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店的爱情

2001-05-13 06:45凌可新
章回小说 2001年6期

凌可新

旧店的爱情一直都比较古老

旧店的爱情一直都比较古老。

在旧店这样一个地方,爱情当然是比较古老的。你怎么可以企求旧店能有崭新而时髦的爱情出现呢?尽管在旧店人家里的电视屏幕上,但凡有爱情出现,必然是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必然九曲十八拐,再佐以生生死死撕心裂肺山高水低,甚至刚见了面,手还没拉一下,就急急忙忙上床做事。但那是电视,是旧店以外的人胡乱编造出来,教峻旧店人变坏的。是应该把他们从电视里拖扯出来,剥了裤子,恶狠狠打屁股的。

“先结婚,后恋爱”,旧店有点儿岁数的人都会说这句话。这句话是老早以前一部电影里的人说的。他算是说到旧店人的心坎儿里去了。旧店人甚至一厢情愿地认定,这句话说的就是他们旧店的人和事儿。

其实,认定是也就是了。这样的人和事儿,说哪儿不是说呢?

旧店的村长名叫吕大脚。他的儿子吕小脚这一年十八岁了。吕小脚是高中毕业考了一下大学没能考上,回到村里时满十八岁了。吕大脚叫人给吕小脚办了一张有塑料外皮儿的居民身份证,把它拍在吕小脚手里,语重心长地说,“小脚呀小脚,你够一十八岁了,这会儿要是杀个人什么的,政府可该判你个枪毙了。成大人了么,有公民权了么。”

吕大脚往地上吐了口痰,又说,“既然这么,也该给你找个媳妇儿分开另过了,是不是?”

吕小脚的表情就有些不大好。他白了他爹吕大脚一眼,“以后你别再叫我小脚小脚了。我吕非凡有自己的大名。吕非凡。不爱叫我那三个字,你叫两个字也行。”

吕大脚嘴里日了声,“日你的,才领了身份证,翅膀就硬邦了你,敢跟你老子我这么言语了你。好,我身为一村之长,尊重你那个公民权,不叫你小脚了,以后就叫你两个字,吕非。以后我就这么叫你!”

“吕非”显然不是吕小脚的名字。吕小脚是让他爹叫他“非凡”,但吕大脚钻了空子,把一个好端端的名字一斩为二。一时弄得目小脚哭笑不得,觉得他这个爹,都是当干部当的。要是个平头百姓,哪会有这花花肠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没了那几尺几寸花花肠子,他吕大脚也做不了这个百十户村子的村长。

吕大脚很是得意,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出一巴掌的儿子让自己给治住了,真是比治了全村的百姓还痛快,“怎么样,姜还是老的味儿足吧?这不服不行。”

他从怀里抠出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用打火机点上,足足吸了一口,“西边韩家庄村长大头韩家有个闺女,人长得不错,不是个娇滴滴的林什么玉式的花瓶摆设。年纪么,和你差不了个一岁半岁。以前在一起开会,我们研究过这个问题。研究的结果,就是一致举双手,通过了这门亲事。这三五日,约定个时间,你们见见面,认识认识,了解了解。待收拾罢了秋,一落雪,就给你们办了。”

开始,吕大脚说“找个媳妇分开另过”,是漫天要价的话儿。吕小脚没急。这会儿有鼻有眼儿,有名有姓,就等于是坐地还钱了。一时吕小脚急起来,“不要不要。我这才够十八,还不了解个一二三四。婚姻法里说男的最早二十二才准结婚。你这不是破坏……法么?”

吕大脚又日了一声,嗤嗤笑起来,“一二三四谁人不懂?我十八那年……不说这个了。至于年龄么,不就是往纸上写个数?笔捏在你老子手里,你要是不嫌大,我给你写个三十八都行。写完了,从怀里摸出大印嘭地一盖,谁敢说这介绍信不是真的?大头韩那边也是村长,大大小小,还不是由着他写?”

吕小脚咧开嘴,哈地一笑,“要是你写三十八。你儿子三十八,你四十一……哎哟……三十八的儿子,四十一的爹……”

在一边听着爷儿俩抬扛的吕小脚他娘这时也艮儿艮儿笑。她一笑,吕大脚的笑就更烈了。待转眼看吕小脚时,却见他已经扳住了面孔,不笑了。

“我要去复读。”吕小脚认真着说,“我不想结什么婚。”

吕大脚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一下子把自己跳起来,一双眼瞪张得比他的脸还大,“服毒?你小子这么肥实的日子不过,竟想去死了你?毒是那么好服的吗?拿这个来吓唬你老子我,亏你想得出来。”

“不是服毒是复读。”

吕大脚急。吕小脚也急,连说带比划的,好一会儿才让吕大脚听明白,复读是哪个复读。

吕大脚噗地松了一口气,“我说么,我儿子不会那么小家子气,不会为这点屁事儿想不开。你去复读什么的可以,不过去之前得先和大头韩和闺女把面儿见了。见了面定下来再走人。给你一年时间。要是还考不上,你就乖乖给我回来过小日子吧你!”

吕大脚这么说吕小脚不干,“定下来定下来,要是她看不中我,或者我看不中她,也得定下来?这种事儿,总得两厢情愿有了感情才行吧?”

吕大脚想了想,噗地一下,把烟屁股吐到地上,用大脚一捻,跟捻死一只蚂蚁似的,“行,先见了面再做定夺。咱旧店虽叫旧店,可也不是不要爱情的。不要爱情,那不成了猪狗?”

的确,旧店是要爱情的。

吕小脚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吕小脚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决不要韩大头的闺女!

韩大头这名儿吕小脚早就听吕大脚说过。吕大脚叫他大头韩,说这人村长书记两只大印他自个儿独揽在怀里,说一不二,吐口口水韩家庄就一片汪洋大海了,放个屁韩家庄就空气污染了。牛逼的很。吕大脚佩服得不得了,始终深恨自己的头不如人家的分量足,“咱要是有那么个大头,咱怀里早就掖上两颗印把子了,还能有孙小鸡巴的好事儿?”

