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战士引起的争吵

2002-03-10 03:16乔皮奇
阅读与鉴赏·学术版中旬刊 2002年12期
关键词:纪念碑老奶奶战士

布兰科·乔皮奇(1915-1984),南斯拉夫著名作家、诗人,塞尔维亚科学艺术院院士。生于波斯尼亚一个农民家庭。乔皮奇十分熟悉人民的语言,是位语言大师。他也是当代南斯拉夫最杰出的幽默作家之一,他筆下的主人公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都是乐天派。作家在批评人们的缺点、错误时,温和的讥诮有时转而为辛辣的讽刺,但又不失其鞭策、鼓励人们前进的意义,显示出他独特的讽刺才能。

拉津和杜克瓦这两个山沟沟里的小村子终于盼来了等待已久的节日——牺牲战士纪念碑的揭幕式。

“别的村还赶不上我们,人家都修了纪念碑,我们怎么不修啊?”

早先村与村之间总是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看谁家的人是打架斗殴和纵酒取乐的好汉,看谁家养的牛在斗牛场上夺魁争先,各村扔石头最能耐的英雄洋洋得意,关于红颜少女和龙驹飞马的歌谣到处传颂。凡是人们在村民会上、集市上聊天或相亲和碰头见面时可以拿来吹一吹、夸一夸的东西,这里的人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护,格外珍爱。要是一个村子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夸口的,那总还能找出一个大肚汉饭桶之类的说上一番,什么一口气可以吃他个人仰马翻罗,叫你听也没听说过,看也没看见过。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从此就会尽人皆知,有口皆碑,穷乡僻壤的人马上就一鸣惊人了。

打架斗殴、寻衅闹事和放荡不羁的好汉都在战火中牺牲了,牡牛和无角绵羊充当了部队的给养,千里骏马驮着机枪和伤寒病员变得又瘸又拐,红颜少女彻夜不眠地守候伤员,或从早到晚劳累在田间,或在深山老林中的篝火旁躲避敌人,她们一个个变得苍白而又憔悴了。可是,一直名不见经传,只在古老的民谣中才说起的英雄和勇士成长起来了。牺牲的战士在纪念碑上复活了。你过去认识他,或许他就是你最亲近的人,然而他的名字现在被人们用金色的大字镌刻在大理石碑上,迎着太阳闪闪发光,可望而不可即,永垂青史,人人却都看得见他,将他珍藏在心底。

拉津和杜克瓦两个村的人听说邻村一个接一个地修建了纪念碑,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

“唉,本科沃村也在修纪念碑了,跟我们比起来他们算什么,他们打的那点仗狗屁不值。”

老乡们夸起本村的英雄时总是忘乎所以,还要添油加醋,可谈到邻村战士那些“竞争对手”时却百般贬低,简直像说起敌人差不多。

“癞皮鬼,他们瞎吹什么!让他们把村里那些上帝召去的老死的家伙都算在牺牲的数里,也抵不上我们的臭鞋底。”

“他们那算什么起义!1941年是我们把他们从热被窝里拽出来去破坏铁路的。”

“谁这么大胆敢跟我们平起平坐,是雅科沃村吗?!我们就是给他们三个机枪手,怕他们当年也不敢从埋伏地点伸出脑袋来。”

当纪念碑揭开时,一行行黑字刻写着牺牲战士亲切的名字,人们对他们永志不忘,现在他们流芳百世了。拉津和杜克瓦两个村子的人都默默不语。他们牺牲的亲人的名字没有闪耀着金光,倒像是一块块焦炭写就的黑色字母执拗地提醒着人们勿忘那已经熄灭的战火:“乡村们,这就是我们哪,你们很熟悉我们,我们都是些普普通通的、纯朴的人,跟从前一个样。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你们的亲人。”

眼泪鼻涕,长吁短叹的庄严时刻过去了,人们很快又恢复了日常的思维方式:有些人在批评大理石的质量和工匠的做工,另一些人批评牺牲战士的名字排列不当,还纷纷议论工程承包人到底骗了他们多少钱。

突然,有个人喊了一声:

“你们看,拉津村把约沃·米利奇弄走了,把我们的人写到他们的人里去了。”

“是你们把他从我们这儿抢走了,他是我们杜克瓦村的人。”

“你们说他是哪儿人?他在杜克瓦长大的。”

“可他在拉津生的!你们该不会认为他在杜克瓦投的胎吧?”

“你们那时候怎么不要他了?”杜克瓦村民发火了。“你们看他是个私生子觉得丢脸了,刚生下来不久就带到我们村,塞给了萨沃依卡老奶奶。”

“嗬,看你们给他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拉津村民挖苦地说,“总是像个流浪儿,赤着一双脚,啃着个老玉米棒子。连过圣诞节也没让他解解馋。”

这时驼背弯腰的萨沃依卡老奶奶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说:

“给他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我这个穷老婆子有什么就给他吃什么。一块面包我们掰成两半儿,一人一半。你们这帮子也好,他们那帮子也好,这会儿倒都套起近乎来了,还给他修什么碑。告诉你们,不行!”

“老奶奶,什么不行?”

“你们听着什么叫不行:他活着的时候,拉津村也好,杜克瓦村也好,都不要他,你们都嫌丢人,这会儿他死了,你们两家都把他写上了石碑,活像他有两条命,死了两回一样。”

“老奶奶,你别胡说八道了,你懂个啥?”

“噢,我懂个啥?这个谁都不要的孩子我领回来了,我不怕丢人,我就懂这个,‘刮命又把他从我这儿带走了,‘刮命也没怕丢人。是我们,我和‘刮命把他养大成人,他出息成了英雄,这会儿你们倒想随随便便就把他抢走。不行!”

“你说是‘刮命?你连‘革命怎么说都不知道啊!”

“可我知道‘刮命这就够了。打从‘刮命把我这个孩子领走以后,我一下子就懂了:这‘刮命和我这穷老婆子一样,也有一颗做娘的心。”

“大家看看这老奶奶,嗬,真有你的,说起大道理来呱呱叫,活像个政委。”

“你以为怎么着,我的好人儿,人什么都能学会。拉津村说:约沃是我们的人,杜克瓦村也嚷:约沃是我们的人,可早先是我们到处去讨饭养活他,教他走路,教他说话,适当的时候也让他去看看他娘。”

“老奶奶,这都是实话,我们都记着你呐。”

“他自己也记着我,我那好孩子:这不,他死了政府给我一点抚恤金,按月给,我一领到钱就存几个子儿,我要给我这好孩子修一个碑,让他们刻上:纪念好小伙子好战士约沃·米利奇和送他参加‘刮命的老奶奶萨沃依卡·布留巴什奇。”

“参加‘革命,老奶奶,‘革——命。”

“靠边站,小子,不关你的事就别插嘴,送他参加什么我比你有数。他到底是哪个村子的人,你们两家吵去吧!到底是谁连死了以后还能让我们喝上咖啡穿上鞋,说到这些,我萨沃依卡奶奶心里比谁都有数。”

(摘自林洪亮、蒋承俊编《桔黄色旅行中的奇妙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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