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 茗
试为蔡先生写一篇简照/蒋梦麟
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傅斯年
蔡孑民先生底著述/许地山
伟大与崇高/罗家伦
〔编者按〕:对于民国时期的许多人物,我们知道得太少了。孙中山先生,当然是知道的,但是知之甚少;蔡元培先生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我们也还是知之甚少,以至于零散地看了几篇关于他的纪念文字,竟不禁悠然神往那样的人物,那样的风范。(彼茗)
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先生逝世。
多年来,3月5日这一天是与雷锋同志联在一起的。却不知道这一天也是蔡元培先生的祭日。今年的3月5日似乎连“雷锋”这个名字也没有被提起。我们所感知的历史就是这样的。
试为蔡先生与一篇简照
蒋梦麟
光绪己亥年的秋天,一个秋月当空的晚上,在绍兴中西学堂的花厅里,佳宾会集,杯盘交错,似乎《兰亭修楔》和《桃园结义》在那盛会里杂演着!
忽地里有一位文质彬彬、身材短小、儒雅风流、韶华三十余的才子,在席间高举了酒杯,大声道:“康有为,梁启超,变法不彻底,哼!我!……”
大家一阵大笑,掌声如雨打芭蕉。
这位才子,是二十岁前后中了举人,接连成了进士、翰林院编修的近世的越中徐文长。酒量如海,才气磅礴。论到读书,一目十行;讲起作文,斗酒百篇。
一位年龄较长的同学对我们这样说:这是我们学校里的新监督,山阴才子蔡鹤卿先生。孑民是中年改称的号。
先生作文,非常怪僻。乡试里的文章,有这样触目的一句:“夫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他就以这篇文章中了举人。有一位浙中科举出身的老前辈,曾经把这篇文章的一大段背给我听过,可惜我只记得这一句了。
记得我第一次受先生的课,是反切学。帮、旁、茫,当、汤、堂、囊之类,先生说:你们读书先要识字,这是查字典应该知道的反切。
二三十年后先生在北京大学校长任内,学生因为不肯交讲义费,聚了几百人,要求免费,其势汹汹。先生坚执校纪,不肯通融,秩序大乱。先生在红楼门口挥拳作势,怒目大声道:“我跟你们决斗。”包围先生的学生们纷纷后退。
先生日常性情温和,如冬日之可爱,无疾言厉色。处事接物,恬淡从容,无论遇达官贵人或引车卖浆之流,态度如一。但一遇大事,则刚强之性立见,发言作文不肯苟同。
故先生之中庸,是白刃可蹈之中庸,而非无举刺之中庸。
先生平时作文适如其人,平淡冲和。但一遇大事,则奇气立见。“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这是先生五四运动时出京后所登之启事。
先生做人之道,出于孔孟之教,一本于忠、恕两字。知忠,不与世苟同;知恕,能容人而养成宽宏大度。
先生平时与梁任公先生甚少往还。任公逝世后,先生在政治会议席上,邀我共同提案,请政府明令褒扬。此案经胡展堂先生之反对而自动撤销。
我们中国人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在不知不觉间不受老子的影响的,先生亦不能例外,故先生处事,时持“水到渠成”的态度。不与人争功,不与事争时,别人性急了,先生常说“慢慢来”。
一位在科举时代极负盛名的才子,中年而成为儒家风度的学者。经德、法两国之留学,而极力提倡美育与科学。在教育部时主张以美育代宗教;主张一切学问当以科学为基础。
在中国过渡时代,以一身而兼东西两文化之长,立己立人,一本于此。到老其志不衰,至死其操不变。敬为挽曰:大德垂后世,中国一完人。
(原载1940年3月24日重庆《中央日报》)
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
傅斯年
有几位北大同学鼓励我在本日特刊中写一篇蔡先生的小传。我以为能给蔡先生写传,无论为长久或为一时,都是我辈最荣幸的事。不过,我不知我有无此一能力。且目下毫无资料,无从着笔,而特刊又急待付印,所以我今天只能写此一短文。至于编辑传记的资料,是我的志愿,而不是今天便能贡献给读者的。
凡认识蔡先生的,总知道蔡先生宽以容众,受教久的,更知道蔡先生的脾气,不特不严责人,并且不滥奖人,不像有一种人的脾气,称扬则上天,贬责则入地。但少人知道,蔡先生有时也很严词责人。我以受师训备僚属有二十五年之长久,颇见到蔡先生气责人的事。他人的事我不敢说,说和我有关的。
