学生活,考入名师荟萃、英才迭出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曾任无锡国专教授的王佩诤先生在其所编师友录里,于"范敬宜"一条下写道:"著有小给园诗文存,善山水。"国画大师王先生看了他16岁时的画作,曾说:"此生将来必夺我画人一席之地。"不久前出版的《范敬宜诗书画集》收录了他自13岁以来约百件诗词、散曲、书法和国画作品,其功底可见一斑。

但先生最终没有着意去做画家、书法家或是诗人,而是选择了新闻事业,并把一生都投入其中。时至今日,他依然坚持当初的选择,甚至说"如果有来世,还愿做记者",而诗、书、画,都是新闻以外的"余事"罢了。至于这些"余事"对于他的新闻事业也起到独特的作用,那是后话了。

1949年,先生以优异的成绩从无锡国专毕业,考入著名的圣约翰大学。校方看了他的成绩单后说:"你不用从一年级上起了,直接上三年级吧。"中文系三年级的课程对他来说还是太简单了,于是他经常往新闻系(当时叫报学系)跑,选修课程不说,还成了校报惟一一个不是新闻系学生的编辑。从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要当记者了。

1951年先生大学毕业,正赶上国家实行所有大学毕业生统一分配的政策,不允许任何单位自行接收。那时正值抗美援朝战争,魏巍的一篇《谁是最可爱的人》使他决心离开上海十里洋场到"白山黑水"一展身手。就这样,他被分配到了东北局机关报《东北日报》(1954年大区撤销后改为《辽宁日报》)社,成为一名文字编辑。

尽管先生所受的教育和实际工作之间有些差距,但出众的才华和年轻人的可塑性很快帮助他得到了大家的认可。1954年他被提为正式编辑,调到文艺部负责杂文。这一段时光要算他一帆风顺的日子了。

历尽沧桑心无悔

1957年,26岁的先生因为两篇杂文被打成右派,此后20年间,除了1961年至1966年间有过短暂的恢复工作,其余时间都生活在农场或农村,不允许再写文章发表,直到1978年。

那时,生活真是从未有过的艰苦。尤其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先生说,那种饥饿的感觉毕生难忘。后来他在一篇文章中忆及当时,写道:"小说里描写的悲愤、沮丧、绝望、屈辱的滋味,我都尝过。"

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中,他也不曾放弃过对新闻的追求。不让用真名发表文章,他就用化名,哪怕是署集体的名字,只要能发表他就很满足。案头的小油灯可以为证,十几年间,他给《新闻战线》等杂志投去的文章,给《辽宁日报》办的刊物、副刊写的杂文、散文,以及给《辽宁日报》、《朝阳日报》投的新闻稿,大大小小累计下来少说也有数十万字。先生说,他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工厂或农场当一名墙报编辑。至于回到报社再从事新闻事业,则是"没有想过"的事了。

1975年10月,他和一些农村干部到大寨学习,路过北京时特地到人民日报社看望同学,结果因为是星期天没有找到人。他一夜没睡,在报社门口把报栏里的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先生说:"那天是10月5日,我记得清清楚楚。望着人民日报社楼上影影绰绰上夜班的人们,我心里想:'在这里面工作的人是多么幸福啊,可惜我永远不会有这种幸福了。'"

纵然认为此生无望,痴心却丝毫不改。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如此困难的岁月里支持着他?先生说,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西文化的熏陶,特别是中国古典诗文的影响。其间不能不提到的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传世之作《岳阳楼记》。

先生是范仲淹的后人,其父是范氏第28代嫡孙。从童年时代起,《岳阳楼记》就是他熟读成诵的启蒙文章之一。谈及这篇文章对他一生的影响,先生称之为"心中的灯"。"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默诵《岳阳楼记》便成为一种自我振作的精神力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在古代政治家博大的胸怀的对照下,个人的一点不幸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原本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代代相传的精神火种之一。从古代士大夫到五四时期的先进知识分子,无不以天下苍生的福祉为个人的奋斗目标。今天以"社会公器"自许的新闻工作者,就精神而言可说是和他们息息相通的。

或许正是由于这种相通,使先生对新闻事业保持着始终如一的热忱。在逆境中他把困难的日子当做"书生识稼穑"的机会,培养自己"辨良莠"的眼光;在好事接踵而至的时候,他也能保持平常心态和清醒的头脑,从而把所有的心力和体力都投入到新闻工作中去。

