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宗一
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学,有着灿烂辉煌的历史成就,而且历数千年而血脉不断。这在世界文学史上是蔚为奇观的。黑格尔在他的《历史哲学》中曾说:“中国是特别东方的”。这个看法非常精辟,他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世界一些文明古国,如埃及、巴比伦、印度、希腊,都在世界文化史上留下了最初的辉煌篇章,为人类文明和进步开辟了道路。但在历史曲折的演变中,这些伟大的古代文化或是消亡、沉沦,或是曾经中断,唯有长期相对独立发展的中国文化,数千年却绵延不断,与西方文化相比,具有特别鲜明的东方色彩。作为中国古典小说也是“特别东方的”,这是我们探索中国小说的艺术传统应当特别注重的。中国传统美学融合着这种美学传统的小说艺术形式、技法、技巧等等,是在一个与西方迥异的土壤中培植起来的,许多西方的美学范畴、美学概念未必完全适用于中国的小说艺术。
关于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传统和民族风格,究竟包含什么内容?不少小说研究专家曾经作过有益的探讨,其中也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理论见解。比如有一种比较流行的提法:章回体是我们长篇小说的民族形式;笔记体是我们短篇小说的民族形式。小说叙述上的有头有尾,顺序展开,是民族形式;而不按顺序,拦腰开头,则是外来形式。这些看法,相当普遍,茅盾先生对此却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这些形式在民族形式中只居于技术性的地位,而技术性的东西.则是带有普遍性的,并不能作为民族形式的唯一标志” (《漫淡文学的民族形式》,见《茅盾文艺评论集》上卷381页)。是的,不容否认的是,“章回体”是因为中国的长篇小说最早是从“说话”艺术的“讲史”一类发展而来,如果它在早期的长篇小说创作中还起着情节结构的组合作用的话,那么,到了主要是文人创作的《儒林外史》、《红楼梦》、《野叟曝言》里,所谓“章回”只不过是文字形态的遗留罢了。至于叙述上的有头有尾、层次分明、交代清楚,这只是总结了我国传统小说艺术的结构上的基本特点,它虽符合多数群众欣赏习惯,然而结构和叙述方式只是民族风格、民族形式中的一个方面,它不是艺术形式民族化的全部,甚至也不是它的核心。用“有头有尾、顺序展开”为根据,作小说艺术形式的民族传统确实未必确切。
那么,什么是中国小说的艺术传统呢?当前有一些小说叙事学著作对中国小说的艺术传统审美特色和西方传统小说的异同进行过探讨。限于我的陋闻寡见,这里的探讨只能是和小说的艺术传统有比较密切联系的方面,即在小说艺术中主客观关系上,在小说艺术对现实进行艺术加工的原则和方法上,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艺术意象与生活 (自然)形态的比差上,进行有限的申述。这其中,就是学界大致取得共识的几点,即传奇性、传神、白描和意境。这是一些烙印着民族特定历史精神生活的印迹,在长期发展的艺术传统中逐渐培植形成的。
首先谈谈传奇性。中国古代叙事文类中的小说、戏剧,通称传奇。传奇者,以情节丰富、新奇,故事多变为特色也。中国小说的传奇性,正是传统审美学在小说艺术中的一个突出的特征。传奇就意味着艺术对现实的把握中,摈弃那些普遍的平凡的生活素材,撷取那些富于戏剧性的生活内容,并以偶然性和巧合的形态显现,这种艺术方法似乎更接近于西方的浪漫主义。虽然优秀的古代小说文本还是力图把握现实的某些本质方面,但偶然和巧合中包含着必然性,人物的性格和丰富的社会生活面貌,在很大程度上通过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直接显现或间接暗示出来,而并不倾向于对生活做如实的摹仿。情节的魅力在中国叙事艺术中往往比在西方叙事艺术中更受重视。如果拿我国古代小说的传统表现手法来和欧美各国古典小说相比较,人们不难发现,他们的小说是以写人为主,人中见事,擅长于追魂摄魄地刻画人物心灵变化的辩证法;而我们的古典小说则侧重于记事,事中见人,善于声情并茂地层示事物发展过程的辩证法。
中国小说自古以来便是大众的,它的形成是先言而后文,即说书人面对听众,为要“粘人”,更加讲究情节的丰富和曲折,一个关于套一个关子,一个悬念套一个悬念。如果“书情”的结构铺排稍一松懈,听众一散神,兴味一低落,听众一起坐,局面便先可收拾,所以,以情节丰富和生动见长在宋元话本小说中已极为突出。“说话”人自豪而又不无夸张地说:“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是数千回”(见《醉翁谈录》。“收拾”和“话头”都是宋代说话人的特定术语)。这种注重掌握丰富的情节和情节描写,把我国小说善于编织故事的技巧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明清以来,章回小说创作虽然逐渐脱离了说书艺术,却依然保持、发展着这一鲜明特点。它们很少有一览无余、看头知尾的毛病,很少有板滞枯涩的痕迹。不但故事的情节天矫变幻,摇曳多姿,就是情节的一个片段,也往往笔圆句转,一波三折,极尽曲折委婉之能事。清人但明伦在评《聊斋志异》“葛巾”一篇之情节技巧时有一段极精彩的关于小说情节的美学见解,他说:“此篇纯用迷离闪烁,夭矫变幻之笔,不惟笔转,直句句转,且字字转矣。文忌直,转则曲;文忌弱,转则健;文忌腐,转则新;文忌平,转则峭;文忌窘,转则宽;文忌散,转则聚;文忌松,转则紧;文忌复,转则开;文忌熟,转则生;文忌板,转则活;文忌硬,转则圆;文忌浅,转则深;文忌涩,转则畅;文忌闷,转则醒,求转笔于此文,思过半矣。”这里提出的“转”,显然有转折、回转和转变之意,正是指故事情节的曲折多变。这是掌握小说艺术辩证法的深刻认识。总之,只有这样的故事情节,和这样结构情节的技巧,才能使听者和读者兴趣盎然,具有吸引人的艺术魅力。一览无余,在任何情况下和艺术欣赏心理都是格格不入的。