(一)蔡先生到北大的第一年中,有一个同学,长成一副小官僚的面孔,又做些不满人意的事,于是同学某某在西斋(寄宿舍之一)壁上贴了一张“讨伐”的告示;两天之内,满墙上出了无穷的匿名文章,把这个同学骂了个“不亦乐乎”。其中也有我的一件,因为我也极讨厌此人,而我的匿名揭帖之中,表面上都是替此君抱不平,深的语意,却是挖苦他。为同学们赏识,在其上浓圈密点,批评狼藉。这是一时学校中的大笑话。过了几天,蔡先生在一大会中演说,最后说到此事,大意是说:
诸位在墙壁上攻击□□君的事,是不合做人的道理的。诸君对□君有不满,可以规劝,这是同学的友谊。若以为不可规劝,尽可对学校当局说。这才是正当的办法。至于匿名揭帖,受之者纵有过,也决不易改悔,而施之者则为丧失品性之开端。凡作此事者,以后都要痛改前非,否则这种行动,必是品性沉沦之渐。
这一篇话,在我心中生了一个大摆动。我小时,有一位先生教我“正心”“诚意”“不欺暗室”,虽然《大学》念得滚熟,却与和尚念经一样,毫无知觉;受了此番教训,方才大彻大悟,从此做事,决不匿名,决不推自己责任。大家听蔡先生这一段话之后印象如何我不得知,但北大的匿名“壁报文学”从此减少,几至绝了迹。
(二)蔡先生第二次游德国时,大约是在民国十三年吧,那时候我也是在柏林。蔡先生到后,我们几个同学自告奋勇照料先生,凡在我的一份中,无事不办了一个稀糟。我自己自然觉得非常惭愧,但蔡先生从无一毫责备。有一次,一个同学给蔡先生一个电报,说是要从莱比锡来看蔡先生。这个同学出名的性情荒谬,一面痛骂,一面要钱,我以为他此行必是来要钱,而蔡先生正是穷得不得了,所以与三四同学主张去电谢绝他,以此意陈告先生。先生沉吟一下说:“《论语》上有几句话,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你说他无聊,但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能改了他的无聊吗?”
于是我又知道读《论语》是要这样读的。
(三)北伐胜利之后,我们的兴致很高。有一天在先生家中吃饭,有几个同学都喝醉了酒,蔡先生喝的更多,不记得如何说起,说到后来我便肆口乱说了。我说:“我们国家整理好了,不特要灭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赶出苏伊士运河以西,自北冰洋至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外,都要郡县之。”蔡先生听到这里,不耐烦了,说:“这除非你作大将。”蔡先生说时,声色俱厉,我的酒意也便醒了。
此外如此类者尚多,或牵连他人,或言之太长,姑不提。即此三事,已足证先生责人之态度是如何诚恳而严肃的,如何词近而旨远的。
蔡先生之接物,有人以为滥,这全不是事实,是他在一种高深的理想上,与众不同。大凡中国人以及若干人,在法律之应用上,是先假定一个人有罪,除非证明其无罪;西洋近代之法律是先假定一人无罪,除非证明其有罪。蔡先生不特在法律上如此,一切待人接物,无不如此。他先假定一个人是善人,除非事实证明其不然。凡有人以一说进,先假定其意诚,其动机善,除非事实证明其相反。如此办法,自然要上当,但这正是《孟子》所谓“君子可以欺其方,难罔以非其道”了。
若以为蔡先生能恕而不能严,便是大错了,蔡先生在大事上是丝毫不苟的。有人若做了他以为大不可之事,他虽不说,心中却完全当数。至于临艰危而不惧,有大难而不惑之处,直有古之大宗教家可比,虽然他是不重视宗教的。关于这一类的事,我只举一个远例。在“五四”前若干时,北京的空气,已为北大师生的作品动荡得很了。北洋政府很觉得不安,对蔡先生大施压力与恫吓,至于侦探之跟随,是极小的事了。有一天晚上,蔡先生在他当时的一个“谋客”家中谈起此事,还有一个谋客也在。当时蔡先生有此两谋客,专商量如何对付北洋政府的,其中的那个老谋客说了无穷的话,劝蔡先生解陈独秀先生之聘,并要约制胡适之先生一下,其理由无非是要保存机关,保存北方读书人,一类似是而非之谈。蔡先生一直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说了几个钟头以后,蔡先生站起来说:“这些事我都不怕,我忍辱至此,皆为学校,但忍辱是有止境的。北京大学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与这些人毫不相干。”这话在现在听来或不感觉如何,但试想当年的情景,北京城中,只是些北洋军匪、安福贼徒、袁氏遗孽,具人形之识字者,寥寥可数,蔡先生一人在那里办北大,为国家种下读书爱国革命的种子,是何等大无畏的行事!