孙小鸡巴是旧店的书店。他当然不会叫这样的名儿。都是别人私下里叫的。

吕小脚不要韩大头的闺女,并不是和他爹吕大脚怄气,而是因为在学校时他私下里处了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在他眼里,不仅闭月羞花,而且沉鱼落雁。他没能考上大学,有一半原因是在她身上。她今年也没能考上。吕小脚和她约过了要一起去复读。他给他爹提的条件,自然是为了这个。

韩家庄离旧店不远,满打满算不过三里半路。吕大脚通过村里的电话联系上了韩大头的手机。韩大头挺爽快,在那边说他爷儿俩想啥时过去就啥时过去,酒肉现成。闺女么,在家里当着大小姐,不下田不上班,见面是容易得很。电话那头韩大头嘎嘎笑,“你大脚吕的儿子要是有这份能耐,打得动大小姐的那个什么心,这门亲事就算定下啦!”

撂了电话的当天吕大脚就要吕小脚和他一起动身。吕小脚不动,捏本书坐在炕边,说是哪里有这么急的,“再说咱急急巴巴上他那儿去,那个大……大……韩的,还以为是咱巴结他呢。他是村长,你也是村长,级别一样高低,干嘛非得上他那儿呀。”吕小脚说,“咱家又不是没有酒肉。”

吕大脚被儿子噎了一下,有些不认识似地上上下下打量吕小脚,末了嘴里日了声,“他妈的看不出,你小子还有一定程度的那个水平,说明你那一摞课本没白念。到底是喝了墨水的。”

他摸出香烟,先问儿子吸不吸一支。儿子不吸,他就自己吸了,“不过这个么,自古都是男的追女的。咱去他那儿比较合理。让大头韩领了闺女亲自送上门儿来,好像是说不大过去吧?”他吸吐了一口烟,用协商的口气说,“要不,咱拖后两天再去?”

吕小脚想想也是。做个人不能太不讲人情道理了。再说不就是和个女的见见面么?行,还是不行,是另外一回事儿。捆绑不成夫妻。不信他死活不干的事儿,别人能硬逼他干成了。“去了,你不能再叫我小脚什么的。你一叫,我立马回头走人,给你一个尴尬场面。我又不是没名儿。非凡。吕非凡,这名儿多么嘹亮!”

儿子肯去,吕大脚已经比较高兴了,这点儿皮毛事儿,岂有不应之理?当下就定下来,隔两天的上午去韩家庄走一趟。忙过这事儿,待九月高中一开学,吕小脚即吕非凡再扛了行李去学校复读。

“复读复读,家里有个白花花的媳妇儿搁心里晃悠着,你还复读个屁!待你自个儿不干了,再扛了行李原样儿回家,看你还有个什么话说?再说,回村成个家、人个党,过些个年把村长书记的椅子往自个儿屁股底下一拖扯,一个村子都是你的了,还不比迷迷糊糊出去闯世界,不小心弄个身败名裂五马分尸好了一千倍?”

吕大脚这么想,不过他没跟吕小脚说出来。小脚虽说一十八岁了,书念了大半肚子,毕竟还是毛嫩,还得手把手地教上个十年八年才能上得了套。

吕小脚相亲郝天天气不错

吕小脚相亲那天天气不错。

八月都下旬了,早起一会儿天气还不算太热。爷儿俩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吱吱呀呀往韩家庄去。三里多路,才半个点儿不到,人就已经在了韩家庄村支部书记兼村民委员会主任韩大头的门口。

韩大头听见自行车铃响,出门见是这一对父子,立马咧了大嘴,嗬嗬大笑,“大脚吕呀,我还以为你拉啥的驴架子不来了呢!”又打量吕小脚,打量过了又笑,“这是小脚吧?几年不见,出息成大小伙子了。走,进家去。这外边日的说热就热了!”

吕小脚的表情里有了几分不乐意。吕大脚看在眼里,嘴上嗤地一乐,“大头啊,可不能再小脚小脚着叫小脚了。人家小脚有大号,叫那个吕、吕非凡。”

韩大头的头果然是大,怕有半个斗大。他人大头大声音也大。晃荡着个大头,他日了声,“这辈儿人讲究还鸡巴的挺多呢!我那闺女,妮子妮子叫了快二十年了,这会儿也抗什么议,非得叫她韩翠花,她才肯给你送个笑脸儿,顶不济也得叫声大小姐才成。娘的,自个儿的闺女,倒成了自家的大小姐了。这狗日的世道!”

韩大头说着,几个人就进了屋子。韩大头的屋子是近几年新盖成的,宽敞明亮,摆设也特别先进。因为开着空调,人一进去,就像是一下子进了春天,身上的火气刷刷着就散失了去,心里也清凉了。

韩大头的老婆这时也过来招呼。当然主要是冲着吕小脚来的。吕小脚高高挑挑,长得也英俊,根本就不像个农村孩子。这女人才看了一眼就眉开眼笑了,问长问短地问了五七句,问得吕小脚有了几分不自然。她知趣,也就不问了。

这时韩大头照着西边那间屋门叫了几声韩翠花,又叫了几声大小姐,方才听见里面懒懒着应了一声,一个人儿就掀开门帘出来了。

这就是韩家大小姐韩翠花了。

吕小脚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递了过去。见这韩翠花有一米六以上的个儿,身子比较丰满,皮肤细白,脸盘眉眼也周正,就是神情有些懒洋洋的。他拿她迅速着和自己的那个女同学作了一番比较,结果发现二人各有千秋,也就是环肥燕瘦的意思。一时间,吕小脚原先坚定的信念有些动摇了。

韩翠花进到客厅,比较随便地看了吕小脚一眼,待见了吕大脚,随口叫了声大脚叔,转脸问他爹,“做什么呀你们?昨晚看电视看晚了,还想再睡一会儿呢。你这么叫,一点儿也不为人家想想。”

韩大头嗤了一声,“这位是你大脚叔的大公子,名叫那个什么吕、吕非凡。他今儿来做客人。你呢,陪他说说话,尽尽那个地主之谊。”

韩翠花吃吃一笑,“大头爸爸,你就直说了行不行?用不着藏一半掖一半的,跟摸小瞎。”她把目光转向吕小脚,“非凡,让他们说他们的去吧,你到我房间里来坐坐。甭听他们这个那个的。”

吕小脚这时身不由己,看见韩翠花身子一摇一摆退回门帘那边,也脚步跟了脚步进去。外边韩大头妈妈了一声说,“这年头,咱操操心都多余了。坐,大脚你坐下来喝茶抽烟,甭管他们了,让他们自个儿私订自个的终身吧!”

