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舟
外交部有这样一批高级外交官,他们先经受革命战争的洗礼,后接受外交专业的培训,既有老干部思想水平和组织领导能力上的优势,也有新一代人掌握专业知识之长处,为我国的外交事业做出卓越贡献,马叙生大使便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位。
去年4月28日,我前往北京医院代表编辑部去慰问马叙生大使,并取回一篇题为《占得先机活全局》的稿件。当时,他手术不久,身体非常虚弱,讲话声音很轻。他靠在沙发上对我说:“这篇东西已打印出来,但仍需改动。我现在写字有困难,请你把要改动的地方记下来吧……”不久前,我又带着任务去“家访”。看上去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我们的交谈断断续续进行了4个小时。
他的译文受到毛主席赞赏
马大使于1927年生于山东省威海地区,14岁就参加了我党领导的地下抗日组织,1950年春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外交系,1951年夏被选派到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西方系攻读英国专业。1957年毛主席访苏期间,使馆抽调留学生协助为代表团编写参考材料,马叙生选译了一篇题为《要善于适时地解决矛盾》的哲学论文,做梦也没有想到竟被毛主席击节叹赏。主席对刘晓大使说,这篇文章好呀,写得好,翻得也不错!刘大使向全馆传达毛主席的话,并当众表扬了马叙生。他于次年回国后进入中国外交殿堂,被分配到张闻天的研究和写作班子——办公厅综合业务组。
马大使的道路并不平坦,在综合组工作不到两年就栽了个大跟头。他在一次学习会上对当时我国经济恶化的原因提出自己的看法。后来随着张天闻“翻船”,他也因在“个别问题”上犯严重错误而受批两个月。1960年初,他被下放到安徽西部农村,在国家最困难的时刻来到全国最困难的地方。他秉性难改,不顾地方领导人的阻挠,毅然写信反映令人触目惊心的农村实情,托人带回外交部,后又转至中央有关部门。劳动锻炼9个月之后,他奉调返京,到中苏边界谈判办公室报到,从此30余年未脱离苏欧方向的工作。
在40年的外交实践中,他是中苏关系问题的专家,也是“驻外观察站”的指挥员;在苏联东欧司司长、驻民主德国大使、驻南斯拉夫大使和外交学会常务副会长等岗位上,他都能团结队伍,拓展工作局面,作出显著成绩。离休后,他又被聘为《世界知识》的编委,是本刊不可多得的作者。同事们说他是“马不停蹄(因他姓马),一步一个脚印儿”,而外国人说他是“够水平的对话伙伴”(苏联官员)、中国“最能干的外交官之一”(美国《新闻周刊》)。1984年,他赴东柏林任职时,东欧五国(民主德国、波兰、匈牙利、保加利亚和捷克斯洛伐克)使节全都到机场送行,出人意料的是苏联大使也出现在送行之列。礼宾官员说,这种情况未曾见过。
调研高手实话实说
马大使在外交部和外交学会工作25年,在驻外使馆工作15年,我请他谈谈对外交业务工作的体会。他概略地讲,外交工作有两个轮子:执行对外政策和进行调研。接着,他着重谈起了调研工作。
他说,贯彻执行中央政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调研工作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特别是作为外交前哨的驻外使馆。外交调研的目的是及时准确地提供情况、信息、观点和建议,供决策部门参考,因此必须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不惟书不惟上只惟实,虽然做到这一点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动态调研要及时、准确,而综合调研成品还须有新意。
1977年,他赴驻苏联使馆任参赞,当时国内媒体报道的基调是:苏联百业凋蔽,民不聊生,一天不如一天。他到任后便去外地进行实地考察,发现那里的经济状况并不那么糟,人民生活水平也不低,教育水平相当高。在王幼平大使的鼓励和支持下,他如实地向国内写了报告。当时国内对此评价不一,正面反应是,驻苏使馆的报告使人耳目一新。