蔡先生实在代表两种伟大的文化,一是中国传统圣贤之修养,一是法兰西革命中标揭自由平等博爱之理想。此两种伟大文化,具其一已难,兼备尤不可觏。先生殁后,此两种伟大文化在中国之寄象已亡矣!至于复古之论,欧化之谈,皆皮毛渣滓,不足论也。
(原载《中央日报》,1940年3月24日重庆)
蔡孑民先生底著述
许地山
认识蔡先生底人们都知道他底学问渊博,人格健全,但总没机会看见一部蔡先生自订底《文存》或《学术论著》之类。
蔡先生到底没写过什么伟大与不朽的论文,可是这个不能说他没有学问。学问在学者身上每显出两种功用:第一是知其所学,终身用它来应世接物;第二是明其所知,努力把它传递给后人。越是有学问底人越能应用他所学底到自己身上。“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正是学者对于学问底第一种功用所发底反问。一个谨于修身、勤于诲人、忠于事国底学者,倒不必有什么可以藏诸名山底著作,更没工夫去做那一般士大夫认为隽美的文章。他底人格便是他底著作,他底教诲,便是他底著作。试看见蔡先生长北京大学以后,在他指导之下,近二十年来,全国有多少在各门各类中见地超越与知识深邃的学者与那最高学府没有关系?蔡先生为他底友生们设计,给他们各人有阐明所学与深究所知底机会,这功绩当比自己在各种学问上做些铅椠佣所做底肤浅的文字较为伟大。
蔡先生参加革命运动底时候,个人生活,在经济方面,是非常困难的。那时候,他一面办报,一面译书。因为要避免当时执政者底注意,他曾用“蔡振”底名字来做笔名。译书也不过为翱诩疲不尽是传播学问。不过他没有做那比较容易销售底翻译《欧美名家小说》底事业。他早已认定最高的学问在哲学,知识底强敌是迷信,感情与意志所寄托底在美,于是从事于哲学教科书底编译。《哲学大纲》是取材于德国厉希脱尔底哲学导言,泡尔生与冯德二氏底《哲学入门》,和其它参考书编成的。《哲学纲要》是取材于德国文得而班底《哲学入门》编成的。泡尔生《伦理学原理》是据日本蟹江义丸底译本转译底。他又译了日本井上圆了底《妖怪学讲义》,但只有第一卷,其它五卷可惜未译出来。这是一部破除迷信底大著,希望以后有人费些工夫继续译成它。在著作方面可以提出底是《石头记索隐》、《教授法原理》、《中国伦理学史》、《美育实施的方法》及《华工学校讲义》。他底译著多数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因为他底笔墨生涯很早就寄托在那印书馆底编译所里。此外零篇文字,除在新潮社编底《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收集以外,二十年来所写的还没有集成,但我们在那本二十年前底集录已经可以看出蔡先生底思想底轮廓。
这里要特别提出来底是附在《言行录》里的《华工学校讲义》。那是为留法底华工写底。那书底内容是《德育讲义》三十篇、《智育讲义》十篇,我们把书中各篇细读一遍,就觉得作者早已理会灌输德育、智育等知识给那没多少机会受完全教育底劳力同胞是救护民族底重要工作。士大夫对于学问所缺底不在知而在行;农工们所急需底只在知,没有智识就容易瞎作胡为,假使能够给他们充分的知识,国家民族底进步当然会加倍地快。我们常感觉得长篇大论,对于劳动的群众是不相宜的。他们不但不能用专心去读一本上万字底书,并且也没工夫去念,所以需要一种几分钟可以读完底简明的小册子。在《华工学校讲义》里,蔡先生所选底题材都非常切用,如合众,合己为群,公众卫生,爱护公物,尽力于公益,勿畏强而侮弱,戒失信,戒狎侮,理信与迷信,自由与放纵,热心与野心,互助与依赖,爱情与淫欲,有恒与保守等都是做成健全公民所需知道底。这书好像没有编完,因为关于智育底只有十篇,而且很不完全。