显然韩大头还是满意吕小脚的。韩翠花她妈的言语表情里也是满意。吕小脚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所以待随韩翠花进了她的房间,心情就紧张起来。

韩翠花的房间显然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里面的摆设挺现代派,彩电空调VCD音响什么的应有尽有。不足之处是比较杂乱无章,不像娇小姐的闺房那样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看上去它的主人就不是个勤快的主儿。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的女孩子,又有几个是手脚勤快的呢?

看着吕小脚那副拘拘束束的样子,韩翠花噗哧一声笑了,“非凡,你随便一点儿好不好?能被本小姐特许进这个门,你就不必胆战心惊慌慌张张。有什么呢?我是个人,又不是只老虎。”她从柜上取了一把梳子梳理自己长长的黑发,“听大脚叔叫你小脚。小脚是说你的脚小吗?”

韩翠花的长发不仅黑,而且亮。一把红木梳子在上面一走,纷纷纭纭,令人眼花缭乱,心醉神迷。吕小脚噎了一下,嘴里发干,像是有一百八十年没喝过水了。他啊了一声,想说什么,一时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在学校和那位女同学交往时,他也没有这么过。

后来,吕小脚才明白,这叫作“窘”。而究其原因,是他吕小脚一见钟情了。只是他弄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对韩翠花一见钟情。

窘在那里的吕小脚像一个假人。他不能说话,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甚至眼前还有一些金子做成的星星在飞来飞去。直到韩翠花梳完了头发,用一条红色的发带把它们束到脑后,低头弯腰看他的一双脚,吕小脚才从那窘中奋力挣脱出来。

“看什么呢你?”

“脚。让我看看你的脚。”

“脚有什么好看的?一对脚,怎么看也还是一对脚。”

“不看脚,那看什么?”

“手。不如看看手吧。手能创造天地间的万物,能妙手回春,能采撷爱情的花朵,编织成一只天底下最美丽的花环,戴在你充满智慧、黑发飘飘的头上,把你妆扮成最美丽最动人的新娘。”

韩翠花呀了一声,吃吃着笑。待直腰抬头看见吕小脚的表情,就一下子不笑了,“你是说,咱们还是刚见面,你就让我做你的新娘坐花轿了?天底下有这么快的事儿吗?”

“妈的,我吕非凡今天是一见钟情了!”吕小脚说的有几分粗俗,也有几分急切。他一把抓住韩翠花的手。韩翠花的手胖胖的,软软凉凉的,“我真没想到,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居然藏在这里!”

韩翠花的手在吕小脚的手里。吕小脚的手很大,把她的手一下子就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她本来想挣脱开去,可她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她呻吟了一声,“天呐……原来你是这么一个人……我还以为你会……文质彬彬……你会……原来……原来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还要……”

韩翠花慢慢软在吕小脚怀里。她那么地娇柔无力,那么地弱不禁风。吕小脚紧紧地拥抱着她,去闻嗅她藏在头发里的气息。他有些沉醉了,嘴沿顺着她的头发滑落下去,一下子来到她的嘴上。他用他自己的嘴堵住了韩翠花的嘴。

“天呐……”韩翠花又呻吟了一声。她窒息了。那一会儿,她觉得她自己不再是一个有形有质的人,而是化成了水,无质无形的水……不,不是水,是风,是气体,是那个十五半夜的月光……是……

她什么也不是了。

……傍晚天气转凉了后。吕大脚和儿子吕小脚出了韩大头的家门。待韩大头送客转回去,吕大脚问吕小脚,“你和她在屋里一呆半天,嗯嗯啊啊个什么你们?”

吕小脚红着脸不说。吕大脚哼了一声,又嗤地一笑,说,“不是才一见面就做成了夫妻吧?”

吕大脚这么说,吕小脚急了,“爸爸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人是人,又不是猪。”

吕大脚还是那么笑,“人当然是人不是猪了。我也寻思着,咱这旧店虽说也在了这新时代上,可爱情总不会太出格了吧?刚见面就搂搂抱抱,那还叫什么咱旧店才有的爱情呢?你说是不是,小脚?”

吕小脚这一次没去纠正他爹吕大脚的一声小脚。他骑上自行车,颇有几分心不在焉的别样味道了。

开学的日子

学校把开学的日子统一定在九月一日。这天一早,吕大脚放弃了村务,决定亲自送儿子复读去。

吕大脚不是不想让儿子出去闯世界,只是他清楚小脚的水平,只怕闯了也闯不好。另外,吕大脚还存了私心,他想尽快地弄上个孙子抱抱。在自个儿的村子,小脚咋个早婚都成,一旦考出去上大学,光这大学就得白白拿出四年时间来念。十八周岁复读一年是十九,再往上加四年,乖乖那个乖乖,至少还得往后拖五年才能腾出空儿来结婚。那样的话,想抱个孙子,弄好了再加一年,六年。要是小脚不幸,找下个不肯痛痛快快生孩子的城市浪女子,那就什么也甭指望了。

在吕大脚的那双村长眼里,最实惠的还是亮在眼前身边的儿子和生长在乡下的儿媳妇。看得见,摸得着。人生就那么几十年光景,干嘛不实惠点儿呢?

当然了,儿子小脚想去复读一回,那就让他去好啦!反正吕大脚从儿子和韩大头那闺女的眉眼儿里看出来了,这一对小人儿,如了胶似了漆,如了鱼得了水呢!从头一回去韩大头家,至今才不过十来天,你猜小脚他去韩家庄几回了?哈哈他娘那个脚,甭说你猜不出来,我吕大脚也没有数得清了。

所以吕大脚不害怕儿子复什么读去。去吧去吧,用不上个月二十天,不用别人拽扯了你的耳朵往回拖挣,你小子自个儿就得卷了铺盖乖乖滚回来,急急巴巴挑拣个黄道吉日结了婚过小日子!

错不了的!

