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桂林
我们的党吃够了“左”倾冒险主义的苦头。从1931年党的六届四中全会开始,王明“左”倾冒险主义统治了全党,并向全国各地派遣代表来贯彻其“反右倾”的斗争。夏曦同志,就是他们派到湘鄂西地区的首席代表。他以中央分局书记的名义,组织了一个把贺龙同志排除在外的“肃反委员会”,采取“逼、供、信”的野蛮手段,在红军内部大抓起“改组派”来,使一大批跟随贺龙同志多年,创建湘鄂西根据地有功,而对其错误不满的好同志被捆、被押,甚至惨遭杀害。敌人从外面“围剿”,夏曦在里面“肃反”,革命的力量被急剧地削弱了。
当时,贺龙同志的处境十分艰难。夏曦是湘鄂西分局的书记,分局是中央派出的代表机关。贺龙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从革命的全局着想,党性要求他必须坚决遵守“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革命纪律,即使有所怀疑,有所不满,也只有在党规党章所允许的范围内开展必要的、合法的斗争,而一旦分局作出了决定,则不能有丝毫违抗的表示。贺龙同志当时在精神上经受着怎样可怕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大家都知道,那一阵,他鱼也很少钓,棋也很少下,跟周围同志开玩笑的朗朗笑声也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一天到晚,老是一个劲地抽烟。
他忧心如焚,但又无可奈何。
贺龙回忆说:“一次是在王店,夏曦同志企图加害于我,他要我写声明书,他说:‘你在国民党里有声望,做过旅长,镇守使等大官,改组派可以利用你的声望活动,我说:‘你给我写声明书,民国十二年(1923年,当时正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编者),我在常德当第9混成旅旅长时,你向我要10万块钱。我请你吃饭,开了旅馆,还给了你5万块钱,你虽然没有收条,但是事实。你杀了这么多人,是什么共产党员?闹得他下不了台……”
“另一次,在竹林关,他把我和关(向应)的警卫员枪皆下了。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的警卫员枪不下?我把身上带的一支白朗宁手枪也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我说:‘还有一支你要不要?你要也不给。这是我的,我当营长时就带着它了。那时,枪都上了顶门火了,时刻准备着,一是打自己,一是打人。以后我俩一直不说话,过了几天,走在大巴山时,夏才叫住我:‘胡子,不要使气嘛!我说:‘使什么气,你不该这样搞嘛!”
1932年,夏曦被敌人包围在洪湖地区,很危险。贺龙同志指派贺炳炎前去接应。贺炳炎带领骑兵大队,冲破重围,杀回洪湖,使夏曦本人和他身边的机关干部、赤卫队员3000余人,得以安全转移。嗣后他在汉川独立团当团长,在天门、应城、当时一带独立活动,神出鬼没,声威大震,有力地保障了主力红军的侧翼安全。打起仗来,他总是冲在最前,退在最后,因此,负伤次数也最多,差不多每年总有一两次。但是他满不在乎,裹着绷带照样打冲锋。负了伤,好得也快,人们说他的血好,他说敌人的子弹没劲,打到身上,软不拉塌的。就是这样一员土生土长的革命虎将,而且跟夏曦一起打过许多仗,可以说,夏曦能够活下来都是靠了他保驾的。可是,“肃反委员会”却因为某个“改组派”供出和他一起下馆子吃过饭,就说他们其实不是去吃饭,而是一起开黑会,搞了阴谋,因而下令把他捆了起来。
贺炳炎当然不服。他从小打铁,臂力极大,打起架来,三两个人不是他的对手。那些人怕他耍蛮,行军时,总是用绳子倒捆着他的双手,两个人在前边牵,两个人在后边拽。宿营后,还要给他戴上脚镣。又怕人们认出他来,还用青布蒙起他的头,前面留着两个小洞,露出一双怒气冲冲的黑眼来,恐怖极了!
贺龙同志发现后,强忍住怒气,亲自找夏曦质问:“为什么要捆贺炳炎?别人说他是反革命,他就是反革命吗?反革命会那样保护你夏曦同志吗?他十四、五岁跑来投红军,是我把他捡回来的,是我亲眼看着他长大成人的,他的历史我不清楚吗?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难道我也不可信吗?”
