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我们经常听人语气铿然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乍听去,这话能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那大言炎炎者仿佛是经过太上老君八卦炉中三昧火久炼而成的超人,自属铜皮铁骨,刀枪不入。殊不知,凡人总有弱点,那句话也还有下文,不过说起来,舌头再也拉不开三百石硬弓,而已近乎嗫嚅了:“只因未到伤心处。”噢,原来如此,此中消息如何,你可想知道?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心气愈高,抱负愈雄,性情愈敏,则困厄愈大,处境愈艰,痛苦愈深。几乎已成铁律。
男儿泪之所以较女儿泪更为可贵些许,是因为他们倾尽了激情,倾尽了热力,倾尽了长才,倾尽了睿智,仍未惬其心,未遂所愿。女儿泪洒满生命之旅的沿途,那“机括”只需稍稍一拧,甚至只需轻轻一碰,眼泪就会像自来水一样哗哗地流淌出来,无论喜怒哀乐,她们都可以哭,不觉丢脸,而且哭过之后,倍感舒泰。精明的女人一早就明白,该以何种哭的方式去获得实惠和好处,她们的泪也并非轻弹的啊,至少不会弹错时间,弹错地点,弹错对象,弹错火候。从古至今,犹如道家的薪尽火传,一代又一代颖慧的女人同样留下不少心得,足以将“哭”变成一门魅力四射的艺术:望之悯然的“泪妆”,视之恻然的“梨花带雨”,还有许多非你我所知的花样。艺术之中显然夹带着撒娇扮媚的学问,逮住时机就哭,既可以哭得男人关心,也可以哭得男人开心;甚至暗藏着进攻或防御的武器,直搅得男人心力俱疲,直泼得男人怒火全熄。女人的泪呵又何曾白流了几滴?有井水的地方就歌柳词,女人落泪的地方便有情感的四季,春温夏热秋肃冬杀,四季分明啊!
男人肩负着改造世界征服世界的重任,要干冒风霜,经历危险,甚至面对死亡,他们无暇一哭,也无意一哭,一哭就会涣散心劲,卸脱车轮,解除武装,放弃阵营。男人动辄哭鼻子绝对得不到社会的普遍怜悯,反而会招致同伴的轻蔑,连妻子和情人也会瞧不起这样的“软骨头”。无端一哭,男人的信誉就会大打折扣。因此在千百万年前,积极进化的古猿人消掉尾巴的同时,也将男性的“泪阀”关闭了。男人的势能便只能通过别的途径(忠君、爱国、杀人、放火、从政、经商、习艺、赌博、欺世、盗名、媚俗、健身、抽烟、喝酒、造爱……)去缓解,去宣泄,若这些途径也被一一堵死了,压力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就会引起体内的“水管”──幸亏不是血管──爆裂,所以自古男儿一哭,日月为之无光,天地为之变色。都说男儿“落泪如金”,又岂止如金?那是亘古难磨的灵魂的舍利子。
往历史黄卷中打量一番后,老实说,我吃惊不小。太多伤心事,创巨而痛深,人非木石,那些刚毅的男儿还能不挥泪如雨?泪水之阀原本不是由他们自己控制的,一切均为时势所激,命运所扼,谁也无法预计泪水何时何刻猝然而至。有人说:“任何一页历史,你都不可小看,每个字都是用成吨的鲜血写成的!”既然如此,我便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其“蓄泪量”更为丰足,我只须轻启黄卷,万古泪河水,便向手心流。
天下可悲事既多,男儿痛苦椎心,虽欲不哭,岂可得乎?欲不哭而不得不哭,方为真哭。虽一哭再哭属不得已,但天地间的伟丈夫奇男子决然不肯以哭为美事为壮事,盖因哭者不祯不祥,男儿泪落如箸的时代,绝非好时代,若非处于铁屋一般黑暗的大局,谁肯效儿女子掩袖涕泣哉?世间以哭为常事的才子,纵然狂诞不羁,也断然弗肯将那不祯不祥甚矣的“哭”字嵌入名号。明末清初的画家八大山人(朱耷),本是明朝皇室苗裔,明亡后,隐居南昌。他常将“八大”二字连笔写出,其形宛若草体的“哭”字,可谓寄意良深。但形似与实是毕竟不同。直到清朝末期,才出现了自号“哭庵”的异数。此人是谁?他究竟是疯子,还是狂夫?