早上起来后,吕大脚让小脚他妈给收拾行李用品,自己坐在炕侧一边,吸一支带过滤嘴儿的香烟。小脚比他爹妈起来得迟了有半个时辰。起来后也坐在一边,一下一下揉搓眼睛,几回欲言又止的样子。

吕大脚心里嗤嗤着笑,脸上却是一片望子成龙的表情,“小脚呀,去了学校别老挂记着家里的人和事,弓腰低头,拼上一身的力气,给你老子一考考上北大清华,披红挂彩进北京。吃京米,住京楼。那么着,你老子我也脸上有光,成一轮红太阳了。”

吕小脚嘴里啊了一声,可是情绪并不高涨。

吕大脚心里又嗤了一声,“这会儿你老子我也门当户对地给你定下一个对象了,你后顾也就没有那个忧了。就是背着手走到天边上,你也不用犯愁自个儿这辈子找不上个媳妇了。所以呢,到了学校,你心里也别老装着那个韩……韩什么花,拿出点男子汉风度来笑傲那个什么江湖天龙那个八部倚天那个屠那个……”

吕小脚的眉头从起来时一直都是皱着的,有万千心事状。这会儿他忽地伸手,从吕大脚手里抢夺过一支烟,又抢夺过打火机,叭地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又狠狠咳了几声,说道:“你们也别收拾什么行李了,也别一口一个什么什么了。这个读,这一辈子我是不复了,等下辈子再说吧!”

吕大脚嘴里害牙疼似的咝咝了几声,张眼瞪着吕小脚,照他一边的肩上咚地就是一拳,“妈妈的你,没出息的货,咋不扑楞着翅膀像野鸡那么到处飞啦你!”

吕小脚嘿嘿着笑。虽说被烟呛的咳嗽,却硬是没把手里的烟丢地上去。

这样吕小脚不去复读了,呆在家里无事生非。有时骑着车子去韩家庄溜二趟,有时韩翠花骑着她的小木兰过来转上一圈儿。这么,旧店人基本上都知道村长吕大脚家的大公子有对象了。对象挺俊,也牛逼,是韩家庄韩大头的独生闺女。

学校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吕小脚一个人躲在家里看一本香港金庸写的书,书名叫《鹿鼎记》,说一个名叫韦小宝的小混混儿如何如何。正看得过瘾,忽听门外有人吼了一嗓子,“吕小脚,你对象找你!”

吕小脚一听这话,觉得有些可笑。韩翠花来这儿也有三五回了。她认得门儿,人又大大方方的,根本就不用别人引路喝道。这回是怎么了?待拎了书出门一看,吕小脚才愣住了。原来这一嗓子吼出来的对象不是韩翠花,而是他高中时的那位女同学。

本来去看录取通知那天,吕小脚和她约好了,开了学一起去复读。今年高考,吕小脚差了五十几分,女同学比吕小脚多考了四十几分,差一点儿就上了录取分数线。其实两个人都有些不甘心。倘若把精力多用一些在学习上,只怕是都考上了。二人上回分手时,都磨拳擦掌,决心别的什么也不去想,拼搏一年,先考上大学再说。可话说过,吕小脚却失约了,临阵做了一逃兵。这女同学第一个星期还能熬下去,第二个星期就不行了。终于横下一条心,自己找上门来。

“吕非凡,你为什么不去复读?”

一见了面,女同学也不管有没有人听,直接了当就这么说。她本是个十分柔弱的性格,也就具有我们民族传统的逆来顺受的优秀品质。这一回她能找上门来,能这么说话,也是真急了。

吕小脚急忙把她拉进屋里,打开冰箱,取了一罐可口可乐给她喝。她不喝,气哼哼地问吕小脚到底是怎么了。

吕小脚当然不能如实交待,只好胡乱寻找借口。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做出比较痛苦的表情,“我复读不了啦。我这儿……一团乱麻似的,见了书本就头疼,听到上课铃声就浑身发抖……哎哟……”他用手紧紧地去捂头,好像那儿真的很疼。

“你说过的话就不算啦?”

“我说过什么话?”

女同学这时有些忸怩起来,“这个……还有那个……还有……反正你在学校没人的地方和我说过的,那个海……山……天地……你自己想想好啦!”

在学校时,吕小脚是下了晚自习常常偷偷溜出去和她约会,拥坐在一起,说些个山盟海誓地老天荒的话。当然除了山盟海誓,他还说了些壮志凌云,敢比日月的大话。说得也是雄心勃勃豪情满怀。不过,现在想起来,吕小脚不免感到有几分好笑。那些都是虚的,也只有把她搂进怀里才是真的,才是实实在在的人生享受。

这会儿吕小脚望着她,心情十分混乱,一会儿想收拾了行李立马跟她到学校去,一忽儿又想起了韩翠花。这么犹豫着,吕小脚咬咬牙,把心一横,说,“读我肯定是复不成了。我知道我自己,对什么一没了信心,肯定做了也是白做。白做还去做什么?”

“那我呢?我怎么办?”

吕小脚望定她,发现才一个月没见,她又漂亮了不少,甚至比韩翠花还好看。他的心不由动了动,拉住她的手说,“还上个什么学。不如你也退了学回来,等冬天咱们结了婚一起过小日子。”

女同学惊叫了一声,不认识了吕小脚似的,“天呐,你才几岁!天呐,你这么灰心丧气玩物丧志,还是个男子汉吗?”她挣脱了吕小脚的手,急急忙忙往外走,“你伤透了我的心,我以后再也不会理你了!”

出了大门,她回过头,跟送她出来的-吕小脚说,“难怪别人叫你小脚小脚呢。这会儿我算明白了。小脚小脚,照这么走下去,你永远也不会走出你们这个又脏又乱、又老又旧的破旧店的。”

她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走远了,看不见了。吕小脚倚着自己家的大门,神情呆呆着。好一会儿,他低头望望自己的一双大脚,对自己说,“妈的,我这双脚是双小脚吗?”