蔡先生是提倡以美育代宗教的。这是他对于信仰底态度。从他底言论看来,他是主张理信的,他信人间当有永久的和平与真正的康乐。要达到这目的,不能全靠知,还要依赖对于真理底信仰。能知能行,不必有什么高尚的理想,要信其所知底真理与原则,必能引人类达到至善诚心尽力地去实现它,才是真正实行。所以知与行还不难,信理才是最难的事。蔡先生是个高超的理想家,同时又是个坦白的实践家,他底学问只这一点,便可以使景仰他底人们,终生应用。世间没有比这样更伟大、更恒久的学问。
(原载1940年3月24日《珠江日报》)
伟大与崇高
——纪念先师蔡孑民先生/女士:
罗家伦
当着国家动荡的时候,全民族失了文化的导师,人格的典型,这种损失,哪里是当代的人所能测度。
伟大的蔡先生居然在这时候离开我们了!悲伤的岂只是他的门生、他的故旧。他门生故旧的悲伤,又岂只是他们的私恸。
凝结中国固有文化的精英,采撷西洋文化的优美,联合哲学美学科学于一生,使先生的事业,不特继往,而且开来。
先生永远是站在时代前面的伟大人物。
先生不但是伟大人物,而且有伟大人格!
如大海容纳众流,不厌涓滴,是先生的包含。
汪汪若万顷之波,一片清光,远接天际,是先生的风度。
慈祥恺悌,谦光中流露至诚,是先生对人的感化。
“柔亦不茹,刚亦不吐。”是先生的风骨。
常见先生书房中挂了一幅自己的画像,上面题着:“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亦不知老之将至。”这是先生持身处世的精神。
又常见先生的书桌边有自己写的“学不厌,教不倦”六个字的横帧。这是先生治学教人的态度。
更有一次我求先生写几个字,先生写了“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诸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这是先生的人类社会观。
先生感召的力量是无形的,因其无形,所以格外伟大。
对于这一代大师的言行,何从记起;在悲哀情绪之中,更从何处想记。大家只看见先生谦冲和蔼的方面,而少知道先生坚毅不拔、风骨峭的方面,所以我写下几段短的故事。
在五四运动以后,北洋军阀横施压迫的时候,先生处于危难艰苦之中,突然发表一篇不过二百字左右、却是光芒万丈的短文,叫做《洪水与猛兽》,主张疏导新思潮的洪水,而驯伏北洋军阀的猛兽。
1921年,先生游历美国,到绮色佳,我和几位同学接先生到一个寓所休息;忽然听见一位美国新放的驻华公使要招待先生,想请先生介绍于北方权贵;先生坐犹未定,坚决地立刻要离开。我们劝先生多休息一会也不可得,结果立刻去游览附近几十里的一个瀑布。
在“七七”抗战前两年,先生到南京,那时候汪精卫还是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这后来变作汉奸的汪精卫请先生晚餐,进的是西膳。先生苦劝他改变亲日的行为,立定严正态度,以推进抗战的国策。在座的都看见先生的眼泪,滴在汤盘里,和汤一道咽下去。
先生有不为而后有为的精神,哪里是一般人所可想象。
先生太崇高了!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千百年后,先生的人格修养,还是人类想望的境界。
不才的门生像我,每逢艰难挫折的时候,一闭眼睛,就有一幅先生的音容笑貌的影子,悬在胸际。想到先生临危受困时的雍容肃穆,七十几年的努力不懈,什么暴躁不平之气,都该平下去了。
先生给后辈的德化,有如长江之流,永远不会枯竭!
先生的躯壳死了,先生的精神,无穷的广则弥漫在文化的宇宙间,深则憩息在人们的内心深处!
(摘自《罗家伦文化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