他是近代诗歌王子易顺鼎。多少美的奇的壮的勇的豪的逸的雅的名号他不取,却拗着劲,偏偏取了一个凄冷之极的别号“哭庵”。他自有说法:
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泪绝非小儿女惺忪作态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
如此说来,至味便是苦味、涩味、咸味、酸味。苏东坡尝说:“盐止于咸,梅止于酸,食中不可无盐梅,而味在咸酸之外。”易顺鼎所说的至味也须往苦涩咸酸之外去寻吧?
易顺鼎曾问学于大名士王閏运,受过他的点拨,可算是王的寄名弟子,他取号“哭庵”,即遭后者批评。据钱基博《湖南近百年学风》所记,王閏运曾为此专门驰书:“仆有一语奉劝,必不可称‘哭庵。上事君相,下对吏民,行住坐卧,何以为名?臣子披猖,不当至此。若遂隐而死,朝夕哭可矣。且事非一哭可了,况不哭而冒充哭乎?”王閏运也算是清末性情放任的高士,但仍被易的后浪盖过了锋头。单从这封信的辞色来看,你很可能会认为王运过于谨慎保守。
易哭庵虽算不上叱咤则风云变幻的伟丈夫,却也不愧为吟哦则天地增色的奇男子。天生尤物总归是要给人好看好受,天生才人,也同样出此初衷。任何英才、霸才、鬼才、魔才附于人身,都绝非偶然,必有其夤缘宿命,强求不得。哭庵的第一声啼哭落在清末儒将易佩绅家。此公是湖南龙阳(今汉寿)人,长年陷身官场,到了中年之际,同僚正愁如何钻营到更磐固更肥美的官职,正打算趁手中权力尚未作废时如何刮薄地皮,捞足实惠,他却忽发奇想,携两位美妾入山为僧,剃个光瓢,敲了几月木鱼,觉得荒山野地太寂寞,估计伙食开得也不够好,便又打道回府,并无一点愧色。易顺鼎“生而颖敏,锦心玉貌,五岁能文,八岁能诗,父执多奖借之”(王森然《近代名家评传》),小小年纪,就被誉为“龙阳才子”。
哭庵晚年在书札中喜欢钤一方朱文大印,印文为:“五岁神童,六生慧业,四魂诗集,十顶游踪。”这十六个字并非胡吹瞎侃,字字都有来历。他五岁(1863年)时,恰逢江南战乱,曾落入太平军之手,幸获生还。据说,僧格林沁亲王见他如小小璧人一个,便抱在膝上问他家世姓名,易顺鼎虽为孩提,面对虬髯虎将,竟应答如流,半点都不怯场;僧亲王又问他识不识字,他便索性将平日所读的经书琅琅背出,小舌头仍无一处打结。众人当即呼之为“神童”。对于因果轮回的佛家说法,哭庵终生持信不疑,曾由扶乩得知,他是明朝才子张灵的“后身”,他十分欣喜,因为这能说明他宿慧有根。他意犹未尽,又一口气“考证”出张灵的“前身”为王子晋、王云首二人,“后身”则递次为张船山、张春水、陈纯甫三人,绵绵瓜瓞,无有断绝。以上六人均为哭庵的“前身”,合成“六生慧业”,他真是渊源有自的“鬼才”啊!哭庵手挥凌云健笔,一生作诗过万数,“杀诗如麻”。汪国垣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便将他提点为“天杀星黑旋风李逵”,诚可谓慧眼识英雄。哭庵弱冠打马游南京,一日写诗二十首,堪称捷才,妙句为“地下女郎多艳鬼,江南天子半才人”、“桃花士女《桃花扇》,燕子儿孙《燕子笺》”,古艳鲜新之至矣。他撮取自己历年所作之要妙者,分别编次为《魂北集》(作于京师)、《魂东集》(作于津门)、《魂南集》(作于台湾)、《魂西集》(作于长安)。总名“四魂集”。照此看去,他真还有点魂飞魄散的意思呢。哭庵有山水癖,脚着谢公屐,游踪遍南北,他虽不是职业登山队员,却曾将泰山、峨眉山、终南山、罗浮山、天童山、沩山、普陀山、庐山、衡山、青城山这十大名山一一践在脚底。杜甫《望岳》诗中有豪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哭庵终生乐此不疲,所谓“十顶游踪”,即十度登峰造极。他用十六字总括一生,固然妥切,但还有一项重大遗漏,那便是“无边风月”。太上忘情,其次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易顺鼎无疑是“我辈性情中人”,人间少了他,好似《红楼梦》中少了贾宝玉,那个“情”字必将大为减色。天生尤物,又生才子,一幕剧还能不热闹好看?