他的脚实在不是双小脚。可是他却没能跟着他的初恋走出村子去。

冬天的雪花

冬天的雪花飘落下来的时候,吕小脚和韩翠花结婚了。

因为是两个村村长的儿女结婚,婚礼办得自然十分排场。吕大脚甚至专门雇了一抬八抬大轿和一班子吹手,把场面弄得有声有色热闹非凡。韩大头也不甘示弱,把闺女的陪嫁准备得格外丰厚,彩电冰箱木兰什么的,韩翠花看好哪样是哪样。

这一天吕小脚也很是兴奋,把自己打扮得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看上去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当然他更神往的还是洞房花烛。

和韩翠花处了几个月的对象,韩翠花别的什么都肯给他,就是那个不行。她说一个女孩子家的,就那个宝贵。没到那天,随随便便就给了人,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哭都来不及了。而吕小脚一直对那个最感兴趣。要来要去的,终于到了唾手可得的这一天了。

一整个白天,吕小脚都时不时地要想夜里将要发生的事儿,觉得这时间过得太慢了,老牛拉破车样。好容易熬到天黑透了,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吕小脚才进了洞房。这时他已是有了五七分酒意,把一条路也走得摇摇晃晃弱不禁风。还是韩翠花过来扶他一把,他才把自己坐到炕上去。

吕小脚的新房还是在他刚升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就盖好了。房子在旧店村自然是一流的水平。再配上韩翠花带过来的嫁妆,说是小康之家那是没问题的。当然了,对吕小脚来说,这些都没什么。主要的是韩翠花这女孩子。他之所以要结婚,不就为的是和她早早睡到一铺热火朝天的大炕上去体会人生的快乐吗?

现在,如愿以偿的吕小脚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了。他伸手把韩翠花扳倒在炕上,手脚乱动。韩翠花吃吃着笑,身子一挺,又坐起来,在吕小脚身上打了一下,“你急什么呀你。人一整个儿都是你的了,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是不是?待我铺好了炕,关了灯,咱从从容容的不好吗?你用脑子想想。”

吕小脚用他那颗被酒精浸泡过的脑子想了想,韩翠花的话没什么不对的。他就坐起来,咧着嘴冲人家笑。

韩翠花铺好炕,帮吕小脚把外套脱下来,自己也脱了外套,只穿了内里的粉红色衬衣,去柜边倒满两杯金奖白兰地,端过来,一脸笑吟吟地像桃花开放,“非凡耶,今儿是咱们大喜日子。有个歌里说什么千年等一回,说明这一回不容易等到,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来,为了这个不容易,咱干了这一杯。”

吕小脚听了,也想说句什么话来装点一下喜庆气氛。接过杯子,他想了想,搜肠刮肚,一时头脑迷糊,也没想起什么现成可用的豪言壮语来,只好不想,把杯子和韩翠花的迎头一碰,说声干,一仰头,咚咚咚咚就把酒灌了进去。

韩翠花吃吃笑,“非凡耶,你也忒性急了。这么大一杯,是白兰地,又不是白开水耶。”

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小口。抬头看吕小脚时,只见他已是满脸红艳两眼冒火了。

“怎么了你这是?”

吕小脚也不说话,伸手夺过韩翠花的杯子,一口气把白兰地灌进自己的肚子里,空杯子往边上一丢,一个老雕逮小鸡儿,把韩翠花给扑倒了。没一会儿,韩翠花哪儿疼似的呻吟起来。不知谁的手拽了电灯开关绳一扯,洞房里一下子就黑了。

黑暗里韩翠花还是呻吟。过了一会儿,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吕小脚听韩翠花哎呀了一声,顺眼看过去,只见韩翠花坐在炕上对着床单发呆。凑近了看,原来床单新新的表面上有一块比吕小脚的脚小一些的血迹,已经干了,红里透出些黑来。吕小脚不由笑了声,“发什么呆呀。那不是你自己流的?未必你一个快进入二十一世纪的女同志,还不知道人生第一次得付出一点儿血的代价?”

韩翠花的脸刷地红成了一团火。她胆怯地看了吕小脚一眼,“你一个小毛孩子,什么都懂呀你。”想了一分钟,她伸手打了吕小脚一下,“妈的,怪不得夜里那个疼呢。都是你给坏的。”

挨了一下,吕小脚心里却是甜蜜滋味儿。妻子把处女的身子完完全全地给了他,他只有幸福的份,“妈的,你一个女孩子也会妈的呀你。这多么地不好。以后记着了,妈的只能让男人们说。”

韩翠花撅起嘴巴,“女孩子,昨天我才是女孩子呢。今天,我成一个小媳妇了,给个狗做了小媳妇儿……”

吕小脚往前一扑,把韩翠花扑倒在被垛上,“叫你骂人,叫你骂你。哎哟……你怎么拧人呢?”

“拧人?拧你还是轻的呢!别以为你是男人我就得怕你。告诉你小脚,从古到今,巾帼那个不让……”

韩翠花反抗着,还想往下再说什么,吕小脚的嘴一夯,把她的话给严严实实堵了回去。

要说吕小脚的爱情婚姻

要说吕小脚的爱情婚姻完全因袭了旧店的传统是不正确的。旧店的人是“先结婚,后恋爱”,而吕小脚结婚前就已经恋爱几个月了。这是指的他和韩翠花而言。倘若算上和高中那位女同学的那段事儿,他吕小脚就离旧店的传统更远了一步。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是遵循着的,就是新婚之夜方才和韩翠花成就了好事。

尽管吕小脚私下里希望早些。可这不做数。是人,谁没个私心杂念呢?

和韩翠花那么,新婚后的吕小脚是十分乐此不疲的。夜深人静自不必说,有时白天还那么。韩翠花不喜欢大白天的那么,和吕小脚拗。拗过了吕小脚就那么不成;拗不过,吕小脚就志得意满上一回。

当然了,吕小脚是非常喜欢韩翠花的,喜欢他的雪白和丰满,喜欢她长长乌黑发亮的头发和性感的嘴唇,等等等等。尤其喜欢她新婚之夜的处女之身……

不足之处也有。就是韩翠花的名儿。翠花翠花是什么?绿色的花。且不说世界上有没有绿色的花,单单听在耳朵里就有几分俗,远不如非凡来得气势。

吕小脚曾提议韩翠花把名儿改一改,“不用花儿叶儿什么的,用几个响亮的富有时代气息的字儿。要让别人听了过耳不忘,留下深刻印象。”

韩翠花一听,嗤地就笑了,“改改改,改什么?名儿就是个名儿,又不是存款单上的数字。一百后面加上四个零就成了一百万。”末了她补充了一句,“改个鸡巴:”

说“改个鸡巴”时,春节已经过去了一些日子。过了春节,吕大脚和韩大头亲家二人联手,在乡政府里给吕小脚谋了一份工作:通讯报道员。就是专门给县上的人民广播电台、电视台写些个千把字几百字儿新闻报道的工作。这份工作谋来得不容易,都机构改革了,政府的大门允出不允进。要是没两位村长联手,一起做工作,吕小脚做梦也甭想进乡政府的大门,弄张刷了黄漆的旧办公桌,人模狗样地坐下来,铺上本稿纸乱写。

吕小脚比较喜欢这份工作,也不在乎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一个月工资开二百还是三百。况且在中学时代,他的语文水平在各科中又是最好的。如今做了这文字工作,吕小脚一天最多9B写出十篇稿子。一篇平均五百字,那也是五六千字呀!

