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竹
儿子生性好动,常受老师惩罚,连我这个当妈的,也时不时地被老师“请”到办公室训上一通,抬不起头来。儿子每每说到老师眼含怨意,恨不得咬上两口。我不明白现在的师生关系怎么了。
回想起我当初做学生的时代,那真像一种美味的咀嚼。20年前的9月,10岁的我不得不离开朝夕相处的父母,进入离家40里的一所寄宿中学。那是一所由寺庙改建的学校,参天的古树密密匝匝地围着我们女生住的四合院。去的当晚,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山野的风掠过树梢发出似鬼哭狼嚎的“呜呜”声,不知是谁起头,这些静静地在被窝里流泪想家的女孩子们全都嚎啕起来。大约只过了几分钟光景,门口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孩子们,怎么啦,别哭了!开开门,让我进来。”大一些的女孩子们止住了哭,而最小的我却像见到妈妈的委屈孩子一样,哭声更大了。这时,门开了,在朦胧的马灯的灯光里,我看见一位齐耳短发的中年女教师走了进来,她首先搂住了我,并顺势坐在我的床边,一阵轻言细语还伴着一阵阵凉风,我才发觉她还带着一把大蒲扇,正像妈妈一样不紧不慢地给我扇着。我慢慢地平息下来。她轻轻地将我的头放在枕上,又轻轻地对大家说:“睡吧,孩子们,我就在这儿陪你们。”她微笑着,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背,又和那个细细地说两句。末了,她拧暗马灯,躺在我的身边,我蓦然觉得这时的心就像马灯光一样温暖而明亮。这位杨老师,不,杨妈妈并不是我们的班主任,她是教高中的老师,却在我们寝室陪了我们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杨妈妈还要来陪我们。我当然希望她能天天和我睡,可大一些的女孩子说我太自私,说杨妈妈还有一个读初三的女儿呢,她们硬是提着杨妈妈那盏马灯把她送回了宿舍。
山区的冬天来得早,好像炎夏刚过,寒风已在肆虐我们单薄的身体了。我们班大多数是农村孩子,只能捡哥姐的“破烂”。所以,我们总是穿着又破又小的棉袄,像一层薄纸一样,手套是没有的,两三年才能有一双棉鞋,有的地方已露出了棉花。一到下雪,冻疮就肿得像发酵的馒头,更严重的,手上、脚上、脸上、耳朵上的冻疮全烂了,惨不忍睹。班主任是重庆来的付老师,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腊月的尿烧开了洗冻疮疗效特好,不易复发,他就同妻子买回一只大铝盆,收集了大半盆尿液,放在蜂窝煤炉上烧开了让同学们去洗,那种熏人的氨水味极难闻,不知付老师和他妻子怎么烧开尿又怎样将脚伸进去示范的,也许真是偏方治顽症,或者热水烫脚的做法能治冻疮,反正好多同学的冻疮真的好了。我们也忘不了付老师妻子烧的姜糖水。一到冬天,每个星期一的早晨,同学们都可以到老师的锅里舀一碗热腾腾、辣乎乎的姜糖水。
赵老师也是重庆人,她娇小温柔,和我当时的个儿差不多,戴一副麦黄的近视眼镜,每当我用食指尖顶着眼镜架从鼻梁往上托时,每当我想对儿子发怒时,我都会想起赵老师。那时,我和一个叫容的同学常在晚饭后和赵老师一起散步、谈笑。学校的大操场边上长满了青草,赵老师喜欢走在中间,一只手抚着我的肩,一只手抚着容的肩,三个瘦瘦长长的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中如写意画一般美丽。赵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特别投入,也许是太亲密无间的缘故罢,她上课时总爱站在我和容的课桌前,右手拿着书,左手就搁在我们桌上,间或用左手食指托一下快掉到鼻尖的眼镜。有一次我和容顽性大发,将红墨水蓝墨水滴到她的手指甲上,染成红红蓝蓝的,墨水没干,她就习惯性地伸出食指托眼镜,其余四指屈着贴着嘴唇。结果赵老师嘴唇上染上了一团红红蓝蓝的墨水,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赵老师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只有我和容像怀揣着一头小鹿似的,低着头不敢看她。待她明白过来后,她只用那根食指在我和容的鼻头上按下了一个淡淡的红印,笑骂一句:“两个死妹儿,看我不收拾你们!”晚饭后,我和容躲在寝室不敢出来,赵老师在寝室外大声喊:“两位小姐,还不出来陪我去散步,让我来抬你们呀!”平时,我们和赵老师最喜欢玩的一个把戏,是和赵老师比高矮,她在前边走,我们悄悄跟在她身后,一会儿屈着膝,头只到赵老师耳后,又用右手大指拇和食指比划一下,向后边的同学做个鬼脸,意思是还矮这么多;一会儿又踮起脚尖高过赵老师一点,又比划着,意思是,我还高这么多呢!末了,嘻嘻哈哈地笑着,一群云雀似地蹦开了。有时候赵老师也会猝不及防地转身擒我们,一擒到我,就像唱剧似地拖长声音叫道:“‘话口袋(因我特别爱说话,赵老师给我取的绰号),哪——里——去!”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即使和赵老师玩过了头,她也从不生气,最后只是嗔怪,小女孩似地:“不理你了!”
老师善待我们,我们都记在心里。在我们山乡,腊月里杀年猪后,总要请老师喝“刨汤”(吃年猪肉),表达心里的感激之情。每逢年节,老师们就会收到很多块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腊肉,灶台边的墙壁满满地打了钉子挂着,竟比我们家杀一头年猪还要多。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贺卡之类的时髦玩意儿,有的只是一颗单纯的心。记得有一位李老师去西南医院做了胃切除术后,听说只能吃鸡蛋,在班长的倡议下,我们全班52个同学周末回家都拿了鸡蛋,少的一个,多则十几个。星期一早晨,当李老师走进教室时,讲台上三只呈品字形装着满满的鸡蛋背兜特别抢眼,黑板上还写着“祝您健康”几个大字。李老师激动得不能自持,手扶讲台,头深深地埋下去,给我们鞠了一个躬,低声抽噎起来。他那被病痛折磨得瘦削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顿时,全班一片呜咽。到毕业时,我们离开三年朝夕相处的老师们,就像当初离开父母一样难分难舍。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姓陈的同学,单腿跪在台阶上,拉着班主任的手,说感念老师的教育,又说愧对老师的培养,说得大家都眼泪汪汪,连平时最爱惩罚学生、心肠最硬的体育老师也哽咽着说:“同学们,珍重啊!以前对你们狠,别恨我啊!”同学们齐声说:“我们不恨老师,老师是为我们好!”还纷纷请他签名留言。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也许迈出师道尊严那道槛,学生与老师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就近了。