易顺鼎十九岁即中举人,人生路起始一帆风顺,而且大名鼎鼎,能有多少悲愁苦痛?又何至于别号“哭庵”?莫非无病呻吟?易顺鼎中年丧母,痛极心伤,形销骨立,只差没“呕血数升”了。他自撰《哭庵传》,历历数来,卒章显其志:
天下事无不可哭,然吾未尝哭,虽其妻与子死亦不哭。及母殁而父在,不得渠殉,则以为天下皆无可哭,而独不见其母可哭。于是无一日不哭,誓以哭终其身。死而后已。自号曰哭庵。
慈母宾天,他守庐服孝,孑影茕茕,始知失母为人生之大可恸者,为此他哭了整整三年,直哭得目成涸辙,舌为枯根,哭得多了,哭声竟仿佛三峡的湍流,有万马奔腾之势。从此,他便自号“哭庵”,笃定了做个伤心人,终其一生。他在《哭庵记》中说得十分清楚:“吾之哭与贾谊、阮籍、唐衢、汤卿谋等不同,只哭母而不哭天下。”孝子哭慈母之颜不可见,忠臣哭昏君之心不可回,英雄哭用武之地不可得,志士哭天下之事不可为,四者本无高下之分,只不过伤心人别抱琵琶,曲调各异而已。
哭庵曾筑屋于庐山三峡桥一带,取名“琴志楼”。他喜爱此地松林邃密,兼有流泉可听。他为新居自制两联,其一:“筑楼三楹,筑屋五楹,漱石枕泉聊永日;种兰千本,种梅百本,弹琴读《易》可终身。”其二:“三闾大夫胡为至于此?五柳先生不知何许人。”大有远避红尘,栖此长林之意。然而,他骨子里却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又如何能久过山中绛雪为饭,白云为田的生活?
哭庵隐居庐山期间,作了许多意兴遄飞的诗歌。他这些得天独厚的佳作深得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激赏。张不仅是封疆大吏,同时也是学问大家,他在武汉创办了两湖书院,延请天下名师主讲其中,培养了大批人才。张之洞评点易顺鼎的《庐山诗录》,颇多溢美之词:“此卷诗瑰伟绝特,如神龙金翅,光彩飞腾,而复有深湛之思,佛法所谓真实不虚而神通具之者也。有数首颇似杜、韩,亦或似苏,较作者以前诗境益深造诣,信乎才过万人者矣。”能让张之洞这样不吝词藻地奖誉,哭庵想不名满天下都不易得。其后不久,他被张之洞聘去主持两湖书院的经史讲席,也因此成为了张之洞的寄名弟子。
诗人多半放浪形骸,要么不喜欢做官,要么不会做官。哭庵在官场里混来混去,混了一辈子,直到晚年才混出点名堂。中年时,他得刘忠诚荐举,奉旨晋见过慈禧太后,后者问了些江南的情况,他都一一回答了;当谈到皇上读书一事时,他不失时机地称道乃师张之洞学问精深,如果皇上要请师傅,张是顶好的人选。哭庵有才智,又得强力者引荐托举,却未能青云直上,固然有其诗人性情频频作祟的一面,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兴趣在彼不在此。“彼”者为何?便是风月场温柔乡的“彼美一姝”,美人可以养目,又岂止养目这样浪费资源?哭庵锦心玉貌,平生喜欢顾影自怜,风流自赏,早就入了登徒子的班次。
文人狎妓,由来久矣,即便大雅如苏东坡,也未能免俗。清末文人眼看国势危殆,前途渺茫,更是醉生梦死。哭庵与袁世凯的长子袁克文交情颇深,又与大诗人樊樊山(增祥)雅相投契,平日间惯游花街柳巷,尽情狎邪,倡条冶叶,多所攀折。他曾毫无愧颜地坦承自己有两大癖好:一为山水,二为女色。他的诗文十之七八为这两方面的内容,其艳诗尤遭世人诟病,被斥之为伤风败俗的诲淫之作。哭庵好色,如痴如狂,金樽檀板,舞袖歌扇,到处留情,虽老姿婆挲,兴犹匪浅。他尤其喜好观剧捧角,常与樊樊山等同好者去各大戏园选色征歌,比之当今追星族,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此辈名士衰翁,喧哗跳踉,得意忘形,仿佛焕发了第二春。他有《秋作》一首,泄漏出晚年的风流消息:“旗亭说梦一衰翁,说梦谁复在梦中?才替荷花作生日,又看梧叶落秋风。……还共少年贪把臂,真成临老入花丛。”其侧帽癫狂之态,由此可见一斑。