白天吕小脚骑着他那辆八九成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去到五里外的乡政府上班,中午在乡政府的食堂打饭吃,傍晚再骑了车子回家。乡政府有宿舍,可他不肯住。他要是住了,家里四间新房瓦舍就剩下韩翠花一个人守着。就算韩翠花巾帼不让须眉,胆儿大不害怕,他吕小脚也是万万放心不下。

说“改个鸡巴”那天,吕小脚寄出去的汉字第一回在县电视台本县新闻节目里播出。电视台里那个女播音员用她那一口不标准的当地普遍话一说出“据本台通讯员吕非凡报道”时,吕小脚哇呀呀了几声,手舞足蹈,“妈的,成功成功了我!”

韩翠花当然也听见了,她脸上似笑非笑着表情,“吕非凡,多难听呀。还不如叫吕小脚顺耳。小脚小脚,好好听听,这才是个人名儿呢。”

浸泡在成功喜悦里的吕小脚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建议韩翠花改一下名字,以便和“吕非凡”三个字相配套。之后韩翠花说“改个鸡巴”,结果吕小脚一扑扑倒了韩翠花。晚上才七点四十几分钟,两个人就滚作一团,而且都是满嘴粗话。你粗,我比你更粗。到后来两口子都争先恐后着笑,觉得两口子,只有这么才够味儿。

第二天上班,吕小脚跟韩翠花借木兰骑,说自个儿夜里工作累了,四肢无力,骑木兰可以养养精神。韩翠花不肯借,原因是她说不上啥时候就得回娘家去看看,“回娘家门儿,骑辆破自行车算怎么回事儿?”

吕小脚借不着木兰,气鼓鼓上班去了。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想,妈的,等我买回辆野狼,盖死你那木兰!狗日的木兰,盖你个七零八落一地零件!

本来旧店古老的爱情法则讲究的是“先结婚,后恋爱”,一有韩翠花不肯借木兰的事发生,吕小脚就对这个发生了动摇。这天他没有积极地下去跑什么素材,关了办公室的门一个人怄气。结了婚后,吕小脚越来越觉得韩翠花的懒散来。她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做。洗衣做饭,都得吕小脚他妈过来帮忙。有时甚至连叠叠被子扫扫地什么的鸡毛蒜皮小活儿,她也不肯伸伸手。只顾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像朵什么花儿。“妈的,连个破木兰都不借,还怎么后恋爱?”吕小脚胡乱骂了一通,出门直奔中学去了。

学校和他去年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看大门的师傅和里面的老师都是原先的。吕小脚叫了声师傅,进了大门乱走。这时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来复读。不仅没来复读,而且还早早结了婚。要是扛了行李来复读的话,努力刻苦地拼上一年,岂不就天高任鸟飞了?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

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上课,校园里显得一片空寂。吕小脚很想知道他的那个女同学在哪个教室上课。他很想见见她,向她诉说一通心里的委屈和苦闷。可转念一想,就算她肯听,自己又有什么脸面诉说呢?再怎么着,他吕小脚也不是一年前的那个吕小脚了。吕小脚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趁着下课铃还未响起,悄悄溜了出去。

傍晚回家,吃过晚饭,看了几眼电视,吕小脚吞吞吐吐着说:“翠花,这些日子我打算在乡里住住。”

韩翠花不认识了吕小脚似的望他,望了几眼嘴里嗤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器呀。就为了没借木兰给你,你就这么了?得,明儿你骑木兰去吧你。不就是个破木兰吗?值当这样?”

吕小脚被噎住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木兰的事。早上是跟你说着玩儿的。我一个大男人,骑那么一辆女式小木兰,用不上三天就压趴下了它。再说,骑了它也丢人。”

“那你为了啥?是不是又看上哪个小浪人了?才几天呀你。”

吕小脚摸出支烟来吸。吸了几口想咳嗽,又用力忍住了,“你往哪想?我吕非凡是什么人?非凡,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告诉你,非凡就是不同寻常,就是我不是一个寻常的人。再说,我们旧店人稀罕做那事儿?看扁了吧你门缝瞧人。”

韩翠花点点头,哦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问吕小脚,“非凡是不同寻常的意思,这个我懂。可不同寻常又是什么意思?你总不能说是非凡的意思吧?”

吕小脚没法儿和她解释,只好说,“总而言之,我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

韩翠花听了,嗤地一声笑起来,“你是和别人不一样。那天才见上面呢,三分钟还没过去,你就又搂又抱,又啃又咬。要是我意志不坚定,再坏的事你也干成了……哎哟,哎哟……别人有这么的吗?”

吕小脚一败涂地了。他没法儿再坚持去乡政府住宿了。再说,他本来也没打算真去住。夜里他还丢不下韩翠花,还不能做到一个人睡觉。“先结婚,后恋爱”,婚是结了,那就想着法儿恋爱吧!