1984年到民主德国担任大使后,他根据访谈所获取的该国社会深层素材,得出联邦德国的影响正在民主德国迅速扩大、德国统一不是遥不可期的看法,并报回国内。与此同时,他还在关注整个东欧形势的变化,发现东欧国家与苏联的关系趋于紧张、而与西方的关系在改善等现象,并得出东欧的独立自主倾向正在出现新高潮的结论。部领导对此看法很重视,安排他在1985年使节会议上发言。分组讨论时虽有不同意见,但形势的发展使他的观点很快成为不争的事实。
1988年马大使赴南斯拉夫上任前夕,部领导交待说,南是改革最早的国家,但现在经济陷于困境,原因何在?中央很关心这个问题,要他去后就此写个报告回来。他递交国书后,立即走访了三个共和国,并很快写出调研报告,结论是:联邦中央下放的权力均被各共和国截留,他们各自为政,互相杯葛,改革流于形式,基本上还是集权式的管理体制。国内的反应是,马大使到任两月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1990年,国内给驻南使馆下达了一个关于东欧六国剧变原因的调研任务。马大使自己动手,他的主要观点之一是:东欧国家长期存在着民族独立自主倾向和亲西方的自由化思潮两股势力,但在苏联的控制下他们难以为所欲为。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出台后,这两股势力立即高涨起来,并互相结合,很快使这些国家“哗啦”一下子倒向了西方。内因是突变的基础,外因却对突变起了主导作用。据说,对这一点也有不同意见,认为外因起决定性作用之说不符合马列主义。
马大使坦然地说:“搞调研,判断失误是难免的,我也不例外。”他向我讲了一个典型实例:1990年下半年,他曾就南斯拉夫的发展前景向国内写报告认为:一是维护松散的统一,一是走向分裂,但前者的可能性大。但次年5月,南几个共和国就打了起来,并很快发生分裂(这时他已离任)。为什么看错了呢?在以下两点上出了问题:一是对德国分裂南的决心和能量估计不足,尽管美、英、法、意等西方国家反对南分裂,但德对南西部影响很大,它一直在暗中支持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闹独立;二是对大塞尔维亚主义对南的统一所起的破坏作用估计不足,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大塞民族主义者把其他民族共和国挤出了南联邦。
看来,马大使在外交调研工作上有两大特点:一、重视掌握第一手材料,言之有据;二、不是需要什么说什么,而是是什么说什么。做到这两点需要下功夫,有时还需要有点儿勇气。
心底无私胸襟坦荡
此时,保姆给马大使端来煎好的中药。我一看表,时针已指在12点,便急忙向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即他对人生的体验是什么。他背靠沙发闭目思考了片刻,便向我敞开心扉。
敬业求新,志在贡献。他说,他对待工作的信条是:应该做的就要做,做就要力求完美,目的是为事业做贡献。人的主客观条件不同,但贵在全力以赴,以便日后回眸,雪泥留痕,而不至于像蒲松龄笔下的美人,轻飘飘的,来无影去无踪。
是非分明,不走极端。1996年,他陪同金大中游览曲阜,客人为孔府提写了“中庸至德”四个大字。对此,马大使的见解是:儒家的“‘中庸之道不走极端的精神值得赞尝,但不偏不倚、调和折衷的思想不可取。处理问题要是非分明,同时要把握分寸。无论是调研、办交涉还是处理人际关系,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工作的艺术就在于掌握“度”。
不做违背良心的事,不玷污自己的人格。对于原则问题,不说则已,说就说心里话;对同志以诚相待,有话说在当面,不背后整人;对自己要求严格,遵纪守法,公私分明。最后,他概括地说:“心底无私才能问心无愧,有时免不了吃点儿亏,但生活会过得坦荡荡。”
笔者对马大使的工作、为人早有所闻,这次谈话使原有印象更加具体化和系统化了。正待告别,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一个问题:不知他对自己的历程和归宿是否满意,便顺口提了出来。他回答说:“不能说满意,也不能说不满意,就算基本满意吧。”停顿一下又说:“这样吧,1991年我从南斯拉夫离任回国时,写了一首七绝,现在仍能代表我的心情。”说着从柜子里翻出已经裱好的这首诗,我记了下来:
生平最快事何为莫过功成衔命归
曾或几伤公道感老来笑顾淡如灰
我回到办公室又看了一遍,再联想这次推心置腹的谈话才意会到,马大使对自己的过去洋溢着欣慰之情,同时又不无缺憾。是的,漫漫人生岂能总是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