民国五年(1916年)二月,梅兰芳在文明茶园献演《黛玉葬花》,哭庵、樊樊山等名士前往捧场。此剧姜妙香饰贾宝玉,哭庵诋之不相称。有人便打趣他:“您去演如何?”哭庵答得轻巧:“应当差强人意。”于是满座为之欢哗。翌年,张状元(謇)整顿江淮盐务,得暇款款进京,诸多老友为之日日排宴,并请他欣赏梅(兰芳)剧。看戏时,张謇击节赞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哭庵则风格迥异,依着性子,扯开嗓子,高声叫好,调门之大,足以震落梁尘。张謇的清兴一再受扰,不胜其烦,便对哭庵说:“都白发衰翁了,何必学那些浮浪轻佻的少年叫破喉咙?”哭庵立刻反唇相讥:“我爱梅郎,大声喝彩不失为光明正大的表达方式,不像酸状元,习惯用文字取媚于人。”张謇是晚清状元,此前曾赠诗扇给梅兰芳,哭庵揭发的就是这件事。张謇见哭庵语锋侵人,便引《打樱桃》中的台词加以讥刺:“怎奈我爱平儿,平儿不爱我!”意思是,臭美什么?你爱梅郎,纯属一厢情愿,再怎么咋呼,也终归没用的。矛盾顿时激化,哭庵也弦外有音地说:“莫非你硬是要听了《思凡》才说好吗?”他这话也捏中了张状元的痛处,张有一宠姬,因色衰爱驰而遁迹空门。张状元闻言好不难堪,一怒之下,便要绝袂而去。恰巧樊樊山坐在他俩身旁,见情形不妙,马上出面当和事佬,他用《翠屏山》的剧词劝解道:“‘你说石秀,石秀也说你。两位还有什么好争强怄气的?”一语解纷,怒中人火气顿消。这件轶事妙就妙在两方墨守输攻,第三方裁定为和局,用的都是戏剧台词,急切之间用得如此妥帖,恰如其分,非修养有自而莫办啊。虽只是一场短兵相接的舌战,那种文采风流着实引人临风怀想。
对于绝色绝艺的坤伶,哭庵更是倾心以予。他起先最喜欢刘喜奎,可刘对这位老狂生毫不措意,不肯稍稍假以辞色,哭庵便转而力捧鲜灵芝。民国初年,鲜灵芝与刘喜奎各树一帜,鲜在广德楼,刘在庆乐楼,争巧竞妍,比拚声容之美,几十个回合下来,刘喜奎落荒而去,从此鲜灵芝独擅胜场,一时无人可与争锋。哭庵屡作长诗纪其演出盛况,其中数句活生生地描画了自己的癫态狂形:“……我来喝彩殊他法,但道‘丁灵芝可杀。丧尽良心害世人,占来琐骨欺菩萨。柔乡拚让与丁郎,我已无心老是乡。天公不断生尤物,莫恨丁郎恨玉皇!”使哭庵在诗中垂涎吃醋,掀髯讨伐的那位“丁郎”,便是鲜灵芝的丈夫丁剑云,艺名为丁灵芝。当时艺人中叫“灵芝”的,除以上二位外,还有年长的崔灵芝和李灵芝。灵芝号称仙药,能起死回生,清末民初的人多半醉生梦死,优伶以“灵芝”为艺名,显然含有把戏院当医院的意思,除了讳疾忌医者以外,谁能拒绝他们的救死扶伤?鲜灵芝芳龄十九,鲜嫩欲滴,哭庵形容她是“牡丹嫩蕊开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鲜灵芝有倾城之貌,唱腔玉润珠圆,再加上她善于抛撒秋波,撩逗看客,因此不少观众为之疯魔,喝彩时,甚至有大叫“要命”的。于稠人广座之中,哭庵的喝彩压倒一切,别出心机,他嚷嚷的是:“丁灵芝可杀!”此语一出,其要篡“味”的心思便全部暴露无遗了。管它是丑态百出也好,四座皆惊也罢,眼中除了有鲜灵芝,他已目无余子。那段时间,哭庵的诗首首必及鲜灵芝,好比俗语所讲的“阵阵不离穆桂英”。