只是能恋到什么程度,他吕小脚心里也没个底儿。

那件事儿发生时

那件事儿发生时,已经到夏天了。

临近夏天的时候,吕小脚的作品已经可以在地市一级的报纸上露露面了。虽然大都是几十字上百字的豆腐块,但因为歌颂了乡里的领导,书记乡长都高兴,待吕小脚很好,纷纷去亲切地拍打吕小脚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干,并表示一旦有了转正的指标,头一个就考虑他吕小脚。吕小脚在领导的拍打之下自然雄心勃勃,决心大干一场,为全国的落榜生们闯出一条自学成才的新路来,做一做这方面的榜样。

暂时的,吕小脚就把韩翠花多少放到一边去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几乎每天晚上都和她滚在一起,做做男女之间的乐事儿。再说,经过大半年的磨损,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不会永远锋利一往无前的。况且,吕小脚还不到十九岁,还没有彻底成熟,筋骨也不很壮,耐力也有待提高。

出事儿那天,吕小脚去马店村采访书记村长带领村民致富的先进事迹,准备写出一篇报道,在地区党报上发表。

马店村的村长书记是一个人,姓马,人称马大嘴。该人嘴特别大,能说会道更能喝酒,和吕小脚的爹吕大脚、丈人韩大头都是老熟人。加上小脚是给他一个出名的机会,他当然兴奋不已,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上午时间,中午就留吕小脚喝酒。吕小脚也没推辞。喝的不是太多,恰到好处。然后吕小脚骑着他的凤凰牌自行车回乡里去。车把上挂着两瓶马大嘴送的酒。

从马店到乡政府得经过韩家庄村头。来的时候吕小脚本想去丈人家坐坐,方便的话也给岳父大人弄篇文章搁党报上发发,弘扬弘扬。只是已和马大嘴约好了,得先忙忙马大嘴的事儿,就没进去。

这会儿才下午不到一点半钟,正是人在屋里的时候,加上手里刚好有两瓶比较上档次的酒,没法儿往乡里带,进去坐坐,先说说弄篇文章的事儿,再把酒往丈人怀里一塞,岂不是锦上添了一朵花?这么想着,骑到韩家庄村头,吕小脚车把子一拐,直奔丈人家去子。

丈人韩大头家的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栓在院子里的花豹狗早就认识吕小脚的气味了,连哼一声也懒得,只看了一眼就继续休息了。吕小脚畅通无阻地进了大门,见韩翠花的小木兰停放在一边的墙角,“日的,她怎么又回来了?知不知道自己是泼出去的水?”吕小脚这么胡乱一想,人就进了屋子。

客厅里没人,丈人丈母娘住的屋子皇也没人。吕小脚有些失望,把酒丢在客厅的沙发上,摸出支香烟来想吸。烟还没点上,人已经走到韩翠花原来闺房的门口。吕小脚想韩翠花在里面吧?就一伸手轻轻挑开了门窗。

这一回他看见了他最最料不到的一幕情景:韩大头正和他的闺女韩翠花搂抱着睡在一起!

“妈的!”

吕小脚的几分酒当时就醒了。他呆了片刻,才去厨房取了一把切菜刀。韩大头家的切菜刀是不锈钢的,刃口开得十分锋利。吕小脚相信,这一刀扬将起来,砍杀韩大头的大头,必是如切一只西瓜一样爽利。砍杀韩翠花的只会更容易,“妈的,这还叫人做下的事儿吗?这还叫父女俩吗?!”

差不多吕小脚已经决定痛下杀手了。但很快他又放弃了这个杀字,悄悄把菜刀放回去,悄悄退出一个又一个门,骑上自行车,直接回自己家里去了。

这一个下午吕小脚没去乡里上班,坐在炕上一遍一遍思考着一个问题:亲爹和亲闺女,怎么会睡在一起?韩大头就是睡遍天下所有的女人,他也不该睡他的亲闺女!

这个问题令吕小脚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下了个结论,“该死了。韩大头他该死了!”这一结论让吕小脚松了一口气。他接着开始动手做另一件事,把一根一尺二寸长的钢条打磨成一把刀子。

傍晚时分,门外一声木兰响叫,吕小脚把没有磨成的刀子丢到柜旮旯里去,若无其事地吸一支烟,看一本韩翠花从娘家带回来的名叫《废都》的书。

韩翠花进门,吃了一惊,“哎,今儿你怎么回来早了?不是哪儿不舒服吧?”

吕小脚轻轻一笑,“中午下乡喝多了,就早一步回家了。看看书也挺受教育的。”他扬扬手里的书,“你呐,又出去乱逛了吧?有个木兰就是牛。上趟五十里外的县城,也不过半小时。要是上省城呢,有七八个小时够了吧?上北京呢,一天也到了吧?”

韩翠花也是一笑,脸儿红红着说,“去那么老远干什么?去远了夜里回不来,谁陪着你呢?再说,你又没个相好的。”

“那可不一定。也许就有一个。”

吕小脚以为韩翠花听了这话会恼;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恼,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晚上,除了没和韩翠花做那事儿以外,没什么两样。第二天早上上班,韩翠花主动说,“要不你骑了木兰去吧。这几天我不出去了。”吕小脚不骑,还是骑着自行车去了。

上午吕小脚铺开稿纸,写了一篇颂扬马大嘴的文章,足足有两千字。写完复印了几份,找秘书盖上公章,装进信封寄了出去。寄完后才想起来,昨天马大嘴送他的两瓶好酒忘记从韩大头家拎回来。他有些后悔,不如拎回家给吕大脚喝了,“便宜了那王八蛋!”

回乡政府时,吕小脚顺便去乡供销社买了一只小砂轮,“砂轮沙沙,不知它打磨的是岁月还是人生。”吕小脚胡乱编造了一句诗。进了办公室,关上门,从自己包儿里取出钢条,打磨了几下又放回去,摸出那本《废都》,看几页也放回去。

一连几天,只要有了空闲,吕小脚就关起门来读几页《废都》,打磨几下钢条。直到有一天,它是一把刀子的形状了,吕小脚才住了手。他用一块湿布擦拭了几回,又用干布包好,还是放回自己随身带着的皮包里。“该死了!”那一会儿吕小脚说。

又过了几天,韩家庄的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韩家昌即韩大头,被人用刀子杀死在自己家的大门外。他死的时候是夜里。第二天一早才被人发现。那会儿,他身上的血早已流光了,一滴也没有了。

杀死韩大头的凶手

杀死韩大头的凶手一直没有找到。也就是说,这桩凶案一直没能破了,犯罪嫌疑人倒是被公安机关罗列了不少。大多数是韩家庄的村民。韩大头做村长书记快二十年,欺男霸女时事儿做了不少,许多人都恨不得杀了他。可毕竟是杀一个人,不是杀一只鸡,真敢下手的,必是恨他恨到了极点。