情理相融成高格

先生说,多年来他收到不计其数的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信最令他难忘,信中说:"群众的生活感染了你,你又用自己的笔感染了群众。"古人常说善听者可以"闻弦歌而知雅意",这位读者素昧平生,却能从区区几篇新闻作品中读出作者的心意,难怪要被先生引为知己了。

先生自觉地把在基层的艰苦生活当做对自己的磨炼,这段岁月也的确给了他非同寻常的回报。他说,最大的收获是使他"练就了一种基本功",实际上就是从群众角度考虑问题的基本功,他说这个基本功令他终身受用。这场无妄之灾给他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去了解基层的生活,他后来形容说:"就好像一个人一下子掉进水里,但也因此站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先生的新闻作品深入浅出,文风有口皆碑。国学大师季羡林读了他的随笔集《敬宜笔记》后,认为其文达到了"真实、真切、真诚、真挚"的四真之境。不少学者著文探讨他的成功之道,有人说是得自于丰厚的学养,有人说是得自于开阔的视野,更有人引王国维的话称他对事物的观察和认识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因此别有境界。先生自己也总结了两点:一是贴近群众;一是物艺相通。基层生活的经历使他能够贴近群众的感受;自身的学养使他在具体的行文中得心应手,收放自如。

在他写了《莫把开头当过头》之后,有人问他:怎么这么大胆?敢这么写?他说:"基层生活使我这个从象牙塔里摔出来的知识分子,多少了解了我国的基本国情,懂得农民究竟欢迎什么政策,反对什么政策;什么样的政策会给农民带来幸福,什么样的政策会给农民带来灾难。因此,听到有人说三中全会政策的坏话,很自然地认为不符合实际情况,应该实事求是地把真实情况反映出来,以正视听。"

但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他又感到光是客观讲道理不足以表达意思、不足以感染读者。于是从《莫把开头当过头》开始,他开始不自觉地尝试突破现有的写作框框。这中间,他早年的艺术和文学修养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曾专门写过一篇《物艺相通说余事》,探讨艺术对开拓思路等方面的帮助。

他写的《月光如水照新村》,甚至干脆以一首小诗结尾:"劫后灾痕何处寻,月光如水照新村。只因仓廪渐丰实,夜半不闻犬吠声。"也有人说新闻里放首诗不伦不类,但他说:"就是要写这个诗,不然我的感情抒发不出来。"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篇短稿得以被《人民日报》转载,并广为流传还多亏了这首小诗。

但形式说到底是服务于内容的,正如先生所说:"党报报道的问题,不在硬了、软了、轻了、重了,不在怎么写,重要的是怎么缩短和群众的距离,缩短党报和群众感受上的距离。"他说,把新闻写活的秘诀就在于文字功底加上生活的积累,一种感情的积累。这种感情的积累不仅指了解社会生活的"实底"(范敬宜语)之后产生的责任感,也指和普通农民之间建立的亲情般的友情。

1986年,他在《经济日报》任总编辑时提出"贴近中央精神、贴近实际工作、 贴近群众脉搏"的三个贴近思想,并以之为《经济日报》改版的宗旨,追根溯源,也是由于在基层生活的那段经历。他在《人民日报》任总编辑时的值班手记,后来以《总编辑手记》为名结集出版,其中更是从采访、写作、编辑、排版等各个方面体现出他的群众意识和对基层的深厚感情。离开那片黄土地以后,他不仅身体力行,用自己的满腔热情去反映群众的生活、解决实际工作中的问题,而且时时教育年轻的记者和年轻的学子:"不要只看到王府井周围这一平方公里的土地,而要经常了解960万平方公里上的喜怒哀乐。"

谢罢春泥做春泥

1998年,先生曾写过一篇名为《一腔纯情谢春泥》的文章,追忆《新闻战线》多年来对他的帮助和鼓励。文中他称自己是"小花",而一茬又一茬的编辑是护花的"春泥"。其实对于先生来说,"谢春泥"不仅是一个心愿,也是他以新闻工作答谢亲朋知己的情感动力。正如他1978年回到《辽宁日报》时所说的:"这些年我和农民在一起,我有个愿望,如果有一天我还能够再做新闻工作的话,那我一定要为农民说话,报答他们。"