真是义正辞严,字字千钧。夏曦无言以对,被迫把贺炳炎放了出来。
樊哲祥同志是军部参谋处的油印股长,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是红三军公认的秀才。就因为他有文化,平常又爱帮人写个信、念个信的也被当成“改组派”抓了起来。拷打他的刑罚是多种多样的,如用烧红的火钳夹鼻、烫腿、吊起来毒打等等。贺龙同志找到“肃反委员会”建议把他放掉。他们说,正在审查,放不得。贺龙同志拗不过,只好说:“审查可以,他那双手必须保住!不然,将来审查完了,不是改组派,手可被捆坏了,再也写不成字,谁负责呀?”他还亲自找到特务班,向专门执行押解、刑讯任务的人交代:“樊哲祥的这双手是给我们红军写文件的,要用布把它仔细裹起来,免得绳子勒坏!”樊哲祥白天被人牵着走,宿营时放开,押回参谋处去照旧写布告,抄文件。过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罪证”不足,在贺龙同志的一再敦促之下,才又被释放出来。
一个人被定成“改组派”,就必定会有很多的同志受株连。原红八师师长朱生文同志被当成“改组派”杀了,谷志标同志是八师的政治委员,于是也就成了当然的反革命,也要杀。贺龙同志听了,气得脸发青,骂道:“知道吗?他是老子从洪家关带出来的。他是不是反革命,我还不晓得呀!别人我打不了保票,谷志标我也保不得吗?我向党负完全责任,他要是反革命,连我贺龙一起捆!”话说到这份上,谷志标才被保住。在红二军团的师级干部中间,他是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之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首长出了问题,当警卫员的也不得脱身。部队内部的“肃反”仍在“继续深入。”段德昌同志的警卫员花娃也被捆起来了。谭友林和他拴在一根绳子上,由专门执行看押任务的特务班牵着行军。麻绳紧紧地扣在手腕的肉里,脖子上压着重重的弹药和米袋,腰弯着,脖子伸着,像两个负重的骆驼,在狭窄的田塍崎岖的小道和陡峭的山路上挣扎前进。部队吃粮困难,谭友林等是“犯人”,受人岐视,因而更难吃上一口饱饭,喝上一口热水。饥饿疲劳和疼痛,像三股邪火,残酷地折磨着他们。寒冬腊月打赤脚,脚趾甲也踢飞了,脚掌和脚后跟裂着大口子,血肉模糊,走一步在雪地上留一个血印子,疼得钻心。谭友林和花娃衣服单薄,肚里无食,在寒风中浑身发抖,上下牙齿止不住地乱敲。花娃一个磕绊跌在地上,把谭友林也拽得倒下去。
特务班拉不动谭友林等,便跑去找政务科长,说两个娃娃耍赖皮不走了。政务科长是“肃反委员”,在处理“改组派”方面,他的权力很大,批个条子就可以杀人。他说:“不走?不走就杀嘛!”这话谭友林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小声说:“可是没有刀……”因为是大部队的后卫,特务连唯一的一把刀,被一个战士带到前边执行任务去了,打枪吧,又怕暴露了目标,被敌人听到。于是,他们又来带谭友林走路。谭友林还是不走。只听政务科长发狠说:“那就拣石头砸!”他们在雪地上摸了好大一阵,才摸到一个拳头大的石头。花娃离他们近些,他们先用布把花娃的嘴堵住,接着,把他的头按在地上,就朝他的太阳穴猛砸起来。听到花娃闷声闷气的惨叫,看着他那扭曲的身子在雪地上痛苦地打滚,谭友林咬紧嘴唇,屏住气,死死地闭紧了眼睛。谭友林正在呆呆地愣着,猛然间,听到一声吆喝:“走!”大概是弄死花娃费了他们太大的劲,无力再来处决谭友林了,就把花娃的行装取下来,压在谭友林的脖子上,砸断跟谭友林相连的那条绳子,逼着谭友林起来走路。
正当谭友林低头走路时,突然,路旁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先是长长地“咦”了一声,接着就一字一板地问道:“这不是谭娃儿吗?”
好熟悉的声音!谭友林不由心一震,难道是贺龙军长?相隔几年又只见过一面,他还会认识我?谭友林不敢相信,但还是存着侥幸心理,扭过头,朝说话的方向望去。呵!浓黑的一字胡,方脸魁梧的身材,正是他!
原来,通过野三关之后,部队就进入鹤峰地界,是红军多年活动过的地方。一到这里,处境就比较安全了。因此,贺龙军长和关向应政委才有可能腾出身来,站在路边,察看一下后卫政治机关的情况。
看到贺龙军长,谭友林就像受欺负的孩子见到了父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贺龙同志见谭友林双手被捆起,还让人牵着走,嗔怒地骂了一句说:“你犯了啥子纪律嘛?”
押着谭友林的战士说:“他是‘改组派”。
贺龙同志一听就火了:“他算个啥子改组派哟!他知道啥子叫改组派嘛!他是洪湖边上谭家巷的人嘛!”说到这儿,他的腔调都有点变了。站在他身旁的关向应政委也说话了:“他当油印员的时候是模范团员,鲁易要调他去当警卫员,人家九师还不愿放哩!”
贺龙军长找到那个政务科长,说:“快把谭娃儿给我放开,我替他打保票。”
当谭友林讲完了花娃惨死的情形,半天半天,贺龙没说一句话。抬头看时,谭友林被他脸上的神情惊呆了,只见他衔着烟斗却忘了吸,两眼直直地盯着谭友林,好像不认识谭友林似的,鼻孔大张着,一抽一抽的,一字胡的两角也上下急剧地抖动着。突然,只听他猛地抽泣了一声,泪水扑簌簌地滚了一脸。他急忙站起身,躲开谭友林的眼睛在屋里一来一去地急步走动着,好半天,总算平静了一些,这才睁开眼,强自镇静地望着谭友林说:“这,都是自己同志的血呵,你看,就这样白白地流掉了,他磕磕烟斗,又装满了一袋烟,然后加重语气说:“实在是白白流掉了呵,白白的呵!”
是呵,革命同志的血,能够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白流下去吗?
在遵义会议之后,才纠正了王明“左”倾冒险主义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