我国古代小说还往往以“巧”取胜,最大限度地运用偶然来暗示必然,而不直接描写必然。这一点充分显示了我国古代小说家的智慧和巧思。“无巧不成书”就是传奇性,它既肯定了小说需要虚构,又揭示了小说虚构本身的奥秘。作家“巧”的艺术表现手法运用得好,就能造成故事情节的回旋跌宕,“奇”与“巧”的辩证统一,巧则奇,奇则巧,“奇”才能传,“巧”才能书。奇就是要有前人或别人笔下没有出现过的故事,敢于出“奇”制胜;“巧”则要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情节结构,敢于寻找那富有表现力的偶然形式,去揭示作家所企图表现的生活必然性的内容。这就是偶然,是必然的偶然,意料之外是情理之中的意料之外,亦即奇的不悖理,巧的事所必然。
从艺术上讲,巧的魅力是来自对生活矛盾的反映,也可以说,艺术上的巧合,是来源于生活的巧合,是生活矛盾饱和状态的一种反映形式。正因为这样,它给予听众和读者的艺术感受是极其强烈的。这是聪明的小说家把美感的民族传统贡献于世界艺术宝库的第一点。
其次谈传神。古今中外,文艺创作共同的审美目标都是力求突破事物的外壳而把握事物的精神实质。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就认为“艺术家为了表现重要的特征的东西,为此特征删节那遮盖特征的东西,挑出那些表现特征的东西,为特征的变质部分加以修正,对于特征消失的部分加以改造。”然而中国的传统审美经验更重视“体物传神”。被誉为“画妙通神”的东晋大画家顾恺之,“画人尝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媸,本亡(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下大阿堵之中”(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顾氏是主张以形写神的。汉代《淮南子》也曾反对过“谨毛而失貌”的画法。白居易对张敦简所画的动植物的评论是“形真而似,神和而全”(《记画》),就是说它既达到形似,又达到神似。苏东坡也说:“作画以形似,见比儿童邻”。这种艺术法则也渗透到我国小说艺术中了。当然同画论相比,在古代小说理论中论述形似与神似的少一些。但胡应麟已在称道《世说新语》“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达到形神毕肖。又有托名李贽称赞《水浒传》第三回说:“描写鲁智深千古若活,真是传神写照的妙手。”李渔对《三国演义》第十六回描写典韦与张绣军队死斗的批语是“摹写神勇令人惊心魄”,“俱为典韦传神写照”(《李笠翁批阅三国志》)。对于《红楼梦》善于传神写照,脂砚斋也有所评论,如第六回刘姥姥初见王熙凤时,凤姐头也不抬,“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脂批道“神情毕肖”,“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同一回写贾蓉站在凤姐面前“垂手侍立,听何示下”,脂批道:“传神笔墨足千秋”(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曹雪芹三绝句》)。《红楼梦》之所以千秋弥珍,就在于它塑造人物艺术是“超以象外,遗貌取神”。这“神”,这“魂”就是隐藏在人们外貌背后的心理、性格。只有让读者形象地看到人物的心理与性格,才能产生神形毕露、姿态横生的艺术效果。二知道人的《红楼梦说梦》曾有赞语:“盲左班马之书,实事传神也;曹雪芹虚事传神也。”这是切中肯綮之语。鲁迅曾赞扬《儒林外史》的描写是声态毕作,洞见人物心肝;赞扬《世说新语》,“寥寥数语,立致通显”(见《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且介亭杂文二集》);赞扬《水浒传》好汉的浑名:“正如传神的写意画,并不细画须眉,并写上名字,不过寥寥几笔,而神情毕肖。” (同上书,《五论“文人相轻”——明术》)综观所述,传神具有以下几项原则:在抓住事物的运动和人物的行动中,把握自然的优美的旋律和人物的性格,切忌停滞呆板的涂抹改描;行文力求简洁明晰,英爽明畅,神韵飞扬。在这里,抓住事物最带本质特征的原则是一个根本原则,是贯彻其余、支配其余的原则,因为正如歌德所说:“显示特征的艺术是唯一真正的艺术”(《论德国建筑》)。忽视了特征,也便是忽视了真实性,传神手法便成了架空。茅盾先生在总结文学的民族形式时说的一番话,至今仍然令我信服。他谈及中国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民族形式是“粗线条的勾勒和工笔的细描相结合。”前者常用于刻画人物的性格,就是使得人物通过一连串的故事,从而表现人物的性格,而这一连串的故事通常都是用简洁有力的叙述笔调(粗线条的勾勒),很少用冗长的细致抒情的笔调来表达。后者常用以描绘人物的声音笑貌,即通过对话和小动作来渲染人物的风度。(《茅盾文艺评论集》上卷,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第383页)窃以为茅盾所言正是我国小说达到传神境界的主要途径。
总之,我国小说对我国传统的传神手法的卓越贡献,在于最善于抓住客观事物的本质特点和人物的精神气韵,把最厚实的生活真实感和最深刻的思想力带进这个最讲究神情气爽、迁想妙得的艺术领域,而且达到了毫不着力、天然浑成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