一直以来,先生不仅在新闻岗位上兢兢业业,以"恨不得一天就追回失去的20年"的干劲实践着自己的诺言,在退下来之后,仍然笔耕不辍,甚至把午休的时间都节省出来写文章。

来到清华以后,他不仅教书育人,更提携后辈,主动担当起了护花、惜花的春泥。他的"面向主流、培育高手"的办学思想,受到院内外及新闻界的广泛好评。清华大学党委书记陈希多次表示赞同,并说,我们应当把最好的学生送到祖国新闻事业的第一线。为实践这一思路,先生从自己做起,从第一学期起就担任了一周四个学时的本科生基础课,在教学实践中探索教学革新的途径。

如今先生已在清华带过两个本科班的新闻评论与专栏写作课,他提出的"实战"教学也积累了一些经验。在这两个学期中,他不仅请一线的评论员来讲课,要求同学们写作时按可发表的标准去写,还把优秀作品推荐到报社去发表。经过一个学期,有不少同学的评论文章在正规报刊上发表。这些让年轻的作者们欢欣鼓舞的见报稿件每一篇都凝结着先生的心血,在送到编辑手中之前,它们都要经过他认真的修改。

对先生来说,一切都刚刚开始。在今年的第一次课上,他说:"上个学期上了一个学期的新闻评论课,同学们给我的总体评分是93.73。但是其中有两项我是觉得有点遗憾的,一个是'这门课使我很有收获',这个满意率是90,还有一个是'教材对我很有用',是85.33。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触动。为什么这两项偏低?我们的学习是为了应用,特别是我们的评论写作、新闻写作,这个课如果只是讲得很生动、很好听,但是实际上对同学帮助不大,经过一个学期的学习,收获不大,那这个教学就是失败的。"在今年的课程即将结束时,他又说:"这个学期只是个开始,应该让更多的同学有机会发表文章,而且要扩大发稿的渠道,应该包括各种层次、各种门类的报纸。"

正是因为这种孜孜以求、诲人不倦的精神,让先生于新闻缘外又得了学生缘。

去年先生刚到清华,就有学生在水木清华BBS上发帖子称他为一位"可爱的长者"。之后随着接触越来越多,说法也越来越多。有的说他古风犹存,他曾在课堂上用古韵为大家朗诵《岳阳楼记》;有的说他幽默风趣,他的课堂上常常可以听到会心的笑声;也有的说他认真细致,同学们的作业他每次都要亲自过目,给以点评;还有的说他博闻强记,在课堂上纵论古今,不少名篇名句都能当堂背诵……有一次,他一时找不到丘迟的《与陈伯之书》的原文,但又想让同学们欣赏这篇古代论说文的风采,竟利用晚上的时间用毛笔把它默写了出来,带到课堂上放幻灯给大家看。

但是,先生最为学生称道的还是他为人师表的风范。二十几年前他曾在一次采访中遭遇列车颠覆,造成大腿粉碎性骨折,至今腿里还留有钢钉,但他从来没有坐着上过课,尤其是第一个学期,4个学时(一学时45分钟)集中在一下午,就是年轻人也会觉得腿酸脚麻,先生却总是坚持站到最后。非典期间,很多课都改为网上教学,先生的课可以自选授课方式,他坚持到校授课,风雨无阻,使他的课成为少有的没有因非典耽误过一节课程。一位同学在给人民网写的文章中这样说:"每次看到他站在讲台上,我就感动得想哭。"

课上完了,但同学们在实习中、实践中遇到了问题,还是想问问范老师。现在正在《人民日报》、《经济日报》等媒体实习的同学也都和先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今年课程结束时同学们送给他一本精心制作的全班影集作为留念,先生视如珍宝。清华大学党委书记陈希听说了,执意要借走欣赏,说:"这可是不常有的待遇啊。"

1981年,先生曾写下一首七律,诗中写道:"汗湿青衫余赤胆,霜侵双鬓有童心。自怜去日多虚掷,再乞华年二十龄。"时光对于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人来说,总是显得如此吝啬。然而自古以来,"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如今,先生在享受新闻乐趣的同时,又多了一份与学生分享的乐趣。有这样一群聪慧的学生接续薪火、传承衣钵,先生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多姿多彩,越来越生气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