有句话叫做“人到六十万事休”,已到这把年纪的人肯定闻之刺耳,大为怄气。此话可作幽默一点的解释:“人到了六十岁,无论在哪件事情上,都算是退了休。”可那些不服老的前辈肯定力持反见。是啊,凡事总有例外的,至少哭庵就老当益壮,晚岁仍偷学少年,薰衣刮面,涂脂抹粉。樊樊山抓住这十分趁手的老来俏的题材,多次写诗挖苦讽刺:“极知老女添妆苦,始信英雄本色难。”意犹未尽,又补一刀:“妇衣乍可更何晏,男色将来毋董贤。”何晏是何许人?他是曹操的养子,姿容俊俏,是位搽粉专家,世称“傅粉何郎”;董贤是何许人?是汉哀帝的宠臣,二十二岁就官至大司马,权倾一国,其所以暴兴如此之盛,因为他是一位男风(同性恋)专家,正投合了哀帝所好。樊樊山的诗谑而至于虐,真是高手的恶作剧啊。
哭庵,哭庵,自哭母三年之后,眼泪的大闸即无法关闭,由其早年所坚称的“天下事无不可哭,然吾未尝哭”变为“天下事无不可哭,吾遂哭之”,在他的心目中,薄命的美人尤为可怜尤为可哭。哭庵年虽向暮,其火热情肠并不逊于青皮后生,他长期以怡红公子自命,将一班曼妙的女伶视为大观园的诸姐妹。他曾作诗《数斗血》,即有愿为众姝流血牺牲之意,此诗腾于人口,传诵一时。诗中称名伶金玉兰“好娃娃”,赞之为“美味玉兰片”。他偶然得知玉兰本姓张,祖籍直隶(今河北)南皮,与其先师张南皮(之洞)同姓同籍,遂于人前称玉兰为“张南皮”。哭庵曾对人说:“我看见玉兰,就仿佛看见了文襄(张之洞谥‘文襄)先师,假如能让我跟她晤言一室之内,哪怕是当场给她磕三个响头,我也在所不惜!”这想法简直将哭庵魔魇住了,于是,他用巨金贿赂金玉兰的干爹许玉田,再三哀恳,许玉田才勉强应承为他安排。这金玉兰有一般女伶不易有的坚贞品性,对那些趋之若鹜的好色之徒,一概拒之于千里之外。哭庵名声狼藉,自然更属她所轻蔑的首选对象。许玉田受人钱财,为人消灾,答应略施小计:由他创造时机,让哭庵与玉兰无意间撞见,然后再婉转陈辞,疏通款曲,大抵不会惹怒美人。哭庵闻言,拊掌大喜,数日后,他着盛装,携厚礼,依约去访许玉田,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美味玉兰片”也。岂料金玉兰一听“易实甫”(哭庵字实甫)三个字,顿时怒火攻心,痛詈不止,迅疾转身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再不肯出来。如此场面,如此结局,哭庵既丢脸,又扫兴,只好自恨无缘。此后,玉兰回乡省亲,正逢党狱兴起,直隶一地捕杀多人,传闻玉兰也被捎入此案,而且惨遭枪决。哭庵悲愤莫名,无以自解,便写诗抗议道:“天原不许生尤物,世竟公然杀美人!”感伤数日后,方知此讯纯属愚人节的误传,又癫喜万分,有若杜甫当年听说官军收复蓟北,“漫卷诗书喜欲狂”。金玉兰患白喉逝世,死时二十六岁,尚是云英未嫁之身。哭庵在印铸局(专管制钞)代局长任上,接罗瘿公来电,得知这一消息,顿时如丧考妣,昏厥在地,良久才苏醒过来。玉兰尚未装殓,哭庵坚请抚尸一哭,玉兰家人再三挡驾,但见他哭得惊天动地,不得已,就应允了他这个不情之请。哭庵进了内室,果然抱着玉兰的寒尸,大放悲声,丝毫不低于当年哭母的水准。他素日体虚,竟因此染上重病,委顿久之。玉兰发丧时,哭庵仍力疾前往,扶棺致哀。当时报上有诗纪事:“如此兰花竟委地,满座来宾皆掩泣。座中泣声谁最高?樊山、实甫两名士。”还有同调者撰文激其颓波:“……闻易哭庵先生,亦感玉碎于须臾,悼兰摧于俄顷,曾演双吊孝(樊樊山也有份)之活剧,入芝兰之室,号啕而痛哭焉。噫!钟情之甚,不觉过于悲痛耶?然而泣尽眼中之泪,难回既逝之魂,抑或借金玉兰以自哭耶?伤心人别有怀抱,吾于易先生之哭有同情矣。”哭庵赋诗悼金玉兰,劈头四句为:“位比花王称武色,籍同修县附文襄。美人短命真为福,女子多才定不祥……”