找不到凶手,事情也就那么了了。公安机关除了叹息一声杀人者运气好以外,再也无计可施了。

韩大头不幸死了。吕小脚自然也得放下手里-的钢笔前去奔丧,忙前忙后的,跟个孝子差不多。他一边当孝子一边流眼泪,很伤心的样子。奇怪的是韩翠花倒没多么伤心,弄了两颗眼泪挂在腮边,叫风一吹就干了。

送葬时,韩家庄的村民远远近近着看热闹,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全无一点同情心。人死灯灭,再也没人害怕韩大头了。

“活该!”有一个村民这样说。吕小脚听见了,“是活该。”他想。“看那个孝子,哭得跟真的一样。”又一个村,民说。吕小脚听见了,“妈的我不是孝子!”他在心里说。“知道他闺女为什么不哭吗?不是亲生的,她哭个鸡巴!”这一回吕小脚迷茫了,“不是亲生的?”他不信。可想想,又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妈的!”他低眉顺眼骂了一声。

“累死我了!”送完葬回到自己家,韩翠花一屁股坐到炕上,“总算完了。妈的!”

这几天吕小脚也累。不过他没坐,而是站在炕前看如释重负的韩翠花,“你不是你爹韩大头的亲生闺女?你是他从大道边旮旯里拣回来的私孩子。”他的目光像一把磨得锋快的刀子,“难怪他长那么大一个大头,而你没长。”

“你怎么知道了?”韩翠脸上一下子长满了厚厚的白色,“谁跟你说的?”

吕小脚淡淡着笑,“你们韩家庄的人。指手划脚看热闹的那些。你爹没死那会儿都祸害过他们吧?要不,怎么会是这么个死法儿?”

韩翠花不说话了,埋下头,过了一会儿哭起来。

吕小脚还是那么笑,“结婚那天,床单上的那块颜色,你是用鸡血涂出来的吧?要是咬破手指,得咬多大口子才流得出那么多血呀?咬那么大口子,会有多疼呀。”

韩翠花忽然不哭了,抬起一双泪眼看吕小脚。那表情,就像大白天在太阳底下走,突然见了鬼似的。

“不说了,不说了。”吕小脚摇摇头。说不说了,真的就不说了。

过了一夜,吕小脚才说,“回去陪陪你那苦命的娘吧。多陪几天。让她一个人守着那么一大幢房子和那么一大堆东西,她可该怎么过呀。再说,韩家庄有那么多的眼珠子发红发绿发蓝发青。回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么。”

韩翠花就乖乖回去了。走前想说些什么,终于又什么也没说。

没过上半个月,县上忽然派下来一个调查小组,说是有人举报,旧店村村长吕大脚的儿子吕非凡和韩家庄村长兼书记的女儿韩翠花二人均不够法定结婚年龄,却双双弄虚作假,登记结了婚,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调查组一核实,果然如此,遂收回了他们的结婚证书,宣布该桩婚姻为无效婚姻,并分别处理了有关责任人。吕小脚也被勒令辞退。

“妈的,谁这么损人不利己!”吕大脚很感意外。他受到了警告处分,心里自然不会服气,“天底下这种事儿多了,为什么偏偏冲着老子来?咱旧店这几十年里,有过离婚的事儿么?日他妈个王八的!”

吕大脚急,吕小脚却不急,一副富有涵养的表情,“这能怪人家吗?谁叫你们当初急,才十八就给人家套笼头。还说什么旧店的爱情怎么怎么呢。屁!这会儿连累了自己,党政一肩挑的企图也不知能不能得逞了。”

吕大脚没话了,也猜不出举报的是哪个王八小子,只好雇辆汽车,把韩大头陪送过来的东西一车装了,亲自给送回去。脸上又灰又黑,出了村才敢抬头。

吕小脚没去。韩翠花从那天起回来过几回。回来没到天黑,吕小脚就让她再回娘家陪她娘。待结婚证一宣布无效,韩翠花就不敢回来了。空空荡荡的新房里就剩下吕小脚一个人,“先结婚后恋爱是老皇历了。先结婚后离婚还差不多。”他老练地给自己点上支香烟吸,“以后我吕非凡仍是光棍一条。脚大走四方,倒不如撇家舍业,横下一条心,出去闯闯。也许就闯出一个新天地来了呢。”

停了一会儿,吕小脚从柜旮旯里取出一个长条形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他一手打磨的那把一尺二寸长的刀子。刀子的刃还没磨开。不过,用来杀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吕小脚握了它,满天挥舞了一个回合,“妈的,谁那么性急,害得老子白磨了这么多天的刀。”

再想想,不由又嗤地一声笑了,“不过这样更好。至少没让我背上一身血债。也不用像大脚爸爸说的那样,一年满了十八岁,杀了人就得挨一颗枪子儿了。兵不血刃,嗯,这样也不错……”

三天后,吕小脚告别了家乡旧店,背着一只小小的行囊,真的出去闯荡了。吕大脚怎么也拦不住,也只能随他去。走出村子很远,吕小脚回过头来。想起这一年里的经历,恍然若梦。

吕小脚不知道前面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可他觉得自己不能回头了。十九岁的男子汉,也只有一路走下去了。

这一年的冬天

这一年的冬天,韩翠花不足月生下了一个男婴。吕大脚闻讯,没等孩子满月,就拎了一大包东西急匆匆地前去探望。他抱起婴儿看了又看,十分兴奋的一副表情,“嗯,韩翠花你真是能耐,一下子就给我吕大脚生了个孙子。妈妈的,我吕大脚真他娘的有福气!”

不过,吕大脚也有点儿小沮丧,“只是,这孩子咋不像我吕大脚,偏偏像他那大头姥爷?这大头,你看看他这大头,简直跟他姥爷一个样子,不差分毫。”

停了停,吕大脚对他的前儿媳韩翠花说,“你也别上火,也别想不开。好好养着你和孩子。待小脚他年满了二十二岁,我就让他把你再接回咱旧店去。不信有这宝贝儿子在,他会不认你这壶醋钱!”

韩翠花一直都是强忍着自己的,万般的苦痛都存了心里。这会儿听了吕大脚的话,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水,哗哗啦啦流了出来,再也不肯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