是真名士自风流。哭庵怜才好色,出于天性,故能至老而不衰。其昵友樊樊山每每取笑他“贪财,好色,不怕死”,又有促狭鬼将三事并为两案:一为“贪财”,二为“好色不怕死”。说哭庵“贪财”,是因他月收入高达千元光洋(民国初年,普通百姓平均月收入不及五元),却依然经常哭穷。说哭庵“好色不怕死”,则事例比比皆是,已无烦一一枚举。其实,哭庵是怕死的,他怕冷枪,怕流弹,怕乱匪,怕冤狱,所以他要躲,直躲进风月场温柔乡去,耽于女乐,以安孤心,以慰惊魂。他成长于幸福的家庭,从小受尽呵护,鲜尝痛苦,应该说,他的性格比一般人更脆弱,因此一旦直面惨淡的人生,他便无可奈何,为之束手裹足。作为一位真情至性的天才诗人,他爱美,爱艺术,爱那些名已喧腾而身犹卑贱的女伶,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这种异常强烈的爱使他忘记了乱世的苦雨悲风,也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他每每用真情去爱,爱得轰轰烈烈,而真爱能使懦夫变为勇士,所以他敢去抚尸痛哭,不怕可畏的流言,不怕夺命的疫病。从这个角度说他“好色不怕死”,大抵还是对的。他爱女伶,固然有好色的一面,但其情至深,其意至诚,对美丽的女伶尊重有加,并非居心玩弄,从未使出猥亵强求的霸王手段来。一事能狂便少年,其心之癫痴,亦说明他为人真挚,不耍贼奸,比那些道貌岸然、心实龌龊的家伙不知要强出多少倍。你也许会说,一个堂堂七尺的男儿,他理应深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义。这话当然是不错的。哭庵早年目睹国土凌夷,也曾上书言战,辞锋勇锐非凡,披肝足以见胆;他还曾横渡海峡,到达台湾,拟参加刘永福的黑旗军,抗击倭寇。但谁也不理睬他,于是几声“奈何”之后,他便一任颓放而不可收,将“爱国主义”移情而为“爱帼主义”,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在封建社会,国家只是帝族的私产,人民只是皇家的奴婢,主子嫌你忒多事,你还能不敛手抽足,识趣而退吗?哭庵是寒了心的,那时无数士子也都寒了心。若超越历史的固有时空,站在今人的立场,以今人的眼光去打量,用现代的头脑评议:我们既要赞许一些人为国家大政、民族大义浴血牺牲,也应准许一些人为自我本色、艺术本真而苟全性命,只要他们不曾背叛良知,出卖灵魂,就恁谁也没有资格谴责他们的生活方式。清末民初的史料中,涉及哭庵笔墨不少,常有其同时代人在肯定他天纵诗才后,即笔锋一转,骂他“色中饿鬼”啦、“花间老蝶”啦、“丑态百出”啦、“文人无行”啦、“不知人间羞耻为何物”啦,诸如此类。哭庵好涵养,所有诟谇他都照单全收,一一笑领了,并不计较,也不反驳。应该说,他心中了无障碍,活出了自己的本色天真,根本不在乎那些伪君子的詈辞。
三尺积尘依然掩不住血光泪光熠熠然的近代史,多少英雄豪杰才子佳人联翩而至,复活于眼前,可谓“惊才绝艳”,非此四字不足以形容。以后人的眼光来看,乱世固然是悲哀的,又何尝不是美丽的?哀感之后的顽艳,何等凄其!
哭庵殁于一九二○年,终年六十二岁。有好事者代鲜灵芝撰成一副语气戏谑的挽联:“灵芝不灵,百草难医才子命;哭庵谁哭,一生只惹美人怜!”是啊,哭庵的生命已被死神卷走了,惟独三副热泪仍长留人间。“不知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西风?”自古才子就是这样问的,却至今仍无答案。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倘若还要继续问下去的话,后人的问题就会提前浮出海面:“寄迹于这等人间,托身在如此时世,你们为什么而哭?或者,你们为什么不哭?”你我该怎样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